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乌尔里希到达狄奥蒂玛府上时,拉喜儿开门告诉他,说是太太不在家,但是阿恩海姆博士在这儿并且正在等候她。乌尔里希说他想进屋去,却没发现他这位懊悔的小女友一看见他脸上顿时便飞红了起来。
大街上骚动的人群还在来回涌动,一直站在窗口的阿恩海姆从那儿向他迎面走过来,并向他问候。这一犹犹豫豫被寻找着的会见意外到来,这个偶然事件使他的脸上有了生气,但是他想小心从事,他不知从何着手。乌尔里希也拿不定主意,不想贸然从事立刻就谈加利西亚油矿的事。就这样,这两个男人在寒暄过后不久便沉默不语,最后一起走到窗口,他们在那儿默默俯视纵深处激动的人群。
少顷,阿恩海姆说:“我不能理解您,凑合着过日子比写作岂不重要千百倍?”
“我什么也不写。”乌尔里希回答得简洁。
“您做得对!”阿恩海姆顺杆儿爬着说,“写作是一种病。您瞧——”他用两个修饰得整洁的指头指着街上,指指一种运动,这种运动虽然很迅速却具有一点儿罗马教皇赐福的特性,“那儿人们零星地和成群结队地走来,时不时地有一张嘴从内部张开并大声喊叫!下一回这个人就会写作,您说得对!”
“但是您自己却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呀?”
“哦,这不说明任何问题!”但是在作了这个以和蔼可亲的方式把一切都搁置起来的回答之后,阿恩海姆便把身子转向乌尔里希,他把整个身躯向他转过来,胸脯对着胸脯地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以问您点事吗?”
当然是不可能对此说“不”字的。但是由于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身子,所以这句故作礼貌的问话就显得像是一个绳套,它又把他套上来了。“我希望,”阿恩海姆开始说,“您对我们最近那次小冲突并不见怪,而是看在我对您的观点表示关注的分上而加以原谅,即使您的观点——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嘛——似乎同我的观点发生抵触。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就可以问您,您是否确实坚持认为——我喜欢这样概括地说——人们应该带着一种受限制的实际良知生活?我正确表达了我的意思了吗?”
乌尔里希报之以微微一笑,这微笑是在说:我不知道,我等着,看你还会说些什么。
“您曾经谈到一种似乎应该保持悬浮状态的生活,按照不分胜负在两个世界之间普遍存在的譬喻的种类?此外,您还曾对您的表妹夫人讲过种种极其吸引人的话。如果您认为我是个不懂这种事情的普鲁士商业军国主义分子,那我会觉得这是很侮辱人的。但是譬如您说,这只是我们的自我的无关紧要的部分,我们的现实和历史便是从其中产生出来;我大致这样来理解,这就是说人们必须更新事件的形式和类型,在这之前一个普通人会遭遇到什么事,按您的意见,这是相当地无关紧要的?”
“我是说,”乌尔里希小心翼翼、勉勉强强插话说,“这像一种衣料,它们成千上万捆地按技术上十分完美的工艺生产出来,可是却按照旧式的花样,没有人对开发这种花样感兴趣。”
“换句话说,”阿恩海姆插话说,“我这样来理解您的论断:当前的、不能令人满意的世界状况是由于,领导人不把人的全部力量放在用思想去充满权力领域上,而是自以为必须去创造世界历史。人们也许可以更贴切地把这比作一个工厂主,他一味地生产,只按照市场进行生产,却不去调节这个市场!您看到了,您的思想与我很有关系。但是您必须恰恰因此而懂得,您的思想对我这样一个必须不断作出大型企业赖以维持运转的决断的人有时也会产生令人难以置信的影响!譬如,当您要求放弃我们的行动的现实意义的时候,要求放弃我们的举止行为的‘暂时明确的’性质的时候,一如我们的朋友莱恩斯多夫十分令人喜悦地说的,尽管人们确实不能完全放弃它!”
