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特自然而灵巧地利用了社交界提供给她的有利条件。她的兄长喜欢她在一个极其傲岸自负的圈子里的这种稳重态度。她作为外省中学教员夫人的岁月似乎已经脱离她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乌尔里希则暂时耸耸肩膀把这个结果用这样一句话加以概括:“人们称我们连体双胞胎,这称上层贵族的心意:它总是对动物展览比譬如对艺术更有兴趣。”
他们达成默契,把正在发生的一切事只当作一个插曲看待。本来是有必要在居室布置方面作许多变更或作重新安排的,对此他们在第一天就已经心知肚明;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们害怕重新进行一次不着边际的谈话。乌尔里希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了阿加特,自己则睡在放柜子的房间里,和他妹妹隔着洗澡间;事后他还让出了他的大部分柜子。他以圣劳伦斯[39]的烤架为鉴,拒绝接受别人因此而对自己表示的同情;但是阿加特根本没认真想到她可能已经妨碍了她兄长的单身汉生活这样的念头,因为他向她保证说他很幸福,还因为她对他在这之前可能已经感受到的幸福程度只有一种很不明确的概念。现在她喜欢这所房屋,喜欢它那非平民式的寓居方式,喜欢它除了不多几间有用的、如今已是过分拥挤的房间外还有一些闲置不用的装饰性房间和小贮藏室;它有着某种过去时代的繁缛礼仪的特性,这个过去时代对享乐至上、年少气盛地对待它的当前的时代毫无抵抗能力,但是有时候这些漂亮房间对这强行闯入的杂乱无章也表现出无声的悲戚,就像雕刻得线条活泼强劲的乐器上方那断裂、混乱的弦线。后来阿加特看出,她的兄长完全不是无动于衷、不明不白地选择了这所远离街道的房屋,虽然他试图劝说阿加特相信是这么回事,而从旧的内壁中则生出一种激情的语言,它既不完全哑然无声,也不完全可以听得见。但是无论是她还是乌尔里希都一口咬定自己喜欢杂乱。他们起居饮食不方便,自阿加特闯入以来便从饭店订饭并且做什么事都带着一种有些过头的开心,就像人们野餐时的那种开心,虽然在野外不如在家里吃得酒足饭饱。
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用人好好侍候。对那位乌尔里希在迁入这所房屋时只是雇用作短期服务的经验丰富的仆人——因为这是一位老人,他已经想退休,只是在等待一件什么尚还有待解决的事情的处理结果——不能期望太多,乌尔里希尽量不去劳动他;而婢女的角色则必须由他自己充当,因为能安顿一位品行端正的姑娘的这间房间和一切其余的事物一样,也还只是处在计划的阶段;试图解决这方面问题的几次尝试都没有取得好结果。乌尔里希作为骑士侍童在为他的女骑士取得社交上的成功作准备方面取得了大的进步。而且,这期间阿加特也已经开始补充起她的装备来,屋里装满了她采购来的东西。如果说这所房屋结构就是这样,哪儿也不适宜一位女士居住的话,那么,她却是已经养成习惯,把它从整体上当作更衣室使用,这使得乌尔里希不管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参与了这些新采购运动。各房间之间的房门敞开着,他的体操用具当作挂衣架和挂架,他从写字台前被请来作决断,就像辛辛纳图斯[40]从耕地里被请来作决断。这种打乱他的始终还从容不迫地存在着的工作意愿的做法,他不仅因假定它是一时的现象而加以容忍,而且也让他感到愉快,这对他像一种返老还童术那样完全是新鲜事儿。他妹妹的这种看似无所事事的活力像已经冷却下来的炉子里的一个火花那样在他的孤寂中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明亮的优雅快活之波、幽暗的人类信任之波占满了他生活于其间的各个房间,并使它们失去了一个房间的性质——迄今为止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性子在这个房间里活动。