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 第四八章 使阿恩海姆出名的三个原因和整体的秘密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阿恩海姆博士这个人物的寻常效果。

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他的活动扩展到地球上的各大洲,涉及知识的各个领域。他什么都懂:哲学、经济、音乐、世情、体育。他流利地操五门语言。世界上最著名的艺术家是他的朋友,明天的艺术他今天便提前收购,以还没有被抬高的价格。他出入皇室宫廷并和工人们交谈。他拥有一幢最现代风格的别墅,它的照片作为现代建筑艺术的样板被刊登在各种杂志上,他在最贫瘠的边界地区的某块贵族领地上也拥有一座破旧宫殿,它看上去简直就像普鲁士思想的腐朽摇篮。

这样的扩展和接受能力是很少会有什么特出的成就的;但是在这一点上阿恩海姆也是例外。他每年一两次躲进自己的庄园,在那儿写下自己的人生经验。他已经撰写了一大批这样的书籍和文章,它们都很走俏,出了许多版次并且被译成许多种语言;因为对一个患病的医生人们没有信任感,但是一个善于照料好自己的人有什么话要说,这当中准保会有某些真东西。这是他出名的第一个泉源。

第二个泉源发源于科学事业。科学在我们这儿享有很高的声誉,这是对的;但是即使科学事业确实完全占据了一个人的一生,人们献身于肾功能的研究,那么,也总会有某些时刻——不妨可以说是人道主义的时刻吧——有必要提醒人们注意肾和全民族的关系。所以,在德国,歌德频频受到引证。但是如果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想以完全特殊的方式显示他不仅有丰富的知识而且也有生动活泼、乐观向上的精神风貌,那么,证明自己的最好办法是拿出一些作品来,熟悉这些作品不仅让人觉得是件荣耀的事,而且还会给他带来更多的荣耀,犹如一种正在升值的有价证券,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保罗·阿恩海姆著作中的引文便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青睐。他为了支持自己的一般性观点而涉足各个学术领域,这种做法当然并不总是符合种种最严格的要求。它们分明表明他轻松自如地便拥有了广博的知识,可是专家却必然会发现其中那些小疏漏和误解,从这上头人们分明看得出这是一件半瓶醋作品,就如同从针脚上就可以将一件由家庭女裁缝所做的衣服和来自地道的时装店的衣服区别开来。不过绝不要以为这会阻碍专家们钦佩阿恩海姆。他们沾沾自喜地微微一笑;作为具有某种完全现代气息的人,作为一个所有报纸都在谈论着的人,他令他们感到敬佩,他是一位经济巨头,与上了岁数的巨头们在精神领域里的成就相比,他的成就毕竟是卓越的,而如果他们还可以补充说明他们在自己的领域显示出某种与他极不相同的东西的话,那么,他们只会对此表示感谢,称他为一个有才智的人、一个天才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全才,这在专家们中间就好似在男人们中间议论一个女人,说她是一个符合女人口味的美人儿。