“我根本不要求任何东西。”乌尔里希说。
“哦,您分明要求得更多!您要求实验意识!”阿恩海姆热情洋溢地说,“负责的领导人应该相信,他们不必去创造历史,而是应该填写实验记录,以便为继续进行实验打下基础!我为这个奇思妙想感到兴奋,但是譬如遇到战争和革命情况会怎么样呢?如果实验已经付诸实施,如今正在被人从工作计划中抹去,人们能够把死者重新唤醒吗?”
乌尔里希这时经受不住想讲话的诱惑,这跟想吸烟的诱惑没多大区别,它刺激人继续辩论。于是乌尔里希回答说,人们很可能必须极其认真地去处理一切事务,以便能促进它们的发展,即使人们知道,在其实施后的五十年每一个实验仍还是不值得花费这个气力。但是这种“打了孔眼的认真”即便在其他情况下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人们相当频繁地在赌博中和为无谓的小事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从心理上来说,一个为实验而存在的生命不意味着任何不可能的东西;所短缺的,仅仅是承担一种在某种意义上是无止境的责任的意志。“这就是本质的区别,”他作结论说,“从前人们可以说是用演绎法去感受,从一定的前提出发,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今天人们过着没有指导思想的生活,但是也没有一种有意识的归纳法的程序,人们像一只猴子那样一味地试验!”
“妙极了!”阿恩海姆自愿承认说,“但是现在请您原谅我提最后一个问题:据您的表妹屡次向我说的,您同情一个病态而危险的人。这种事,顺带说及,我很可以理解。也还没有处置这些人的合适办法,而人类社会对他们的态度则是极其漫不经心的。但是既然情况就是这样,可供的选择只是,这个人要么无辜被杀死要么杀死无辜者:在他被处决的前夜,您会让他溜之大吉吗,假如您有这个权力的话?”
“不!”乌尔里希说。
“不?真的不?!”阿恩海姆问,突然很活跃。
“我不知道。我认为不会的。我当然可以制造借口说,在一个安置失当的世界上我根本就不可以觉得怎样合适就怎样行动;但是我倒是愿意直截了当向您承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应该使这个人不能危害别人,”阿恩海姆若有所思地说,“但是在他发病的时候他是恶魔般的魔力的藏身地,这种魔力在所有强有力的世纪里都曾被认为与神的力量性质相似。从前,要是这个人发起病来,人们就可以把他送到沙漠去;他在沙漠里也许也会杀人的,但是是在大的幻觉中杀人,就像亚伯拉罕想杀以撒那样。情况就是这样!今天我们再也不知该怎么处置这件事,我们说什么话都不再是真诚的了!”
阿恩海姆也许一时冲动说了最后这几句话,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乌尔里希居然没有拿出这么多的“情感和愚蠢”来,对他是否会搭救莫斯布鲁格尔这个问题毫不拘束地作出肯定的回答,这激起了他自己的虚荣心。可是,乌尔里希虽然感到谈话的这一转折是一个征象,它出乎意料地让他想起自己在莱恩斯多夫宫里的“决定”,他却对阿恩海姆添枝加叶拿莫斯布鲁格尔大做文章感到恼火,而这两点则促使他紧张而干巴巴地问:“您会释放他吗?”
“不会,”阿恩海姆微笑着回答,“但是我想另外给您提一个建议。”没给他留下抗拒的时间,他便接着说道,“我早就想给您提出这个建议,好让您放弃对我的猜疑,坦率地说,您的猜疑伤害了我的感情,我甚至想把您争取过来!您想象得出来吗,一个大型经济企业内部是什么样子的?它有两个首脑部门:经营管理部和行政管理理事会,凌驾于这两个部门之上的通常还有一个第三部门,你们这里管它叫执行委员会,它由两个部门的部分成员组成,每天或者几乎每天都开会。行政管理理事会当然由多数股票持有者的代理人组成——”说到这里他才给乌尔里希一个喘息的机会,而这个喘息机会似乎是为了好让他考验他,看迄今是否已经有什么引起他的注意了。“我方才说,多数股票持有者派遣其代理人进入行政管理理事会和执行委员会,”他进行辅导,“您对这个多数有什么明确的概念吗?”
