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里希逗留此地的余下的日子里,他们很少再谈到哈高厄尔,但是也很久没再提起要延长他们会面的期限并开始共同生活的这个话茬儿来。尽管如此,在阿加特的除掉她的丈夫的不可抑制的渴望中突然腾起的火舌,如今却仍还余烬未灭。它在谈话中蔓延开来,这些谈论没有尽头,却又重新冒起来;不妨说,阿加特的情感在寻觅另外一种熊熊燃烧的可能性。
通常都是她在这样的谈话开始时提出某一个带个人色彩的问题,其内在形式是:“我可以还是不可以?”她的性格中的不合乎规律的特性到那时为止一直曾有这种悲哀和疲惫的信念形态:“我什么都可以,但是我反正就是不愿意。”就这样,他的年轻妹妹的这些问题便并非不合理地有时给乌尔里希留下一个类似一个孩子的问题给人留下的那种印象,孩子的这些问题像这个困惑的人儿的小手一样温暖。
他的奇特的答复有着一种异样的,但对他来说并非缺乏特色的特点:因而他总是喜欢讲述一些他的生活和思考的成果;一如他习惯的那样,他以一种既坦率又是思想上有作为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总是很快便谈到他的妹妹所说的“历史的道德”,用简单明了的用语加以归纳,喜欢拿自己作比较并以这样的方式向阿加特报告了许多关于自己的情况,尤其是自己的更动荡的、从前的生活。阿加特没给他讲任何自己的情况,但是她欣赏他的这种能这样讲述自己的生活经历的能力,而他从道德角度考虑她的全部建议,这又正合她的心意。因为道德无非就是灵魂和各事物的一种秩序,它把两者都包括在内;所以生命意志还全面不麻木的年轻人经常谈论它,这也就不奇怪了。对乌尔里希这样的年龄和阅历的男人倒是有必要作一番说明;因为男人只有当这个词儿属于他们的官方语言时才从职业角度谈论道德,但是通常这个词儿在他们那儿已经消失在生活的各种活动之中并且不再被释放出来。所以乌尔里希谈道德,这就意味着一种深刻的紊乱,这跟阿加特意气相投,对她颇有吸引力。现在她为自己的这个有些单纯的表白感到羞愧:她想生活得“逍遥自在”,因为她听到,在这面前摆着多么错综复杂的条件;然而,她还是急切地期盼着,她的兄长会快些得出一个结果来,因为她常常觉得,他所说的一切笔直向那儿移动,甚至每一次都越来越精确地移向终结,在需要迈出最后一步跨过门槛时才停住,这时,他每次都放弃行动。
但是这个转折和这最后的几步的位置——它那折磨人的效应也没有逃过乌尔里希的眼睛——可以最一般性地这样来标出:欧洲道德的每一个原理都通到这样一个人们不继续往前走的点上;致使一个为自己辩解的人只要在自己心中有坚定的信念,便先有一种涉过浅滩时的神情,但当他继续往前走几步时便突然现出可怕的溺水时的表情,仿佛生命的基础从浅滩直接陷进一个完全不可靠的深渊。这种情况以一定的方式也表现在兄妹俩的外表上:乌尔里希能够用平静和解释性的语气谈论他先前提出的一切,如果他深思熟虑参与进来的话,而阿加特则在仔细聆听时感觉到一种相似的热情;但是随后,当他们停下来并沉默不语时,他们脸上便现出一种激动得多的紧张情绪。有一回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稍不经意越过了他们到那时为止一直下意识地守住的界限。乌尔里希断言:“我们的道德的唯一根本标志就是,它的各种信条自相矛盾。所有原理中最符合道德标准的就是:例外证明规则!”很可能促使他这样讲的只是对一种道德程序的厌恶,这种道德程序表现出不屈不挠的样子,而在实施过程中却不得不听任各种篡改;就这样,它就跟一种精确的行动方式,跟这种先注重经验、然后从观察经验中获得规律的行动方式恰好相反。他当然了解这种差别,人们就是这样来区别自然规律和道德规律的,以至于人们可以从无道德的自然上看出这一种规律,但却不得不把另一种规律托付给他们不太固执的禀性;然而,他却认为,在这种分离上今天总有什么东西不再对头了,他曾想直言不讳地说:道德处于一种迟到了一百年的思维状态,所以它很难适应变化了的需要。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这样详细阐述自己的观点,阿加特便用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路,这句话好像很简单,但一时间却让他愣住了。
“难道做好人不好吗?”她问她的兄长,眼睛里流露出某种跟当时她对那些勋章做出某种很可能并非按每个人的判断都好的事来时的神情。
