晚上晚些时候他又谈起这件事。
“你必须知道,”他对他妹妹说,“有一种自尊心我不了解,某种对我自己的温柔多情的关系,看来大多数其他人都觉得这种关系是自然的。我不知道这件事我怎样描写才是最好。譬如我可以说,我一直都有与我不相称的情人。她们是突然产生的思想的插图、我的情绪的漫画:其实只是一些表明我没有能力同别人建立自然联系的实例。这就已经与人们对自己采取什么态度有关联。从根本上来说,我一直都是在寻觅我不喜欢的情人——”
“可是你这样做做得对呀!”阿加特打断他,“假如我是一个男人的话,我就会心安理得地以最不可信赖的方式与女人打交道。我也会只是由于精神涣散和惊讶诧异而渴慕女人!”
“噢?你会这样?你真好!”
“女人都是滑稽可笑的寄生虫。她们和狗一道分享男人的生活!”阿加特并非怀着义愤作出这样的断言。她累了,闭上了眼睛,已经早早地上了床;乌尔里希是来向她道别的,他看见她顶替自己睡在床上。
但是这也是三十六个小时以前博娜黛婀曾经睡过的那张床。很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乌尔里希才又谈起他的情人来。“可是我说这话只是想说明我在建立一种对我自己的平稳而和缓关系方面的无能,”他微笑着重说,“如果我应该怀着关切的心情经历什么事情,那么这件事就必须作为一种联系的一部分出现,它必须隶属于一个思想。这个经历本身我其实倒是很想有的,我很想记住它;我觉得这方面的现实情感投入是令人不愉快的、很不得体的。每当我试图毫无顾忌地向你描述我,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而最原始、最简单的想法,至少在近几年里,就是:人们是一个曾为世人所举目瞩望的、新型的人物。但是这种状况持续不过第三十个年头的!”他略一沉吟,然后说道,“不!谈论自己实在困难。其实我必须坦率地说,我从未隶属过一个持久的思想。没有这样的思想。人们得像爱一个女人那样爱一个思想。人们回到她身边时会满怀着喜悦。而且人们永远在自身中拥有她!在除自身以外的一切事物中寻找她!这样的思想他从未找到过。我一直处在一种与所谓的伟大思想的男-男关系之中;也许称之为伟大思想也是有道理的:我认为自己并非天生就有从属性,它们曾刺激我去推倒它们并用别的思想去取代它们。噢,也许我恰恰正是让这种嫉妒心引向学术的,人们在共同生活中寻找这种学术的规律并且也不认为这些规律是坚定不移的!”他又顿住并嘲笑自己或自己的描述。“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神情严肃地继续说,“反正我就这样,我不把任何思想或者把每一个思想和自己结合,从而也就忘掉了认真看待生活。其实如果我在读一部长篇小说,读到一种观点鼓吹这种情况,那么,这种情况就更加让我感到激动;但是如果要我一丝不苟地经历这种生活,那么我就会觉得这种生活总是已经被废弃并且既过时又烦冗,其思想内容也已陈旧。我也不认为这全怪我。因为大多数人今天都彼此彼此。虽然许多人装出一副很有急切的生活乐趣的样子,像人们教导小学生在花丛中欢蹦乱跳那样,但是这始终带有某种有意做作的特性,他们感觉到这一点。其实他们既可以互相残杀也可以互相和睦相处。我们的时代肯定并不认真对待充斥于其中的各种事件和奇遇。它们一发生,就使人激动。它们然后也会立刻制造出新的事件,甚至一种凶杀复仇,因为已经开了头,所以就得硬着头皮干下去。但是,我们生活中的这些事件比一本书还更缺乏生活气息,因为它们没有内在联系。”
乌尔里希就这样讲话。他信口讲来,情绪忽高忽低。阿加特没有答话;她还一直闭着眼睛,但在微笑。
乌尔里希说:“我不知道我在给你讲什么。我觉得,我前言不搭后语了。”