乌尔里希对此没有明确的概念;他只对金融有一个模糊的集合概念,它包括高级职员、营业窗口、票证和像证书那样的证券。
阿恩海姆再次进行辅导。“您什么时候可曾选举过一个行政管理委员会?您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立刻自己添上这一句,“这样去想也没有什么意义嘛,因为您永远不会拥有一家企业的多数股票!”这话他说得如此明白无误,以至于乌尔里希几乎要因缺乏一个如此重要的个性而感到羞愧了;这也是一个真正的阿恩海姆式的突发奇想:仅仅只迈出一步便毫不费力地从恶魔过渡到行政管理委员会。他微笑着继续说:“有一个人的名字我迄今还没向您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人物!我说了‘多数股票持有者’,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多数。然而,这却几乎总是唯一的一个人,一个没说出姓名的、为广大公众所不知道的主要股份拥有者,这个人被他派出去代替他本人的那些人遮掩住了!”
现在乌尔里希自然总算明白了,原来这都是些人们每天都可以在报上读到的玩意儿;但是不管怎么说,阿恩海姆善于使它们蒙上紧张气氛。他好奇地问他,谁拥有洛伊德银行的多数股票。
“这个人们是不知道的,”阿恩海姆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得更正确些,知道内幕的人当然知道,但是这样的事情通常是不公开谈论的。您还是让我说说这些事情的核心问题吧:只要哪儿存在两股这样的力,一方是一个委托者,另一方是一个行政部门,哪儿就会自动产生这种现象:每一种可能的增加财富的手段都被充分利用起来,不管它是不是有道德和美好。我确实是说‘自动’,因为这个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不依赖于个人意愿的。委托者并不直接与执行者接触,而行政部门各机构之所以受到掩护,是因为它们不出于个人原因,而是作为公职人员行动。这一层关系今天到处都可以看到,不只是在金融界。您完全可以相信,我们的朋友图齐可以极其心安理得地发出战争的信号,虽然连一条老狗他也不会亲自开枪去打死;成千上万的人将会送您的朋友莫斯布鲁格尔归西天,因为他们做这件事压根儿就不必亲自动手!每一个个人和全社会的笃实良心今天由这种训练有素的‘简捷性’而得到保障;人们所按的那个电钮总是又白又好看,而电线的另一端所发生的事则与别人有关,而就这些人而言他们又是不按电钮的。您觉得这令人憎恶吗?我们就是这样让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或过着极其悲惨的生活,搬动苦难的大山,从而却也取得一些效果!我几乎想断言,在这当中,在社会劳动分工的这种形式中,无非是表达出了人的良心按旧有方式二等分为被许可的目的和被容忍的手段,即使是以一种壮观、危险的方式。”
对阿恩海姆的“他是否憎恶这种做法”这个问题,乌尔里希耸了耸肩膀。阿恩海姆谈到的道德意识分工,这一当今生活中的最可怕的现象,这一直是有的,但是这种分工是先作为一般性劳动分工的一种后果而取得了它那可怖的笃实良心的,而它作为这样的分工也有某种了不起的不可避免性。直截了当地对这种道德意识分工发怒,这是乌尔里希所不愿意干的;这悖谬地在他心中激起奇特和愉快的感觉,这种感觉会造成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如果一个沾上尘土的道德家站在路边骂人的话。阿恩海姆沉默不语,所以他先说:“劳动分工的每一种形式都是可以发展的。您可以向我提出的问题,不是我是否觉得这‘令人憎恶’,而是我是否相信,人们不必折回,就可以达到更可尊敬的境界!”
