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顿小姐在公园和花园里郁郁寡欢地来回徘徊,总是一言不发,泪水涟涟,而她哥哥则把自己关在书堆里,那些书他从来也没有翻过——我猜想,他一直惶惶不安地对凯瑟琳怀着一种朦胧的期望,希望她会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会主动前来请求原谅并寻求和解。但是她顽强地进行绝食,或许是怀着这样一种想法:每次吃饭时,埃德加看见她不在,都会食不下咽,只是出于自尊才没有跑来跪在她的脚前。我尽职料理家务,深信庄园的围墙内只有一个灵魂明白事理,那个灵魂就在我的体内。
我没浪费时间去安慰小姐,或者去规劝女主人,也没去注意老爷的长吁短叹,他听不见他太太的声音,就渴望听听她的名字。
我断定要是他们乐意的话,他们会有求于我的。虽然这是一个慢得令人心烦的过程,但我总算开始见到了事情进展的一线微弱曙光,跟我起初设想的一样。
林顿太太第三天打开了她的门。水壶和玻璃瓶里的水都喝光了,她要我重新装上,并且还要一盆粥,因为她相信自己快要死了。这话我觉得是讲给埃德加听的。我不信有这种事,所以就没说,而是给她端去了茶和烤面包片。
她饥渴难当,狼吞虎咽,然后又躺回枕头上,握紧拳头不住呻吟。
“哦,我要死了,”她嚷嚷,“谁也不来关心我,我还不如不吃呢。”
过了好一阵子,我又听见她喃喃自语:
“不,我不会死——他会高兴的——他一点也不爱我——他绝不会想我!”
“你还有什么吩咐,太太?”我问,也不理睬她那张幽灵般的脸和古怪夸张的举动,依然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那个无情无义的东西在干什么?”她问,一把拨开憔悴脸庞上的厚厚的鬈发。“他是得了昏睡病,还是死啦?”
“没病也没死,”我回答说,“要是你指的是林顿先生的话。他挺好,我想,虽然读书读得多了一点。因为没有其他活动,他老是把自己埋在书堆里。”
要是我知道她的真实状况的话,我就不该那样说,可是我总也摆脱不掉那种念头,认为她是在装疯卖傻。
“埋在书堆里!”她喊道,极为震惊。“我都死到临头啦!都爬到坟墓边上啦!我的上帝!他知道我变成什么模样了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望挂在对面墙上一面镜子里的自己的影像。“这是凯瑟琳·林顿吗?他以为我是在撒娇——也许是在演戏。你就不能告诉他事情真实得可怕?奈莉,要是还不算太晚的话,一旦我知道他是怎样想的,我就要在这二者中做出选择——或者马上饿死,这样做他不会受到惩罚,除非他还有良心——或者养好身体离开这个鬼地方。你刚才讲的关于他的话是不是实话?你给我小心点。他对我的生命确实那么不在乎吗?”
“那当然啦,太太,”我回答说,“老爷并不认为你会发疯,他当然也不害怕你会饿死你自己。”
“你以为不会吗?你就不能告诉他我会?”她答道,“让他相信——用你自己的话说——就说你敢肯定我会!”
“不行,你忘啦,林顿太太,”我提醒说,“今晚你已经香喷喷地吃了一顿,明天就可以见效呢。”
“要是我知道这样能杀了他的话,”她插进来说,“那我就立刻杀了我自己!在这三个可怕的夜晚里,我一刻也没合上过自己的眼睛——哦,我受了多少罪啊!又遇见了多少鬼,奈莉!但是我开始想到你们并不喜欢我。好怪呀,我心想,虽然人人都彼此憎恨,彼此瞧不起,可是他们却没法子不爱我——而他们在几个小时之内就可以变作死对头。他们已经变作了死对头,我相信,这里的人。碰上死亡多么可怕啊,四面都围上来,它们那一张张冰凉的脸。伊莎贝拉又害怕又厌恶,不敢走进那间屋,看见凯瑟琳走了进去就吓得要命。埃德加一本正经地站在旁边,冷眼看待这一切,然后念着祷词,感谢上帝让他的家又恢复了平静,就又回到了他的书堆里!我都死到临头啦,他还去折腾那些书,这叫人如何受得了!”
