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礼拜五是一个月中最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到了夜晚,天气骤变,风儿由南风转成了东北风,先是夹杂着雨,跟着就是冻雨和雪。
到了次日清晨,谁都无法想象三个礼拜以来一直是夏天:报春花和番红花被埋在冷雪下面,云雀沉默无声。幼树的嫩叶被打成黑色——那天早晨就是这么凄惨、冰凉而阴郁,好不容易才熬了过去!我家老爷待在自己房间里——我则占据了孤单的客厅,把它变成了一间育婴室,我就坐在那儿,膝上搁着一个不停啼哭的小娃娃,摇来摇去的,同时望着依然飘飞不止的雪片,堆积在未挂帘子的窗户外。这时候,门被打开,一个人闯了进来,又是喘气又是笑!
有那么一刹那,我与其说是惊奇,不如说是生气,我以为是哪个女仆,于是就喊:
“怎么回事!你竟敢在这里放肆?要是林顿先生听见,他会怎么讲?”
“对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说,“我知道埃德加在睡觉,我管不住自己。”
说着,那说话的人就来到火炉前,气喘吁吁的,把手叉在腰间。
“我从呼啸山庄一路跑来!”她歇了一下,继续说。“除了跌跤时不算——我都数不清自己跌了多少次跤——哎哟,我全身都疼啊!别害怕——等我歇一歇我就讲给你听——先行行好出去为我安排好马车送我到吉姆顿去,再叫仆人去我的衣柜那里取几件衣服来。”
闯进来的人是希思克利夫太太——她那副尴尬的模样实在让人笑不出来:披在双肩上的头发淌着雪水,身上穿的是平日那种小姑娘的衣服,适合于她的年龄,而不大适合于她的身份,低胸上衣的袖子很短,脑袋和颈脖什么也没有围裹。上衣是用薄绸料做成的,湿淋淋地贴在她身上,双脚只用一双薄薄的拖鞋护着。除此之外,一只耳朵下面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只是因为寒冷,才没有出很多的血。一张被抓伤打肿的苍白的脸,一副累得几乎撑不住的身架,你可以设想等我缓过神来细看她时,我内心的惶恐又增加了多少。
“我亲爱的小姐,”我惊叫,“除非你先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来,换上干的,否则我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要听。你今天晚上当然也不能去吉姆顿,所以也用不着去安排什么马车。”
“我当然得去,”她说,“不是坐车就是走路——不过我也不反对让自己穿得体面些,而且——唉,你瞧这脖子上流下多少血来!火一烤血就流下来了。”
她坚持要我按她的吩咐行事,否则不让我碰她。直到车夫准备停当,一个女仆收拾好了必需的衣物,我这才得以为她包扎伤口,更换衣服。
“好吧,艾伦,”她说,这时我已做完事情,把她安顿在壁炉前的一把靠椅里,并送上了一杯热茶,“你在我面前坐下来,把凯瑟琳那可怜的孩子抱开——我不想看见她!你可别以为我进门时的样子这么可笑,就认定我对凯瑟琳没有感情——我也十分伤心地哭过——是的,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哭——我们还未和解就分了手,你记得吧,我不会原谅我自己的。但是尽管这样,我也不会同情他——那个残忍的畜生!哦,给我火钳!这是我身上最后一样他的东西,”她从中指退下金戒指,扔到地上,“我要把它给砸了!”她带着孩子般的仇恨不断敲它。“那我就把它给烧了!”说着她捡起那个被砸坏了的东西扔进煤火里。“哼!他要想我再回去,就得再去买一只。他会来找我的,来羞辱埃德加——我不敢留在这里,免得他那坏脑袋产生邪恶的念头!更何况埃德加也不好惹,对不对?我来不是要他帮忙,也不想给他惹更多的麻烦事——我不得已才想来这里避一避。要是我知道他在这儿,我就待在厨房里,洗洗脸,暖和暖和自己,让你去把我要的东西拿来,然后就离开,躲开我那个该死的——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哦,他发那么大的火——要是把我逮住,那可了不得!可惜的是,恩肖在体力上不是他的对手——要是辛德利有这个能耐,我也就不跑了,就看着他被打个半死!”
“行啦,别说那么快,小姐!”我插嘴说,“你会把我敷在你脸上的手绢儿弄下来的,让伤口又出血——喝你的茶,歇一歇,别再笑了——笑在这个家不合适,于你的状况也不合适!”