“您的总盘点!”阿恩海姆插话,“我们已经极好地组织了各种活动的分工,但同时却忽略了主管综述的部门;我们不断地按最新专利破坏道德和灵魂并认为用宗教和哲学传统的家庭常备药品能够把它们箍紧!我不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冷嘲热讽,”他修正自己的话,“我完全笼统地认为笑话是某种很模棱两可的东西,但是我也从来都没有把您当着我们的面向莱恩斯多夫伯爵提出的要人们重新组织良心的建议仅仅看作是一句玩笑话!”
“是一句玩笑话,”乌尔里希生硬地回答,“我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我倒是还以为,魔鬼已经把欧洲世界建设起来,如今想让上帝向他的竞争者们表明他有什么能耐!”
“一个好主意!”阿恩海姆说,“可是当我不愿意相信您的话的时候,您为什么生我的气呢?”
乌尔里希不吭声。
“您方才所说的,跟您早些时候所发表的关于如何接近一种正确生活的很有见地的言论也是有矛盾的,”阿恩海姆安静而固执地继续说,“且不说我在个别问题上是不是同意您的看法,我压根儿就感到奇怪,在您身上多么明显地混杂着积极进取和漠不关心。”
当乌尔里希也对此觉得没有必要予以回答时,阿恩海姆以一种对无礼行为的正确做法那样的彬彬有礼态度说:“我只是想把您的注意力转到这上面来:今天在作几乎是一切活动的依据的经济决断的时候人们也还必须自己花费多大力气想好道德责任,这些经济决断因此而变得多么吸引人。”甚至在这带责备意味的谦逊中也含有一丝着意做广告的味道。
“请您原谅,”乌尔里希回答,“我考虑了您的话。”仿佛他还在考虑似地,他补充说,“我倒是很想知道,您是否认为这也是一种合时宜的简洁性和意识分裂,如果人们一面给一个女人的灵魂灌输神秘主义的情感,一面却又认为最明智的做法是听凭她的丈夫处置她的肉体的话?”
阿恩海姆闻听此言有些失色,但是他没有失去对事态的控制。他从容不迫地回答:“我无法确切地知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您谈论一个女人,您爱这个女人,那么您就不能说这话,因为现实的形态总是比各原则的笔法更丰富。”他已经离开窗口,请乌尔里希坐下。“您不轻易束手就擒!”他用一种既带有赞赏又带有惋惜意味的口吻继续说,“但是我知道,我对于您来说是一个敌对的原则,不是一个个人的敌手。而那些就其个人而言是资本主义的最激烈的反对者的人,做起生意来往往是资本主义的最好的仆人;我甚至可以稍稍把自己归入这一类,要不我也就不会冒昧地对您说这话。无限制的、感情强烈的人一旦认识到一种让步的必要性,他们通常就是这种让步的最有才干的辩护士。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的计划进行到底并向您建议:您到我的公司里来做事吧。”
他有意不大肆张扬这个建议,相反,他似乎想通过用平淡、快速的语调讲话来减少他十拿九稳的合理的惊喜效果;并没有对乌尔里希的惊异目光作出回答,他简直是逐一列举起一旦他此刻不愿意表态就应该立刻解决的细节来了。“起先您当然没有受过职业性的训练,”他用和缓的语气说,“没有受过担任领导职务的训练,很可能您也还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所以我将给您提供一个在我身边做事的职位,我们就管它叫秘书长吧,一个我想专门为您设置的职位。我希望,我这样做不会伤害了您的感情,因为我根本不想给这个职位一份吸引人的薪水;但是您一定会在您的工作过程中找到机会,使自己得到任何一份您觉得合乎自己的愿望的收入,而我则确信,过了一年之后您对我的了解将会完全不同于现在。”