她对我所说的林顿先生那种哲人般听天由命的态度感到无法忍受。她翻来覆去,由迷乱发展到了狂野,用牙齿咬破了枕头,又浑身烧热地直起身子,嚷嚷着要我把窗户打开。那时候正是隆冬时节,寒风呼呼地从东北方刮过来,我拒绝从命。
她脸上浮现的表情和情绪的变化,都开始让我感到恐慌,让我回想起她早先的那场病,回想起大夫的嘱咐,说是不要去惹恼她。她一分钟前还是一副凶相,现在却支起一只手臂,也不在乎我听没听她的吩咐,就像个孩子似的,兴味十足地从适才咬破的裂口处扯出一根根羽毛来,并根据它们的不同属类在床单上一字排开。她的思绪又飘飞到另外的事情上面去了。
“这是火鸡毛,”她喃喃自语,“这是野鸭毛,这片是鸽子毛。哦,他们把鸽子毛也塞到枕头里来了——难怪我没死[1]。等我躺倒时,我要把它小心翼翼地抛到地板上。这里这片是松鸡毛,还有这片——就是混在一千片羽毛里我也认得它——是田凫毛。漂亮的鸟儿,野地里在我们头顶飞来飞去。它想飞回自己的窝,因为乌云碰到了山丘上,它觉得大雨就要来临了。这片羽毛是在石楠丛里捡来的,那只鸟没被射中——我们在冬天里看见了它的窝,里面全是小骷髅。希思克利夫设了个圈套想捉住它,那个老家伙没敢来。后来我要他保证永远不打田凫,他就没再打。是啦,这里有更多!他打过我的田凫吗,奈莉!是红的吗,有没有?让我瞧瞧。”
“别玩那种小孩子的游戏啦!”我插嘴说,把那枕头抢过来,将窟窿翻过来贴住被褥,因为她正一把一把地将里面的东西往外掏。“躺下闭上你的眼睛,你发昏啦。乱糟糟的!羽毛飞得都跟下雪一样!”
我东奔西跑捡羽毛。
“我看出来了,奈莉,”她梦幻般地接着说,“你是一个老巫婆——满头灰发,双手佝偻。这张床就是皮尼斯顿崖下面的那个神仙洞,你正在积攒石镟[2],想伤害我们的小牝牛。看见我走近,就假装说那只不过是些羊毛,那就是五十年以后你要变成的模样,我知道你现在不是这样。我没发昏,你错了,否则我就会相信你真的就是那个皱脸老巫婆,我就在皮尼斯顿崖下面,而且清楚是在夜晚,桌子上放着两支蜡烛,把那黑衣橱照得如同墨玉一般闪闪发亮。”[3]
“黑衣橱?在哪里?”我问,“你是在说梦话吧!”
“跟往常一样,靠在墙上,”她回答说,“它实在是有点古怪——我看见里面有一张脸!”
“屋子里没有衣橱,从来就没有过。”我说,又坐回原先的位置,系上帐子好守住她。
“你没看见那张脸?”她问,很认真地盯着那面镜子。
无论我怎么说,都没法让她相信那是她自己。于是我站起来,用一块披肩把它盖住。
“还在后面!”她急不可待地坚持说。“它还动呢。那是谁?但愿你走了之后它不会跑出来!哦,奈莉,这屋子闹鬼了!我害怕一个人待着!”
我握住她的手,叫她安静,因为一阵阵的哆嗦抖动着她全身,而她却老想死死地盯住那块玻璃镜。
“这里没人!”我一再说。“就你自己,林顿太太,刚才你还知道的。”
“我自己!”她气喘吁吁地说,“钟都敲十二响啦!真的,那太可怕了!”
她用手指抓紧衣服,拢过来蒙住眼睛。我试图悄悄溜向门口,去叫她丈夫来,但是又被一阵刺耳的尖叫召唤了回去。那块披肩从镜子上掉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叫道,“现在谁是胆小鬼?醒醒!那是玻璃镜——镜子,林顿太太,你看见你自己在里面,我也在,在你旁边。”
她又是发抖又是迷惑,紧紧抱住我。不过恐惧渐渐从脸上消失,惨白的面色也让位于羞惭的红晕。
“哦,亲爱的!我以为我是在家里,”她叹息了一声,“我以为我躺在呼啸山庄自己的卧房里。因为体质弱,脑袋也糊涂了,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叫了起来。什么也别说了,就陪着我。我害怕睡觉,老是做噩梦。”
“好好睡上一觉你就会好起来的,太太,”我回答说,“但愿受过这次苦,你以后再也不会饿饭了。”
“哦,要是我在老家自己那张床上就好了!”她又伤心地说,绞着双手。“风儿在窗子旁边的枞树间呼呼地响着。让我感觉——风儿就从野地里吹过来——让我呼上一口吧!”