他们沉默了片刻。他可以仔细打量他妹妹的脸,这张脸不再受她眼神的护卫。它犹如一部分裸露的身体躺卧在这里,就像在妇女浴场待在一起的女人。这种不是为男人计算好的景象所表现出来的女性的未加防卫的、自然的玩世不恭还一直在对乌尔里希产生一种不寻常的影响,即使这早已就不再是像他们初次相聚的最初几天里那样强烈,当初阿加特马上就要求自己作为胞妹有权尽可能毫不隐讳地和他谈话,因为对她来说他不是一个一般的男人。他回想起他少时在街上看见一个孕妇或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妇女时心头泛起的那种搀杂着恐惧的惊异之情:于是,谨慎地向这少年保守住的秘密突然昭然若揭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许他长时期里都曾带有这样的印象的残余,因为他突然觉得,仿佛现在他感到自己完全摆脱它们了。阿加特是女人并且想必已经有过某些经历,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愉快和舒适的想法;人们大可不必像在和一个年轻姑娘谈话时那样谨小慎微,甚至他觉得这自然得惹人喜爱:在一个女人身上一切已经在道义上更松弛。他也觉得需要保护她并通过某种好意作出一定的赔偿。他决心尽自己的一切可能为她效劳。他甚至决心再为她物色一个男人。这种对好意的需求在他不经意间把失去了的谈话的线索还给了他。
“很可能我们的自尊在性成熟的年代里会发生变化,”他冷不丁地说,“因为这时人们正在给一片温柔多情的草地——在这之前人们一直在这片草地上玩耍——割草,以便获得饲料去满足某种欲望。”
“以便让母牛产奶!”稍过片刻阿加特便粗鲁而威严地补充说,但是没睁开眼睛。
“是呀,这一切大概都有关联,”乌尔里希说,然后他继续说道:“有这么一个瞬间,我们的生活几乎在失去其全部温柔;这种温柔收缩成那种唯一的活动,然后这种活动便一直充满了温柔:你不也觉得这是这样的吗,就仿佛地球上到处笼罩着可怕的干旱,唯独在一处地方却不停地下着雨?!”
阿加特说:“我觉得,我从未怀着一种强烈的感情像爱我的儿童玩具娃娃那样爱过一个男人。你走了以后,我在阁楼上找到一箱我的旧玩具娃娃。”
“你怎么处置它们了?”乌尔里希问,“你把它们送人了吗?”
“我该把它们送给谁呢?我把它们安葬在炉火里了。”她说。
乌尔里希急切地回答说:“如果我回忆起我的幼年时代,那么我想说,当时几乎不分内部和外部。每逢我向什么东西爬去,这东西就会乘着翅膀向我过来;假如发生什么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事,那么就不只是我们感到兴奋,而是各种事物本身开始翻腾起来。我不想说,当时我们比后来更幸福。我们还不拥有我们自己嘛;其实我们根本还算不了什么,我们的个人的状况还没有明显地从世界的状况分离出来。如果我说,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意愿,甚至我们自己还没有完全在我们自身之中,那么,这听起来虽奇特,但却是千真万确的。更奇特的是,我同样也可以说: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开我们自身。因为如果在你以为完全占有你自己的今天你破例地问一问你自己,你究竟是什么人,那么你就会作出这一发现。你就会总是从外面像看一件事物那样看你。你就会发现,你在一个场合怒气冲冲,在另一个场合忧愁悲伤,就像你的大衣一会儿湿乎乎,另一会儿又热烘烘。作了种种观察你至多会探明你自己的一些情况,但你永远不会进入你的内心世界。不管你做什么,你都待在你自身之外;恰恰只有那些不多的几个时刻,亦即人们也许会说你在你自身之外的那些时刻,在这方面反倒是例外。作为补偿,我们在成年后当然已经达到一有机会就会想到‘我是’的程度,如果这给我们带来乐趣的话。你看见一辆车,不知怎么地你在看东西时眼光也模模糊糊的:‘我看见一辆车。’