“这倒也是实话,”她答道,“听那小孩!老是哭个没完——把她抱到我听不见的地方去,就一小时,我不会待多久的。”
我拉响了铃,把她交给一个仆人照管,然后就问她为何如此狼狈地逃出呼啸山庄——还有既然她不情愿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那她想到哪儿去。
“我应当,也希望留下来,”她回答说,“让埃德加高兴,也照看照看那孩子,两全其美,因为庄园是我的真正的家——可是我告诉你,他不会让我这样的!你以为看见我心宽体胖,快快活活,他会受得了吗?想到我们和和美美,他会不来破坏我们的安宁?如今,我感到满意的是,我深信他恨我,恨到一听见或者看见我就心烦意乱——我发现,我一走到他面前,他脸上的肌肉就不由自主地扭曲出一种憎恶的表情,一方面是因为他清楚我有足够的理由对他产生那种感情,另一方面则源于与生俱来的反感——因此我完全有把握确信,要是我逃得无影无踪,他绝不会跑遍英国来追我,因此我必须逃得远远的。我已经不再有最初那种宁愿被他杀死的愿望,我情愿他自杀!他卓有成效地毁灭了我的爱情,因此我落得心安理得。我还记得我是多么爱他,还能依稀梦想我会依然爱他,要是——不,不!哪怕他宠爱过我,他那恶魔的天性也总会有暴露的一天。凯瑟琳对他有一种可怕的邪恶嗜好,那么了解他,又那么钟情于他——怪物!但愿能把他从天地间、从我的记忆里抹掉!”
“行啦,行啦!他是一个人,”我说,“还是慈悲一些吧,还有人比他更坏呢!”
“他不是人,”她反驳说,“他没有权利要我发慈悲——我把我的心交给他,他接过去捏死了,又扔回给我——人是用心来感觉的,艾伦,自从他毁了我的心,我对他也就失去了同情,以后他哪怕呻吟到死,为凯瑟琳哭出血来,我也不会同情他!不会,真的,真的,绝不会!”讲到这里,伊莎贝拉开始哭泣,但很快又抹掉了睫毛上的泪水,继续往下说。
“你问,是什么逼得我最后逃出来?我不得不孤注一掷,因为我已经把他气到发狠的地步。用滚烫的火钳抽筋要比敲击脑袋更需要沉着。他已经丧失了他自己所吹嘘的那种魔鬼般的冷静,就要行凶施暴了。我因为能够激怒他,感到很快活,这种快感唤起了我自我保护的本能,所以,我决心逃亡。要是我再落到他的手里,那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报复我。”
“昨天,你知道,恩肖先生本来是要去送葬的。为此他滴酒未沾——十分清醒,而不是疯疯癫癫地六点钟就爬上床,十二点又起来喝一通。后来,他起来了,情绪低落得像要自杀一样,既不适合于上教堂,也不适合于进舞场。他坐在火炉边,大杯大杯地灌杜松子酒和白兰地。”
“希思克利夫——我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发抖!从上个礼拜天到今天,在那个家里就像是个陌生人——是天使喂饱了他呢,还是他地下的同伙供养他,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几乎有一个礼拜没跟我们吃过一顿饭——大清早回到家,就爬上楼上自己的卧房,把自己关在里面——好像有谁想去陪他似的!他像个美以美教徒一般在里面不住祈祷,只不过他所祈求的神明乃是没有知觉的尘土。他在提到上帝时,会非常奇怪,好像提到的是自己的黑种父亲!做完这些宝贵的祈祷之后——通常要做到他声嘶力竭,声音憋在嗓门里出不来才算了事,他就会又出去,总是直奔庄园!我奇怪埃德加怎么没去叫个警察把他逮起来!对我来说,虽然为凯瑟琳感到伤心,但也为这期间得以从可耻的统治下获得解脱感到庆幸,并把它看作是一段假期。”
“我打起精神去听约瑟夫那没完没了的说教,并没有哭,不像以前那样,像个害怕的小偷似的在家里走动。你别以为约瑟夫说什么我都会哭,不过他和哈里顿真是讨厌的一对。我宁可与辛德利相对而坐,听他胡说八道,也不愿意看见‘小老爷’和他的忠实帮凶,那个可恶的老头!”