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我就把窗户打开了一点点,只那么几秒钟。一阵冷风刮了进来。我关上窗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现在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泪流满面——身体的折腾彻底耗尽了她的精力。我们的生气勃勃的凯瑟琳,比哭泣的孩子都不如呢!
“我把自己关在这里已经有多久了?”她问,忽然又来了精神。
“那是星期一傍晚,”我答道,“这是星期四夜晚,现在已经是星期五凌晨了。”
“什么?还是原来那个星期?”她叫道,“才这么短一点时间?”
“够长了,除了凉水什么也不吃,还要生气。”我说。
“唉,就好像是一段漫漫无期的时光啊!”她疑虑地自言自语。“肯定要更长些——我还记得他们吵过之后,我在客厅里,埃德加恶狠狠地来气我,我就绝望地跑进了这间屋子里——我一关上房门,眼前就一片昏黑,倒在了地板上——我没办法告诉埃德加,要是他老是讥笑我的话,我肯定就会犯病,或者发狂!我管不住舌头,也管不住脑子,他也许想象不出我的痛苦。我就只想逃离他和他的声音——还未等我恢复听觉和视觉,天就亮了。还有,奈莉,我要告诉你我想到了什么,我要告诉你是什么东西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直逼得我要发疯——我脑袋枕着那条桌子的腿,眼睛模模糊糊地辨别出窗户的灰色框架,就躺在那儿想,我是睡在家里的那张橡木床上,心儿因为巨大的悲伤而阵阵发疼,悲伤什么醒来后已经记不得了——我想啊想啊,苦苦想弄清楚那是什么。最奇怪的是,我生活的最后七年完全是一片空白!一点也记不起来是否有过这段日子。我还是个孩子,爸爸刚刚掩埋,辛德利就要我和希思克利夫分开,于是就开始有了我的悲伤——我头一次孤零零一个人,哭了一夜之后,从一场昏睡中醒来——抬手想把隔板推到了一旁,摸到的却是桌台!我顺着桌毯摸过去,记忆忽然间闯了进来——刚才的悲伤被一阵陡然而至的绝望所吞没——我说不清楚为何感到如此不幸——一定是处于短暂的神经紊乱,因为没有任何原因——可是,想想看假使在十二岁的时候,我就被迫离开了山庄,离开了童年的所有的社交活动,离开了我一切的一切,就像希思克利夫那时那样,一下子就变作了林顿太太,画眉庄园的女主人,一个陌生人的妻子,从此,成了一个从我原来的世界被放逐出来的人,一个流浪女——你就可以想见我沉落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深渊里!你要摇头就摇吧,奈莉,我心烦意乱也有你一份功劳!你应当去对埃德加说,真的应当,要他别来打扰我!哦,我浑身发烫!好想到外边去——好想自己又是个小姑娘,生气勃勃,自由自在……对所有的伤害都付之一笑,绝不会因此而癫狂!我为什么变得这么厉害?为什么听见几句话就情绪激动,热血沸腾?我深信若是在山间的石楠丛里,我就会成为原来的样子……去把窗户打开,用钩子撑住!快点,你为什么不动?”
“因为我不愿意冻死你。”我回答说。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愿意给我求生的机会吧,”她不高兴地说,“好在我还不至于无依无靠,我自己去开。”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就滑下床,摇摇晃晃地穿过屋子,一把推开窗户,探出身子,根本不理会那像刀一般割刺她肩头的凛冽的寒风。
我苦苦央求,后来又想拖她进来,但很快就发现,她那狂乱的气力远远要比我的大。(她是发狂了,她后来的行为和呓语让我确信。)
黑夜沉沉,暗无月光,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中。远近不见一星灯火,很久以前就全都熄灭了,而呼啸山庄的灯光,这儿从来就不曾看得到……可是她争辩说,她看见了那边的光亮。
“看!”她热切地叫道,“那是我的屋子,里面有一支蜡烛,还有树枝在屋前摇曳……另外那支蜡烛在约瑟夫的阁楼上……约瑟夫歇得晚,是吧?他要等我回了家,才好去锁大门。哎,他还要等一会儿呢。那是一段崎岖的路程,走在路上的是一个伤心的人儿。我们必须经过吉姆顿教堂,才能走完那段路!我们经常一起勇敢地面对教堂里的那些鬼,站在墓地里彼此试胆量,叫他们出来……可是,希思克利夫,要是我现在试试你的胆子,你敢不敢呢?要是你敢,我就和你在一起。我不会一个人躺在那里,他们要把我埋进十二英尺深的地方,再把教堂压到我身上,但是只有你来跟我在一起,我才会安息……否则我永远也不会!”