你在爱或者你在伤心并看见那是你。但是在完整的意义上来说,这既不是车,也不是你的悲伤或你的爱,你自己也不是完全存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像在童年时代曾存在过的那样完全存在啦。而是一旦你已经成为一个‘人物’,你所触摸的一切,包括你的内心世界,就都相当僵硬;剩余下来的,是一团阴森的自信和忧郁自爱的雾气,裹着一层彻底外表的存在。有什么不对头的吗?人们觉得,什么东西还得被取消!人们不能声称,一个孩子以完全不同于成年人的方式去经历世情!我无法对此作出断然的回答,即使可能在这个问题上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但是很久以来我就曾以这样的方式回答过它:我已经失去对这种自我存在和这种世情的爱。”
乌尔里希很高兴,阿加特一直仔细听他讲话,没打断他,因为他既不期望自己也不期望她作出回答并且确信,眼下没人能作出合乎他心意的回答。尽管如此,他一刻也不担心他所说的事情对她来说可能太难以理解。他不把这视为一种哲理推究,他甚至不认为是在论述一个不寻常的谈话资料,就好像一个年轻人——他处在这一境地就像这样一个年轻人——不会因表达方式的艰难而受到阻碍,就不觉得一切很简单,如果他在另一个人的鼓励下和此人交换“你是谁”、“我就是这样”这类永恒的问题的话。他从她的存在中,不是从一种思维中得出这一信念:他的妹妹能听懂他的每一句话。他盯住她的脸,这张脸上有某种使他感到高兴的东西。这张闭着眼睛的脸完全没有反冲力。它对他产生一种深不可测的吸引力,也以那种仿佛向着一个无底深渊移动的方式。他沉浸在这张脸的景象中,哪儿也看不到涣然冰释的反抗形成的淤泥,一个浸入爱情之中的人撞上这淤泥就会弹回去,又向上冒出到达干燥的地方。但是由于他习惯把对女人的好感当作一种用暴力反转过来的对人类的反感去经历,这种做法——即使他并不同意——确保某种可靠性,使自己不致在这种好感中迷失本性,所以这种纯粹的倾慕——他怀着这种倾慕好奇地越来越向下俯下身去——几乎像一种平衡障碍那样吓了他一跳,致使他马上就避开这种状态并高兴地最后求助于一种有些孩子气的戏谑,以便唤起阿加特对日常生活的记忆:用他能做到的最小心翼翼的动作,他试图去揭开她的眼皮。阿加特笑嘻嘻睁开眼睛并大声说:“要我当你的自尊,可你却相当粗鲁地对待我!”
这个回答和他的进攻一样也带着孩子气,他们的目光互相对视着,就像两个想扭打、但又快活得不能扭打的男孩。然而,阿加特突然收敛目光,神情严肃地问:
“你知道柏拉图给某些上了年纪的模范人物复述的这个神话吗:原始的完整的人被众神们分成了两部分,分成了男人和女人?”她用两肘撑直身子,意外地脸红了起来,因为她事后一回味,觉得自己提出乌尔里希是否知道这则很可能是家喻户晓的故事这个问题,这颇有些不聪明。所以她当机立断地补充说:“如今这些招灾惹祸半拉人正在干种种蠢事,以便重新相互融和起来:高年级教材里都有这样的说法;遗憾的是教材里没说明,为这什么都办不到!”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乌尔里希插嘴说,颇为看到她理解得十分精确而感到高兴。“没有人知道,这么许多到处游荡的半拉人当中哪个半拉人是他所短缺的。他觉得这个是,就去抓这一个,就白费力气,要和它融成一体,最后情况却表明,这是枉费心机。要是从中产生出一个孩子,那么两个半拉人度过了几年青春岁月便以为,他们至少在孩子身上联合了;但是这只是第三个半拉人,它不久便流露出尽可能远离这另两个半拉人并寻找第四个半拉人的意愿。从生理学上,人类便是这样‘半性繁衍’下去,这种联合的实质就像卧室窗户外面的月亮。”
“人们应该想到,兄弟姊妹必定已经走完了一半路程!”阿加特用一种已经变得轻微沙哑的声音说。
“双胞胎也许吧。”
“我们不是双胞胎?”