当阿恩海姆讲完这一席话时,他却感觉到他情绪激动了。实际上他此刻对自己真的向乌尔里希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感到惊奇,他只会因这个建议遭拒绝而出丑,而这个建议若被接受他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因为以为他面前的这个人会有能力办好他自己办不成的事,这个想法在谈话过程中已经消失;引诱这个人并将他控制住,这种需要自从已经发泄出来以后,就已经变得荒唐可笑。他曾经惧怕某种被自己称为这个人的“诙谐”的东西,他觉得这不自然。他,阿恩海姆,是一位显贵,对于这样一位大人物来说生活应该简单明了!他在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和所有别的大人物友好相处,不荒诞离奇地反对一切,不怀疑一切,那样做是违背他的本性的;但是另外一方面当然有美好的和可疑的事物,人们尽可能多地将它们吸引过来。阿恩海姆还从来没有像在此刻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西方文化的安全可靠,这是力量和障碍的一种神奇交织!如果乌尔里希看不到这一点,那么他无非就是个冒险家而已,而他竟几乎受他引诱而产生这个想法——但是想到这里阿恩海姆却没词儿了,尽管是无声、隐蔽的词儿;他无法清楚地把这个想法从自己脑海里排除出去:他曾经想到收养乌尔里希当儿子。这也许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毕竟是和无数个别的、人们不必对之负什么责任的想法一样的一个想法罢了,并且很可能是由某种对生活感到的哀伤促成的,每一种积极活动的生活的深处都留下这种哀伤,因为人们永远找不到那让人感到满意的东西;也许他曾有过的这个想法根本就不具有这种可争辩的形式,而是他仅仅感觉到了某种人们本可以赋予这种形式的东西: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回忆这件事,仅仅是极其清晰地在脑海里有着这个概念:如果从他的年龄中扣除乌尔里希的,那么也就不会剩下太大的差额,而在这后面当然还有更虚幻的第二个概念,即乌尔里希可以起到警诫他提防狄奥蒂玛的作用!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常感觉到自己与乌尔里希的关系就像一个副火山口,从这个副火山口上人们可以了解到在主火山口里正在酝酿着的叫人感到无名恐惧的进程;而令他有些感到不安的是,如今火山已经在这里爆发,因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该怎么办呢,”阿恩海姆心中暗想,“如果这个人接受的话?”阿恩海姆不得不等待一个较年轻的男人作出决定的这些个紧张的时刻就以这样的方式渐渐接近结尾,他只是通过自己的想象使这个人具有了重要性。他很僵直地坐在那儿,张开着带敌意的嘴唇,心中暗想:“倘若实在无法避免,那也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的。”
就在情感和思考走完这段路程的时候,事态却没有停止不前,而是提问和回答接连不断。
“那么我该把这个建议,”乌尔里希干巴巴问,“这个从商业角度看几乎没有什么正当理由的建议归功于什么个性呢?”
“您在这个问题上一再产生误解,”阿恩海姆回答,“在我所站立的地方,人们不在一分一文钱中寻找商业的正当理由;我在您身上可能会失去的,比起我希望得到的,简直不足挂齿!”
“您极大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乌尔里希说,“我可以使别人获利,这样的话很少有人对我说。也许我本来有可能为我的学术谋得一点点好处的,但是即便在这方面,如您所知道的,我也曾让人感到失望。”
“您拥有异乎寻常地多的才智,”阿恩海姆回答(始终还在用这种平静而不可动摇的口吻,他表面上坚持这种口吻),“对此您自己是一清二楚的,这个用不着我来告诉您。但是,我们在我们的企业里也许有更有才智和更可靠的人,这种情况甚至也是可能存在的嘛。而我出于某种原因想经常在我身旁拥有的,则是您的个性,是您的通达人情的个性。”
“我的个性?”乌尔里希忍俊不禁,“您知道吗,我的朋友们管我叫一个没有个性的人?”