她停了下来,重又露出一个怪怪的微笑。“他还在考虑呢……他要我去找他!那就抄一条近路!不走教堂的大院……你可慢啦!满意吧,你总是跟着我!”
眼看跟她那种癫狂争论徒劳无益,我就想抓件什么东西裹住她,但又不能松开手,因为让她自个儿待在敞开的格子窗前,我可不放心,正当左右为难之际,我听见门把咔嗒一声,跟着林顿先生就走了进来。他刚从书房里出来,穿过走廊时,注意到了我们的说话声,也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恐惧,就过来探探这么晚了我们还在说些什么。
“哦,老爷!”我喊道,堵住了他看见这般景象和屋里的凄凉气氛时,滑到嘴边的惊叫声。
“我的可怜的女主人病了,我算是服她了,根本就拿她没法子,求求你,过来劝她回床上去吧。别再生气了,她一使起性子来,哪个的话也不会听。”
“凯瑟琳病了?”他说着,急忙奔过来。“关上窗户,艾伦!凯瑟琳!为什么……”
他不说话了。林顿太太那张形容枯槁的脸把他震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万分惊恐地看看她,又看看我。
“她一直在伤心,”我继续说,“什么也没吃,也不发牢骚,直到今天晚上才放我们进来,所以我们也没法子告诉您她的情况,而且我们自己也不清楚,好在并不太要紧。”
我感到我这番解释实在是拙劣,老爷一听就锁紧了眉头。“不要紧,是吗,艾伦·丁?”他严厉地说。“你得说清楚为什么把我蒙在鼓里!”他把他妻子搂在怀里,痛惜地看着她。
起初她望着他,好像并不认识……在她那茫然的凝视中,他并不存在。不过那种迷乱也不持久,她的眼睛不再注视黑沉沉的外面,而是渐渐集中到他的身上,并且认出了搂着她的人是谁。
“啊!你来了,是不是,埃德加·林顿?”她说,又是生气又是激动……“你就是那种东西,不需要时老是见得到,需要时总也见不着!我觉得我们应该大哭一场,现在……我看出我们要……可是他们别想阻止我回我那边的那个小小的家——那是春天逝去之前我必定要去安息的地方!就在那里,记住,不是在教堂里林顿家的墓地,而是在旷野中竖起一块墓碑。至于你是去找他们呢,还是来找我,那随你的便!”
“凯瑟琳,你这是怎么啦?”老爷说。“我对你就一钱不值了吗?你爱那个无赖希思——”
“住嘴!”林顿太太叫着,“给我马上住嘴!你再提那个名字,我马上就从窗户跳出去了结这事!你现在还可以得到我,但是等到下次你再把手搭到我身上,我的心就已经飞向了那座山巅。我不需要你,埃德加,我需要你的时候已经过去……回到你的书堆里去吧……我很高兴你还拥有一点安慰,因为你在我身上所得到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她有点神志不清,老爷,”我插话说,“这一个晚上她都一直在说胡话,让她安静并给予适当照顾,她会好起来的……今后我们可得小心别惹恼她。”
“我不需要你再出什么馊主意,”林顿先生回答说,“你明明知道你女主人的脾气,却来鼓励我惹她生气。她这三天过得怎样,居然一点暗示都不给我!你毫无良心!哪怕病上几个月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开始为自己辩护,觉得要为他人的任性而受责难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我是知道林顿太太脾气倔犟,而且专横,”我叫道,“可是我并不知道你想助长她的坏脾气呀!我并不知道,为了迁就她,我就应该装作没看见希思克利夫先生。我尽到了一个忠实仆人应尽的职责来告诉你,得到的却是对忠实仆人的这般报答!好吧,这也算是教会我下次得小心点才是。下次你自己探听消息去吧!”
“下次你再给我编故事,就别想再为我干活,艾伦·丁。”他回答道。
“那就是说,你宁可什么也没听见,林顿先生?”我说,“希思克利夫获得你的准许来向小姐求爱,每当你不在的时候就趁机溜进来,而且故意唆使女主人与你作对?”
