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为小凯茜真是伤透了脑筋:她兴冲冲地起了床,就急着要去跟她表弟玩,等到听说他离开的消息,顿时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埃德加只好亲自出面来安慰他,保证说他很快就会回来,但是又补上一句,“要是我能找到他的话”,而这根本就没有希望。
这个允诺没给她多少安慰,可是时间更为有效,虽然她依旧不时地询问她父亲,林顿什么时候会回来,可是待到她再次与他相见时,他的相貌在她的记忆里已经变得如此模糊,以致她都没认出他来。
每当我有事去吉姆顿,碰巧遇见呼啸山庄的管家婆时,我总要问起少爷过得怎么样,因为他几乎跟凯瑟琳一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从未被谁看见过。从她的叙述中我可以想象得出来,他仍是体弱多病,很难相处。她说希思克利夫先生似乎对他越来越感到厌恶,尽管他竭力想掩饰这种情感。他听见他的声音就不舒服,连一分钟也不愿意跟他待在同一间屋子里。
他们之间无话可说,林顿念他的书,在一间他们称之为客厅的小房间里消磨黄昏,或者就整天躺在床上,因为他老是不停地咳嗽、感冒,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
“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胆小的人,”那女人补充说,“这么在乎他自己。要是我在夜晚关窗户时稍稍关迟了一点,他就会唠叨个没完。哟!吸一口夜晚的凉气就会死人啰!哪怕是盛夏时节,他也要生起火,连约瑟夫的烟斗都有毒。他时时都要吃糖果点心,时时都要喝牛奶,喝个不停——也不管到了冬天我们这些人喝什么——他就坐在那里,裹着皮大衣坐在火炉旁的椅子里,炉台旁放着烤面包片、水和其他一些用来啜饮的粥汤。要是哈里顿出于怜悯去逗逗他——哈里顿虽然粗鲁,可是脾气并不坏——那肯定是不欢而散,一个骂人,一个号哭。我相信要是他不是老爷的儿子,恩肖把他打成肉饼,老爷还会高兴呢。要是老爷知道他对自己怎么个在乎法,哪怕只知道一半,也会把他撵出家门。不过这种危险还不存在;他从不走进那间客厅,要是林顿在家里的哪个地方碰上他,他就立刻叫他上楼去。”
从这些叙述中,我可以想象,因为缺少同情,小希思克利夫已经变得自私而怪癖,哪怕他并非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对他的关注自然也就逐渐减少了,但是一想到他的命运,我还是会被一种悲伤所打动,希望他那时候能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
埃德加先生鼓励我去打听消息。我猜想,他非常想念他,甚至愿意冒一些风险去看看他。有一次他叫我去问那管家婆,那孩子到不到村子里去!
她说他只去过两次,坐在马背上,陪着他父亲,每次过后都要装出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一装就是三四天。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管家婆在他到来两年后离开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接替了他,现在还在那里。
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在庄园里悠悠然然地过日子,而凯茜小姐转眼间便长到了十六岁。每逢她的生日,我们都从不流露出任何喜庆的表示,因为这一天同时也是我家已故女主人的忌日。她爸爸在那一天总是毫无例外地独自待在书房里,到了黄昏,就步行到吉姆顿教堂,往往在那里一直守到深更半夜。因此凯瑟琳总是被撇下来自个儿寻找乐趣。
今年5月20日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家小姐趁着父亲已经休息,梳妆打扮一番走下楼来准备出门,并且说她已经要求跟我一块到荒野边上去散散步,林顿先生答应只要我们别走太远,而且在一个小时内回来,就准许她去。