“毫无疑问!”乌尔里希突然避实就虚地说,“双胞胎罕见,不同性别的双胞胎更是凤毛麟角;但是如果他们还是不同年龄并且长时期内几乎互不相识,那么,这便是一种名胜古迹,确实值得我们一看!”他说,并力图恢复一种随意轻快的神态。
“可是我们是作为双胞胎相遇在一起的!”阿加特揪住不放。
“因为我们出人意料地穿了相似的衣服?”
“也许吧。根本就是!你可能会说,这是偶然巧合;但是什么是偶然?我认为,正是这种偶然才是命运或天意或随便你怎么称呼都行的什么东西。你从未偶然觉得,你恰恰是作为你出生的?我们是兄弟姊妹,这有着双倍的重要意义!”阿加特这样阐述说,乌尔里希听命于这种智慧。“我们不妨就说我们是双胞胎好啦!”他表示同意,“作为自然情趣的对称的生灵,我们从此以后就同样年龄、同样个头、同样头发,穿有同样条纹的衣服,下巴下面是同样的蝴蝶结领结,漫步行走在大街小巷;但是我提请你注意,人们将会半动情、半讥讽地目送我们离去,每逢有什么事使他们想起他们成长过程的秘密,就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我们也可以恰恰穿截然相反的衣服,”阿加特乐呵呵地说,“一个穿黄色,另一个穿蓝色,或者红色对绿色,头发我们可以染成紫色或朱红色,我驼背,你凸肚:尽管如此,我们却仍然是双胞胎!”
但是玩笑已经开到了尽头,借口已经耗尽,他们沉默了片刻。“你知道吗,”然后乌尔里希突然说,“我们正在谈论的这件事,这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他话音刚落,他妹妹便又合上眼睛并暗暗窃喜地让他独自一人说话。也许也只是看上去好像她闭上了眼睛似的。房间里光线暗淡,亮着的灯光只是给房间蒙上一层昏暗的光而已。乌尔里希说了:“既然想到了人被分裂的神话,我们同样也可以想到皮格马利翁[32],想到赫马佛洛狄忒斯[33]或者想到伊西斯[34]和欧西里斯[35]:万变总是不离其宗。这种对一个异性酷似者的渴望古代就有之。渴望得到一个生灵的爱,这个生灵据说与我们完全相似,但却是一种和我们不一样的生灵,一个魔幻形象,这就是我们,可是这也依然是一个魔幻形象,比一切我们只是想象出来的东西更有独立自主的气息。在孤单的炼金术里,已经无数次从人脑的曲颈瓶中升起过这种爱情精神影响的梦幻,这种影响不依赖于物质界的局限,会合在两个同样不同的形象中——”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他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事,这妨碍他继续往下讲,他讲了这一段几乎是不友好的话作为结束:“甚至在最普通的爱情关系中也都尚还有这样的痕迹:在与每一种变化和装扮有联系的魅力中,在协调和在别人中的自我重复的意义中。不管人们是头一次看见一个女人赤身裸体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子穿上高领衣裳,这小小的魔力都是一样的;强烈的、不顾一切的爱的激情全都与这有联系:一个人自以为,他的最神秘的自我正躲在陌生眼睛的帷幕后面窥视他。”
这听起来就好像他在请求她不要过高估计他们所讲的话。但是阿加特却再次想到了他们身穿便服仿佛乔装打扮好了似的互相初次会面时她曾感受到的那种闪电般的惊奇感觉。她回答说:“这种情况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如果人们从两个错觉出发来解释它,难道它因此就更容易理解了吗?!”
