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里希自返回以来已经拜会过几次他的朋友瓦尔特和克拉丽瑟,因为这两个人在夏季也没出外旅行,他已经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每次他到来时,他们都在弹钢琴。在这样的时刻一曲没弹完便不去理会他,他们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一回是贝多芬的《欢乐颂》。像尼采所描写的那样,成百万人令人恐惧地跪倒在地上,敌对的界限被打破,世界和谐之福音、联合着分离的人;他们已经忘掉了行走和讲话,正要向着高空飞舞而去,脸面沾上污点,身体弯曲,脑袋一上一下地颤动,张开的爪子敲击出腾跃而起的音响。无法测度的事发生了;一个界限模糊的、充满热烈感情的气泡膨胀至爆裂,从激动的指尖、额头神经质的皱痕、身体的抽搐中不断闪耀出新的情感,激起内心的巨大震荡。这种情形已经反复出现过多少次了?
乌尔里希一向就不喜欢这架经常龇着牙张着嘴的钢琴,这头大嘴、短腿、由达克斯狗和叭儿狗杂交而成并控制了他的朋友们的生活的宠物,也不喜欢墙上的那些画和那些骨瘦如柴的工厂成批生产大众货家具的图样;连没有女仆而是只有一个做饭和清扫的打杂女工这个事实也属于他不喜欢的事物之列。这一家的窗户后面,缀有一丛丛古树和三三两两歪斜小屋的葡萄园渐渐升高直至那一片片弧形的树林,但是在近处一切都杂乱无章,光秃、零散、受腐蚀,就像大城市边缘向前推进到乡村周围一带的地区那样。在这样的近处和优美的远处之间,这件乐器张开弓;它闪着幽黑的微光将温存和英勇的火柱穿过墙壁遣送出去,虽然它们被搓碎成极细的声音灰烬,在不多几百步远处就掉落了下来,连那座长着一片松林的小山丘都没达到,那儿有一家小酒店,就坐落在那条通往森林去的道路的中途。然而,这架钢琴可以使这寓所发出轰隆声,并且成为灵魂借以像一头发情的鹿似的向宇宙呼喊的扩音器中的一个,除了千百个别的孤单地向宇宙发情鸣叫的灵魂那同样的竞相呼喊外,没有任何声音对那头鹿作出回答。乌尔里希在这一家之所以有强有力的地位,是因为他宣布音乐是一种意志的软弱和精神的错乱并且以比自己实际上所认为的更轻蔑的态度谈论音乐;因为在那个时代,对于瓦尔特和克拉丽瑟来说音乐是最大的希望和恐惧。他们有时因此而鄙视他,有时则像崇敬一个恶魔那样崇敬他。
这一回乐曲弹完时,瓦尔特依然迷惘和若有所失地坐在钢琴前那张半旋转过来的矮凳软垫上,但克拉丽瑟站起来,热烈问候闯入者。她的手上和脸上还在颤动着弹奏钢琴的电荷,笑容里透着一种既振奋又厌恶的紧张心情。
“青蛙国王!”她说,脑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音乐或瓦尔特。乌尔里希感觉到自己与她之间的那根有弹力的带子又绷紧了。上一回来访时她曾给他讲述了一个可怕的梦;一头滑溜的活物想趁她熟睡时制服她,它鼓胀而软乎,多情而令人恐惧,而这只大青蛙就意味着瓦尔特的音乐。这两位朋友对他不保守多少秘密。克拉丽瑟刚和他打过招呼就马上又转过身去,迅速回到瓦尔特身边,再次发出“青蛙国王”这一瓦尔特似乎并不理解的惊呼声,并用那双还震颤着音乐的手带着痛苦的神情使劲扯他的头发。她的丈夫露出一副亲切和惊愕的神色,从滑溜、空虚的音乐中退回一步。
然后,克拉丽瑟和乌尔里希撇下他在晚霞的余晖中去散步;他留下待在钢琴旁边。克拉丽瑟说:“能够不做某种有害的事,这是对生命力的考验!精疲力竭的人受到有害的事的引诱!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尼采声称,一个艺术家过分拘泥于他的艺术的道德性,这是一个懦弱的征兆?”她在一个小土堆上坐了下来。
乌尔里希耸耸肩膀。当克拉丽瑟三年前嫁给他这位青年时代的朋友时,她二十二岁,是他自己把尼采的作品当作结婚礼物送给她的。“倘若我是瓦尔特,我就要和尼采决斗!”他笑着回答。
