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 第一二〇章 平行行动引起骚动

当瓦尔特进入内城时,有什么事正在酝酿之中。人们行走得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汽车和电车行驶得一如往常;也许在这儿或那儿可以看到异乎寻常的运动,但是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便又化解了:尽管如此,一切似乎都带有一个小小的记号,它的箭头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瓦尔特刚走了几步路,便也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这个记号。他朝这个方向走去并且感觉到,他这个艺术司官员,同时也是战斗的画家和音乐家,甚至还是克拉丽瑟的受尽折磨的丈夫,在给一个没有明确身份的人让出位置;街道连同街道上的活动和布满装饰品的炫耀华美的房屋也都陷于一种类似的“前期状态”——这是他在心里暗暗给这种情形起的一个名称——因为这大致给他留下了一个水晶模型的印象,这个模型的液态平面开始往下陷并向后倒退到一种较旧的状态。尽管他在需要拒绝未来的革新运动时显得思想陈旧,可是他却愿意为自己而批判当代,而他感觉到的秩序瓦解则催他奋进。他所遇到的大批人群使他想起他自己的梦;一种轻快急促的印象从他们身上发出,一种同属性——他觉得这种同属性远比通常的,为理智、道德和聪明的保障而操心的同属性纯朴得多——使他们成为一个自由、松弛的共同体。他想到一个大的花束,人们已经取下捆扎这花束的细绳,致使花束松开,但却没散架;他还想到一具身体,人们去掉了这具身体的衣服,致使含笑的裸体显露出来,这裸体既没有也不需要言语。但是当他大步流星走去,不久就遇上一大队待命的警察的时候,这也不构成什么妨碍;这景象像一个野战军营那样使他着迷——这个野战军营等待着警报并且用它那众多红色衣领、下马的骑兵以及报告进驻或开拔的个别队伍的运动激励着他的战斗精神。

在这条封锁线后面,虽然这条封锁线还没有合上,这副更昏暗的街道景象立刻引起了瓦尔特的注意;人们一路上几乎看不见一个妇女,平时给这些大街小巷带来勃勃生机的闲荡军官们的五光十色的制服也似乎已经被笼罩着的捉摸不定的气氛所吞没。但是许多人像他自己那样向城里奔去,而他们的运动给人留下的则是另一种印象:它像一阵猛烈的风带来的糠秕和切屑。不久他也就看到了由他们所组成的头几批人,这几批人看样子不单单因好奇、而且同样也由于这种犹豫不决的心态而聚集在一起:人们不知道该继续跟随这不寻常的魅力呢,还是该折回去。人们对瓦尔特提出的问题作出不同的回答。被他询问的一些人回答说,一个忠诚于国家的大型群众集会正在酝酿之中,另一些人则自以为曾听说集会是针对某些过分活跃的爱国者的;主宰大家的激动情绪是否就是德国人民对政府——大多数人认为这个政府偏袒斯拉夫人——的软弱表现出来的激动情绪,抑或这激动情绪是否是亲政府的并且要求所有好心的卡卡尼人举行游行反对无休止的动乱,在这个问题上大家的意见同样也不一致。这都是些像他这样的随大流的人。瓦尔特没有了解到任何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过的有什么不同的情况,但是一种他控制不住的好闲扯的习性驱使他总是继续提问。不管他与之结伴的那些人是不是告诉他,说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在笑、在讥笑他们自己好奇心切,他越往下走便越听人众口一词严肃认真地说,终于要出点什么事了,虽然没有人自愿表示愿意向他解释要出什么事。他越是这样往前走去,便越是频仍地在他所注视的脸上看到某种洋溢着不理智的和冲决理智的神态,大家都想去的那个地方正在发生什么事,这真的似乎已经无关紧要,这是某种不平常的事,这似乎就足以使他们兴奋不已;虽然这种“兴奋不已”只能在那种减弱了的、只意味着一种很寻常的轻微激动的词义上去理解,人们却还是在其中感觉到与已被忘却的欣喜若狂和容光焕发的一种昔日的亲和性,这似乎是一种增长着而又无意识的想发泄怒气的意愿。