“快点吧,艾伦!”她叫道,“我知道我要去哪里,我要去有一大群红松鸡筑巢的地方,我要去看看它们筑好巢没有。”
“那可有一段路要走呢,”我答道,“它们不在荒野边下蛋。”
“不,不远,”她说,“我跟爸爸去过,很近的。”
我戴上软帽出了门,不再去想这件事。她在我前面蹦蹦跳跳,跑回我身边来,然后又奔开,活像一只小猎犬。开始我觉得真有意思,听听云雀在近处和远处歌唱,晒晒温暖美妙的阳光,又瞧瞧她,我的宝贝,我的欢乐,金黄的鬈发松松地飘在脑后,光洁的脸蛋像盛开的野玫瑰一样温柔而纯洁,眼睛透放出无忧无虑的快活。在那些日子里,她是一个快乐的人儿,是一位天使。可惜的是,她却不知足。
“哎,”我说,“你那红松鸡在哪里啊,凯茜小姐?应该见着它们啦——已经走过庄园篱笆好远了。”
“哦,再走一点点——就再走一点点,艾伦,”她接着又说,“翻过那座小山,走过那道河堤。你一走到对岸,我就叫那些松鸡露面。”
可是要翻过走过的小山和河堤也太多了,我终于开始感到了疲累,就对她说我们得打转往回走了。
她走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我朝她大声呼喊,她要么是没听见,要么是不理睬,依然继续往前跑,我只好跟在后面。后来,她钻进了一道山谷,还未等我再次看见她,她已经来到了距离呼啸山庄比距离自己的家还要近两里路的地方。我看见有两个人逮住了她,其中一个我相信就是希思克利夫先生本人。
凯茜被逮住是因为有偷盗行为,或者说,至少去搜寻了山鸡的窝。
山庄是希思克利夫的领地,他正在训斥那个偷猎者。
“我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找到?”她说,同时摊开双手证明自己所说无误,这时我气喘吁吁地朝他们赶过去。“我又不想来拿什么,爸爸说这里有很多,我就想来看看那些蛋。”
希思克利夫瞅了我一眼,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表明他已经认出了对方,而且生出了歹意,就问“爸爸”是谁。
“画眉庄园的林顿先生,”她回答说,“我想你不认识我吧,要不然你也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那么说,你以为爸爸很了不起、很让人尊敬啰?”他讥讽地说。
“你是什么人?”凯瑟琳问,好奇地盯着那个说话的人。“这人我以前见过,是你儿子吗?”
她点点哈里顿,就是另外那个人。他又大了两岁,可是除掉长了些身架和气力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改,还是像以前一样粗笨。
“凯茜小姐,”我插进去说,“我们出来已经不是一个小时,而是三个小时了。我们真的应该回去了。”
“不,这人不是我儿子,”希思克利夫说着,把我推到边上去,“我倒是有个儿子,你以前也见过。虽然你家保姆很焦急,但我觉得你和她最好还是歇会儿。你是不是拐过那片石楠丛,到我家去坐会儿呢?这样歇一歇,你可以早点回家,而且你还会受到一番亲切的款待。”
我小声对凯瑟琳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这个主意,这件事想都不要去想。
“那为什么?”她高声问,“我可跑累了,这地上又都是露水——我可不能在这里坐。我们走吧,艾伦!何况他说我见过他儿子。他说错了,我觉得。不过我倒是猜得出来他住在哪里,就在我从皮尼斯顿崖回来时拜访过的那座农舍里。你住那儿吧?”
“没错。来吧,奈莉,闭住你的嘴——让她来作客,这是看得起她。哈里顿,领那姑娘前面走,你跟着我,奈莉。”
“不,她不要到那种地方去。”我喊着,奋力挣脱被他抓住的胳膊,但她已经差不多踏上了门前的石阶,全速跑到了那个拐弯处。被指定陪伴她的那个人并没有做出护驾的样子,而是闪到路边不见了。
“希思克利夫先生,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又说,“你也清楚你这样做没有什么好处。她会在那里见到林顿,回去以后就会把事情全都说出来,而我就要受到责备。”
“我就是要她见见林顿,”他答道,“他这几天还算比较好看,这样的日子并不多呢。我们马上就会说服她对这次造访保守秘密——这有什么坏处呢?”
