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 第一六章 重逢狄奥蒂玛的外交官丈夫

清晨,乌尔里希头脑并不更清醒一些,傍晚时分他决定——目的在于松弛一下压在他心头严肃心情——去拜访他那位研究使灵魂摆脱文明的表妹。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拉喜儿还没有从狄奥蒂玛的房间里返回,他便受到向他迎面走来的图齐司长的接待。“我的妻子今天身体不舒服。”这位训练有素的丈夫解释说,语声中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关怀体贴,由于每月都使用,这已经变为一句惯用语,家庭秘密就公然摊放在其中。“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接待来访的客人。”他已经穿好衣服就要出门,但还是乐意陪伴乌尔里希。

后者利用这机会打听阿恩海姆。

“阿恩海姆去了趟英国,现在正在彼得堡。”图齐说。乌尔里希处在他那使人感到压抑的经历的印象中,一听到这个无足轻重而又自然而然的消息,他的心情就仿佛大量激动人心的事一古脑儿都在向他涌来。

“这样很好嘛,”外交家说,“他只管来来回回频繁旅行好啦。人们可以由此而作出自己的观察并了解种种情况。”

“您一直还以为,他受沙皇的一项和平主义的委托而旅行?”乌尔里希乐呵呵问。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这一点。”这位负责实施奥地利-匈牙利政策的官员直截了当地担保说。但是乌尔里希突然怀疑,图齐是确实这样蒙在鼓里,还是只是装成这样戏耍他;他有些恼火地放下阿恩海姆,询问:“我已经听说,在这期间这里已经发布了行动口号了?”

跟通常一样,对平行行动装出无辜者和机灵人的样子,这似乎是他的一件赏心乐事;他耸耸肩膀,咧嘴一笑道:“我不想抢在我妻子之前行动,一旦您能够受到她的接待,您就会从她那儿听到有关情况的!”但是稍过片刻他上唇的小胡子开始颤动起来,黄褐色脸上那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闪现出一种缺乏自信和忧伤的光。“您也可以算是这样一个犹太教学者了嘛,”他迟疑不决地说,“您也许能给我解释一下,一个人有灵魂,这是什么意思?”

看来,图齐确实想谈论这个问题,而他的缺乏自信则显然让人觉得他有难言之隐。乌尔里希没有立刻回答,于是他便继续说:“如果人们说:‘一个人的灵魂’,那么人们是指一个忠诚、恪尽职守、真诚的人——我有这样一个办公处主任:但是说到底这里涉及到的是一种从属的个性——抑或灵魂是女人的一种个性:这大致就相当于说,她们比男人更容易哭,更容易脸红——”

“尊夫人有灵魂。”乌尔里希纠正他,神情严肃得好似他在断言,她的头发是暗蓝色的。

图齐的脸上迅速泛起一丝轻微的苍白。“我的妻子有才智,”他缓缓地说,“她有理由被认为是一个有才智的女人。我有时烦扰她,指责她是一个文艺爱好者。她一听就生气。但是这还不是灵魂——”他想了一想,“您可曾见过一位女神秘教徒?”随后他问,“她从手上或一根头发上预卜未来,也许惊人地正确:这就是才能或手腕。但是如果有人说,存在着一个时代即将来临的种种迹象,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我们的灵魂好像不经感官的中介便可彼此沟通,您能想象得出来这里有什么明智可言吗?我想马上添上一句,”他迅速补充说,“这不应只被理解成为一种譬喻,而是如果您心地不善良,那您想干啥就可以干啥,所以今天,这已经是一个灵魂正在觉醒的时代,人们应该比以往世纪里的人更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您相信这话吗?”

听图齐讲话人们永远不知道他讥刺的锋芒是对着他自己呢,还是对着听他讲话的人,而乌尔里希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回答说:“我要是您的话,就豁出去作这个试验呗!”

“您别开玩笑,我最可尊敬的朋友,说这种风凉话,这是不高尚的,”图齐诉说,“可是我的妻子要求我认真理解这样的话,即使我不赞同这样的看法,我只得投降,我根本不可能进行自卫。就这样,在万般无奈中我想起来,您不也是这样一个犹太教学者吗?”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这两个论断都出自梅特林克之口。”乌尔里希帮他一把。

“噢!出自——对,可能是的。这就是这个——您看,很好:那他也许也就是这个声称没有真实可言的人吧?除非是对情侣而言!他这么说。如果我爱一个人,那么我就应该直接分享一个神秘的真实,它比寻常的真实更深。相反,如果我们根据人情世故和精细观察讲出什么话来,那么它们当然就是毫无价值的。据说这话也是这个人说的吧?”