乌尔里希沉默不语。
过一会儿阿加特高兴地说:“但是在睡眠中情况倒正是如此!这时人们看到自己有时也变成了别的什么,或者看到自己是一个男人。随后人们便对他好,人们从未对自己这么好过。你很可能会说,这是性梦幻;但是我倒是觉得这是古老得多的梦幻。”
“你经常做这样的梦吗?”乌尔里希问。
“有时候,很少。”
“我几乎从不,”他承认,“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做过这样的梦。”
“可是有一回你曾向我解释说,”这时阿加特说,“我是指起初很早的时候,还是在那儿的老屋里——你说人类在几千年前确实有过不同的经历!”
“啊,你是指‘给予的’和‘索取的’判断吧?”乌尔里希笑着回答,虽然阿加特看不见他在笑。“精神的‘被拥抱’和‘拥抱’?对,我当然也一定谈到过灵魂的这种神秘的双重性特征!再说什么不谈呀?!一切事物中都有这种东西在作祟。甚至在每一种类比法中都有一种同样和不同样的魔力的残余。但是你没有说过吗:在所有这些我们谈过的行为方式中,在梦幻中,在神话、诗歌、幼年时代,甚至在爱情中,大部分情感是用缺乏理智,这就是说,用缺乏现实换来的?”
“你并不是真的相信这个?”阿加特问。
对此乌尔里希没有作出回答。但是过一会儿他说:“把这翻译成糟糕透顶的今天的表达方式,那么,人们就可以把这种今天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极微不足道的东西称为人按百分比参与自己的经历和活动。在梦中似乎是百分之一百,醒着时不到一半!你今天很快就从我的住所上看出这一点来了;但是我同这些人的关系——你会结识这些人的——不是什么别的关系。有一回我曾把这——真的,如果我没记错,我必须补充说明,这是在和一个女人谈话时说的,这是一个很合适的场合——也称为空间声学。如果一根针在一个腾空的房间里掉在地上,那么由此而产生的噪音就会有些不合比例,就会过分;但是如果人与人之间空荡荡的,那么情况也是如此。人们就不知道:是他们在叫喊呢,抑或四周死一般寂静?一旦人们到头来无法去和种种不公正和不正当行为对抗,那么它们就会获得一种巨大诱惑的吸引力。你不也这样认为吗?可是对不起,”他顿住,“你一定累了,我这是不让你休息。看来,我是担心你会不太喜欢我周围的人和我的社交活动。”
阿加特已经睁开了眼睛。在长时间隐蔽之后她的目光流露出某种极其难以捉摸的神色,乌尔里希觉得这种神色正在他全身关切地伸展开来。他突然又继续往下讲述:“在更年轻的时候,我曾试图恰好把这看作一种长处。人们无法阻挡生活吗?好吧,那么生活就从人身上逃逸进人的事业之中!这大致就是我的想法。今日世界的冷酷无情和无责任心大概也带有某种强制的特性。至少其中含有某种少年气盛世纪的特点,犹如最后在这些世纪里跟在发展的年代里一样都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跟每一个年轻人一样,开始时我也曾全副精力投入工作,投入冒险和娱乐;我觉得做什么都一样,只要全力以赴地去做。你记得吗,有一回我们曾谈到‘功效道德’?它是我们天生就有的形态,是我们行事的准则。但是人们年纪越大,便越清楚地获悉:这种表面上的过度,这种在一切方面的独立性和灵活性,这种驱动部分和部分推动力的优势——既是你自己的驱动部分和部分推动力对你的优势,也是你自己对世人的优势——简言之,我们作为‘当代人’认为是一种力量和使我们显得突出的风格特性的东西,从根本上来说无非就是整体对其各部分的一种弱点。凭激情和意愿是不会取得什么效果的。你刚刚想全身心投入到什么事情中去,你就已经看到你自己又被冲刷到边缘:今天,这就是一切经历中的经历!”