“希思克利夫在家的时候,我经常不得不到厨房里找人玩,要么就在那些阴冷没人住的房间里挨饿,等到他不在,就好像这个礼拜这样,我就搬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到壁炉的角落里,根本不管恩肖先生如何打发时光。他倒是从来也不干涉我的安排。如今要是没人去招惹他的话,他比以前安静多了,更加阴郁,更加消沉,也没那么多火气了。约瑟夫肯定说他相信他换了一个人,上帝感动了他的心,因此他被‘火’所拯救。看见这种好转的迹象,我也感到很奇怪,不过这不关我的事。”
“昨天夜晚,我坐在角落里读几本破书,一直读到将近十二点。外面北风呼叫,狂雪漫天,而我又老是想起那座墓园和那座新坟,这时候上楼去真是凄凉得很哪!我只要将眼睛从面前的书本上抬起来,那种凄惨的情景就立刻映入眼帘。”
“辛德利坐在对面,用手托住脑袋,或许也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他喝酒不再喝到丧失理智的地步,在两三个小时里,既不动弹,也不说话。屋子四周没有一丝动静,只有北风不停摇撼窗户的呼啸声,煤块的轻微爆裂声和我不时修剪蜡烛长烛芯的咔嚓声。哈里顿和约瑟夫大概都已上床熟睡。我一边看书,一边叹气,感到非常非常悲哀,好像所有的欢乐都已经从世界上消失,再也不会来临了。”
“随着厨房门闩的响动声,悲惨的沉寂终于被打破了——希思克利夫守夜回来了,比往常要早,我猜想这是因为突然下起了大雪。”
“那扇门闩上了,我们听见他绕道要从另一扇门走进来。我站起来,嘴上呈现一种抑制不住的神情,这神情引起了我的同伴的注意,他本来一直盯着门口,这时朝我掉过脸来。”
“‘我要让他在外边待上五分钟,’他嚷嚷道,‘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为了我,你让他在外边待一夜都行,’我回答说,‘干吧!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拉上门闩。’”
“恩肖未待他的客人走近门口,就完成了这件事,然后走回来,拉一把椅子坐到我桌子的另一边,靠着桌子,眼里冒着仇恨的怒火,想从我的眼里寻求同情。”他看上去像杀手,自我感觉也像杀手,因此未能在我的眼里寻求到同情,不过他还是从中受到了鼓励,于是开口说:
“‘你,和我,’他说,‘都跟外边那个家伙有一大笔账要算!如果我们不是胆小鬼的话,可以联手了结这笔账。你是不是像你哥哥一样软弱呢?你是不是准备忍受到死那一天,一次也不想报仇雪恨?’”
“‘我现在已经受够了,’我回答说,‘当然希望能不受牵连地报复他,可是阴谋与暴力是两头尖的矛——用这矛攻击敌人的人,受的伤会比敌人还重。’”
“‘阴谋与暴力是对阴谋与暴力的公平报复!’辛德利叫道,‘希思克利夫太太,我并不要求你做什么,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声也不要吭——你现在就跟我说,行不行?我敢担保看见那个恶魔丧命,你会像我一样高兴的,要是你不算计他,他就会搞死你——还会毁掉我——这该死的恶棍!瞧他敲门的样,好像他已经成了这家的老爷!答应我,在钟响之前别吭声——还差三分钟到一点——你就是个自由的女人了!’”
“他从胸前抽出短枪——那枪我在信中向你描述过——就要去熄掉蜡烛,但我一下把蜡烛夺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我不会不吭声的,’我说,‘你千万别碰他……就让门关着,别出声!’”