“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吧。这种话跟他这个人挺相称的。”

“我还以为这是阿恩海姆说的呢。”

“阿恩海姆接受了许多他的观点,他又接受了许多别人的观点,他们俩都是天才的折中主义者。”

“噢?那这是老古董啦?那您倒要给我解释一下,天哪,今天人们怎么可以让这样的东西刊印出来呢?!”图齐请求,“如果我的妻子回答我:‘理智根本什么也证明不了,思想够不着灵魂!’或者:‘在精确性之上有一个智慧和爱情的王国,讲话慎之又慎就只会亵渎这个王国!’那么,我理解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是一个女人,她以这样的方式保卫自身免遭男人逻辑的攻击嘛!可是一个男人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图齐挪近过来,把手搁在乌尔里希的膝头上:“真实像一条鱼那样漂浮在一个看不见的原则之中;人们把它一抓出来,它就死了:您对此有什么看法?这也许跟一个‘爱情诗作者’和一个‘好色的人’之间的区别有关系?”

乌尔里希微微一笑。“真的要我告诉您吗?”

“我洗耳恭听!”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您瞧!在男人中间这种话难以启齿。但是假如您有灵魂,您现在就会直截了当地观察并欣赏我的灵魂。我们就会进入一个没有思想、言语和行动的崇高境界。可是却有深奥莫测的力量和一种令人震惊的沉默!一个灵魂可以吸烟吗?”他边问边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他这才想起自己作主人的义务,就把纸烟盒也向乌尔里希递过去。从根本上来说,他对自己如今已读过阿恩海姆的书颇有些感到自豪;正因为他仍然觉得这些书令人无法容忍,他心里美滋滋地认为这是一项个人发现:他已经认识到书中那迸涌的表达方式对捉摸不透的外交意图有着潜在的用途。也确实不会有别人愿意徒劳地去做一项如此艰难的工作的,每一个人处在他的地位都会先尽情地对之取笑一番,但随后很快便会急切期盼着试用性地引用这一句或那一句引文,或者用那些极其模糊不清的新思想中的一个来表达某种人们反正说不清楚的东西。这事做起来颇有些勉强,因为人们尚还觉得这身新的套服滑稽可笑,但是人们很快便习惯了它;就这样,时代精神在其应用形式上为人所觉察不到地变化着,尤其是阿恩海姆就有可能会得到一个新的崇拜者。甚至图齐都已经承认,尽管有着种种原则上的敌对态度,人们还是可以把联合灵魂和经济的这种要求理解为某种像经济心理学的东西;而坚定地保护他不受阿恩海姆影响的,其实只是狄奥蒂玛。因为众所周知在她和阿恩海姆之间,一种热情消退当初就已经开始蔓延,正是这种热情消退让人对阿恩海姆讲过的一切关于灵魂的话产生怀疑,觉得这一切恐怕只是一种托词,结果就是,图齐怀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严重的神经质回想起阿恩海姆的这些言论。在这种情况下他估计,他夫人跟这个外国人的关系还在上升之中,这便是可以原谅的了;这种关系不是一个丈夫能够采取措施加以防范的那种爱情,而是一种“爱情的状态”和“爱的思维”,并且如此不容任何低微的怀疑,以至于狄奥蒂玛自己竟公开谈论是什么促使她产生这样的想法,在最近甚至相当不客气地要求图齐在精神上参与此事。

他觉得自己很没有理解力,很神经过敏,为这样一种状态所包围,这种状态像一种全面的阳光那样使他眼睛失明;这是一种没有固定的太阳高度的阳光,而人们本来是可以依据太阳高度找到阴影、得到保护的。

他听见乌尔里希在讲话。“但是我想请您考虑以下情况。在我们内心通常有一种经历的不断流进和流出。在我们内心形成的激动情绪由外部引起并作为行为或言语又向外部流出。您设想这就像一种机械的游戏。然后您设想游戏受到干扰:这就得产生拥堵了吧?或某种泛滥?也许也只是一种鼓胀——”

“您讲起话来至少头脑冷静,虽然这是胡说……”图齐用赞许的口吻说。他没有马上就领悟到,这里确实有一种说明正在逐渐成熟起来,但是他保持镇静;就在他在内心沉入悲惨的时候,他的嘴唇上却依然如此骄傲地保留着那一丝阴险的笑意。

“我认为,生理学家们说,”乌尔里希继续说,“我们称之为自觉行动的东西因此而发生:刺激几乎可以说不是简单地通过反射弧流进流出,而是被迫走弯路;所以后来,我们所经历的世界和我们行动于其中的世界其实就像一个双盘石磨里的上水和下水,通过一种意识贮存库结合起来,流进和流出的调节取决这个贮存库的高度、力量以及诸如此类的因素。或者换一句话说,如果在双方的一方出现一个故障——一种世界的异化,或一种缺乏行动兴致——那么人们完全可以假设,一种第二位的、更高的意识也能够以这样的方式形成,抑或您不这样认为?”

