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乌尔里希回到家里,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他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披挂在身上,他不得不用湿毛巾敷在红肿的脑袋上,他的表和他的钱包都不见了。他不知道,它们是让那三个他与之争执过的男子给抢走了呢,还是在他失去知觉躺在石子路面上的短时间里被一个悄没声的仁爱者偷走了。他在床上躺下,就在疲乏无力的肢体感到给裹上毯子抬上救护车的当儿,他把这段奇异的经历又想了一遍。
那三个人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可能是夜阑人静时在街上碰撞了其中的一个,因为他思想不集中,心里想着别的事,可是这几个人顿时便一脸怒色,扭歪着脸走进路灯的光圈里。这时,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本应做出害怕的样子立刻朝后惊退,并同时用后背狠狠撞击已经走到他背后的那个人,或者用肘捅他的腹部,力求在同一瞬间逃脱,因为和三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打架是绝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可他却迟疑了片刻。这是年龄在作怪,他的三十二岁的年纪;有了这种年纪的人需用较多一些时间才会生出敌意和爱意来。他不愿意相信这三个蓦地在半夜用愤怒和轻蔑的目光盯着他的人只是看上了他的钱,而是一味地觉得仇恨向他涌流过来并变成了具体的形象;就在这几个无赖已经在用难听的话辱骂他的时候,他高兴地想到,他们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无赖,而是像他一样的公民,只不过多喝了几杯,便忘乎所以起来,他们见他从一旁走过便将他缠住并将一种仇恨发泄到他身上,这种仇恨就像大气层里的雷阵雨,随时都准备着向他和每一个陌生人倾泻下来。因为他有时也感觉得到某种相似的情绪。如今,极其多的人觉得自己与极其多的别的人处于令人惋惜的对立之中。人极不信任生活在自己圈子之外的人,所以不仅一个日耳曼人认为一个犹太人,而且一个足球运动员也认为一个弹钢琴的是不可理解的和劣等的人,这是文化的一个基本特征。说到底,事物只是通过自身的限度,进而通过对其周围环境的一种有几分敌对的行为而存在的;没有教皇也就不会有路德,没有异教徒也就不会有教皇,所以明摆着的,人对自己的同类的深切依傍就存在于对其同类的拒斥之中。这一点他当然没想得这么透彻;但是他知道存在一种不确定的、气氛上的敌对,在我们这一代,空气中充满了这种状况,而如果这件事突然发生在三个不相识的、事后又永远失去踪影的男人身上,生出如雷鸣和闪电那样的结果来,那么,这就几乎是一桩令人感到欣慰的事了。
无论如何,他似乎总还是面对三个无赖而作了有些过多的思考。第一个向他扑过来的人由于乌尔里希抢先给他的下颌来了一拳踉跄着退了回去,但是本应在这之后迅捷解决掉的第二个人却只是被他的拳头擦着了一点皮,因为这时一个重物从后面狠狠一击,几乎炸开了乌尔里希的脑壳。他腿一软,被抓住,随着通常继最初的衰竭出现的那种几乎是不自然的身体的苏醒而再次振作起精神,朝陌生人堆里乱砍乱打,被越来越沉重的拳头击倒在地。
由于如今他所犯的错误已经确定,这错误仅仅是在身体方面的,恰如人们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所以还一直有着健全神经的乌尔里希便安然入睡,一丝不差地带着在遭败绩时就已隐约感觉到的那种对飘浮而去的螺旋形意识衰退的喜悦。