“坏处就是,要是她父亲发现我让她进入你家,那他就会恨我。我相信你鼓励她这样做,肯定用心不良。”我回答说。
“我的用心很简单,可以全都告诉你,”他说,“就是要让这两个表亲坠入情网,结成亲家。我对你家老爷真可以说是慷慨得很呢,他那小妞并没有什么指望,要是她促成我的心愿,她马上就有了依靠,跟林顿一道成为共同继承人。”
“要是林顿死了,”我答道,“他的性命很难说呢,那凯瑟琳就会成为继承人。”
“不,她不会,”他说,“遗嘱里没有哪条作出这种保证;他的财产将归我,不过,为了避免引起纠纷,我要求他们结合,而且下决心要做到这一点。”
“我也下决心要她永远也不再和我一道挨近你这个家。”我回答他,这时我们走到了大门,凯茜小姐正在那儿等候我们过去。
希思克利夫要我别说话,他自己走到前面去,连忙打开门。我家小姐瞅了他几眼,似乎还拿不定主意如何对待他。可是他一触到她的目光,就微微一笑,柔声跟她说话,以至我傻呆呆地认为,也许对她母亲的回忆化解了他伤害她的欲望。
林顿站在壁炉前面。他刚刚去田野里散了步,因为他还戴着帽子,正吩咐约瑟夫给他拿一双干燥的鞋来。
虽然还差几个月满十六岁,可是就这个年龄来说,他已经长得很高了。他的容貌还是很漂亮,眼睛和脸蛋都比我记忆中的更富有光彩,不过这种光彩都是从清新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中临时借来的。
“看,那是谁?”希思克利夫先生转身问凯茜,“认得吗?”
“你儿子?”她疑惑地看看这个人,又看看另外那个人。
“是呀,是呀,”他答道,“难道你就只见过他这一次?想想看!哦!你真健忘。林顿,你不记得你表姐了吗,你不是老跟我们嚷嚷要见她吗?”
“什么,林顿!”凯茜听见这个名字,兴奋得叫起来。“这就是小林顿?他比我还高啊!你是林顿吗?”
小伙子走上前来,承认自己正是。她热烈地吻他,两人相互凝视,都为岁月给对方外貌所带来的变化感到惊讶不已。
凯瑟琳已经发育成熟,她的身段既丰满又苗条,像钢丝一般柔韧,整个容貌焕发出健康而活泼的光彩。林顿的表情和动作都很迟钝,身体极端孱弱,不过他的气质里自有一种优雅,弥补了那些不足之处,还不至于让人感到讨厌。
两人在做了无数个亲亲热热的动作之后,他表姐走到希思克利夫先生面前。他站在门口,既留心屋里的人,又注意屋外的事,也就是说,装出注意屋外的样子,其实只留心屋内。
“这么说,你就是我姑父啦!”她喊着,抢上前去招呼他,“虽然你一开始很凶,可是我就觉得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带林顿去庄园玩呢?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近的邻居,却从来也不来看看我们,真是怪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出世以前我去过几次,那已经够多了,”他答道,“有些——该死!你要是想吻谁,就去吻林顿——吻我也是白吻。”
“讨厌的艾伦!”凯瑟琳叫着,在那边亲热个没完,又扑过来袭击我。“可恶的艾伦!竟然想阻止我进来。我以后可要天天早上都往这里走——可以吗,姑父,有时还带上我爸爸?见到我们你高兴吗?”
“那当然!”这姑父答道,脸上的肌肉不禁一阵抽动,对那两个要来的访客感到深深的厌恶。“可是等等,”他转身又对小姐说,“现在既然说到这个,我最好还是跟你说说。林顿先生对我抱有偏见,有一次我们吵了一架,吵得像野蛮人一样凶。你要是向他提起来这里,他就会严禁你再来。因此,你千万不要对他提起这件事——除非你以后不再想见你表弟——要是你想见,你可以来,但是千万不要说出来。”
“你们为什么要吵架呢?”凯瑟琳问,感到非常沮丧。
“他认为我太穷,配不上他妹妹,”希思克利夫说,“对我娶了她感到很难受——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件事。”
“这就不对啦!”小姐说,“我迟早要这样对他说。可是我和林顿跟你们的争吵又不相干,那以后我不来了,他可以来庄园嘛。”
“对我来说太远了,”她表弟小声说,“走四里路会要我的命的。不,来这儿吧,凯瑟琳小姐,不时来走走,也不天天早上都来,一个礼拜来一两次吧。”
父亲轻蔑地瞟了一眼他的儿子。
“奈莉,恐怕我是白费工夫了,”他咕咕哝哝地对我说,“凯瑟琳小姐,就像这傻瓜所称呼的,会发现他值多少钱,然后让他见鬼去。唉,要是换了哈里顿就好了——你可知道,别看他那副破落样子,我每天都要羡慕他二十次!要是这小伙子是另外一个人,我真会爱上他呢。但是我想他得不到她的爱。我要他去跟那个不中用的家伙斗,除非他赶快打起精神来。我们都算计过他活不到十八岁。唉,这该死的窝囊废,他竟然一心一眼地擦他的脚,连瞧都不瞧她一眼——林顿!”