阿恩海姆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这表情大致在说:您别给我讲您自己的事啦,这些事我早就了如指掌!在这一阵从他的脸庞延伸至肩膀的震颤中贯穿着他的不满情绪,而言语则仍还在继续探索计划和决心。乌尔里希偶然看到这副脸部表情,他竟如此轻易地受到阿恩海姆的刺激,以至于他居然使谈话出现了迄今一直被回避的向直言不讳的转变。这时,他们已经又站立起来,他从对面的人那儿走开几步,以便能够更好地观察效果,并说道:“您已经向我提了这么多重要的问题,现在我也想知道一些情况,然后我再作决定。”看到阿恩海姆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之后,他当即有板有眼地继续说:“有人曾告诉我,说是您参与一切与这里正在进行中的‘行动’有关的活动——图齐夫人和鄙人在这方面都只是一种附属品——都是为获得大部分加利西亚油田服务的?”
阿恩海姆的脸都变白了,这一点尽管光线已经黯淡下来人们照样还是看得出来;他朝乌尔里希慢慢地走过去。乌尔里希觉得自己必须留神提防一种不礼貌行为,并且为由于轻率而在继续谈话必定会令他不愉快的时刻给对方提供拒绝继续谈话的机会而感到惋惜。所以,他用尽量和蔼可亲的口吻说:“我当然不想伤害您的感情,但是如果我们不毫无顾忌地进行交谈,那么我们的交谈将永远不会有完整的意义!”
这几句话以及这短短几步路的时间足以让阿恩海姆恢复自制。他面带笑容做了一个手势向乌尔里希走近,用手,实际上简直是用胳臂搂住他的肩膀并用责备的口吻说:“您怎么会听信这样一则交易所的谣言呢!”
“我不是听谣言听来的,而是从某个了解底细的人那儿听来的。”
“是呀,我也已经听说有人在说这样的话:您怎么能相信这样的话嘛!我当然不单单是为了消遣才到这儿来的,我绝不可以擅自让商业活动完全停歇下来。我也不想否认,我曾和几个人谈过这些油田,虽然我必须请求您对我向您承认的这件事保持沉默。不过,这一切都不是主要的嘛!”
“我的表妹,”乌尔里希继续说,“对您的石油完全懵然无知。她受她丈夫的委托,要稍微探听一下您在此逗留的目的,因为这里的人认为您是沙皇的一位亲信。但是我确信,这个外交使命她执行得不好,因为她以为自己是您久留此地的唯一目标!”
“不要这样不温和嘛!”阿恩海姆的胳臂友好地轻轻推动了一下乌尔里希的肩膀,“附带意义也许永远并到处都会有;但是,尽管含有臆想的讽刺意味,方才您还是带着一个在校男孩的顽皮和真诚谈了这个问题!”
搁在他肩上的这条胳臂让他感到心里不踏实。觉得自己被人拥抱了,这是一种可笑而不愉快的感觉,这种感觉简直可以说是悲惨的;但是乌尔里希已经长期没有朋友了,所以这也许也有点儿让他感到迷惘。他巴不得摆脱这条胳臂,他不由自主地努力挣脱它;但是阿恩海姆感觉到这小小的表示不欢迎的信号并且不得不尽力不将这流露出来;出于礼貌——因为他同情阿恩海姆的艰难处境——乌尔里希保持平静并忍受这接触,这接触开始越来越奇特地对他产生影响,像一个沉甸甸的重物,陷进一个松软堆积起来的土堤并将这土堤扯裂。这道孤独壁垒乌尔里希已经不情愿地在自己周围筑起,如今通过一个缺口闯进来了生机,另一个人的脉搏;这是一种愚蠢的感觉,可笑,但却有点儿激动人心。