但是尤其使他诧异不已的却是,当前这种无穷尽性具有这样的特点:组成这一特点的无法合计的琐事在其总量上构成一个巨大数目,它完全别具一格;正在丧失自己的时间的这种焦躁心情,这种永远抑制不住的感觉,这种不管他做什么事都一辈子不曾离开过他的感觉,这种被认为是伟大和重要的感觉,令他诧异不已地竟完全消失了,而他则第一次完全下意识地喜爱他的日常生活。
是的,每逢阿加特以女人为此而具有的那种严肃态度让他来欣赏她采购来的各种各样优美物件,他便总是甚至殷勤有加地屏住气息。他装出这一奇特的滑稽现象不可抗拒地迫使他参与的样子:在判断能力相同的情况下,女人天生就比男人感觉敏锐并且恰恰因此也就更容易产生以一种粗暴的方式打扮自己的想法,这种方式比男人的方式更远地偏离井井有条的人性。也许情况也确实是这样。因为他感受到的这些众多、零星、温存可笑的想法:用玻璃珠装饰自己,用烫头发,用愚蠢的花边刺绣,用简直是招惹人的发鬈颜色——这些与年市上游艺靶场上的星像靶相似的美丽装饰,它们会让每一个聪明女人看透,却并不会因此而丧失一丁点儿对她们的吸引力,它们开始用其闪光的疯狂之线把他缠绕。一切东西,哪怕痴傻和趣味低劣,如果人们认真与之打交道并与之平等相处,就都会展现其独特的美好秩序,散发其自尊的醉人芬芳,显示其内心蕴含着的戏耍和讨人喜欢的意愿。乌尔里希忙碌着与装饰他妹妹有关的事务时就遭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忙前奔后,他赞叹、鉴定并被咨询,他协助试穿衣服。他和阿加特一起站在镜子前面。现在,在妇人的形象让人想起一只燎净鸡毛、不给人带来许多麻烦的母鸡的形象的时候,就难以想象她从前的形象中那久被延搁了的胃口的全部魅力,现在这魅力已经陷入滑稽可笑境地:似乎已经让裁缝缝牢在地上、却由于一个奇迹而在活动的长裙最初包含隐蔽的、轻薄的裙子,它们是彩色丝绸花瓣,它们轻轻一晃动便突然变成白色的、更柔软的织物并形成细柔的泡沫才触及身体;如果说这件衣服在这一点上与波浪相似:它既有某种移动诱人的成分又有某种拒斥目光的成分,那么它也是围绕着被巧妙维护住的神奇事物四周的一个有高度艺术性的系住和系紧带的网,并且尽管有着种种不自然特性仍还是一出巧妙遮盖着的爱情剧,它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只被微弱的幻想之光所照亮。即使一个女人的秘密对他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恰恰是因为他在他的一生中只是像匆忙经过前厅或前花园那样匆忙体味了这些秘密,所以现在没有通道、没有目的地,它们便产生出完全不一样的效果。在所有这些事物中存在着的紧张急速地往回摆。乌尔里希恐怕难以说清楚,她造成了哪些变化。他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男性感受能力的男人,并且他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一个这样的男人会受到引诱,也从另一方面去看一看这如此频繁地被渴求的东西。但是有时候这变得几乎阴森可怕,于是他就面带着笑容奋起反抗之。
“仿佛一夜之间一座女子寄宿学校的围墙在我四周长入高空并把我彻底包围住了!”他表示异议。
“这可怕吗?”阿加特问。
“我不知道。”乌尔里希回答。
随后他便称她是一朵吃肉的花,称自己是一只可怜的昆虫,爬进她的光亮的花萼里了。“你用花萼把我包住,”他说,“于是我就坐在颜色、香味和光亮的中间并等待着——这时我已经违背自己的本性变成你的一部分——夫君的到来,我们会将他们引诱来的!”