“啊,爸爸。”那男孩答道。
“这附近你就没有什么东西让你表姐看看吗,连一只兔子或者一个鼬鼠洞都没有?先别换鞋了,带她到花园去,去马厩里看看你的马。”
“你不是坐在这儿吗?”林顿对凯茜说,那声音分明表明他不想再起来。
“我不知道。”她回答说,很渴望地望了门口一眼,显然很想活动活动。他坐着没动,朝炉火凑得更近了些。
希思克利夫站起来,走进厨房,又从厨房走到院子里,高叫哈里顿。
哈里顿应了一声,两人很快又进了屋。这年轻人洗了澡,这由脸上和湿漉漉头发的光泽可以看得出来。
“哦,我要问你,姑父,”凯瑟琳小姐叫道,想起了那管家婆的话,“这不是我表哥,对吧?”
“是你表哥,”他答道,“你妈妈的侄儿,你不喜欢他吗?”
凯瑟琳的表情很异样。
“他不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吗?”他又说。
这位有教养的小东西踮起脚尖,在希思克利夫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他哈哈大笑,哈里顿沉下了脸。我发现他对可疑的轻蔑非常敏感,显然对自己的低下地位有一种朦胧的认识。可是他的主人或保护人却大叫着撵走了他心头的不快——
“你要成为我们这里的宝贝啦,哈里顿!她说你是一个——什么来着?嗯,反正是好听的话——过来!你陪她绕着山庄转一转,要表现得像位绅士,记住!不要说脏话,小姐不看你时,不要盯着人家看,等她看你时,就把脸掉过去。还有,讲话时要慢慢讲,手不要插在口袋里。去吧,尽量让她开心。”
他注视着那一对人从窗前走过。恩肖把自己的脸完完全全地背向他的同伴,似乎怀着陌生人和艺术家的兴致在审视那些熟悉的景色。
凯瑟琳狡黠地瞅了他一眼,并没有表现出钦慕之情,然后便转移注意力,东张西望自得其乐,脚下迈着欢快的步子,嘴里哼着曲子,以免无话可说落得尴尬。
“我已经捆住了他的舌头,”希思克利夫评论说,“要他自始至终都不敢说一个字!奈莉,你回想一下,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不,还要小呢——是不是也这么蠢,或者像约瑟夫说得这么‘木’?”