“‘不行!我已经下定了决心,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要付诸实行!’那绝望的人大喊,‘不用你自己动手,我要为你做件善事,也是为哈里顿伸张正义!你不必挖空心思来保护我,凯瑟琳已经去了——要是这会儿我割了自己的喉咙,没有哪个活人会可怜我,或者感到羞愧——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真不如去跟熊打架,或者去跟疯子讲道理。我无可奈何,唯一的办法就是奔到一扇格子窗前,提醒那个他阴谋中的牺牲品,要小心即将来临的厄运。”
“‘你今晚最好还是到别处去躲躲!’我用一种颇为得意的口吻大声说,‘要是你想强行进来的话,恩肖先生准备让你吃枪子儿。’”
“‘你最好还是把门打开,你这——’他答道,并用某种我不愿意重复的文雅用词称呼我。”
“‘我可不想多管闲事,’我回敬他,‘进来吃枪子儿吧,随你的便!我是已经尽力而为了。’”
“说完我就关上窗户,回到火炉旁的位置上。我这人没有多少伪装,无法装出对他命在旦夕感到很焦虑。”
“恩肖怒气冲冲地诅咒我,断定我还爱那个恶棍,用各种称呼痛骂我所表现出来的卑劣行径。而我在内心深处却想(良心从未责备过我),要是希思克利夫把他从苦难中解脱出来,那对他是莫大的福分,而假如他把希思克利夫送上西天,那对我就是天大的幸福!我正坐着胡思乱想一通时,背后的窗户哐一声,被希思克利夫一拳砸到了地板上,随后探进来他那张阴森森的脸。栏杆太窄了,他的双肩进不来。我微微一笑,很为自己假想出来的安全感到得意。他的头发和衣服上覆盖着一层白雪,尖利的肉食牙齿因为又冷又恨而龇露出来,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伊莎贝拉,放我进去,否则我要你后悔!’他像约瑟夫所形容的那样,发出‘狞笑’。”
“我才不想闹出人命案来呢,我回答说,‘辛德利先生拿刀子守在这里,而且枪也上了膛。’”
“‘让我从厨房门进去!’他喊。”
“‘辛德利会抢在我前面到那里,’我答道,‘你那爱情好可怜啊,连下场雪都受不了啦!夏夜明月高悬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可是冬天的风暴一刮回来,你就知道跑来躲啦!希思克利夫,要是我是你啊,我就扑到她的坟头上,像条义犬一样死在那里……活在这世界上真不值啊,对吧?你以为凯瑟琳是你生命的全部欢乐,这种想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还真无法想象,失去她之后你怎么还能活下去呢。’”
“‘他在那里吧……是不是?’我的同伴叫着,朝窗户奔去。‘要是我能把手伸出去,我就可以打死他!’”
“艾伦,恐怕你会以为我很邪恶吧——可是你并不知道所有情况,所以别下结论吧!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都不会去教唆别人谋害他的性命——我巴望他死,只能这样巴望,因此当他扑到恩肖的短枪上,把它从他手里拧下来的时候,我真是失望得要命,并且为自己那番调侃的话所引起的后果吓得目瞪口呆。”
“短枪轰然炸响,那刀弹缩回去,切进短枪主人的手腕里。希思克利夫用力一拉,刀锋经过之处皮开肉绽,然后将血淋淋的凶器揣进了口袋里。他又捡起一块石头,砸掉了网扇窗户之间的窗框,跳将进来。他的对手已经因为剧痛跌在地,失去了知觉,鲜血从动脉或是大血管里汩汩涌出来。”
“那恶棍对他又踢又踏,将他的脑袋不断往石板地上撞,同时腾出一只手来揪住我,以免我去叫约瑟夫。”
“他用超人的力量克制住自己,没把他往死里打,后来他终于累得气喘吁吁,这才停下手,将那具奄奄一息的躯体拖到高背椅上。”
“他在那里撕下恩肖外衣的袖子,极其野蛮粗暴地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一边包扎,一边又唾又骂,就像他先前拳打脚踢时一样狠命。”
“趁着脱身之际,我连忙去找那个老仆人。他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我的慌张的叙述,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奔下楼,嘴里直喘粗气。”
“‘现在可怎么办?现在可怎么办?’”
“‘怎么办!’希思克利夫大吼一声,‘你家老爷发癫了,要是他再活上一个月,我就送他进疯人院。见你娘的鬼,你竟敢把我关在屋子外边,你这老掉牙的狗?别站在那里咕咕哝哝的,过来,我可不想侍候他。把那摊脏东西洗掉,小心你那蜡烛的火星——那玩意儿多半是白兰地!’”[1]
“‘那么说,你把他给杀啦?’约瑟夫惊叫,吓得举起双手,瞪大眼睛。”
‘我从来也没见过这种事啊!愿上帝——’
“希思克利夫一把推他跪在那摊血中央,又扔给他一块毛巾,可他没有去擦干血迹,而是双手合并,念祷起一段古怪的祷词,把我逗得禁不住大笑起来。我处于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情境中,实际上就像绞刑架下的某些犯人一样无所畏惧。”
“‘哦,我把你给忘了,’那暴君说,‘应该由你来擦,跪下去。你跟他联手反抗我,是吧,毒蛇?擦吧,这事你做最合适!’”