瓦尔特边交换猜想说些与他不相称的事,边加入别人的行列,这些人从零散的等待和犹犹豫豫继续行进的人群形成一支队伍,这支队伍向着想象中的活动场所移动,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图却明显地增加了紧密性和内在的力量。但是所有这些感觉还都具有某种家兔的特性,这些家兔绕着巢穴轻快奔跑,一旦一种更明确的激动情绪从这杂乱无章的人们无法看到的队伍的前列向着队伍的末端传播开去,这些家兔便随时都会逃进巢穴。一群大学生或别的什么年轻人已经做了不知什么事并“从阵上”下来,他们在那儿遇上了这一大支队伍;人们听到了某些人们不理解的话,经曲解了的消息和无声激动情绪的浪潮从前向后传递,人们各按其禀性和理解而感受到愤怒或恐惧,好斗精神或一个道德上的指令并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向前挤去:他们受到这样的相当寻常的观念的指导,这些观念在每一个人看来都不一样,但尽管他们有着主宰意识的地位却没有什么重要性,致使它们联合成一股大家共同所有的、对肌肉比对头脑更起作用的力量。现在置身于队伍之中的瓦尔特也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很快便陷于一种心情激动和内心空虚的状态,这种状态与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开始时的情形颇有相似之处。人们不太明白,这种在某些时刻使执拗的人成为一个有统一意愿的群体的变化是怎样产生的;这个群体既能心平气和地也能恶声恶气地表现出过激情感来,却不能深思熟虑,即使组成这个群体的人往往平生最最看重的莫过于中庸和缜密。一群没有为自己的情感找到出路的人,他们的急于要求松弛的激动情绪很可能直接转到猝然开启的每一个轨道上;这很可能是所有人当中最易激动的人、最敏感的人和最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但是这就是说他们也是好走极端的人、会做出突然的暴力行为或感人的侠义行动来的人,他们提供榜样并开辟道路;他们在群体中是最微弱反抗的斑点,但是这叫喊声,这不是被他们发出而是从他们内心冲出来的叫喊声,他们随手拿起来的这石头,他们爆发出来的这种情感,把道路清理出来,其他人——他们相互推波助澜使他们的激动情绪增强到了极致——在这条道路上昏头昏脑地跟着朝前挤;他们使他们周围的人的行动具有群众行动的形式,这种形式被所有的人一半认为是强制、一半认为是解救。

再者,就人们同样也可以从每场体育竞赛的观众身上或一个演说的听众身上看到的这种激动情绪而言,情感爆发心理学早已不如“出于什么原因才产生爆发激动情绪的意愿”这个问题这么意义重大,因为倘若生活的本来目的对头的话,那么这也就是生活的无目的性了,这也就不一定会有低能的各种伴随现象。瓦尔特知道这个几乎很少为别人所知道的情况并且想好了不少合理化建议,它们全都显露出来,致使他用一种浅薄、恶劣的情感不断抵抗受感动的状态,可是这种状态却依然使他着迷。在一个知觉渐渐恢复过来的时刻他想到了克拉丽瑟,“幸好她不在这儿,”他想,“她会受不了这个压力的!”但是与此同时,一阵钻心的疼痛却使他不可能继续这样想下去。他回想起了她给他留下的那个极其清晰的精神错乱的印象。他心想:“也许我自己就疯了,因为我竟然这么长时间没发觉她疯了!”他心想:“我很快会发疯的,如果我总是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心想:“我不相信!”他心想:“可是这是肯定无疑的!”他心想:“她那张可爱的脸庞在我的两只手之间僵化成了一张丑脸!”但是他再也不能对这一切进行恰如其分的思考,因为无可奈何的绝望情绪模糊了他的意识。他只觉得,尽管很痛苦,但是爱克拉丽瑟比在这儿跟着别人走还是完美得多得多;于是,为了逃避恐惧,他深深挤进行列里,他在这行列里行进。

这期间,乌尔里希走一条不同于他所走的道路,来到了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宫殿。当他拐入大门时,只见入口处站着双岗,庭院里驻扎着一支强大的警察巡逻队。伯爵阁下沉着镇定地向他致意并显示出已经知晓自己已成为民众公愤的对象。“我必须收回有些话,”他说,“有一回我曾对您说,如果许多人赞成什么事,那么人们便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认为,这多半就是什么可用的事。这当然有例外!”

