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奥蒂玛猜对了。自从阿恩海姆发现这个曾读过他论述灵魂书籍的神奇女人胸中激荡着一股人们不会误解的力量,自从这一刻起,他便沉溺于一种平时没有的沮丧情绪之中,用简短的话并按他自己的认识来说,这是一下子并出乎意外地在人间遇到了天堂的道德家的沮丧,如果人们想与他有同样的感受,那么只需想象,倘若我们四周尽是静静的蓝色水坑,上面漂浮着一包包柔软、白色的羽毛,那将会是什么情形。
就本身而言,有道德的人是可笑的、令人不愉快的,一如那些忠诚、可怜的人的名声所表明的,他们把道德称作自己所特有的;道德需要伟大的任务,从这些任务上道德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意义,所以阿恩海姆总是在世界大事中,在世界历史上,在渗透自己行动的思想意识中寻找对自己的倾向于道德的本性的补充。在势力范围内支撑思想以及只把事务与精神方面的问题挂在一起加以处理,这是他最喜爱的一种观念。他喜欢借用历史上的比喻,并往其中注入新的生命;他觉得当代金融的作用类似天主教,这是一股在幕后起作用的、在与各统治力量的交往中既不迁就又迁就的力量,而他有时则在行动中把自己看作一位红衣主教。但是这一回,他其实更多是凭一时的兴致出门旅行;不过,如果真的完全无计划的话,连一趟旅行也不会成行,只不过他记不得,这个计划,这是一个重要的计划,究竟是怎样在他心中产生的。这趟旅行被某种事先预料不到的灵感和突然的决断所支配,大概就是这种短暂的自由心境使得一次到孟买去的假日旅行难以给他留下比无意之中来到的某座边远德国大城市更具异国风味的印象。他受到邀请在平行行动中扮演一个角色,这个在普鲁士完全不可想象的念头最后竟一锤定音,并像一个梦那样使他产生富于幻想、不合逻辑的心绪,他虽然慧眼有识领悟到这个梦的荒谬,却不能抵御它童话般美景的魅力。他本来也许用简单得多的方式、走笔直的路也能达到他来的目的,但是他把一再返回这里看作是从理性中恢复过来的一次休养假,并因这种童话转换而受到自己的事业心这样的惩罚:他把一个他本应给予自己的道德上的黑色污点磨擦成普遍的灰色。
不过,像那次图齐在场时那样在朦胧中所作的广泛思考却没有过第二次;之所以没有,是因为图齐司长通常只是匆匆露一下面,而阿恩海姆则必须把自己的话语分摊到各个不同的人的身上,他觉得在这个美丽的国家里人们都具有惊人的悟性。在伯爵阁下在场时他称批评是无益的,现在这个时代是无神的,而且他还再次暗示,只有通过心灵人才能从这种消极的生存中被拯救出来,并紧接着对狄奥蒂玛断言说,只有文化高度发达的德国南部还可能会有能力使德意志民族,从而也许也使世界摆脱理性主义和计算本动的骚扰。在四周围着贵妇们时,他谈到必须想办法做到内心温柔,以便使人类免遭军备竞赛和感情冷漠。他向从事文艺创作的人解释荷尔德林的名言:在德国不再有人了,而是只剩职业。“没有哪个人在从事自己的职业时不带感情却能为一种高度统一做出什么成绩来;金融家最不能!”他结束这段论述说。
人们喜欢听他讲话,因为这是件美事,一个有这么多的思想的人还有钱;而每一个和他谈话的人都获得这种印象,觉得一桩像平行行动这样的事业是极其可疑的、附带着最危险的精神矛盾的事情,这种情况加深了大家的这一印象: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哪个人更适宜担任这项冒险活动的领导的了。
只是如果图齐司长对阿恩海姆在他府邸上的全面存在毫无察觉的话,那么他也就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为这个国家居于领导地位的外交家之一了;只不过就是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不把这显露出来,因为一个外交家从不显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个外国人让他感到极不舒服,个人感情上的,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也是原则上的;他显然选中他妻子的沙龙作为实现某种秘密意图的行动基地了,图齐认为这是一种挑衅。他一刻也不相信狄奥蒂玛的保证,说什么这位大富豪之所以如此频繁地探访多瑙河畔的帝国直辖都市,仅仅是因为他在其古老文化的氛围里觉得神清气爽。但图齐司长首先面临着一项任务,他缺乏任何解决这项任务的依据,因为这样一个人在他的官方关系中还没出现过。