每逢他成为他妹妹给男人们留下的那种印象的见证人,他心里确实有一股奇特的滋味,他,正是他恰恰惦记着要给她“找一个主人”。他不嫉妒——他以什么身份去嫉妒呀——他把自己的幸福放回到她的幸福的后面并希望她不久会找到一个相称的男人,这个男人将会把她从这种过渡状态中解救出来,她是因离开了哈高厄尔而陷入了这种状态的:可是尽管如此,当他看到她在一群向她献殷勤的男人的中间,或者在大街上一个男人为她的美貌所吸引,全然不顾这位陪同者,紧盯着她的脸看的时候,他就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由于这条男人嫉妒的简单出路禁止他通行,所以在这种时候他也常常觉得,仿佛一个他还从未进入过的世界把他合围住了。他凭经验对男人的疯癫和女人的较为谨慎的逗情卖俏一样颇有了解,而每逢他看到阿加特受到男人追逐、看到她施展这种伎俩,他便在内心感到痛苦;他以为是在经历马或鼠的求婚,马的鼻息声和嘶鸣声,陌生的人们既噘嘴又咧嘴地相互显示着各自的沾沾自喜和讨人喜欢之态,这些都使他感到反感,他冷眼旁观这些事,就像一种深沉的、从身体内部向上蔓延开来的昏迷状态。如果说他尽管如此仍还感到跟他妹妹想法一致——这符合他的情感的一种深切需要——那么,他又有时差一点事后迷惑于这种宽容而体验到一种羞耻,这是一个正经人在一个不正经人借故接近他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羞耻。当他把这种想法透露给阿加特时,她笑了。“在我们的圈子里也有几个女人在竭力讨好你嘛。”她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
乌尔里希说:“归根到底,这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抗议!”
乌尔里希还说:“你认识瓦尔特:我们早就互不相投;但是即使我气恼他并且同样也知道我在刺激他,一看见他我还是会有一种亲切感,仿佛我与他的看法一致还是不一致,这全都无所谓。你瞧,人们在生活中懂得这么许多东西,却并不赞同它们;所以,人们还不了解某个人,可一开始就赞同这个人,这是一种童话般美丽的失去自制的行为,犹如春水从四面八方流向山谷!”
他感觉到:“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他想:“一旦我获得成功,对阿加特根本不再抱有利己主义和自私自利的想法,并且不再有一丁点丑恶—漠不关心的情感,那时她就会像磁石山[41]吸引船上的铁钉那样把个性从我体内吸引出来!我将在道义上被化作一种原始原子状态,我就既不是我也不是她!也许这样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境界?!”
但是他只是说:“在一旁看着你,这多开心啊!”
阿加特通红着脸说:“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呢?”
“啊,我不知道。你有时候在我面前感到害羞,”乌尔里希说,“但是然后你就想,我不是‘只是你的兄长’嘛。另一回,我把你撞个正着,你正处在对一个陌生男人很有吸引力的状态,你恰恰不害羞,但是你还是突然想到,我不宜看见这个,我应该立刻转过脸去……”
“那么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呢?”阿加特问。
“也许用眼睛注视另外一个人,而又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人感到快活吧,”乌尔里希说,“这就像儿童对自己的玩意儿的喜爱;没有儿童的精神软弱……”
“也许让你感到开心的,”阿加特回答,“只是玩兄长和妹妹的游戏,因为你玩男人和女人的游戏玩腻了?!”
“也是,”乌尔里希说并注视着她,“爱情本来就是一种简单的接近欲望和捉摸本能。人们把它分解为男人和女人这两极,带有在这两极间产生的癫狂的紧张、拘束、痉挛和越轨。今天我们对这种膨胀起来的意识形态厌烦了,它几乎已经像一种享受饮食哲学一样滑稽可笑。我确信,大多数人会乐意看到一种皮肤刺激与全体人类的这种联系可以被撤销,阿加特!一个朴实的性友好气氛的时代迟早会崛起,那时男孩和女孩将会和睦而不解地面对一堆破旧发条,一堆从前的男人和女人造成的破烂!”