又醒来时,他确信自己受的伤无关紧要,并对他所经历的这件事又进行了一番思考。一次殴斗总会留下一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回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有过于匆忙的亲近的味道;尽管自己是遭攻击的人,乌尔里希还是觉得自己举止不得体了。但是有什么不得体了?!紧挨着这些街道——这些每隔三百步便有一个警察惩罚最轻微违反秩序行为的街道——是另外的街道,它们像一座原始森林那样需要同样的力量和思想。人类创造出《圣经》和步枪、肺结核和结核菌素。人类对国王和贵族讲民主;建造教堂并针对教堂又建了大学;把修道院变成兵营,但把这些兵营分配给战地牧师。当然人类也把装满铅块的橡皮管送到无赖们的手里,以便用它把一个同类的身体打出病来,随后就为这孤独、受虐待的身体准备好鸭绒被,就像乌尔里希此刻裹着的这样的鸭绒被,仿佛这鸭绒被里装着的尽是敬意和关怀似的。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生活的矛盾、不连贯性和不完美性这档子事。人们对此微笑或叹息。但是现在乌尔里希恰恰不是这样的心境。他憎恨这种混合着放弃和溺爱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容忍生活的矛盾性和不彻底性,一如一个老处女般刻板的姑妈容忍一个年轻侄女粗野无礼的举止。只是即便事实表明待在床上是从世情的杂乱无章中谋取好处,他也并不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以世情为代价用道德心作了一种过于匆忙的补偿、一次短路、一种向私人领域的躲避,如果说人们总是自顾自趋利避祸,而不是去努力维护总体的秩序的话。是的,乌尔里希按自己的非自愿获得的经验甚至觉得,如果这儿废除掉步枪,那儿废除掉国王,如果随便哪个小的或大的进步在减少蠢事和丑行,这是绝对不会有什么价值的;因为讨厌的事和丑行的容器会即刻又让新的装满,仿佛这世界的一条腿总是向后滑动,如果另一条腿向前移动的话。人们自然必须认清个中的缘由和秘密运行体制!这当然比按正在过时的原则做一个好人重要得多,所以从道德观念上来说乌尔里希不喜欢日常做好事的那种英雄主义,而喜欢参谋本部的职位。
现在他把昨晚那桩惊险活动的后续部分也回忆了一下。因为当他在那场进行得不成功的殴斗之后苏醒过来的时候,一辆出租汽车在人行道附近戛然停住,司机试图抓住受伤的陌生肩膀将其扶起来,这时一位女士露出天使般纯洁的神情向他俯下身来。在这样从心底向上升起意识的时刻,人们看一切就像是在儿童书籍的世界里;但是不久昏厥便给现实让出位置,一个用心照料着他的女士的音容笑貌春风般吹拂着他,像科隆香水那样发出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致使他当即也就知道自己十之八九没受什么伤,并试图正正经经地站立起来。他未能马上就得遂心愿,于是那位女士便忧心忡忡地自告奋勇,要开车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进行救治。乌尔里希请求把自己送回家去,由于他确实还显得神志迷乱、身体虚弱,女士便满足了他的请求。后来在车里,他的神志迅速清醒了过来,他感觉到了自己身边有某种母亲般性感的东西,一片乐于助人的理想主义的纤云,现在,就在他又成为男子汉的当儿,怀疑和对一个仓促行动的恐惧的小冰晶在这片纤云的温暖下开始形成,而这些小冰晶则充满空气,使空中飘下柔和的雪花。他讲述事情的经过,而这位只比他年轻一点点、也许年龄在三十岁的美丽妇女则谴责世人的粗鲁并觉得他极其令人同情。
接下去,他当然就开始对这件事进行热烈辩解,并对自己身边这位惊讶不已的慈母般的美人儿解释说,在这样的打斗事件中人们不可以按成败来论英雄。它们的魅力也确实在于,人们在一般极短的时间里,以一种在市民生活中任何别的领域里均不会有的快捷并受到几乎感受不到的信号的指引,必须做出这么多的、各种各样的、强有力而相互严密协调一致的动作来,所以完全不可能用意识去检查这些动作。相反,每一个运动员都知道,人们必须在比赛前几天就停止训练,而这样做没有任何别的原因,仅仅是为了好教肌肉和神经达成最后的默契,而不使意志、企图和意识参与其中或者甚至横插一杠。乌尔里希描述说,在行为的瞬间情况也始终都是这样的:肌肉和神经跳动并与自我搏击;但这个自我,这整个身体、灵魂、意志,这整个儿的、从民法上与周围环境划清界线的主要的和整体的人,却只是十分愉快地受到肌肉和神经的裹挟,像骑在公牛背上的欧罗巴,一旦这个自我情况不是这样,如果不幸地哪怕只是最微弱的深思熟虑的光束照进这黑暗之中,那么事情通常就不会成功。乌尔里希说得振振有词。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他断言说——这个有意识的人的几乎完全丧失意识,或者说突然显现的事件是与那些各种宗教的神秘教徒们所熟悉的、已失传的事件相似的,说是因而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永恒的需要的一种同时代的代用品,即使是一个坏的代用品,但总还算是一个代用品;所以拳击或把这纳入一种合理的体系之中的类似运动项目便是一种神学,尽管不能要求大家普遍认识到这一点。