自从狄奥蒂玛向他说明她计划让阿恩海姆在平行行动中担任一个领导职位并抱怨伯爵阁下反对,图齐便感到事态严重。他既没把平行行动也没把莱恩斯多夫伯爵瞧在眼里,但他却觉得他妻子政治上的想法是如此惊人地不策略,以致此刻他心里竟然觉得,仿佛他做了多年、足堪自夸的男人的教育工作像一幢纸牌搭成的房子那样坍塌了。甚至连这个比喻图齐司长都已经在内心深处用上了,虽然他平时从不使用比喻,因为比喻太具有文学色彩并且有一股蹩脚社交的味道;可是这一回他深深受到了震动。
不过,后来狄奥蒂玛又用固执改善了自己的地位。她的声调变得既温和又粗鲁,她讲到一种新型的人,这种人再也不能无所事事地听凭职业控制者们去承担世道常情的智力上的责任。随后,她谈到了女人的策略,这种策略有时可能是一种先知的天赋,可能会比日常的职业工作更有远见。最后她说,阿恩海姆是个欧洲人,一个在全欧洲都著名的人物,欧洲在领导国政方面太缺乏欧洲特色、太没有文化艺术方面的修养,只要这世界没充溢着世界奥地利精神,一如古老奥地利文化盘绕在君主政体土地上各个不同语言的种族上那样,这世界便不会得到安宁——她还从不曾敢于如此果敢地对抗她丈夫的优势,但是图齐司长倒因此而暂且又安定下来了,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把他夫人的这些努力看得比缝制衣服的问题更重要,看到别人欣赏她他便感到高兴,如今他也用较宽厚的态度看待这件事,大致就看作一个爱用鲜艳色彩的妇女有一回挑选了一条色彩太鲜艳的带子。他仅限于严肃而又礼貌地向她重述在男人们看来绝不可以让一个普鲁士人在众目睽睽下决定奥地利事务的理由,但另外也承认,与一个有着这样特殊地位的人结交,这可能有好处,并向狄奥蒂玛保证说,她若从他的疑虑中得出结论,认为他看到阿恩海姆如此频繁地与她相伴便在心里感到不舒服,那么便是曲解他的疑虑了。他暗暗希望,通过这个途径将会找到机会,给这位外国人设一个套。
当图齐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阿恩海姆处处都获得成功,才又重新想到,狄奥蒂玛太过于热心地和这个男人一道抛头露面,但是如今他再次体会到她不像平素那样尊重他的意愿,她反对他并认为他的忧虑是无中生有。他决定作为男子汉不再与一个女人的雄辩术争斗,而是静观其变,等待他的预见自动得胜的时刻到来;然而这时却发生了使他获得巨大推动力的事。因为一天夜晚,某种听上去无限遥远的啜泣声令他感到不安;这啜泣声起先几乎没怎么扰乱他,他根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有时,当心灵的距离缩短一大截,蓦地,那危险的骚扰便贴近在他的耳畔,他突然从睡梦中惊起,在床上坐直身子。狄奥蒂玛向另一边侧身躺着,没有一丝动静,但他从不知什么东西上感觉到她醒着。他轻轻喊她的名字,重复着询问并试图用亲热的指头将她白皙的肩膀向自己这边扭转过来。但是当他一用力,当黑暗中的那张脸展露时,她竟恶狠狠地望着他,露出悖逆,而且曾经哭过。可惜这时图齐睡意正浓,又迷迷糊糊起来,顽固地向后一仰,倒在了枕头上,狄奥蒂玛的脸仍像一张浅色、痛苦的歪脸浮现在他脑际,只是他再也理解不了。“怎么啦?”睡眼蒙眬中他低声低气地哼哼,顿时耳畔便传来一声清楚、激动、令人不快的回答,这一声回答掉进他浓重的睡意里并停留在其中,宛如一枚闪光的硬币留在了水里。“你睡得这么不安稳,人家没法在你身边睡觉!”狄奥蒂玛用严厉而清晰的口吻说;他的耳朵已听出这口吻,但是这时的图齐再也醒不过来,无法进一步考虑这指责了。
他只觉得他遭到了严重误解。安安稳稳睡觉,按他的观点这是一位外交家的主要美德之一,因为这是每一次成功的先决条件。人们是不可以在这一点上侵犯他的,而他却觉得狄奥蒂玛的意见严重危及到了他自身。他醒悟到,她身上发生了变化。虽然睡眼惺忪中他根本没想到怀疑妻子有什么明显的不忠行为,然而还是一刻也不怀疑自己遭受到的不愉快必定与阿恩海姆有关。他简直可以说是怒气冲冲地一直睡到清晨,醒来时抱着坚定的决心,务必要弄清楚这个扰乱者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