“他猛摇我,直摇得我牙齿格格作响,又把我搡到约瑟夫身边。约瑟夫镇定自若地念完祷词。然后站起来,发誓说他要马上出发到庄园去。林顿先生可是位判官,他哪怕死了五十个老婆,也得管管这件事情。”
“他的态度是如此坚决,以致希思克利夫感到还是强迫我开口,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为好。在我不大情愿地回答他的提问时,他站在我跟前,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费了好大的劲,特别是凭着我那些被盘逼出来的话,才让那老头确信,希思克利夫不是攻击者。不过恩肖先生马上就让约瑟夫明白他还活着,他连忙送上一杯酒,借着酒力他的主人很快又动弹起来,并且恢复了知觉。”
“希思克利夫看出来他对自己晕厥时所受到的待遇茫然无知,就骂他滥发酒疯,还说不想再看见他那疯疯癫癫的举动,劝他上床睡觉去。说完这个明智的建议,他就离开了我们,我暗自感到庆幸,而辛德利则四肢摊开躺在火炉前。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为自己得以如此轻易地脱身感到惊奇不已。”
“今天早上,大约还差半小时到十二点的时候,我走下楼来,恩肖先生坐在火炉旁,病得相当厉害。那个恶魔也是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斜靠着烟囱。两人看起来都不想吃饭。等到桌上的饭菜都变凉了,我才开始自个儿吃起来。”
“管他发生什么事,我照样吃得津津有味,中间不时朝那两个一声不吭的同伴望上一眼,体会到一种满足感和优越感,良心也很平静。”
“吃完之后,我壮起胆子擅自走近火炉,绕过恩肖的座位,在他身边的角落跪下去。”
“希思克利夫根本没理睬我,我抬起头来,颇为自信地注视他的脸,就好像那张脸已经变成了石头。他的前额,我一度认为极具男子气概,现在却觉得狰狞吓人,笼罩着一层愁云。那双形同蛇目的眼睛,因为失眠几乎变得毫无光泽——或许还流过泪,因为睫毛很湿。嘴唇失却了恶毒的冷笑,被一种难言的悲伤封存起来。若是换成另一个人,我会面对这种忧伤蒙住自己的脸。可现在是他,我感到心满意足。本来羞辱倒下的敌手是不光彩的,但我不能错过这个施放暗箭的好机会,他的脆弱是我品尝冤冤相报这种开心滋味的唯一良机。”
“呸,呸,小姐!”我打断她,“人们还以为你从来也没有翻开过《圣经》呢。要是上帝让你的敌人吃苦头,你当然应该感到满足。你再把自己的惩罚也加上去,那就有点卑鄙而狂妄了!”
“一般情况下我也不会这样,艾伦,”她接着往下说,“可是若是我不动手,我又怎能从希思克利夫的痛苦中获得满足呢?只要是我让他受的苦,他哪怕少受些也可以,知道是我让他受的就行。哦,我有多少账要跟他算啊。只有在一种情况之下,我才有可能饶恕他,那就是,除非我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每拧我一把,我就扭他一下,让他也尝尝我所吃过的苦。既然他先伤人,也就要他先求饶。那时——到那时候,艾伦,我也许会表现出一些宽宏大量给你看。可是我根本就不可能复仇,因此也就不可能饶恕他。辛德利要喝点水,我给他递上一杯,并问他好点没有。”
“‘不像我巴望的那么疼,’他答道,‘除了一条胳膊,浑身上下都酸痛,好像跟一伙小妖怪打了一架!’”
“‘是啊,这也不奇怪,’我又说,‘凯瑟琳曾经夸口说,是她护住你才没让你吃皮肉之苦——她的意思是说,有人因为害怕冒犯她,才没有伤害你。好在死人并不会真的从坟里爬出来,否则,昨天晚上,她就会看见一场好戏啦!肩膀和胸部伤着没有?’”
“‘很难讲,’他回答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我躺着时,他还竟敢打我?’”