总管家在乌尔里希之后不久便上楼来并送来刚送达楼下的报告,说是群众游行队伍正渐渐接近宫殿,紧接着他便忧心忡忡、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关上大门放下百叶窗。伯爵阁下摇摇头。“您想到哪儿去啦!”他用和蔼可亲的口吻断言说,“这只会让那些人感到高兴,因为这不就显出我们害怕了嘛。况且,警察给我们派来的警卫人员,他们还都在这儿嘛!”但是,他转身对乌尔里希并用道义上受伤害的口吻说:“让他们来砸碎我们的窗户好啦!我说过的,这些聪明能干的男子汉成不了什么气候!”一股深深的怨恨情绪似乎在他心头翻腾,他庄重而冷静地将它掩盖住。

乌尔里希已经走到窗口,这时游行队伍慢慢行进过来。警察在路边巡逻并像驱散整齐划一的行进步伐扬起的一股尘雾那样驱散路上看热闹的人。此外,有些地方已经有马车被夹在中间而动弹不得,发号施令的人流掀起看不到尽头的黑色波浪绕着那辆马车涌动,人们感觉到明亮的脸面溅起的浪花在那些波浪上飞舞。当游行队伍的前列瞥见宫殿时,好像有人下了命令似的步伐和缓了下来,一股尘雾滚滚向后飞扬,行进中的队列互相碰撞,于是出现一幅景象,它一瞬间让人想起一块在打击前肿胀起来的肌肉。紧接着,这打击呼啸着划过空中,看上去相当奇特,因为它由一声愤怒的叫喊组成,这是一种人们未听见其声音就先看见其张大的嘴巴的叫喊。一个又一个打击就在一张张脸出现的时刻将它们向上翻开;由于远处的人的叫喊声被这时已经走近过来的人的叫喊声盖过,人们只要向远处望去便总能看见这个无声的场面反复出现。

“人民的大嘴!”莱恩斯多夫伯爵走到乌尔里希身后待了一会儿,用很严肃的口吻说,仿佛这像“每天的面包”那样是一个固定用语似的,“可是他们究竟叫喊什么呀?吵吵嚷嚷的,我实在听不明白。”

乌尔里希认为,他们主要是在发嘘声。

“是呀,不过是不是还在喊什么?”

乌尔里希没告诉他,在这隐隐约约的嘘声中还时不时地可以听到“打倒莱恩斯多夫”这拖腔带调的响亮喊叫声;他甚至以为在交替出现的欢呼德国“万岁”的喊声中也听到了一声“阿恩海姆万岁”,但是自己也对这件事感到没有把握,因为结实的窗玻璃使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格达走后,乌尔里希立刻来到这里,因为他觉得有必要至少向莱恩斯多夫伯爵通报他所听到的消息,并出其不意戳穿阿恩海姆的真面目;但是迄今为止他还没忍心吐露出一个字来。他望着窗下这隐隐移动的人群,一想起自己的军官时代心头不禁充满轻蔑,因为他心中暗想:“用一个连的士兵就可以横扫这个广场!”他几乎看到这情景在眼前出现,仿佛这一张张威胁的嘴巴是唯一的一张喷着唾沫的嘴,恐惧突然偷偷溜进这张可怕的嘴里;边缘变得松弛和气馁,嘴唇迟疑不决地向牙齿沉落;他的幻想一下子把这凶恶、黑色的一群人变成四散飞奔起来的一群母鸡,因为狗冲进鸡群了!这在他心头泛起,仿佛一切的恶又一次绷紧抽搐了,但是可以观察讲道德重感情的人在麻木、残暴的人面前退缩,这种旧日的满意心情照旧是一种双刃剑的感觉。

“您怎么啦?”莱恩斯多夫伯爵问,他在乌尔里希身后来回踱步并从一个特别的动作上确实感受到了这样的印象:此人莫名其妙地让一把锋利的刀刃割伤了。当他没有得到回答时,他便站住,摇摇脑袋说:“这个豁达大度的决心——陛下由此而把处理自己事务时的某种共决权赠送给了人民——这还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嘛;因此可以理解,还没有出现一种政治上的成熟,一种在各方面都不辜负最高方面信任的政治上的成熟!我以为,这话在第一次会议上我就已经说过了!”