阿恩海姆出名的第三个泉源是经济。他和经济界的年老的、有航海经验的船长们的交情都不坏;如果要和他们洽谈一大笔生意,他便做出最精明的商人的样子。他们虽然不怎么瞧得起作为商人的他,并称他为“太子”以区别于他的父亲,后者尽管舌头又短又厚讲话不利索,却能在极广泛的范围内和从极细微的征兆上嗅得出什么买卖有利可图。对这个人他们既惧怕又尊敬;但是当他们听到那些富于哲理的要求,那些太子向他们这一行当提出的,甚至被纠缠到纯业务性的会谈中去的富于哲理的要求时,便报之以微笑。他有一件广为流传的荒唐事,这就是他在管理委员会会议上引用诗人的话并坚持认为经济是某种人们不能将其与别的人类的活动分开的东西,是某种人们只能统筹兼顾到民族的、精神的,乃至最内心世界的生活的全部问题方可加以处置的东西。但是不管怎么说,虽然他们对此一笑置之,却不能完全忽视这个事实:小阿恩海姆恰恰是用这些涉及生意经的语录不断吸引了公众舆论的注意。时而在各国各大报的经济版,时而在政治版或文化版上刊登出一则有关他的消息,评价他撰写的一部作品,报导他在什么地方作的一次值得注意的讲话,通告他受到某一位君主或某一个艺术协会的接待,于是很快平素悄然无声并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活动的大企业家圈子里便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在外界受到如此普遍关注的了。人们绝不可以以为,各银行、冶炼厂、康采恩、矿山和航运公司的董事长监事、总经理和经理先生们在内心深处就是坏心眼的人,虽然他们常常被描述为那样的人。除了很强烈的家庭意识以外,他们生活的内在理性便是金钱的理性,这是一种牙齿很健康胃却很不好的理性。他们大都确信,如果直截了当地听凭世界去作供应和需求的自由游戏,不让装甲战舰、刺刀、君王和不懂经济的外交家们去主宰世界,那么这世界就会好得多;仅仅是因为世界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还因为怀着某种古老偏见,生活——它首先为自己的并由此而才为公共的利益效劳——受到比骑士精神和国家观念更低的评价,又因为国家订货在道义上比私人订货高贵,所以他们是绝不会不去考虑这一点的;众所周知,他们利用这些好处,这是武装关税谈判或镇压罢工的军队给社会福利提供的好处。但是通过这种途径事情往往会被引向哲学,因为没有哲学,今天就只有罪犯,人们甚至还敢损害别人,所以他们便习惯于把小阿恩海姆看作是他们事业中一种梵蒂冈的代表。尽管他们对他的种种爱好竭尽讥讽之能事,却颇感愉快,因为有了他就是有了一个既能在主教大会上也能在社会学家代表大会上代表他们需要的人;最后他对他们产生出一种类似一位美丽和爱好文艺的夫人所施加的那种影响,这位夫人贬低永恒的账房间的工作,却对做买卖有利,因为她受到所有人的赞赏。于是人们只需要想象一下梅特林克或柏格森的哲学应用到煤炭价格问题上和卡特尔组成政策上的作用,便可估量小阿恩海姆时而在巴黎时而在彼得堡或开普敦,在工业家大会上和在经理办公室可能会起到多么令人沮丧的作用,一旦他作为父亲的使节去到那里,人家便不得不自始至终听他滔滔不绝。生意上的成功既显著又神秘,从这一切中便生发出那则大家都知道的谣言,说他是个极端重要的人物,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

就这样,或许还能讲述某些阿恩海姆的成功。可以由外交家们来讲述,这些外交家怀着必须照料一只不是完全靠得住的象的人那样的谨慎处理尽管不符合他们本性但却至关重要的经济领域里的事务,而他则以天赋的护理员的那种漫不经心对待那只象。可以由艺术家们来讲述,他很少能帮这些艺术家什么忙,但是尽管如此,他们却有一种与一位艺术倡导者往来的感觉。最后还可以由记者们来讲述,他们甚至有资格先要求人们讲讲他们自己,因为是他们用自己的钦佩使阿恩海姆成为一个大人物,他们没有看到还会有这种反向的关系嘛;因为人们逗引他们,而他们就以为自己是当代绝顶聪明的人了。他的成功的基本形象到处都一样;在他财富的魔光和重要的谣传围绕下,他不得不总是与在自己的领域里胜过他的人往来,但是他作为拥有他们这一行里惊人知识的外行而中他们的意并使他们胆怯,他体现出他们的领域与别的他们懵然无知的领域的关系。就这样,作为一个整体和全面的人对一个专业人员团体产生影响,便成了他的本性。有时他眼前浮现出魏玛或佛罗伦萨的工业和商业时代,浮现出强有力的、增加着财富的人物们的领导集团,这些人必定是有能力将技术、科学和艺术的各个单项成就集于一身,并高屋建瓴地加以引导。他觉得自己有这种能力。他有这种才能:绝不在什么可以证实的事情上和个别的事情上逞强斗胜,但却通过一种流动的、随时都在新陈代谢的平衡在任何情况下保持精神轻快,这也许确实是一位政治家的基本能力,但是此外阿恩海姆还确信一个深邃的秘密。他称它是“整体的秘密”。因为连一个人的美也几乎不在任何个别和可证实的东西之中,而在某种有魔力的东西之中,这种东西甚至可以使小小的丑陋为自己服务;同样地,一个人的深深的好意和爱、尊严和伟大几乎不依赖于他所做的事,它们能够使他所做的一切显得高贵。在生活中,整体以神秘的方式突现于各个部分之前。所以如果说无论如何小人物可能有其美德和缺陷的话,那么,大人物则先赋予自己的个性以应有的地位;如果说他成功的秘密就是这种成功不能从他的任何功绩和个性出发来加以正确理解,那么一定存在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大于任何功绩与个性的表象,这恰恰就是支撑生活中一切伟大事物的秘密。在一本他自己撰写的书里阿恩海姆便是这样描述了这个秘密,而当他把这写下来的时候,他几乎以为在大衣的褶纹上把握住了非尘世的东西,并且也在字里行间流露出这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