“‘他对你又踢又踏,还往地上掼,’我小声说,‘嘴巴都流出口水来,想用牙撕了你,因为他只有一半是人——连一半都没有呢。’”
“恩肖先生像我一样,也抬起头,注视着我们那位共同敌人的脸:他正沉浸在悲痛当中,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知觉。他站得越久,脸上的阴郁神情就越清晰。”
“‘哦,要是上帝给我力量,让我在最后的痛苦关头把他掐死,我就心甘情愿下地狱。’那焦躁的人呻吟道,扭了一下身子想站起来,但又绝望地跌了回去,明白自己怎样挣扎都是徒劳。”
“‘不,他害死你们家中的一个人已经够啦,’我大声说,‘庄园里的人个个都知道,要不是因为希思克利夫先生,你妹妹现在还会活着,总之,被他爱还不如被他恨呢。我一想到我们以前是多么幸福——他来之前凯瑟琳是多么快活——我就想咒骂这种鬼日子。’”
“希思克利夫大概较为注意这段话中的真实性,而不大在乎说话人的口气,我看见他有所触动,因为他的睫毛上挂起了泪珠,同时发出一声声压抑的叹息。”
“我死死盯住他,朝他发出轻蔑的大笑。有一刹那那两扇愁云满布的地狱之窗[2]朝我闪动了一下,尽管如此,这平日看上去如恶魔一般的人,如今却是如此神色黯然,情绪低落,于是我毫不害怕地又发出了一声冷笑。”
“‘起来,别让我看见你。’那忧伤的人说。”
“他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但我至少猜出了这几个字。”
“‘对不起,’我回答说,‘可是我也爱凯瑟琳,她哥哥需要人照顾,我看在她的分上,应当照顾他。如今她已经死了,我在辛德利的身上看见了她。要不是你想把辛德利的眼睛挖出来,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它们跟凯瑟琳的眼睛还真是很像呢,而且她——’”
“‘趁我还没踩死你,起来,你这可恶的白痴!’他叫着,动了一下,吓得我也跟着动了一下。”
“‘那么说,’我一边继续说,一边准备逃跑,‘要是可怜的凯瑟琳相信了你,用上了希思克利夫太太这个可笑、下贱而又无耻的称呼,她大概很快也会落到这同样的地步吧!她才不会默默地忍受你这种恶劣行为,必然会高声嚷嚷发泄对你的厌恶和憎恨。’”
“高背椅的椅背,还有恩肖本人把我和他分隔开来,因此他没有伸手打我,而是从桌子上抓起一把餐刀朝我脑袋掷过来。餐刀扎中了我的耳朵下方,打断了我正说着的话,但我拔出刀子,奔到门口,又说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我希望会比他的刀子扎得更深。”
“我最后朝他瞅了一眼,只见他气急败坏地扑过来,被他的房东拦腰抱住,两人搂作一团倒在火炉前。”
“我跑过厨房时,叫约瑟夫快去他老爷那里。我又撞倒了哈里顿,他正从门口的一把椅子里拎起一窝小狗。我像从涤罪所[3]逃出来的幽灵,连滚带爬地顺着陡峭的山路往下跑,然后避开弯路,直接穿过荒野,翻越河岸,又涉过沼泽地,实际上是慌慌张张地朝庄园楼塔的灯光直奔而来。我哪怕命中注定要在地狱里待一辈子,也绝不在呼啸山庄的屋檐下再多住一天。”
伊莎贝拉不再说话,喝了一口茶,然后站起身,要我为她系上软帽,又披上我拿来的大肩巾,也不顾我要她再多待一小时的请求,站到一把椅子上,吻了埃德加和凯瑟琳的画像,又同样吻了吻我,然后就由凡尼陪着钻进了马车,那小狗因为又找到了女主人,快活得汪汪乱叫。她坐车走了,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地方来,不过等到较为安顿之后,她和我家老爷就开始定期互通信息。
我相信她的新居在南方,靠近伦敦。在她逃亡几个月之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林顿,从一开始她就写信来说,那是一个病弱而任性的小东西。
希思克利夫先生有一天在村子里遇见我,问我她住在哪儿。我拒绝告诉他。他说那也不要紧,只是她应该小心别到她哥哥这儿来:要是养活她的是她丈夫,那她就不该跟她哥哥住。
虽然我并没有告诉他,但他还是从其他仆人那里打听到了她的地址和那个孩子。不过他没去骚扰她,我猜想为了这分宽容,她大概会很感激他对她的厌恶吧。
他见到我时,经常问起那个小孩,听说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时,他冷冷一笑,说:
“他们希望我也恨他,对吧?”
“我想他们并不希望你知道有关那孩子的任何事。”我答道。
“可是只要我想要他,”他说,“我就会得到他。他们不信可以等着瞧!”