克拉丽瑟细长的、在连衣裙里显出柔和线条悠荡着的后背像一张弓那样绷紧,她的脸也绷得极紧;她胆怯地把脸扭开,不去看朋友的脸。
“你还是一直既有女孩气又有英雄气……”乌尔里希添上一句;这是一个问句,或许也不是,有点儿开玩笑,但也有点儿诧异中透着多情;克拉丽瑟不完全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是他使用了那两个词儿,那两个词儿深深刻进她的内心,宛若一支纵火的箭扎在茅草屋顶上。
时不时地,一阵无目的的音响向他们这边传过来。乌尔里希知道,她数星期不准瓦尔特接近,如果他弹奏瓦格纳的话。尽管如此,他还是弹奏瓦格纳,心里怀着鬼胎,像一个嗜男色的人。
克拉丽瑟真想问问乌尔里希,他了解多少这方面的情况;瓦尔特从来也保守不住什么机密;但是她羞于启齿。这时,乌尔里希也在小土堆上坐到她的身旁,于是,她终于说了完全不同的话。“你不爱瓦尔特,”她说。“其实你不是他的朋友。”这话听起来带着挑衅,但是她脸上挂着笑。
乌尔里希作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我们的确是青年时代的朋友嘛。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克拉丽瑟,我们就已经处在一种行将结束的青年时代友谊的明白无误的关系之中。我们在不知多少年以前曾彼此钦佩,现在我们怀着深切的了解而互相猜疑。每一个人都想摆脱这个难堪的印象:他曾一度将对方混同于自己。就这样,我们用准确无误的哈哈镜为我们自己效劳。”
“那么你是不相信,”克拉丽瑟说,“他还会作出什么成绩来?”
“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收缩成为一个普通的老年人,他提供了一个不可逃脱性的榜样,这样的榜样是找不出第二个来的;没有命运的打击,只通过萎缩,事先便注定了他会遭受到的这种萎缩!”
克拉丽瑟抿紧嘴唇。信念优于体谅,他们之间青年时代达成的一致激荡着她的心胸,但她的心作痛。音乐!那声响不断地涌动过来。她侧耳细听。现在,在缄默不语的时刻,人们清楚地听到激越的钢琴声。倘若人们不注意,它似乎就像“喷薄的火焰”从土堆里升起。
瓦尔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也许实在难以说清楚。他是一个可爱的人,长着一双富于表情、内涵丰富的眼睛,今天还依然如此,这是可以肯定的,虽然他已经三十四岁出头,自一些时候以来就供职于某个艺术处。他的父亲给他弄到了这个公务员美差,并威胁说,若不接受这个职位,他就要撤销对儿子的金钱资助。因为瓦尔特其实是画家;他曾经一边在大学攻读艺术史一边在国立研究院的一个绘画班上学绘画,后来曾在一间画室里居住过一段时间。当他同克拉丽瑟一道迁进郊外的这所房屋的时候,他在这之前不久和她结了婚,他也曾经是画家;但是现在,看样子他又是音乐家了,在十年恋爱中,他时而是这一个,时而又是另一个,而且还是诗人,出版过一份文学期刊,为了能结婚而当上了剧院营业部职员,不多几个星期后便放弃了,为了能结婚,过了一些时候又当上了剧院小乐队指挥,半年以后也看透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曾干过图画教师、音乐评论家、隐居者和某些别的营生,直至他的父亲和未来的岳父再怎么慷慨大度也实在无法容忍这种状况。这样的上了岁数的人常说他就是缺乏意志力;但是不妨这样说,他一辈子就只是一个具有多方面兴趣的半瓶醋,而令人感到蹊跷的恰恰是,总也会有那么一些音乐、绘画或著作方面的专家对瓦尔特的前途作出热情洋溢的判断。