阿加特睁开着眼睛期待着他的语声会发生某种变化;但是这种情况没有出现,她兄长的演说突然中断,像一条小道,从一条街道分叉出来并且不再返回,这时她说道:“那么按你的经验人们就永远也不能真正按信念行事并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我说的信念,”她改口说,“是指某种科学,也不是指人们已经传授给我们的道德训练,而是指人们觉得自己清楚自己的事,人们觉得自己也清楚一切别的事,是指某种已经得到满足的东西现在依然空空洞洞,我是指某种作为人们的出发点和归宿的东西。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她猛然顿住,“我曾希望,你会给我解释这件事!”
“你在这里所指的,恰恰就是我们已经谈过的,”乌尔里希柔声回答,“你也是我可以与之这样谈话的唯一的一个人。如果我从头开始,再添上几句诱人的话,这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嘛。我倒是得说,一种‘中心—内部—存在’,一种生命的未受毁坏的‘真挚情感’的状况——如果人们不是怀着感伤的情调,而是在我们刚刚赋予它的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这个词儿——很可能是不能用合理的意识求得的。”他躬身向前,触摸她的胳臂并久久地盯住她的眼睛。“这也许是一种违反常情的行为,”他小声说,“确实无疑的仅仅是,我们伤心地惦记着这种违反常情的行为!因为与这有关的是对手足情谊的渴望,这是一种寻常爱情的配料,在想象中的朝着一种不搀杂陌生感和非爱情感的爱情的方向上。”过一会儿,他补充说,“你是知道的,一切与小兄弟和小姐妹有关系的东西在床上多么受欢迎:会谋杀他们的真正的兄弟姊妹的人,这些人作为狼狈为奸的小兄弟姊妹在那儿胡乱闹腾。”
他的脸在半明半暗中自我嘲讽地颤抖着。但是阿加特的信念不以这张脸、不以这些纷乱的言语为根据。她看见过相似颤动的脸,它们随即马上就会猛扑下来:这张脸不挨近过来;它似乎以一种无限快的速度行进在一条无限远的道路上。她最简明扼要地回答:“光兄弟姊妹是不够的!”
“我们也已经说过‘双胞胎兄妹’了嘛。”乌尔里希说,他悄悄地站了起来,因为他自以为察觉到,她终于已经为疲倦困乏所攫住。
“人们必须是一对连体双胞胎。”阿加特还在说。
“那就连体双胞胎吧!”她的兄长重说了一遍。他尽力把她的手从自己的手中松开并小心翼翼把这只手放在被子上,他的话听起来轻飘飘:就在他已经离开这间房间之后,没有重力、轻盈地还在向四下漫开。
阿加特微微一笑,渐渐沉入一种孤独的悲伤之中,不久便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她实在是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乌尔里希却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的书房,在那里他没法看书学习,他品味了两个小时之久那种囿于顾忌的状态,直至后来他也感到了困倦。他很惊讶,在这段时间里他本想做多少事的呀,这些事引起喧嚷,不得不被压制下去。这是他的新认识。这几乎有点儿引起他的兴趣,虽然他怀着很关切的心情试图设想,真的和另外一个人长在一起,这会是什么样。他不太了解,两种这样的神经系统将怎样工作,它们像两片叶子长在一根叶柄上,并且不仅通过其液汁,而且更多地还通过完全的依赖性的作用而互相联结在一起。他假定,一个心灵的每一种激动都被另一个心灵感受到,而这个招是惹非的事件则发生在一个主要不属自己的身体上。“譬如一次拥抱:你在另一个身体上被拥抱,”他心中暗想,“你也许根本就不同意,但是你的另一个自我却把一个巨大的认可的浪潮抛进你的心胸!谁亲吻你的妹妹,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但是她的激动,这激动你得和她一同去爱!抑或是你在爱,而如今你得用某种方式使她参与其中,你不能只是在她心头激起无意义的生理学上的过程嘛……”乌尔里希感到受到这些想象的强烈刺激,感到很不舒服;他觉得难以在这里划清新观点和平常观点的畸变之间的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