好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孩子他妈已经死了,那是凯瑟琳去世十三年以后的事情,那时林顿十二岁,兴许还稍稍大一点。
伊莎贝拉不期而至的那天,我没有机会跟我家老爷说话,他谁也不理,不想谈论任何事情。等到我好歹让他听我说话时,我发现他对他妹妹离开她丈夫感到很高兴,他对她丈夫痛恨到极点,那种痛恨几乎超出了他那温柔天性的容忍范围。他那厌恶是如此的深,如此的敏感,任何地方只要有可能看见或者听闻希思克利夫,他都绝不涉足。悲伤,加上厌恶,把他变成了一位十足的隐居者:他辞掉了审判官的职务,甚至连教堂也不去,回避村子里的一切活动,在自己花园的方寸之地以内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是偶尔一个人到荒野里散散步,换换环境,或者去看看他妻子的孤坟,这多半也还是在傍晚或是凌晨没有闲人的时候。
可是他实在是太善良了,很难完全快活起来。他并不祈求凯瑟琳的灵魂会常来伴随他:时光让人听天由命,还带来了比世俗的欢乐更为美妙的忧伤。他怀着热烈而温存的爱,怀着升入天国的期望回想她,他并不怀疑她已经去到了那里。
同时他也还有世俗的安慰与寄托。我说过,有好几天他似乎对那死者留下的小继承人漠不关心,但是这种冷漠融化得如同四月雪一般迅速,还未等那小家伙会吐字或者会走路,她就在他心坎里占据了专制的王位。
孩子取名叫凯瑟琳,但是他从来也不用全名称呼她。就如同他从来也没用简称称呼过头一个凯瑟琳一样,或许那是因为希思克利夫习惯于那样称呼她的缘故。小东西总是被叫做凯茜,对他而言,这名字与她母亲既有区别,又有联系,而他之所以宠爱她,与其说是由于她是他的亲生骨肉,还不如说是出于她与凯瑟琳的关系。
我曾经把他和辛德利·恩肖拿来做比较,无论如何也没法得出令人满意的解释,为什么他们的境遇相似,动作却如此不同。他们都是温情的丈夫,都疼爱自己的孩子,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无论如何也没走上同一条路。不过,我心里暗想,辛德利显然更为结实,可惜表现出来却更加窝囊而软弱,当他的船触礁时,船长弃船而逃,船员不是想法去抢救,而是惊惶失措,乱作一团,把他们那不幸的船抛入绝望中。而林顿刚好相反,表现出了一个高贵而忠实的人所拥有的真正的勇气,他信赖上帝,上帝也安慰他。一个怀着希望,另一个陷入绝望,他们选择了各自的命运,自然也就各得其所。
不过您并不想听我的道德说教吧,洛克伍德先生:您可以像我一样对所有这些事情做出判断。至少,您会以为您是可以做出判断的人,这也一样。
恩肖的死在预料当中,紧跟在他妹妹之后,二者之间相差不到六个月。我们在庄园里从来也没听到过关于他临死状况的只言片语。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在去帮助料理丧事时才听说的。肯尼斯先生来向我家老爷通报消息。
“瞧啊,奈莉,”一天早晨他骑马走进院子里,说道,他来得这么早,吓了我一跳,我立刻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轮到你我去送葬了。想想看,是谁就这样悄悄走啦?”
“谁?”我忙问。
“怎么,猜啊!”他翻身下马,将马缰吊在一边的钩子上。“捏起围裙角吧,你肯定用得着。”
“不会是希思克利夫先生吧?”我叫道。
“什么!莫非你会为他掉泪?”大夫说,“不,希思克利夫可是个结实的年轻人。他今天看上去气色好着呢——我刚刚才见到他。自从失去老婆之后,他很快就发福啦。”
“那,是谁呢,肯尼斯先生?”我急不可耐地又问。
“辛德利·恩肖!你的老朋友辛德利——”他答道,“也就是那个老说我坏话的人,这段时间他可是一直对我都很凶呢。瞧啊!我说我们会掉泪吧。——可是别难过!他死得很有气派呢:大醉而死,如同一位君王——可怜的孩子。我也很难过,有谁不想念老朋友呢,尽管他染上了无法想象的恶习,还对我耍过许多流氓手段——他好像只有二十七岁吧,跟你同龄,又有谁会想得到,你们是同一年出生的呢?”