凯瑟琳虽然心绪不宁,但是对我们的谈话反应还是很灵敏。
“哦!奈莉做了奸细,”她激动地嚷嚷,“奈莉是我的暗藏的敌人——你这巫婆!所以你要找石镟来伤害我们!放开我,我要让她后悔终生!我要让她哭着收回刚才说的话!”
狂大的怒火在她的眉毛下面燃烧,她绝望地扭动着,想挣脱林顿的拥抱。我不想再等着出什么事,就决定主动去找大夫,于是退出了卧房。
穿过花园快上路时,我看见在墙上钉着拴马钩的一个地方,有个白色的什么东西动来动去,显然不是被风而是被其他的什么东西所驱动。尽管我步履匆匆,但还是停下来去察看它,不然我以后会留下幻觉,以为那是来自阴间的鬼魂。
我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是摸到了伊莎贝拉小姐的小狗凡尼,它被一块手绢儿吊着,就快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这个发现真让我又是吃惊又是迷惑。
我赶紧松开那畜生,把它拎进花园里。我曾经看见它尾随女主人上楼去睡觉,非常奇怪它怎么又会跑到这外边来,又是哪个淘气的家伙居然这样虐待它。
在解开系在钩子上的纽结时,我好像老是听见远方有阵阵马蹄疾跑的声音。那声音在这种地方响起,而且是在凌晨两点时分,实在是奇怪得很。可是我的脑子那么乱,根本就没往深处去想。
我来到街上时,恰好碰上肯尼斯先生从家里出来,去看望村子里的一位病人。我把凯瑟琳·林顿的病况一说,他就马上随我往回走。
他是一个坦率直爽的人,因此毫不犹豫地表示,他很怀疑她是否能安然度过这第二次发作,除非她比以前更为听从他的忠告。
“奈莉·丁,”他说,“我不能不猜想这其中还有某种别的原因,庄园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这里有一些奇怪的传闻。像凯瑟琳那样健康活泼的姑娘,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情就卧病不起。那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生病。要想让这种人熬过烧热之类的病症也很难啊。是怎么开始发病的?”
“老爷会跟你说的,”我答道,“不过你也清楚恩肖家的人脾气火暴,而林顿太太更是数一数二,可以这样说。事情是由一场争吵开始的,她在一阵狂怒中忽然晕倒,至少这是她自己的说法,因为她在吵得最厉害的时候跑开了,而且把自己关了起来。后来她就不吃饭,现在不时说胡话,神志也不是很清楚,还认得旁边的人,但是脑子里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和幻觉。”
“林顿先生后悔吗?”肯尼斯疑惑地问。
“后悔?要是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心都会碎呢!”我答道。“要是没有必要的话,就不要吓唬他了。”
“哼,我告诉过他要当心,”我的同伴说,“不听我的警告他就必须后果自负!他近来跟希思克利夫先生来往多不多?”
“希思克利夫经常来庄园拜访,”我回答说,“不过这更多的是因为太太在他小的时候就认识他,而不是因为老爷喜欢他来作陪。最近他倒是没再上门来惹麻烦,因为他居然对林顿小姐有些想入非非。我觉得再也不会接待他了。”
“那林顿小姐对他是不是很冷淡呢?”大夫接下来又问。
“我哪知道她的心思。”我说,不大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对,她挺鬼的,”他评论说,摇了摇头,“一点口风也不露!可是她是一个真正的小傻瓜!我据可靠的消息得知,昨天夜晚,多么可怕的夜晚啊,她跟希思克利夫在你家背后的那片种植园里散步,走了两个多小时,他逼迫她别再进家门,而是坐上他的马跟他一块儿走!我的探子说她发誓回去收拾收拾,等下次相见就跟他走,这才算是推脱过去。至于下次是何时他没有听清楚,不过你可要提醒林顿先生要多留点神!”