“我?”图齐说,“我必须说,我以为,这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这应该暂且由教授们内部商定,如果他们觉得这重要的话。但是具体来讲——”他若有所思地把香烟钻进烟灰缸里,然后恼怒地抬起头来,“有两个堵塞的人还是有一个堵塞的人对世界进行裁决?”

“我方才以为,您只是想听我说我以为这样的想法是怎样产生的?”

“如果您对我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可惜我没听懂。”图齐说。

“可是很简单,您没有第二堵塞,就是说您没有这智慧原则,有灵魂的人说的话,您一句也听不懂。我祝您交好运!”

乌尔里希渐渐意识到,他正在以不光彩的形式并且是在奇特的社交场合讲出某些思想,这些思想也许根本不适宜于解释曾不安地激荡过他自己那颗心的情感。在敏感性极大地增长时就可能会产生一种经历的溢出和回涌,像一个水平面那样无限和柔软地把感官和一切事物结合在一起:这个猜想在他心中唤起对与阿加特作的那几次重要谈话的回忆。这时,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现出一种部分冷酷无情、部分惘然若失的神态。图齐懒洋洋抬起眼皮观察他,并从他冷嘲热讽的方式上看出某种迹象,察觉到原来他自己在这里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其“堵塞”不符合他的愿望的人。

两个人几乎没觉察拉喜儿去了多久了。她让狄奥蒂玛拉住迅速帮她穿戴打扮、整理病房,作好接待乌尔里希的准备:这时,这姑娘回来禀告,说是请他别走,而是稍等片刻,说罢便又匆匆返回她女主人的身边。

“您向我列举过的所有论点当然都是譬喻,”经这一中断后,乌尔里希继续进行这场谈话,以报答主人对他的殷勤接待之情,“一种蝴蝶语言!我对阿恩海姆这样的人大致有这样的印象:他们喝这种极稀薄的琼浆玉液喝得酩酊大醉、大腹便便!这就是说,”他急忙添上一句,因为他及时想起不可以捎带着把狄奥蒂玛也给伤害了,“恰恰是对阿恩海姆我有这个印象,尽管如此,我同样对他也有这样的印象:他在胸口像携带一只皮夹那样携带着一个灵魂!”

图齐又放下他在拉喜儿走进来时拿起来的公事皮包和手套,气冲冲地回答说:“您知道吗,这是什么?我指的是,您这么新颖地向我解释了的东西。这无非就是和平主义精神!”他顿住片刻,以便让这一番告白产生效果。“和平主义在门外汉手里毫无疑问包含着一个大危险。”他煞有介事地补充说。

乌尔里希想笑,但是图齐说这话时神情极其严肃,他这是把两样确实略微有些相近的事物联结在一起了,尽管因此而就把爱情和和平主义看成互有关联,这显得多么滑稽可笑,致使两者在他心中引起一种门外汉式的放荡不羁的印象。所以,乌尔里希不知道他该回答什么,就仅仅利用这个机会回到平行行动的话题上来,他表示异议,说是在这个行动中刚刚发布了一个行动口号了嘛。