乌尔里希多半也是有点儿出于爱虚荣才对女伴这么夸夸其谈,好让她忘掉她发现自己所处的这种可叹的处境。在这种情况下她难以区别他是在严肃地讲话还是在讥讽。无论如何,从根本上来说,他试图通过体育运动来解释神学,这在她看来多半是十分自然的事,也许这甚至还挺有趣呢,因为体育运动是某种合时宜的东西,而神学则是某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虽然不可否认地确实还一直存在着许多教堂。不管怎么说吧,她觉得,一个幸运的偶然事件让她救了一个非常有才华的男子,不过其间她倒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想,他会不会得了脑震荡了。
这时乌尔里希正想说些明了易懂的话,便趁机顺带指出爱情也属于宗教的和危险的事件之一,因为爱情把人抬出理性的怀抱并使人处于一种真正无端飘浮的状态。
是的——女士说——但是体育运动粗野。
当然是的——乌尔里希急忙承认——体育运动是粗野。可以说,这是一种分布得极精细的、普遍的仇恨的表现,这种仇恨在竞赛中被引发出来。人们当然也会断言相反的话,说体育运动加强了解、增进友谊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但从根本上来说这只是证明了,粗野和爱情相互之间的距离并不比一只大的彩色的不出声的鸟的一个翅膀和另一个翅膀之间的距离更远一些。
他把重音放在翅膀和彩色的、不出声的鸟上了——一个没有恰当意义的想法,但带着一丝生命在其无节制的肉体里用以同时满足各种互相角逐的对立的那种巨大的性感;这时他发现,他的女伴丝毫也没听懂这些话,但她在车里散布的软雪花仍还是变得更稠密了。于是,他把身子完全转向她并问,她是不是厌恶谈论这类身体方面的问题?说是身体的活动确实太过于时兴,从根本上来说这包含一种令人恐惧的感觉,因为如果身体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那么这身体就会失去平衡,就会不问青红皂白,用它那自动磨准过的动作对每一个刺激作出反应,使得占有者只有吃亏受损、不舒服的感觉,而他的性格则简直是控制了身体的某一个部分。
看来这个问题确实深深触动了这位年轻的妇人;她显得被这一席话打动了,急促呼吸着并小心谨慎地把身子挪开一点点。一种类似于方才所描绘的程序,一阵喘气、皮肤一阵泛红、心的怦然跳动,也许还有一些别的症状似乎已经在她身上露出了端倪。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汽车在乌尔里希的寓所前面停住了。他只能赶快微笑着请求女救命恩人留下地址,好让他登门致谢,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没有得到这个恩惠。黑色的锻钢栅栏在一个惊奇的陌生人的后面砰地关上了。大概此后一座古老旧公园高大和暗黑的树木还曾在电灯光下出现,窗户亮起灯光,剪短了的、绿宝石般的草地上一座绣房般的小宫殿的低矮侧翼已经伸展开来,已经能看到一点墙壁,墙上挂着图片,摆着一排排杂色的书籍,这位被送走了的汽车上的伙伴被一派意想不到的美好的生活图景接纳了。
事情已经这样发生了,而就在乌尔里希还在考虑,如果他又不得不把时间耗费在一桩他早已腻烦了的风流韵事上,这会多么令人感到不舒服,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向他报告一位女士来访,这位女士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且是蒙着面纱走进他的寓所来的。这正是她本人,她不曾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却以这种既浪漫又仁慈的方式借口为他的健康担心而专擅地将这风流艳遇继续下去。
两个星期以后,博娜黛婀[4]便已经当了十四天他的情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