“你说得对,”他生气勃勃地回答,“人们必须确实先形成这样一个原理,如果人们又想感受其本来的意义的话!但是儿童还是像喜欢甜食那样喜欢做好人——”
“此外也喜欢做坏人。”阿加特补充。
“但是做好人是成年人的爱好吗?”乌尔里希问,“这是他们的一个原则!他们不做好人,他们觉得这幼稚,他们行好事;一个好人是一个有好原则并做好事的人:这样的人可能就是最讨厌的家伙,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看看哈高厄尔好啦。”阿加特添上一句。
“这些好人身上潜伏着一种悖理的无理智,”乌尔里希说,“他们使一种状况成为一个要求,一种慈悲成为一种准则,一种存在成为一种目标!在这个好人家里一辈子只有残羹剩饭可吃,而且流传着一个谣言,说是有一回曾举办过一次节日宴席,这些残羹剩饭便是那次宴席上吃剩下来的!毫无疑问,一些美德时不时地会重新流行起来,但是一旦流行以后,它们也就会重新失去活力。”
“有一次你曾说,同一个行动在不同情况下可以是好也可以是坏?”阿加特问。
乌尔里希承认说过这话。这是他的理论:道德价值不是绝对值,而是功能概念。但是如果我们进行道德教育并从中引出一般性结论,那么我们便是从它们的自然整体中将它们分离出来。“很可能这已经就是在通往美德的道路上有什么东西不对头的那个地方。”他说。
“否则符合道德准则的人怎么会这样无聊呢,”阿加特补充说,“他们的当好人的意愿势必就是人们能想象得出来的最惹人喜欢、最艰难和最有趣味的事了!”
她的兄长犹豫不决,但是他突然脱口而出发表了一个很快便使他和她陷入不寻常关系之中的论断。“我们的道德,”他说,“是一种与道德完全不同的内部运动的结晶!我们说的所有的话,其中根本就没有一句话是对头的!你就随便提出一句来,我恰好想起这句话:‘监狱里应该充满悔悟气氛!’这是一句人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说的话;但是没有人认真看待它,因为否则的话人们简直就要用炼狱里的烈火把囚犯们统统烧死!那么人们是如何看待它的呢?肯定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悔悟,但是人人都在说,什么地方应该充满悔悟气氛。或者你不妨想一想,什么东西正在耸立起来:这是从哪儿飞到道德里来的呢?我们什么时候曾带着透出崇高感的愉快的笑脸匍匐在尘埃?或者你就认真看待一个思想将你攫住这件事:就在你这样从肉体上感觉到这种会合的时候,你也许就已经在疯子王国的界限内了!所以每一句话都愿意被人认真看待,否则的话它就会堕落成为谎言,但是哪句话人们也不可以认真看待,否则世界就会变成一座疯人院!某种飘飘然的感觉作为朦胧的回忆从中升起,人们有时便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旧有的整体的被扯下和被毁坏的部分,人们一度曾错误地补充了这些部分。”
发表了这个评论的这场谈话是在藏书室兼工作室里进行的;乌尔里希坐在他随身携带着踏上旅途的几部作品前面,而他的妹妹则在翻阅父亲遗留下来的法学和哲学书籍,如今她已经成为这些书籍的共同继承人,她从中撷取部分提问的启迪。自那次郊游以来他们便很少离开这所屋子。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度过时光。有时他们在花园里散步,冬天花园里的灌木树叶脱落,光秃秃的,到处显露出湿乎乎的泥土。这情景是凄凉的。空气苍白无力,像某种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的东西。花园不大。人们走出去不多一会儿便又返回原地。这两个人在散步途中所陷入的这种状况,在圆圈里漂浮,犹如一股水流在一个障碍物前打转,转着转着河水便升高起来。每逢他们返回屋里时,起居室里便总是光线暗淡、窗户紧闭;窗户就像深长的遮光取景框,白日的光线从那里柔和而呆板地照进来,仿佛它是由薄薄的象牙组成似的。现在,在乌尔里希最后一声热烈喊叫之后,阿加特便从她坐着看书的书梯上下来,用她的胳臂搂住他的肩膀,没有作答。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温柔举动,因为除了那两个亲吻,他们初次见面的晚上的那个和不多几天前他们离开牧羊人小屋踏上归途时的那个,这种自然的兄妹间的矜持还没有化解为超出言语或小小的亲切友好姿态范围以外的东西;而且在那两次中,亲密接触的效果也让出乎意料的和兴高采烈的效果给掩盖住了。