作为相反的例子,乌尔里希虽然已经作出了一些其价值不容否认的成绩,可是在他的一生中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人会来到他身边并说:“您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我的朋友们正期盼着的那个人!”在瓦尔特的一生中,这样的事每一个季度就发生一次。尽管这些人不见得就是最权威的评论家,但他们却都是拥有某种影响,拥有一个大有希望的建议,事业有成并拥有地位、友谊和支持的人,他们将这些东西提供给被他们所发现的瓦尔特使用,并恰恰因此而使得瓦尔特的生活走上了一条如此丰富多彩、曲折发展的道路。不知什么东西悬在他的头顶上,它似乎比某一个成就意义更重大。也许那是一种让人认为自己有优秀才干的特殊才干,如果说这是半瓶醋的话,那么德意志民族的大部分精神生活便是以半瓶醋为基础的,除了确实很有才干的人,各层次的人当中都存在着这种才干嘛,因为从种种迹象看,恰恰是确实有才干的人一般可能都缺少这种才干。
连看透这一层意思的才干瓦尔特也有。虽然他当然像每一个人那样准备相信自己的成就是一种个人的功绩,可是,如此轻而易举地受到每一个机遇的青睐,他的这个长处却向来就像一样令人惊恐的劣等货似的使他感到惴惴不安,不管他多么频繁地更换自己的工作和人际关系,这都不是由于性格上的反复无常,而是由于受到巨大的内心的诱惑和一种恐惧的驱使,生怕自己不得不为了心志纯洁的缘故而一直漫游下去,直至在虚假的东西显露出来的地方扎下根来。他的人生道路是一连串震动人心的经历,从中产生出一场心灵的英勇斗争,这个心灵顶住了种种动摇不定的态度,却不知道它这是在为自己的动摇不定效劳。因为就在他像一个天才理应的那样为自己的精神行动的道德而受苦、斗争,并为自己那不足以成大气候的才干支付全部押金之际,他的命运悄悄地在内部兜了一圈把他引回到了虚无。他终于到达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妨碍他的场所;这种平静的、深居简出的、可以避开艺术市场的种种污泥浊水的、他那半学者地位式的工作,使他得到充分的独立性和充裕的时间,去全身心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呼声,对情人的占有去掉了他心头的疙瘩,他在婚后和她一同迁入的这所“孤独边缘”的房屋特别适合于从事创作:但是,当再也不存在什么必须被克服的东西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久已渴望从他的高尚思想中产生出来的作品却没有产生出来。瓦尔特似乎再也不能工作了;他隐藏和销毁;每天早晨或下午回家后,他接连几小时把自己关在屋里,拿着合上了的绘画速写本作数小时路程远的散步,但是从中所产生出来的那少量的成果他藏而不露或加以销毁。他这样做有成百个不同的理由。但是总的说来,在这段时间里他的观点也开始明显地改变了。他不再谈论“时代艺术”和“未来艺术”,这些对于克拉丽瑟来说自她十五岁起便和他联结在一起的观念,而是在某个地方画上了一笔——譬如在音乐方面画在巴赫那儿,在文学方面画在施蒂夫特[15]那儿,最后在绘画方面画在安格尔[16]那儿——并宣称,一切后来者都累赘、蜕化、过火和走下坡;事情甚至变得越来越激烈,他竟声称,在一个像当前这个时代这样已经在其精神之根上受到毒害的时代里,必定蕴含着一种纯洁的创作才干。虽然这样严酷的意见出自他的口中,但是他一把自己关进房间,瓦格纳的音乐就日益频繁地从里面传出来,这就泄露出了天机,因为早年他曾教导克拉丽瑟把瓦格纳的音乐当作一个充满市侩气的、蜕化了的时代的典范而加以蔑视,可是现在他自己却沉溺于其中,宛若沉溺于一种醇厚、浓郁、醉人的美酒。