“但是如果我现在要告诉你,哈高厄尔和我曾是这个时代的先驱者,你又会因此而生我的气的!”阿加特莞尔一笑回答,这笑容酸涩得像不加糖的优质葡萄酒。
“我不再为任何事生气,”乌尔里希说,他微微一笑。“一个脱下铠甲的武士!很久很久以来破题儿头一遭他感觉到贴在身上的不是铁甲而是大自然的空气,并且看到他自己的身体疲倦、细嫩得简直可以让鸟儿们驮走!”他信誓旦旦地说。
他就这样微笑着,简直是忘情地打量着他的妹妹,看着她坐在一张桌子的边缘并来回晃动那条穿黑色长统丝袜的大腿;除了一件汗衫和一条小裤衩,她身上什么衣服也没穿:但是这简直就是脱离了她自己的使命的、变得生动而零散的印象。“她是我的男友,使人心醉神迷地给我扮演一个女人,”乌尔里希心中暗想,“多么现实而又错综复杂:她确实是一个女人!”
阿加特问:“真的没有爱情吗?”
“有!”乌尔里希说,“但是那是一种例外情况。人们必须这样来区分:首先,这是一种身体上的经历,它属于皮肤刺激这一类;这也可以在没有道德附属物,甚至在没有感情的情况下,作为纯粹的舒适感被唤醒。其次,通常存在着内心激动,它们倒是和那肉体的经历有紧密的联系,但仅仅是如此而已,即它们在所有人身上大同小异;我始终还是宁可把这些带有必然同样性的爱情的主要瞬间归入肉体而机械的范畴而不归入心灵的范畴。但是最后,这也是爱情的真正心灵的经历:可是这跟另外那两部分完全没有必然的联系。人们可以爱上帝,人们可以爱世人,甚至人们也许压根儿就只可以爱上帝或世人。无论如何,人们爱一个人,这不是一种必须。但是如果人们这样去做,那么这肉体的东西便会把整个世界据为己有,致使整个世界仿佛倒翻个个儿——”乌尔里希顿住。
阿加特脸红了。
如果说乌尔里希说这样一席话的意图是虚情假意地把与这些话不可避免地联系在一起的恋爱过程想象说给阿加特听,那么他想必是实现了他的意愿了。
他找一根火柴,只是为了可以使这意外产生的关系因某种干扰而重又被打断。“总之,”他说,“爱情,如果这是爱情的话,爱情是一种例外情况,不能充当日常普通事件的样板。”
阿加特抓住桌布的两头并将它裹住自己的大腿。“陌生人若看见并听见我们,不会说这是一种反常的情感?”她突然问。
“胡说!”乌尔里希断言,“每一个人从我们身上所感受到的,是他的具有相反本性的自我的双重虚幻形成。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人们说,与每一种个性相对应,人人在自身也都有带虚幻色彩的或受抑制的反个性:总之,他拥有对它的渴望,如果他不是对自己极度不满意的话。于是我的已经显露出来的反作用人已经溜进你的身体,你的也溜进我的;他们在对换了的体内感觉好极了,简单说这是因为他们对他们从前的环境以及从那儿可以眺望到的景色并不怀有太多的敬意!”
阿加特心想:“这些事有一回他曾说得更透彻,为什么他缓和了呢?”