他想到了格达。回想起青年时代的朋友瓦尔特就曾经在他心中激起有朝一日要重新并且无拘无束地完全与一个人意见一致的这种渴望,仿佛在这广阔的世界上除了好感和反感的差别之外就没有别的差别了似的。现在,在为时已晚的现在,这种渴望又在他心头升起,乘着银白色的波浪,看上去,就像水、空气和光的波浪顺着宽阔的江河而下变成唯一的一片银白色,而且如此令人着迷,以至于他不得不留神,避免受这种渴望的驱使在自己含含糊糊的处境中引起误解。但是当他的肌肉硬挺起来时,他回想起,博娜黛婀曾对他说过:“乌尔里希,你不坏,你只是给自己制造麻烦,不想做好人!”在那一天聪明得出奇的博娜黛婀还说了这样的话:“在梦中你也不是在思考嘛,你是在经历!”而他则曾说:“我曾是个孩子,像月明如昼夜晚的空气那样软和……”而现在他回想起,其实那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另外一幅图画:一种燃烧镁光的尖端;因为就在这个尖端飞散着被撕裂成光的时候,他以为了解了自己的那颗心,但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一向不怎么敢于把这个比喻讲出来,他屈从于另一个,而且不是在和博娜黛婀,而是在和狄奥蒂玛交谈的时候,这是他刚才想起来的。“生命的差别在其根部是挨得很近的。”他感觉到这一点并望着这个人,这个人出于不是很明显的动机向他提议,表示愿意成为他的朋友。
阿恩海姆已经撤回了他的胳臂。他们现在又站在那窗龛里,他们就是从那儿开始进行这场谈话的;下面街上已经宁静地亮着灯光,但是人们感觉得到已发生的事件所留下的激动情绪。不时还有一批批成群结队的人走过来,慷慨陈词,间或也还有一张嘴绽开,发出一种威胁或一声拖腔带调的“嗬嗬”,接着便是大笑声。人们感觉到一种半意识状态的印象。在这条不宁静街道的灯光照耀下,在围绕着房间昏暗景象四周垂直落下的窗帘之间,他看见阿恩海姆的身形,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形站立在那儿,半明亮、半黑暗,并且在这双重光线下轮廓显得分外鲜明。乌尔里希回想起他自以为听见了的对阿恩海姆的欢呼;不管那位与这些事件有没有关联,在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街上时有意显露出来的威严和平静中,他看上去就像这幅瞬间的生动写照中的一个占统治地位的人物,并且似乎时刻都感觉到自己在其中的存在。在他身旁人们领悟到什么叫自我意识:意识没有能力把世界的密集的、闪亮的东西整理好,因为它越尖锐,世界便变得越无边无际,至少暂时会如此;但是自我意识却像一个导演那样走进去,并使之成为一种人造的幸福统一体。乌尔里希羡慕他的这种幸福。此刻他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对这个人犯一桩罪行更容易的事了,因为此人用他那对生动形象的需要也诱发出了这句古老的台词:“拿一把匕首去满足他的命运吧!”乌尔里希耳中回响着这句完全用蹩脚的演员声调讲出来的话,但是他不由自主地一挪身子,使自己的半个身体站到阿恩海姆的后面。他看到眼前脖子和肩膀的深色、宽阔的平面,那脖子尤其刺激他。他的手在身体右侧的口袋里寻找那把小折刀。他踮起脚尖,从阿恩海姆身旁再次俯视街道。在外面半明半暗的天色中,人就像被一个驱动他们身体的浪头拖曳上来的沙子。这种示威活动必定会生出某种结果来,未来便是这样预先送出一阵波浪,于是便产生一种超个人的创造性的渗入人体过程,但是这一如既往是一个极其不精确的、漫不经心的过程:乌尔里希对他所看到的便产生类似这样的感觉,并且在短时间内为其所攫住,但是他心里感到腻烦,懒得对此进行批评。他小心翼翼又落到脚跟上,为这种联想游戏感到害臊,这种联想游戏以前曾让他从相反的方向走完这条路,可是他并没特别看重这件事;他感到很是受到诱惑,真想轻轻拍拍阿恩海姆的肩膀并对他说:“我感谢您,我感到厌倦,我愿意尝试做点新鲜的事,我接受您的建议!”