克拉丽瑟进行抵抗。她因他那件丝绒上衣和他那顶扁平礼帽的缘故早已经憎恨瓦格纳了。她是一位画家的女儿,这位画家的舞台布景世界闻名。她在一个有着浓郁舞台气氛和颜料气味的环境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置身在三种不同的艺术行话之间,戏剧、歌剧和画家工作室的行话,四周为丝绒、地毯、天才、豹皮、小装饰品、孔雀羽毛拂尘、衣箱和琉特琴所围绕。所以她打从整个心眼儿里厌恶种种浓重艳丽的艺术并感到自己受到种种清淡而严酷风格的吸引,不管这是无调性的新型乐曲的超几何学,还是剥去了皮的、像一个用肌肉标本那样变得清楚明了的古典形式的意志。瓦尔特往她的处女的受约束的氛围注进了第一个有关于此的信息。她管他叫“光明王子”,当她是个孩子的时候,瓦尔特和她就互相发誓,他不当上国王,他们就都不结婚。他的变化和行动的历史同时也是极大的痛苦和喜悦的历史,她便是这场竞赛的优胜奖品。克拉丽瑟不像瓦尔特那样有才干,这一点她一直有所感觉。但是她认为天才是一个意志问题。她曾鼓起极大的干劲试图攻读音乐。她可能压根儿就没有音乐才能,但是她有十个瘦长有力、适合弹钢琴的手指和坚强的毅力;她连续几天练习,像驱赶十头瘦牛那样驱动她的手指,要它们从谷底拽拉起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她以同样的方式从事绘画。自十五岁起,她就一直认为瓦尔特是个天才,因为她始终就只想嫁给一个天才。她不允许他不当天才。当她察觉到他不灵了,她就拼命抗拒这个令人窒息的、缓慢的变化。恰恰是在这种时候,瓦尔特本来是很需要体贴入微的关怀的,每逢他为自己的无能所困扰便向她趋近,像一个寻求乳汁和睡眠的婴孩,但是克拉丽瑟的纤小的、神经质的身体却并不慈爱。她觉得自己让一条寄生虫给糟蹋了,这条寄生虫想寄生在她体内,她拒绝了。她嘲笑这蒸汽翻腾的洗衣房里的温暖,他居然在这种温暖中寻找安慰。也许吧,这残忍。但是她想当一个大人物的伴侣,她在和命运搏斗。
乌尔里希给克拉丽瑟敬了一支香烟。他已经如此毫无顾忌地说了自己心里所想的,还有什么话要说呢。香烟的烟雾尾随着晚霞的光束,在离他们有一些距离的地方联合在一起。
“乌尔里希了解多少这方面的情况?”克拉丽瑟在自己的土堆上想,“啊,这样的斗争,他会了解些什么呀!”她回想起,每逢音乐和肉欲的痛苦缠扰他而她又毫不容情地奋力抵抗的时候,瓦尔特的面容如何变得憔悴,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态;不——她猜想——一场以爱情、蔑视、恐惧和高度的责任为基础的,像在喜马拉雅山上的情爱游戏,对这场阴森古怪的游戏乌尔里希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对数学没有什么很好的评价,她从来也没有认为他和瓦尔特有同等的才干。他聪明、有逻辑性、见多识广;但是这比未开化强多少了吗?从前他倒是网球打得比瓦尔特好得无法比拟,她记得,看到他那凶狠的击球时自己有时曾心潮起伏,感觉到此人将会达到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而她面对瓦尔特的绘画、音乐或思想则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暗自在想:“也许我们的事他全知道,可就是什么也不说?!”毕竟他先前曾完全清清楚楚地影射过她的大无畏精神的嘛。他们之间的这种缄默这时显得紧张已极。
但是乌尔里希在想:“十年前克拉丽瑟多可爱呀;这个对我们仨的前途怀着狂热信念的大孩子。”其实他只有唯一的一次对她感到不快,那是在瓦尔特和她结婚的时候;那时,她表现出了那种令人不愉快的双人利己主义,这种利己主义往往令别的男人觉得年轻的、满怀虚荣爱恋着自己的丈夫的女人简直难以忍受。“在这期间,这种情况已经好多了。”他暗自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