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乌尔里希独自一人在家时,国防部来询问,军事教育司司长大人是否能亲自和他谈话,如果他半小时以后到他府上来的话;三十五分钟以后,封·施图姆将军的马车便急匆匆从小斜坡驶上来。
“麻烦事儿!”将军向他的朋友叫喊,他的朋友立刻注意到,带着精神面包的传令兵这一回没来。将军身穿军服,甚至佩戴上了勋章。“你给我惹了麻烦了!”他重述了一遍。“今天晚上你表妹府上有重要会议。我压根儿还没能够向我的上司报告这件事。现在突然来了这个爆炸新闻:要我们去参观疯人院;最晚在一个小时后我们必须到达那儿!”
“可是这是为什么?”乌尔里希问,他这样问毫不奇怪,“通常都是要约定一个时间的呀?”
“别问这么多啦!”将军恳求他,“你还是马上给你的女友或表妹或别的什么人打电话吧,我们得去接她们!”
乌尔里希给小食品店老板——克拉丽瑟惯常在他那儿买些食品——打电话并等候她来接电话,这时他了解到了将军所诉说的不幸事件。为了满足由乌尔里希转达的克拉丽瑟的意愿,将军曾求助于军医处处长,此人又与他的著名的平民同行、大学医院院长取得联系,莫斯布鲁格尔正在等待这所医院给他作出首席鉴定。由于这两位先生的一个误会,联系过程中也就马上商定了日期和钟点,而施图姆则在最后一刻才无可奈何地了解到了这一情况,而且同时还出了这么一个差错:这位著名的精神病医生以为他自己要去参观,如今正极其愉快地期待着他的光临。
“我觉得恶心!”他说。这是一句旧的习惯用语,表明他想喝一杯烧酒。
喝过烧酒之后,他的紧张情绪便松弛了下来。“一座疯人院与我有什么相干?只是为了你我才不得不去!”他抱怨说,“如果这位傻呆呆的教授问我,我为什么也来,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呀?”
这时,电话机的另一端响起一阵欢呼声。
“好极了!”将军恼怒地说,“可是另外我还急需和你谈谈今天晚上的事。我还得向部长阁下报告情况。四点钟他就走!”他看了看自己的表,无可奈何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我已经准备好了!”乌尔里希说。
“令妹不一起去?”施图姆惊奇地问。
“我妹妹不在家。”
“真可惜!”将军惋惜道,“令妹是我见过的最值得钦佩的女人!”
“我以为,狄奥蒂玛才是吧?”乌尔里希问。
“也是,”施图姆回答,“她也是最值得钦佩的。但是自从她沉溺于性科学以来,我就觉得自己像一个学童。我乐意景仰她,因为,我的上帝,一如我一直所说的,战争是一门简单而又粗糙的手艺;但是恰恰在性的领域,被人当作门外汉看待,这简直是与军官的荣誉相抵触的!”
然而,这时他们已经登上马车并疾驰而去。
“你的这位女友至少长得好看吧?”施图姆疑惑地打听。
“她与众不同,你会看到的。”乌尔里希回答。
“今天晚上,”将军叹息道,“会有所动作。我估计有事。”
“每一回你到我这儿来,都说这样的话。”乌尔里希笑着抗辩说。
“可能是这样,但是,尽管如此,这却是真的。今天晚上你将亲眼目睹你的表妹与德朗萨尔教授之间的会晤。这方面我已经对你说过的话,你总没有全忘记了吧?这个德朗萨尔——我们,你的表妹和我,这样称呼她——这个德朗萨尔死死缠住你的表妹不放,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对所有的人都纠缠不休,今天这两个人就要倾心交谈。我们只是还等候着阿恩海姆,好让他也作出自己的判断。”
“噢?”这件事乌尔里希也不知道,原来阿恩海姆回来了,他很久没见过他了。
“当然啰。回来待几天,”施图姆说,“于是就不得不过问这件事——”他突然顿住,用一种简直谁也不会相信的迅猛速度从摇摇晃晃的坐垫上向马车夫的高座冲撞过去。“你这个蠢货,”他矜持地在传令兵的耳朵边上吼叫。这传令兵装扮成平民车夫驾驭着部里的马,将军对马车的摇晃一筹莫展,便抓住挨骂的人的后背,“你绕远儿啦!”这位穿平民服装的士兵将后背绷直得像块木板,对将军所作的这些公务外的救护尝试无动于衷,将脑袋丝毫不差地甩过去九十度,致使他既不能看见他的将军也不能看见他的马,骄傲地向一条延伸至无限远的垂直线报告说,这一路段街面在翻修,这条近路无法行驶,但是一会儿又可以上近路了。“你瞧,还是我说得对吧!”施图姆向后一倒大声说,部分是对传令兵,部分是对乌尔里希掩饰自己徒劳发作的急躁情绪:“这家伙不得不绕远儿,可我今天还要向上司汇报情况,他想在四点回家,可自己还得先向部长作汇报!……部长阁下已经宣布今晚要亲自出席图齐家的集会!”他小声补充说,只让乌尔里希听见。
“你说什么?!”乌尔里希显得对这则消息感到惊讶。
“我早就告诉你了,正在酝酿着什么事。”
现在乌尔里希想知道什么事正在酝酿之中。“那你就说说,部长想干什么?!”他要求。
“这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施图姆悠闲地回答,“部长阁下觉得现在是时候了。总参谋长同样也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如果许多人有这样的感觉,那这就可能是真有其事了。”
“可是干什么事是时候了呀?”乌尔里希继续探问。
“这个我们现在还不需要知道!”将军劝导他,“这绝对是印象!顺便问一句,我们今天一共是几个人?”他这样问也许是因为心不在焉,也许是因为若有所思。
“这个你怎么能问我呢?”乌尔里希惊讶地问。
“现在我是指,”施图姆说,“我们一共几个人去参观疯人院?对不起!真滑稽,产生这样的误解。有些日子里,一个人会忙得晕头转向!我们几个人去?”