我承认对我而言,这个打击比林顿太太的死所引起的震动还要大:往日的回忆漫上我的心头。我在门口坐下来,如同失去了一位亲人一样潸然落泪,要肯尼斯另找一位仆人引他去见老爷。
我不由自主地暗暗思忖这个问题——“他受到公平对待了吗?”不管我做什么事,这个念头都困扰着我:它是如此烦人地纠缠不休,以致我决定请假到呼啸山庄走一趟,帮助料理料理死者的后事。林顿先生很不情愿答应我,但我极为动听地说起了死者孤苦伶仃的状况,并且说到我的前任老爷是我的义兄,他有权要我办事,就如同他自己要办事一样。此外我又提醒他,那个孩子哈里顿是他太太的侄儿,既然没有更近的亲人,他理应成为他的保护人,他应该而且必须过问遗产留给了谁,盘查一遍与他大舅子有关的事情。
他当时不便参与这类事,但是叫我去跟他的律师说,最后终于允许我去了。他的律师也是恩肖的律师。我在村子里找到了他,要他陪我一块去。但他摇摇头,劝我不要管希思克利夫的事,还肯定地说,要是真相大白于天下,哈里顿基本上就是一个乞儿。
“他父亲负债而死,”他说,“所有的财产都已经抵押,对那位当然继承人来说,唯一的机会就是设法赢得债主的好感,这样他也许会手下留情。”
我一来到山庄,就说明我是想来看看事情都安排得像不像样子。约瑟夫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见我来显得很满意。希思克利夫先生说他看不出我有啥事情可做,不过要是我乐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安排送葬事宜。
“确切地说,”他说,“这个白痴的尸体应该埋在十字路口,用不着什么仪式——昨天下午我偶然离开他十分钟,他就在这期间关死两扇房门不让我进去,整夜自个儿喝酒,喝得烂醉!今天早上我们听见他像匹马似的哼哼哈哈,就破门进去,看见他挺在那张椅子上——抽他的筋剥他的皮也弄他不醒——我派人去叫肯尼斯,他来了,可是这畜生已经变成了臭尸——他死啦,又冷又硬,所以你得承认,再怎么折腾他也没用!”
老仆人证实了这段陈述,可是又咕咕哝哝地说:
“我倒情愿他自己去喊大夫!我会比他把老爷照看得更好——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死,一丁点要死的样子也没有!”
我坚持要把葬礼操办得体面些——希思克利夫先生说这事随我怎么办,只是要我记住,从头到尾的钱都是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来的。
他保持着一种冷酷漠然的神情,既不快活也不悲伤,要是表现出了一丝残忍的满意,那是因为又成功地解决了一道难题。的确,我有一次看见他脸上流露出近乎狂喜的神色,那是大伙儿正把棺材抬出屋子的时候。他假惺惺地装扮成一个哀悼者,在尾随哈里顿出去之前,他把那不幸的孩子举起来,放在桌子上,带着少见的兴致咕哝说:
“现在,我的好乖乖,你是我的啦!我们倒要来瞧瞧,要是用同样的风来拧扭它,这棵树是不是长得也跟另外那棵一样弯呢!”
那个毫无防备的小东西听了那句话很高兴,他扯弄希思克利夫的胡须,又摸他的脸,可是我猜出了那话的意思,厉声说:
“这孩子得跟我回画眉庄园,先生——你在这世上什么都有了,还是放了他吧!”
“是林顿这样说的吗?”他问。
“当然——他吩咐我来领他走。”我答道。
“那好,”那恶棍说,“我们现在还是别来争这件事,我倒是有个想法,自个儿来带带孩子,你还是去跟你家老爷说,要是他想领走他,就把我自己的孩子送回来补这个缺。我不会放哈里顿走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我肯定会把别处那个弄回来!记住告诉他。”
这个暗示真让我们左右为难。回去后我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埃德加·林顿从一开始就没几分兴趣,听了之后也就对干预一事不再吭声。就算他有这分心思,我想他也成不了什么事。
这位客人如今成了呼啸山庄的主人:他牢牢掌握住所有权,并向律师证明,恩肖为了满足自己的赌博欲,把他所拥有的每一寸土地都抵押出去换成了现钞,而他,希思克利夫,就是承受抵押的那个人。律师又转过来向林顿先生证明了这一点。
于是乎,本该成为这方圆地区第一流绅士的哈里顿,如今却落到完全靠父亲的夙敌过日子的地步,像个仆人似的住在自己家里,连领上钱的权利都没有,而且不大可能再翻身做主,因为他孤苦伶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受虐待。
[1]指辛德利的血里充满酒精。
[2]指希思克利夫的眼睛。
[3]罗马天主教教义中洗涤原罪的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