但是这一回,乌尔里希立刻就想到了那条长袜松紧丝带,她没有讲许多话,而是情真意切地把它送给死者当了陪葬物。他的脑海里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可以肯定,她有一个情人;但是她似乎不怎么在乎他,因为要不然她就不会这样从容不迫地滞留在这里!”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女人,曾不受他影响地过着一个女人的生活并且还将继续过那样的生活。他的肩膀已经从平稳均衡地搁着的胳臂上感受到这胳臂的美,而在向着他妹妹的那一侧上,他却隐隐约约感觉到她那金黄色胳肢窝和自己贴得很近,感觉到她的胸脯的轮廓。但是为了不致这么干坐着并毫无抵抗地听任这静静的拥抱,他便用手抓住搁在他颈项旁边的她的手指头,用这个身体接触盖过另外的身体接触。“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所谈论的,有些幼稚可笑,”他不无恼怒地说,“世界上天地广阔,大有作为,而我们却坐在这里,大谈特谈什么当好人的甜蜜和一套套理论,好让人们用这些甜食装满一个个用这些理论做成的盆盆罐罐!”
阿加特挣脱她的手指头,但又让手搁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几天你究竟一直在读什么呀?”她问。
“这你是知道的嘛,”他回答,“你没少站在我背后瞧我读的书呀!”
“可是我琢磨不透书里的意思。”
他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对此作出说明。阿加特拉过来一把椅子,蹲坐在他身后,简直是平和宁静地把她的脸枕在他的头发上,仿佛她就睡在那上面了似的。这使乌尔里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的敌人阿恩海姆用胳臂搂住他、不正常触碰另一个人的感觉像通过一个缺口涌进他体内的那个时刻。但是这一次,不是他自己的天性排斥陌生的天性,而是某种东西向它拥挤过来,某种埋藏在不信任和厌恶的卵石堆下的东西,某种充满一个已经涉世颇深的人的内心的东西。阿加特与他的关系,这种在妹妹与妇人、陌生女人与女友之间飘忽不定的关系,这种和其中的哪一种人也不可等量齐观的关系,这种关系也不是一种思想或感情的一致,要是的话,这种一致会走得特别远的——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他经常考虑过;但是,正如他此刻几乎惊奇地注意到的,这跟在不多几天里由无数不会马上重复出现的印象中生出的一个事实已经变得完全一致起来了,这个事实就是:阿加特的嘴不带着任何别的要求地搁在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让她呵得暖和和、湿乎乎的。这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身体上的;因为,当阿加特重复她的问题的时候,一种他自信教的青少年时代以来便不再感受到过的严肃便袭上他的心头,而就在这种严肃、这团无重力的云雾重又消散之前——这团云雾从他背后的空间达到停歇着他的思维的书上,贯穿过整个身体——他作出了一个答复,这个答复与其说是以其内容毋宁说是以其完全无讽刺意味的语气让他感到吃惊。他说:“我在探索神圣生活的途径。”
他已经站立起来;但不是为了离开妹妹的身边,而是为了走出去几步好从那儿打量她。“你不要笑,”他说,“我不虔诚;我带着这样的问题审视这条神圣的道路:人们是否也可以开着一辆汽车在这条路上行驶!”
“我之所以笑,”阿加特回答,“仅仅是因为我很想知道你将会说些什么。你带来的那些书,我感到陌生,但是我觉得,我并不是完全不理解。”
“你懂这个?”她的兄长问,他已经确信她懂,“人们可能正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但是眼光突然落在某种被上帝和世人抛弃了的事物的游戏上,人们被它吸引住了?!突然,人们像一根全无重力随风飞舞的羽毛那样被自己那小小的存在承载着?!”