乌尔里希所说的,和他们像两个同伴所过的那种生活很相称。这两个同伴在恰好别人的社交聚会给他们时间的情况下有时会对他们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但同时是双胞胎感到惊异。如果在两个人之间存在着这样一种认可,那么,他们的与世人的分开的关系就会获得存在于别的隐蔽状况中的看不见的一致的魅力,获得衣服和身体之更换的魅力以及获得两个一致的人对懵然无知的人的那种明快的、隐藏在表面现象的两种假面具后面的欺骗的魅力。但是这种游戏似的并且过分突出的欢乐情绪——就像儿童有时发人来疯——和这严肃态度不相称,这严肃态度从高处落下的阴影有时无意间使兄妹俩的心沉寂下来。一天晚上,他们在睡觉前偶然再一次交谈,乌尔里希看到他妹妹身穿长睡袍,于是他就想开一个玩笑,便对她说:“若是在一百年前我现在一定会喊一声:我的天使!可惜,这个词儿已经不流行了!”话音刚落,他便沉默不语,愕然地在心中暗想:“这不是我用来描绘她的唯一的一个词儿吧?!不是女友,不是妻子!人们也说过:哦,天仙!很可能这会有点儿既可笑又富有生气,但却比压根儿没勇气相信自己好!”
阿加特心想:“一个穿睡衣的男人不会看上去像天使的!”但是他看上去有野性、肩膀宽,她突然为自己希望这张有着满头浓密头发的强壮的脸会模糊自己的视线而感到羞愧。她的春情不由自主地荡漾起来;她的血汹涌着流贯身躯并且一边夺走着内心的力量,一边向全身散开。由于她不是一个像她兄长这样偏激的人,所以她感觉到她所感觉到的。如果她温柔多情,她就是温柔多情;不是思维敏锐或道德贤明,虽然她既喜欢又害怕他身上的这种品性。
一而再,日复一日,乌尔里希把一切归纳为这样的想法:从根本上看来,这是对生活的一种抗议!他们臂挽臂地在市内行走,身材相称,年龄相当,观点相配。并排行走着,他们相互看不见多少各自的形象。魁伟的、互相愉悦的形象,他们只是因为高兴才走上街头,每走一步就感觉到他们在周围这个陌生世界中间轻微地一接触。我们是一对!这种一点儿也不异乎寻常的感觉使他们感到幸福,乌尔里希半顺着她、半拧着她说:“真滑稽,我们对于当兄长和妹妹竟如此心满意足。对于世人而言这是一种极平凡的关系,而我们则将某种特殊意义置于其中!”
也许他说这话伤害了她了。他补充说:“可是我曾一直这样希望。少年时代,我曾下定决心只娶一个小时候就被我收为养女并抚养大的女人。我固然以为,许多男人有这样的想法,它们简直平庸乏味。但是有一回,我作为成年人真正爱上了一个这样的孩子,即使只有两三个小时之久!”他继续给她讲这件事,“事情发生在电车上。一个小女孩向我这边登上车,也许十二岁吧,她的很年轻的父亲或兄长陪着她。她上车,坐下,漫不经心地递钱给售票员打了两张票,俨然一副贵妇人模样;但是没有丝毫儿童的装模作样之态。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和她的陪伴者讲话或默默听他讲话。她漂亮极了;棕色的皮肤,丰满的嘴唇,浓密的眉毛,一个有点儿翘的鼻子:也许是个黑头发波兰人或南方斯拉夫人。我认为她也穿了一套像某种民族服装的衣服,但这身衣服,它那长上衣、窄腰身、小紧身胸衣拷边和脖颈和手上的摺边,其整个形态就像这小女孩一样完美无缺。也许她是阿尔巴尼亚人?我坐得太远,听不见她讲话的声音。我注意到,她的神情严肃的容貌超过她的年龄并且完全显出一副成年人的模样;尽管如此,这却并不是一个矮小女人的脸庞,而是毫无疑问一个儿童的脸庞。另一方面,这张儿童脸全然不是一个成年人的不成熟的最初阶段。看来有时女人脸在十二岁上就成熟了,即便是心灵上也已让大师的大手笔在第一张草图上塑成,致使一切后来添加上去的笔画只会毁坏原来的价值。人们可能会热烈地爱恋上这样一种现象,爱得极深,其实并没有什么贪欲。我知道,我曾胆怯地四下张望别人,因为我当时觉得,仿佛一切秩序都已经从我这儿退缩回去。后来我尾随那小女孩下车,但她在街上人群中消失了。”他结束他的小故事说。
等了一会儿下文之后,阿加特微笑着问:“这怎么跟这种情况相吻合呢:爱情的时代已经过去,只还留下性欲和友谊?”