“还不如他,”我答道,“因为你更阴。”
“我喜欢他!”他一边想,一边继续高声说:“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要是他天生是个傻瓜,那我对他不会有丝毫兴趣——可是他不是傻瓜,我能够感觉出他的所有情感,因为我也曾有过那些感受——比方说吧,我非常清楚他现在所受的苦——而这只不过是他所有痛苦的开端。他永远也无法从他那粗鄙无知的泥潭里浮出头来。跟他那恶棍父亲管制我相比,我揪他揪得更紧,按他按得更狠,因为他居然为自己的粗俗感到骄傲。我教他嘲笑除兽性之外的所有东西,认为那一切都愚蠢而软弱——你觉不觉得要是辛德利看见他儿子,会为他感到骄傲?就像我为我儿子感到骄傲一样,不过其中还是有差别,一个是用来当做垫脚石的黄金,另一个却是锡铁被磨亮了充做白银——我的儿子可以说一钱不值,可是我却有本事叫这草包有多少招就使出多少招;他的儿子天资过人,可是却无所作为,连个草包都不如——我没有什么可惭愧的,他会比任何人都更痛苦,只有我清楚这一点——而最妙的是,哈里顿极其喜欢我!你得承认在这一点上我比辛德利高明——要是那个死去的无赖从坟墓里爬出来咒骂我虐待他的后代,我倒是乐意瞧瞧,他所谓的后代将如何把他打回坟墓里去,因为他竟敢辱骂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
希思克利夫因为想到这个念头,禁不住如恶魔一般格格直笑。我没有吭声,因为我看出来他并没有指望我会理睬他。
与此同时,我们那小伙伴开始露出不安的迹象,也许是懊悔不该因为怕累而没去陪伴凯瑟琳。他坐得离我们太远,没听见我们说了些什么。
他父亲注意到他那心神不定的目光老是瞅向窗户那边,手也迟迟疑疑地伸向自己的帽子。
“起来,你这懒孩!”他装出慈爱的样子叫道,“追他们去……他们就在拐弯那里,蜂房架子的旁边。”
林顿打起精神,离开了火炉。格子窗开着,他刚走出去,我就听见凯茜问她那不善交际的随从,门上刻的是什么?
哈里顿抬头望了望,像个货真价实的小丑一样挠了挠头。
“是些屁字,”他答道,“我不认得。”
“不认得?”凯瑟琳惊叫,“我可认得……是英文……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刻在那里。”
林顿嘿嘿直笑——这是他头一次表现出快活。
“他不认得他的姓,”他对他表姐说,“你能相信居然还有这种大傻瓜吗?”
“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凯茜小姐认真地问,“或者脑袋简单……不对吗?我问过他两次话,他每次都是傻乎乎的,我觉得他并不明白我说的话,他说什么我肯定也不会明白!”
林顿又笑个不停,嘲讽地瞟着哈里顿。哈里顿这会儿显然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情。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不过是偷懒罢,对不对,恩肖?”他说,“我表姐还以为你是个白痴呢……这下你可尝到厉害了吧,看你还嘲笑不嘲笑‘死啃书’……凯瑟琳,你注意到了他那可怕的约克郡[1]口音了吗?”
“哼,那又有屁用?”哈里顿吼了一句,跟朝夕相处的伙伴顶起嘴来,口齿可就伶俐多了。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两个年轻人忽然乐得开怀大笑,我那轻佻的小姐很开心地发现,她可以把他那些怪话当做笑话来听。
“在那句话里用上‘屁’字干吗呢?”林顿窃笑,“爸爸叫你别说脏话,而你只要一开口就……要表现得像位绅士,别胡来!”
“要不是你更像是位姑娘,我这会儿就一拳打趴你,我真会,你这可怜巴巴的瘦板条!”这气呼呼的乡下汉子骂了一句才算罢休,这时他的脸因为气愤和耻辱而涨得通红,因为他意识到遭到了羞辱,难堪得不知该怎样发泄才好。
希思克利夫先生跟我一样,也听见了对话,看见他走开,便微微一笑,可是马上又朝那浅薄的一对投去极为厌恶的一瞥,那两个人还站在门口叽叽嘎嘎地说话。那男孩一说起哈里顿的种种不是和怪癖,便来了劲,而那姑娘也喜欢听他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也不想一想那些话有多么恶毒。但是我对林顿的憎恶已经开始超过怜悯,并且多多少少原谅了他父亲对他的鄙夷。
我们一直待到下午,在此之前我怎么也喊不走凯茜小姐。好在我家老爷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对我们久久未归毫无察觉。
回家的路上,我好想说说那家人的性格,开导开导我的照顾对象,可是她却认为我对他们抱有偏见。
“啊哈!”她叫道,“你站在爸爸一边,艾伦——你有成见……我知道,要不然你也不会骗我这么多年,说什么林顿住得好远好远。我真是很生气很生气,可是我这么快活,又生不起气来!但是你可不要说我姑父的坏话……他是我的姑父,记住,我还要就吵架的事骂爸爸一顿。”
她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说着,到后来我心灰意冷,也不再想让她明白自己的过错。
那天晚上她没有提起出访的事,因为她没有看见林顿先生。可是第二天她把什么都说了出来,真是让我恼火得很。不过我并不十分难过:我觉得由他来担负起指导和训诫的责任,要比由我来担负有效得多。可是他过于懦弱,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来阻止她与山庄那家人交往,而凯瑟琳对于有悖于她娇宠意愿的吩咐,总要有充分理由才会遵命。
“爸爸!”问过早安之后,她叫道,“猜猜我昨天去荒野散步时见到谁了……哦,爸爸,你吃惊了吧!现在你可知道你做得不对了吧?我见到了——可是听着,你要听听我是怎样识破你的,还有艾伦,她跟你分明是同谋,却装出一副怜悯我的样子。我一直希望林顿回来,结果却总是失望!”