但是由于乌尔里希实际上也没这样做,这两个人便将答复一事撂在了一边。阿恩海姆重新捡起交谈过的一个话题:“您有时看看电影吗?您应该看!”他说,“现在这样形式的电影也许还不会有多么大的前途,但是您不妨先把这和更大的商业利益——如电子化学或染料工业这样的利益挂上钩,这样您就会在今后几十年内看到一种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住的发展趋势。然后,就会开始这样一种过程:每一种增加和扩大财富的手段都必定会被充分利用;不管我们的诗人或美学家自以为有多么了不起,一种通用电气公司的或者德国染料工厂的艺术必将会产生。真可怕,我亲爱的!您写作吗?不,这个我方才已经问过您了。可是您为什么不写?您是对的。未来的诗人和哲学家将经由新闻学的途径涌现出来!您还没注意到吗,我们的记者们正在变得越来越好,我们的诗人们正在变得越来越坏?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合乎规律的发展;某种事情正在悄悄进行之中,而且我也毫不怀疑,这是什么事情:伟大个性的时代行将结束!”他躬身向前,“我看不清您脸上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光线不好我看不清射击目标!”他笑了笑,“您曾要求对精神进行一次总盘点:您相信这种事吗?难道您相信,生活是可以由精神来调节的?您当然说了‘不’了:但是我不相信您的话,您是一个会拥抱魔鬼的人,因为魔鬼是个无与伦比的人!”
“这句话的出处是?”乌尔里希问。
“忍住了的对强盗们的开场白。”
“当然是忍住了的,”乌尔里希心中暗想,“怎么会是一个普通的呢!”
“英才们,为了附着在每一桩罪恶上的高尚思想的缘故而受到那可恶的罪恶的诱惑,”阿恩海姆凭着自己的广博记忆力继续引证。他觉得,他又控制着局势,而乌尔里希则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已经让步;这不再是他身旁的一个怀着敌意的冷酷无情的人,也不必再去谈论那个提议,这件事以一种幸运的方式了结了;但是如同一位摔跤运动员猜到对手虚弱后便全力出击,他感觉到有必要让那个提议发生充分而持续的效力,便继续说:“我相信,您现在比开始时更理解我了。我坦率地向您承认,我有时感到孤独。如果人们是‘新人’,他们的思维就太注重经济。但是如果经济型家庭构成第二代或者第三代,那么他们就会失去想象力,他们就只还会产生出无可指摘的行政管理人员、宫殿、猎场、军官和贵族女婿。我认识整个世界上的这些人;其中有聪明和高尚的人,但是他们没有能力哪怕产生出一个与这种已让我用那句席勒引文标明的最后的不宁静、不依赖和也许是不幸运相关联的思想。”
“可惜我不能把这谈话继续进行下去了,”乌尔里希回答,“图齐夫人可能等待着在一所友好的府第里重新出现宁静的气氛,但是我得走了。您相信我,认为我虽然对经济一窍不通,但却拥有这种不宁静,而这种不宁静则对她十分有益,因为它会使她失去过去浓重的经济色彩?”他开了灯,就要辞行,却等待着答复。阿恩海姆庄严而亲切地用胳臂搂住他的肩膀,一种姿态,一种如今似乎已经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姿态,并回答说:“请您原谅我,我也许话说得多了点,这是一种孤独情绪!经济产生权力,我们拿权力怎么办,人们有时这样问自己!请您不要见怪!”
“恰恰相反!”乌尔里希担保说,“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认真考虑您的建议!”这话他说得快捷,人们可以把这种匆忙解释为情绪激动。所以,还在等候狄奥蒂玛的阿恩海姆便颇有些惊愕地留下并担心,用一种体面的方式使乌尔里希重新放弃这个建议,这将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