“这跟这根本不相吻合!”乌尔里希笑道。
他的妹妹略一沉吟便用极其生硬的口吻说——这听起来像是在故意重复他自己的在他们重逢的晚上所说过的话:“所有的男人都愿意扮演小兄弟和小姊妹。这想必确实意味着某种荒谬。小兄弟和小姊妹在微有醉意时互称父亲和母亲。”
乌尔里希一愣。阿加特不仅说得对,而且有才干的女人也是她们所爱的男人的不讲情面的观察者;她们只是没有理论而已,所以除非受刺激,否则她们一般不利用自己的发现。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受侮辱。“人们当然已经从心理学角度解释过这种现象,”他迟迟疑疑地说,“无非也就是会认为,我们俩在心理上有嫌疑罢了。乱伦倾向,跟不符合社会需要的素质和对生活的抗议态度一样,在童年时代便有据可查。也许甚至不够牢固的单性特性,虽然我——”
“我也不!”阿加特插话并且又笑了起来,即使其实并非有意,“我根本不喜欢女人!”
“也全都是一码事,”乌尔里希说,“充其量精神的内脏。这时你也还可以说,有一种苏丹式的需要: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完全独自礼拜和接受礼拜;在古老的东方它产生出后宫,而今天人们则有家庭、爱情和狗。我可以说,完全独自占有一个人,不让别人靠近,这种欲望是在人类社会中一种个人孤独的征象,连社会主义者也很少否认这种征象。如果你愿意这样看问题,那么我们无非就是一种市民的放荡不羁的行为。瞧,多美妙!”他顿住并拽她的胳臂。
他们站在旧房屋间的一家小市场边上。某一位才能卓越者的古典主义立像的四周摆放着五颜六色的蔬菜,撑开着市场摊位大粗麻布伞,水果滚动,筐子被拖来拉去,狗被人从陈列出来的美味珍馐前驱走,人们看见粗鲁人的红面孔。喧闹声、刺耳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并且有太阳的气味,这太阳照耀着尘世万物。“人们只要看到并嗅到这人世生活,会不爱的吗?!”乌尔里希内心激动地问。“我们不能爱它,因为我们不同意这些人脑子里的思维活动——”他补充说。
这不是一种那么合阿加特口味的隔绝,她没吭声。但是她一压她兄长的胳臂,两个人把这理解成为,仿佛她用手轻轻捂住他的嘴。
乌尔里希笑着说:“我连我自己也不喜欢!这是总是对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结果。但是我也得有能力爱什么呀,这时来了一个连体孪生妹妹,这既不是我也不是她,也可以说既是我也是她,显然是一切线与面的唯一交点!”
他又高兴起来了。通常他的性情也会感染阿加特。但是他们永远也不会再像他们重逢时的头一个夜晚那样谈话了。这种情况空中楼阁般地消失了:当他们不是高居于孤独的土地而是一座城市的热闹喧嚷的街道之上时,人们便不太相信他的这种性情了。原因也许只是在于:乌尔里希不知道,他可以认为这些使他感动的经历具有多大的坚定性;可是阿加特却常常认为,他只还把它们看作一种想象的越轨行为。她不能向他证明这是不一样的:她越来越比他少讲话,她讲不到点子上,她没有这个信心。她只觉得,他避免作决断,他不可以这样做。就这样,他们俩其实都躲在他们那诙谐风趣、轻盈飘摇的幸福之中,而阿加特则由此而变得一天比一天更悲伤,虽然她和她兄长一样笑口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