她如实叙述了她的这次出游及其后果,我家老爷虽然在这期间不止一次向我投来责怪的目光,但一直一言不发,等她把话说完。后来他拉她过去,问她是否知道他为什么要对她隐瞒林顿就在附近?莫非她以为这只是为了不让她无忧无虑地享受欢乐?
“这是因为你不喜欢希思克利夫先生。”她说。
“那你相信我关心自己胜过关心你啦,凯茜?”他说,“不,这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希思克利夫先生,而是因为希思克利夫先生不喜欢我,而且他是那种最最歹毒的人,哪怕只给他一丁点儿机会,他也要去凌辱和毁灭他所仇恨的那些人。我知道你要是跟你表弟保持来往,就免不了要跟他打交道,我也知道他会为了我的缘故而加害于你,因此,为了对你好,而不是为了其他别的,我才采取这种预防措施,不让你再见到林顿——我原来想等你长大了再对你解释,不想却耽误了下来!”
“可是希思克利夫先生相当和善,爸爸,”凯瑟琳说,一点也没有被说服,“他并不反对我们见面。他说只要我乐意,我就可以去他家,只是千万不要告诉你,因为你跟他吵过架,不会原谅他娶走伊莎贝拉姑姑。你没原谅他——那该受责怪的就是你了——他至少还愿意让我们做朋友嘛,林顿和我——可你却不愿意。”
我家老爷眼见她不愿听信他关于她姑父本性邪恶的告诫,就把他对伊莎贝拉的所作所为及他如何把呼啸山庄占为己有的恶行大致说了一番。这个话题让他不堪忍受,哪怕只稍稍提及,也仍然可以感觉到林顿太太死后就一直盘踞他心头的对他那夙敌的恐惧和憎恶。“要不是因为他,她也不会死!”他经常这样悲伤地想,在他眼里,希思克利夫无异于一个杀人犯。
凯茜小姐并没有什么不良的行为,只是有时候因为一时兴起和考虑不周而犯下一些诸如不听话、不讲理和发脾气之类的小毛病,而且当天犯下当天就会悔过自新,因此对于一个人居然可以把复仇愿望藏在心里达好多年,而且无情地想实施这种计划感到大为惊奇。她对人性的这一点留下的印象是如此深刻,受到的震动是如此巨大——完全超出她迄今为止的所想所思——以致埃德加先生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探讨这个问题。他只是补上一句说:
“以后你就会明白,宝贝,我为什么希望你躲开他的住宅和他那一家人——现在你还是像往常一样做事,像往常一样玩吧,别再去想那些事情!”
凯瑟琳亲了亲她父亲,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像平常那样念了两个小时的功课,然后又陪他到院子里,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跟往日没有两样。可是到了晚上,她回房间歇息后,我去给她换衣裳,却发现她正跪在床边哭。
“哎,你呀,傻孩子!”我叫道,“要是你真的伤心过,你就会为自己碰到这么一点小别扭就掉眼泪感到羞愧。你从来就没尝到过什么叫悲伤,凯瑟琳小姐。你就假设一下,要是老爷和我都死了,这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那你会感到怎么样呢?把现实和那种烦恼比一比,你就会为拥有朋友感激不尽,而不再去想别的奢望。”
“我不是为我自己伤心,艾伦,”她回答说,“是为了他——他希望明天再见到我,可是你看,他会多么失望啊——他会等我,而我却不会去!”