“这是一个莱恩斯多夫思想!”图齐不屑地说,“您还记得您启程前不久在我们这里举行的最近那次讨论吗?莱恩斯多夫曾说:‘必须采取某种行动!’这就是现在的人们现在称之为行动口号的全部内容!阿恩海姆当然试图把他的俄罗斯和平主义强加给它。您记得吗,我是怎样警告大家提防这种危险的?恐怕是,人们还会想起我来的吧!外交政策在哪儿也不像在我们这儿如此步履维艰,当初我就已经说过:‘谁今天奢望实现基本的政治理念,谁就必须有一点破产者和罪犯的气质!’”这一回图齐可是畅所欲言了,大概是因为乌尔里希不一会儿就要被叫去见他的夫人了吧,或许是因为他不想在这次交谈中仍然单独一人充当接受教导的人。“平行行动正在引起国际上的不信任,”他报告,“人们认为它既是反德的,也是反斯拉夫的,它的这种内政方面的影响也可以从外交上感觉得到。但是为了使您完全理解门外汉的和专家的和平主义之间的区别,我就给您稍许解释解释:奥地利如果加入英法协约,它就可以在至少三十年内防止任何一场战争的发生!在庆祝执政周年纪念时,它当然可以用一种从未听说过的美好的和平主义姿态来做这件事并向德国保证以手足之情相待,而不管德国是否仿效它。我们的多数民族将会感到鼓舞。我们就可以用法国的和英国的优惠贷款建设我们强大的军队,于是德国也就吓唬不了我们。我们就可以摆脱意大利。没有我们法国什么事也干不了:一句话,我们就会是和平和战争的关键,就可以做这笔重大的政治交易。我这样说并没有给您泄露什么秘密:这是一道简单的外交计算题,每一个商务专员都会算的。它为什么实施不了呢?宫廷的无法预料因素:人们在那里极不喜欢锿放射物,于是人们觉得对它让步是件不正经的事;君主制度今天处境不利,因为它们受到正派行为的重压!之后便是所谓的公共精神的无法预料因素:我这就是谈到平行行动了。为什么它不教育公共精神?为什么人们不教它一种实事求是的观点?您看,”但是说到这里,图齐的陈述渐渐失去其可信性,反倒给人以有难言之隐的印象,“这个阿恩海姆著书立说,实在让我感到很有意思。这不是他的发明,最近,我很晚才入睡,我有时间略微考虑了一下这方面的问题。一直都有写长篇小说或搞剧本的政治家,比如克列孟梭[15]或者甚至迪斯雷利[16];俾斯麦不是,但俾斯麦是一个破坏者。现在您就看看这些今天掌握政权的法国律师们吧:真是令人羡慕!政治上的获利者,但是接受一种杰出的、给他们提供指导方针的职业外交的咨询;他们大家都曾有过那么一回最最自由随便地写了剧本或长篇小说,至少在他们的青年时代,并且今天还在写书。您认为,这些书有什么价值吗?我不这样认为。但是我向您担保,昨天晚上我曾这样想:我们自己的外交缺少什么东西,因为它不是也出产书吗,我要告诉您,为什么:第一,外交家自然和运动员一样,他也得出汗排出多余的水分。第二,这增强公众的安全感。您知道吗,什么是欧洲均势?”

他们的谈话被拉喜儿打断,她来禀报说,狄奥蒂玛在等候乌尔里希。图齐接住递给他的礼帽和大衣。“假如您是个爱国者的话——”他说,他迅速把胳臂伸进袖管,拉喜儿给他张开大衣。

“那我该干什么?”乌尔里希盯着拉喜儿的眼睛问。

“假如您是个爱国者的话,您就要让我妻子或莱恩斯多夫伯爵注意这些困难。我不行,一个做丈夫的这样干很容易给人以心胸狭窄的印象。”

“可是这里没有人认真对待我呀。”乌尔里希心平气和地回答。

“啊,您别这么说!”图齐急忙大声说,“人们不是以对别人那样的方式认真对待您,可是很久以来大家就一直都怕您。怕您给莱恩斯多夫出一个荒诞不经的主意。您知道什么是欧洲均势吗?!”外交家紧紧追问。

“我想略知一二吧。”乌尔里希说。

“那就祝贺您啦!”图齐愤怒而颓丧地说,“我们职业外交家全都不知道。那就是人们不可以扰乱的东西,好让大家不致互相大打出手。但是人们不可以扰乱什么,这就谁也说不清楚了。您略微想一想吧,最近这几年您周围发生过什么事、正在发生什么事:意大利—土耳其战争,普恩加莱[17]访问莫斯科,巴格达问题,武装入侵利比亚,奥地利—塞尔维亚紧张局势,亚德里亚争端……这是一种均势吗?我们的难忘的艾伦泰尔男爵——不过我不想再耽误您的时间啦!”

“真可惜,”乌尔里希说,“如果人们可以这样来理解欧洲均势的话,那它就是最好地体现了欧洲精神啦!”

“对,这才叫有意思呢,”已经站在房门口的图齐谦恭地微微一笑回答,“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行动的精神成就不可低估!”

“为什么您不阻挡它?”

图齐耸耸肩膀:“如果在我们这儿一个有伯爵阁下这样地位的人想做什么事,那么人们就不能持反对态度。人们只能谨慎从事而已!”

“您好吗?”图齐走后,乌尔里希问这位白衣黑人小岗哨,现在她正在领他去见狄奥蒂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