“我不知道谁一块儿去,可能三至六个人吧。”
“我是想说明,”将军为难地说,“如果我们超过三个人,就得再雇一辆车。你知道吗,因为我穿着制服呢。”
“是呀,当然。”乌尔里希安慰他。
“我坐车不可以像是挤在一个沙丁鱼罐头里那样。”
“没问题。但是你说,你怎么会有这绝对印象的?”
“可是我们在城外也弄得到一辆车吗?”施图姆思索着,“这地方极其偏僻!”
“我们在途中雇一辆,”乌尔里希断然回答。“现在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们怎么会有这个绝对印象的:现在是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了?”
“这根本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施图姆回答,“如果我说什么事绝对是这样不是别样,那么这恰恰就是说明,我无法进行解释!人们至多可以补充说明:这个德朗萨尔夫人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大概是因为多蒙她提携的费尔毛尔写诗歌颂人的善良吧。这一点现在许多人都相信。”
乌尔里希不愿意相信他的话。“你不久前才对我说了与此相反的话:现在人们在行动中赞成有所作为,拥护铁腕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
“是也说过,”将军承认,“很有影响的各界人士都替这个德朗萨尔说话;对这种事情她简直是体察入微。人们要求爱国行动完成一次合人情的善意的行动。”
“噢?”乌尔里希说。
“是呀,你也是根本就什么事也不再过问!别人在操这份心。譬如我提请你注意:一八六六年那场德意志内战是由于所有的德国人在法兰克福议会上宣布自己是兄弟而发生的。当然我这么说丝毫也不意味着我认为,也许国防部长或总参谋长在操这份心;要是这样说,那就是我在胡说八道。但是无风不起浪: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这不清楚,但这是正确的,将军随后又添上几句很明智的话。“瞧,你总是要求清楚明白,”他责备他的邻座,“我欣赏你这种作风,但是你也得从历史的角度想一想:直接参与一个事件的人怎么会预先知道这是否会成为一个重大的事件?充其量也是因为,他们自以为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如果我可以用似是而非的话来表述我的观点,那么我想断言,写世界历史的时间比发生世界历史的时间早;初时它总是这样一种闲言碎语。所以有进取心的人就面临着一项很艰难的任务。”
“你这话说得对,”乌尔里希称赞,“现在你把一切全讲给我听听!”
将军本人愿意谈这件事,但是就在马蹄开始踩在软和街面上的这些负荷过重的时刻,他突然又被别的忧愁所攫住:“部长派人来叫我时,我已经为他穿扮得像一棵圣诞树,”他嚷嚷并指了指他那身浅蓝军服和挂在军服上的勋章,以强调这句话的分量,“你不认为,我穿着这一身制服出现在疯子们面前,会引发令人难堪的事端吗?譬如有一个疯子侮辱我的制服,我怎么办?我总不能把佩剑拔出来吧,而保持沉默,这对我来说也是极其危险的!”
乌尔里希安慰他的朋友,他许诺说,可以设法让他在制服外面罩上一件医生的白大褂;但是就在施图姆还没来得对这个解决办法表示满意的时候,他们就遇上了穿宽大夏装的克拉丽瑟,她在西格蒙德的陪同下焦灼地在车行道上向他们走来。她告诉乌尔里希,说是瓦尔特和迈因加斯特拒绝同往。在也搞到了第二辆马车之后,将军满意地对克拉丽瑟说:“夫人,您方才顺路走下来时,看上去就像一个天使!”
但是当他在医院门口下车时,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却面红耳赤并有些惘然若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