“无聊,”我说,“你以为他会像你想他那样想你啊?他不是有哈里顿做伴吗?一百个人里面也找不出一个人,会为了失去一个两个下午才见过两次面的亲戚就掉眼泪——林顿会想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才不会因为你而自寻烦恼呢。”
“可是我要不要写张小字条,告诉他我为什么不能去呢?”她问着,站了起来。“还送上这几本书,我答应过借给他的——他的书不如我的书好,我一跟他说我的书多有意思,他就急着想要——我要不要写,艾伦?”
“不,真的,不要写,真的!”我断然回绝。“那样他又要给你回信,永远都没个尽头——不,凯瑟琳小姐,这种交往必须彻底终止——既然爸爸这么希望,我就得这么办。”
“可是一张小字条又能——”她又开口说,脸上一副恳求的表情。
“别说啦!”我打断她,“我们可不想再谈你那些小字条——上床去。”
她很顽皮地抛给我一个媚眼,抛得那么顽皮,我起初都不想亲她道晚安了。我很不情愿地为她掖好被子,关上房门——可是半路又有些后悔,悄悄转回来一看,嘿!小姐站在桌子前,面前搁着一张白纸,正不好意思地藏起来呢。
“你就是写,”我说,“这没人会为你送,凯瑟琳。我这会儿就把蜡烛灭啦。”
我把熄火罩盖到火苗上时,手被打了一下,还听见她气呼呼地骂了一声:“讨厌的东西!”然后我又离开了她,她气急败坏地插上门闩,很少发过那么大的脾气。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听说,信还是写了,并且由村子里的一个送奶员送到了目的地。几个礼拜过后,凯茜又恢复了好脾气,只是变得越来越喜欢自个儿躲到角落里。常常是这样,要是她看书时我忽然走过去,她就会被吓一跳,伏在书上,显然想把书藏起来。我看见从书本里露出了散张纸页的边儿。
她还玩这样的把戏,清晨早早就下楼来,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像是在期待谁的到来。书房的柜子里有她的一个小抽屉,她常在那里一连逗留好几个小时,走的时候还特地把钥匙也带着。
一天她翻捡那个抽屉的时候,我看见最近收在里面的玩具和小玩意儿,全变成了一张张折好了的纸。
我的好奇心和猜疑心都被挑了起来,决心瞅一眼她那些神秘的宝藏。于是到了晚上,等她和老爷刚一上楼,我就搜寻这串家用钥匙,找出了其中的一把打开那只锁。打开锁后,我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进我的围裙里,带回自己的卧房细细检查。
虽然我早已有疑心,可是发现那一大摞信还是吃了一惊。那些信全是林顿·希思克利夫写的,几乎每天一封,是对她的去信的答复。前面几封写得又拘谨又短,但是渐渐地演变成了长长的情书,就作者的年龄而言,自然是写得很傻,但是其中不时穿插着一些动人的句子,我想大概是从哪本更有见识的书上抄来的。
有些信让我觉得简直就是热情与乏味的大杂烩,开头感情充沛,结尾却矫揉造作,啰里啰唆,活像中学生写给想象中虚无缥缈的心上人的情书。
这些信是否让凯茜满意呢,我不晓得,可是在我看来,它们不过是一文不值的垃圾。
看过了我认为该看的一些信件之后,我用一块手绢儿把它们扎起来放在一边,重新锁上那只空荡荡的抽屉。
我家小姐按习惯早早下了楼,钻到厨房里面去!我看见她走到门口,这时有个小男孩刚好到来。趁着挤奶姑娘往他的罐子里倒奶时,她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上衣口袋里,又从里面抓出了什么东西来。
我绕到花园旁边,在那儿守候那位信使。他奋起捍卫他的委托物,两人在争夺中把牛奶都打翻了。但我还是成功地抽出了那封信,并警告他若是不直接回家去,将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我就站在围墙下,拜读凯茜小姐的爱情作品。与她表弟相比,她写得更简洁,更流畅,很漂亮,也很傻气。我摇了摇头,默默回到屋里。
这一天潮气很重,她不能到花园里散步,所以早读完毕,她就到抽屉那里去寻求安慰。她父亲正坐在桌子旁看书,我则有意找了点活干,去解窗帘上几条缠在一起的穗子,眼睛却盯住她的举动。
哪怕是鸟儿飞回先前离开时还充满雏儿的叫声而现在却被劫原一空的鸟巢时所发出的哀鸣与惊叫,也比不上她那“啊”的一声和大惊失色的面容所表现出来的绝望和痛苦。林顿先生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乖乖?你弄伤自己了吗?”他问。
他的口气和目光让她相信,他不是发现宝藏的那个人。
“不是,爸爸——”她喘着气说,“艾伦!艾伦!上楼来——我病啦!”