一听这段开场白,乌尔里希便放弃了将阿恩海姆的阴谋活动通知伯爵阁下或狄奥蒂玛的想法;不管怀着多么深的敌意,他却觉得自己与他比与别人更意气相投,而他自己曾像一条大狗扑向一条号叫的小狗那样扑向格达的这种回忆——现在他觉察到,这种回忆曾一直不停地折磨过他,可是他一想到阿恩海姆对狄奥蒂玛的这种卑劣行径,这层回忆便渐渐淡忘。如果人们愿意的话,人们甚至还能从这则呼喊着的身体——它在两个焦灼等候着的人面前弄虚装假——的故事中找到滑稽可笑的一面;而这儿下面的这些人,乌尔里希没理会莱恩斯多夫伯爵,仍还一直入迷地俯视着的这些人,他们也只不过是在演一出喜剧!这就是吸引住他的注意力的东西。他们肯定不想攻击和撕咬任何人,虽然他们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他们现出极其认真的愤怒的模样,但是这并不是向正在开火的步枪猛扑过去的那种认真,连消防队的认真都不是!“不,他们所干的,”他想,“倒不如说是一种宗教礼拜行动,对受伤害的深刻情感的一种神圣玩弄,某一部分既文明又不文明的集体行动残余,个人对这种集体行动大可不必一丝不苟、认真对待!”他羡慕他们。“甚至在他们试图尽可能表现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一面的现在,他们也还多么地令人感到舒服!”他想。一个群体给予的对孤独的防御,它从下面把光芒射上来,而他自己却不得不在没有这种防御的情况下站在这楼上——这是他一瞬间十分生动地感受到的,仿佛从街上看见了接合在房屋墙上的窗户玻璃后自己的影像似的——他觉得这是他的命运的表露。他觉得,倘若他现在发起怒来或代表莱恩斯多夫伯爵向随时准备执行任务的卫兵队发出命令,下一回却马上就感到自己跟同样的这些人想法是一致的,那么,这个命运就会是一个更好的命运;因为谁和他的同时代人打纸牌、行动、争论和分享娱乐,谁就可以偶尔也让人向他们开枪,而这却并不见得就是一种变异。有某种生活的调和性,它让每一个人做他自己的事,却并不为他操心,它在同样的条件下对每一个人施加影响:乌尔里希想到了这些事。这也许是一个有些特别的法则,但是并不比一种天性更不可靠些,因为它显然散发出人类良好教养的熟悉气味;谁没有这种妥协的能力,谁孤独、无情和严肃,谁就宛如一条小毛虫所做的那样,以那种没有危险的、但却令人恶心的方式使别人感到不安。这时,他感觉到自己完全受到对一个孤独者的矫揉造作和他的思想实验的深刻厌恶的压抑,这是一群让自然的、共同的情感激发起热情来的人的动人情景所能激起的那种厌恶。

这当儿,示威游行越来越激烈。莱恩斯多夫伯爵在房间的后部激动地来回踱步并不时从第二扇窗户朝外面瞥一眼。他似乎很痛苦,虽然他不愿意将这形之于色;他的凸出的眼睛像两个坚硬的石球那样镶嵌在他脸上柔软的皱纹里,他有时像受到强烈诱惑似地伸展交叉在背后的双臂。乌尔里希突然认识到,由于他长久站在窗口,人们认为他就是伯爵。所有人的目光从下面瞄准着他的脸,棍棒狠狠地向着他挥舞。再过去不多几步远,在道路拐弯并给人以渐渐消失在舞台背景处的印象的地方,那儿的大多数人已经在擦去自己脸上的化妆油彩;没有人看你,你还继续威胁人家,这就没有意义了嘛,于是在这同一个瞬间激动神情便以一种在他们看来极其自然的方式从他们的脸上消失,甚至还有不少人在哈哈大笑,像是出游时的兴高采烈的样子。看到这情景的乌尔里希也笑了,可是那些后来的人,他们以为这是伯爵在笑,顿时便火冒三丈,这时乌尔里希才满脸绽开了笑容。

但是他突然厌恶地收敛住了笑容。就在他的眼睛还在交替着注视那一张张威胁的嘴和那一张张乐呵呵的脸之际,就在心灵拒绝继续接受这些印象之际,他的心绪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再也不能过这种生活,我再也不能奋起反抗这种生活!”他感觉到。但是,他同时也感觉到自己身后的这个房间,墙上的那些大幅画像,那张长长的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的写字台,那些硬挺、垂直的铃拉线和窗帘。如今这自身就有些像一个小舞台,他站在这个舞台的前沿,外面更大的舞台上一个个事件从身边掠过;这两个舞台有一种不顾他站在它们之间而要联合在一起的特性。接着,这个房间的印象——他知道这个房间在自己背后——聚拢起来并翻转出去,与此同时他透过它,或者宛如某种很软和的东西绕着它涌过。“一种奇特的空间转换!”乌尔里希心想。人群从他背后走过,他穿过这个人群到达一片虚无;但是他们也许在他面前和从他背后掠过,而他则犹如一块石头子受既多变又相同的潺潺溪水冲刷那样受到他们的冲刷:这是一个只有一半可以理解的过程,而其中特别引起乌尔里希注意的,则是他所处状态的这种呆滞、空虚和安详。“人们难道能走出自己的空间,走进一个隐蔽的第二空间吗?”他想,因为他这时的心情,恰恰犹如偶然事件已经带领他穿过了套间的门。