这个消息又让我感觉到了新的恐惧:我撇下肯尼斯,一路跑着往回赶。那只小狗还在花园里汪汪直叫,我花了一分钟为它打开门,可是它没往房门那边跑,而是在草地里来来回回地嗅着,若不是我一把抓住它,把它抱进去,它就窜到路上去了。
上楼来到伊莎贝拉的房间,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里面空空荡荡。要是我早来几个小时,林顿太太的病况也许可以阻止她走出这轻率的一步。可是现在又能怎么办呢?就是马上去追,追上他们的希望也极为渺茫。而且,我也不能去追他们,我不敢惊动这一家人,把大家吓得惊慌失措,更不敢把这事透露给我的老爷,他深陷于眼前的苦难里,再也无力承受这第二次打击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办法,只能管住自己的舌头,任其自然发展。肯尼斯到来时,我阴沉着脸进去通报。
凯瑟琳睡着了,满面病容。她丈夫消解了她的怒气,俯身守在她的枕头旁,瞧着她表情痛苦的脸庞上每一道阴影和每一丝变化。
大夫一边检查病症,一边满怀希望地对他说,只要我们让她保持绝对而持久的安静,就会有好结果。但是对我,他却表示,可怕的危险倒不在于死亡,而是在于永久的精神错乱。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合眼,林顿先生也是一样。事实上我们都没睡觉。佣人们全都比往常起得早,脚步轻轻地在房子里穿来穿去,做事情碰到一块时就窃窃私语。除了伊莎贝拉小姐每个人都动了起来,于是人们开始议论她怎么睡得那么沉呢——她哥哥也问她起来没有,似乎对她还不露面感到恼火,对她如此不关心她嫂嫂感到伤心。
我浑身发抖,生怕他差遣我去叫她。好在我总算没成为头一个宣告她逃亡的人,也免了那份苦。有个女仆,一个没有头脑的姑娘,一大早就被派到吉姆顿去,这时大张着嘴,咻咻地喘着气奔上楼,一头冲进卧室里,叫着:
“哦,天哪,天哪!接下来还会出什么事啊?老爷,老爷,我们小姐——”
“别喊!”我急喝,对她那吵吵嚷嚷的样子感到很生气。
“小声说,玛丽——怎么回事?”林顿先生说,“你们小姐怎么啦?”
“她跑啦,她跑啦!那个希思克利夫带她跑啦!”那姑娘气喘吁吁地说。
“不会有那种事!”林顿叫道,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艾伦·丁,去找找她——简直不可信——这不可能。”
他一边说,一边就把那女仆拉到门口,反复追问她凭什么下这种断言。
“怎么,我在路上碰到一个来这边取奶的男孩,”她结结巴巴地说,“他问我庄园里是不是很乱——我以为他指的是太太的病,就回答说是啊。然后他又说:‘我猜派人追他们去了吧?’我望着他发呆。他看出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就告诉我午夜过后没多久,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如何来到吉姆顿镇外两里路的一家铁匠店停下来钉牢马掌,那铁匠的女儿又如何爬起来偷看他们是谁,她马上就认出了那两个人——她看见那位先生就是希思克利夫,她可以肯定,况且谁也不会认错他——塞了一枚金币在她父亲手里,算是报酬,那位小姐披了一件斗篷挡住脸,但是要来水喝时,斗篷掉到身后,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他们骑马离开时,希思克利夫把两匹马的缰绳都握在手里,于是两人掉头就朝与村子相反的方向走,能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跑多快,就跑多快。那姑娘对她父亲什么也没说,但是今天一早她就把这事告诉了吉姆顿的每个人。”
为了做做样子,我跑到伊莎贝拉的房间里去看了看,结果回来时便证实了那位女仆的叙述——林顿先生又坐回了床边的位置上,看见我重新回到屋里,他就抬起眼睛,看懂了我的茫然神情里的那层意思,没再吩咐什么,也没再说一句话,眼睛就垂了下去。
“我们是不是应该想什么办法把她给追回来?”我问道,“怎么办才好?”
“她是自愿要走的,”老爷回答说,“要是她乐意,她有权利走——别再拿她来烦我了——从今以后,她只在名义上是我的妹妹——不是因为我不认她,而是因为她不认我。”
他对这件事就讲了这么几句话。除了吩咐我一旦知道她的新家在哪里,就把她在家里的东西送过去之外,他没再多问过一句话,也没再提到过她。
[1]鸽子在基督教文化中,是圣洁、灵魂与和平的象征。详见《创世纪》第八章和《马太福音》第三章。
[2]石镟:新石器时代的一种投射石器。相传小精灵出自恶意或报复时,用它投射人畜。
[3]皮尼斯顿崖和希思克利夫两个字都具有双关含义。皮尼斯顿岸与男性生殖器的发音谐音,用作地名有暗喻希思克利夫的意思,因为希思克利夫由“石楠丛”(希思)和“悬崖”(克利夫)两部分组成,故在凯瑟琳的叙述中,不时会也出现石楠丛与悬崖。见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