我依从她的吩咐,陪她走出去。
“哦,艾伦!你拿走啦,”一进屋,只剩我们两个人时,她马上就跪下来说,“哦,还给我吧,我再也再也不这样子!别告诉爸爸——你没有告诉爸爸吧,艾伦,说你没有告诉啊!我真是太淘气了,以后再也不这样啦!”
我神情严肃地叫她站起来。
“好啊,”我喊道,“凯瑟琳小姐,你也太过分了吧——你应该为此感到羞愧!你空闲时就读这些垃圾啊,怎么啦,精彩到可以拿去出版呢!要是我把它们拿去给老爷看,你以为老爷会怎么想?我还没有这样做,可是你别以为我会保守你这些荒唐的秘密——可耻!一定是你先写这些破烂玩意儿的,我敢肯定,他才想不出这种事呢。”
“不是我!不是我!”凯茜抽抽泣泣地说,心都要碎了。“我一次都没有想到去爱他,要不是——”
“爱!”我尽量用讥讽的口吻说出这个字,“爱!有谁听说过这种讲法!那我也可以对一年来买一次谷子的那个磨坊主谈情说爱啦。好一个爱啊,是吧,你这辈子两次加起来才见过林顿不到四小时!这些幼稚可笑的垃圾都在这儿,我要把它们拿到书房去,看你爸爸对这种爱会怎么个说法。”
她朝她那宝贵的信物扑过来,但我把它们举过了头顶。她继而发出更多疯狂的请求,要我把信都给烧掉——只要不把信公开,怎么处理都可以。我真是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因为我认为这分明是女孩子的虚荣心。我终于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就问:
“要是我同意烧掉,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地答应,再也不送也不收一封信,或者一本书,我看见你给他送过书,不送也不收头发、戒指和小玩具?”
“我们没送过小玩具!”凯瑟琳直嚷嚷,自尊心压过了羞耻感。
“那就什么也不许送,我的小姐!”我说,“要是你不答应,我这就走。”
“我答应,艾伦!”她喊着就揪住我的衣服。“哦,扔到火里吧,扔吧,扔吧!”
可是我用火钳拨开一处地方时,这种牺牲真是痛苦得不堪忍受啊——她恳求我给她留下一两封。
“就一两封,艾伦,看在林顿的面上吧!”
我解开手绢,开始把信从手绢的一角往里倒,火舌卷上了烟囱。
“我要留一封,你这心狠的家伙!”她尖叫一声,把手伸进火里,抓出来几片烧掉一半的碎纸,手指头也付出了一点代价。
“很好——我也留几封拿给爸爸看!”我说着,把剩下的抖回手绢袋里,转身又朝门口走去。
她把焦黑的碎片全都扔进火里,示意我完成这个祭奠仪式。仪式结束,我搅了搅灰烬,又盖上满满一铲煤。她一副深受伤害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闺房里。我下楼去告诉我家老爷,说小姐的不适已经过去,但我觉得她还是去躺一会儿为好。她没吃午饭,喝茶时才重新露面,脸色苍白,眼睛红肿,但是外表冷静得吓人。
次日清晨我回复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请希思克利夫少爷不要再给林顿小姐写信,因为她不会接受。”此后那小男孩来时,口袋里便没有东西了。
[1]约克郡:英国最大的郡,位于东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