他浑身猛一哆嗦抖搂掉这些梦幻,莱恩斯多夫伯爵见状惊讶地站住了脚。“您今天是怎么了?”伯爵阁下问,“您太动感情了!我依然认为:我们必须通过非德国人把德国人争取过来,不管这是不是令人痛心!”听到这样的话,乌尔里希至少又可以微笑了,他怀着感激的心情看到伯爵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浮现在眼前。人们坐飞机着陆时,有一个特殊的瞬间;地面滚圆丰满得好似从地图式的平坦上突显出来,这是地面经数小时的减缓而形成的平坦,尘世的事物重新获得的陈旧意义似乎正在从地面长出来:这就是乌尔里希所想到的。但是与此同时他脑子里不可思议地闪过犯一罪行的决定,抑或只是一个无定形的想法,因为他对此根本没有什么概念。也许,这和莫斯布鲁格尔有关联,因为他会很乐意帮助这个傻瓜的,命运偶然地把此人和他带领到一块儿,一如两个人坐到一个公园里的同一张椅子上那样。但是他本来就觉得这种“罪行”只是这样一种需要:想把自己锁在门外并离开人们在其他人中间和睦地过着的那种生活。人们称之为敌视国家或敌视人类的观念的,这种有充足理由、有充分根据的情感,它不产生出来,它不为任何事物所证明,它干脆就来了,而乌尔里希则记得,它在他的全部生活中都曾陪伴过他,但很少达到这样强烈的程度。人们或许可以说,迄今为止在地球上的所有变革过程中总是有才智的人吃亏;这些变革以许诺引来新文化开始,它们像清除敌产那样清除精神迄今已取得的成就,在能够达到旧有的高度之前就被下一个变革超越。所以,人们称之为文化时期的,无非就是一长列失败行动的翻转标记,而走出这个行列的想法,这对乌尔里希来说不是任何新东西!在这上面只有一个决定的——简直是一个似乎已经在酝酿中的行动的——增强着的特征才是新的。他丝毫也不努力去赋予这个概念以具体内容;如今不会紧接着又出现他已经对之感到厌倦的某种一般性的和理论性的东西,他必须进行某种个人的、积极的活动,他全身心参与的活动,这种感觉在一些时刻里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灵。他知道,在还没有被他的意识把握住的这种奇特“罪行”的这个瞬间他将不再能够公然对抗世人,但是上帝知道,为什么这是一种既热烈又细致的感情;这种感情与窗户前后——他随时都能重新唤醒这些窗户的较弱的回声——混合事件的奇特的空间回忆结合,形成一种对世界的隐蔽而令人激动的关系,倘若有时间对此更长久地进行思考,那么乌尔里希也许就会把这种关系运用到那些被他们所追求的女神们吞食的英雄们的传说中的情欲上。

但是他却被莱恩斯多夫伯爵打断了自己的思路,伯爵这时已把他自己的那场斗争进行到底了。“我必须在这里坚持到底,以便对抗这场暴动,”伯爵阁下开了腔,“所以我不能走开!但是您,我亲爱的,您必须现在尽快到您表妹那儿去,趁事态发展还没使她惊吓,她也许还没向我们的一个记者发表什么眼下不合时宜的看法!您不妨告诉她——”他又想了想,这才拿定主意,“对,我想,您最好告诉她:每一剂烈性药都有烈性疗效!您告诉她:谁想改善生活,谁在形势危急时就不可以畏首畏尾!”他又考虑了一下,他看上去神情果断得让人感到不安,他的下巴胡子垂直上升、降下,他几乎已经在说什么,但却又在仔细推敲。但是最后,某种属于他的善良天性的东西终于显露了出来,他继续说:“但是您也必须向她说明,她根本用不着害怕!因为人们永远不必惧怕狂暴的人。他们越是真有什么能耐,就会越早适应现实环境,如果人们给他们这样的机会的话。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已经注意到这一情况,但是取得政权后不停止采取反对派立场,这样的反对派还从来未曾有过;这不单单像人们可能以为的那样,觉得这是不言而喻的,这是某种很重要的东西,因为,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达我的意思的话,因为从中可以产生出政治的真实性、可靠性和连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