“除了你如此着重指出的强烈的激动情绪之外,我以为我全明白了,”阿加特说,她忍不住取笑起在她兄长的脸上显出的与他那柔和的话语毫不相称的冷酷而窘迫的神色来。“人们有时忘记视觉和听觉,并且完全失去讲话能力。然而,恰恰是在这样的时刻,人们感觉到在一个瞬间苏醒过来了。”
“我是想说,”乌尔里希用轻快的口吻继续说,“这像这样一种情况:人们朝外面一片闪闪发亮的水面望去:眼睛以为看到的是一片模糊,虽然一切十分明亮,对面岸边一切事物似乎不是立在地上,而是带着一种几乎使人疼痛和令人迷惘的柔和的高清晰度飘浮在空中。在这个印象中既有一种增强也有一种失落。人们和一切结合在一起,却不能靠近任何事物。你站在这边,世界在那边,超自我和超物体,但两者几乎既疼痛又清晰;分离和结合平素搀和在一起的东西的,是一种暗淡的闪光,一种淹没和熄灭,一种来回摆动。你们像水中的鱼或空中的鸟那样漂浮,但是没有岸,没有树枝,尽是这种漂浮!”乌尔里希分明是在吟诗作文;他的热烈、刚毅的语言在其柔和、轻飘的内容的衬托下显得铿锵有力。他似乎已经摆脱一种以往一直将他禁锢住的谨慎,阿加特惊讶地看着他,但也怀着透着不安的欢乐。
“你认为,”她问,“这后面有什么东西?不止是一种‘心血来潮’或如同此类抚慰的话语所表述的那种东西?”
“这还用我说!”他又在他原先的座位上坐下,翻阅放在那儿的书,而阿加特则站起来,给他让出地方。接着,他翻开一本书,说“圣者们是这样描写的”并朗读:“这几天,我心神不定。一会儿,我小坐片刻,一会儿,我在屋里来回溜达。这好似一种痛苦,然而这与其说是一种痛苦,还不如说是一种欢乐,因为我不觉得烦恼,而是感到一种奇特的、完全超自然的安逸。我已经超越我的全部能力达到这神秘力量的边缘。在这里我听不见声音,在这里我看不见光线。于是,我的心便变得无底,我的精神便变得无形,我的本性便变得无实质。”他们俩觉得,这些话跟促使他们自己在屋里和花园里溜达的那种心神不定有相似之处,而尤其让阿加特感到惊讶的是,圣者们居然也称他们的心无底、精神无形;但是乌尔里希似乎很快又囿于他那种冷嘲热讽之中了。
他解释说:“圣者们说:我曾一度遭禁闭,后来我被从自我中抽出,不知怎么地就被沉没于上帝之中。打猎的皇帝们——我们从我们的读本里听说过他们的故事——用另一种方式描述这件事:他们说,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只鹿角上有十字架的鹿,致使他们不由得就一枪打死了那只鹿;后来他们就在那个地方盖了一座小礼拜堂,于是他们也就又可以继续打猎了。和我来往的那些富有、聪明的女士们,如果你去问她们这种事情,她们会马上回答你说,最后描绘过这样经历的人是凡·高。也许她们也会不谈画家而谈里尔克的诗;然而,一般来说,她们更喜欢凡·高,凡·高是一种极好的投资,他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因为绘画和人生的各种乐趣都不能使他得到满足。我们的民众中的多数人将会说,在山顶上经历的那种显而易见的高远空旷才是一种德意志式的情感流露。对于他们来说,孤独、小花朵和潺潺的小溪是人类崇高情感的集中体现:他们也还在这种高贵而纯真的自然享受中蕴含着一个神秘的第二生命的被误解了的最终作用;总而言之,必定有或者曾经有过这种生命!”
“那你就还是别对此进行嘲笑的好。”阿加特表示异议说,因好学而脸色阴沉,因焦急而容光焕发。
“我之所以嘲笑,仅仅是因为我喜欢这样做。”乌尔里希简短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