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迈因加斯特那儿得到的赞扬以及她从他那儿接收到的新思想,这些都给克拉丽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时令她自己感到不安的她的这种精神上的烦躁和易受刺激,已经减弱了,但这一回却不像另外几回那样被恶劣心情、压抑和沮丧,而是被一种异乎寻常的紧张的清澈和透明的内心的气氛所取代。她又一次纵观她自己并用批判的眼光领会自己。丝毫也不怀疑,甚至怀着某种满意的心情,她注意到,她不是特别聪明:她学习得太少了嘛。乌尔里希则相反,每逢她作这样的比较和审核时便恰恰想到他,乌尔里希就像一个溜冰者,在一个光亮如镜的精神平面上游刃有余地溜来溜去。每逢他说什么;或者每逢他笑,每逢他生气,每逢他的眼睛闪亮,每逢他在这儿并用他的宽肩膀使瓦尔特在房间里显得相形见绌,每逢这种时刻,便永远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即使他只是好奇地扭转脑袋,他的脖筋也绷紧得像一艘在疾风中上下颠簸的帆船的缆绳。所以他身上总有某种东西,它超越她可理解的范畴并且使她保持着想用整个身体扑向他以便领会它的强烈要求。但是这种骚动——在这种骚动中有时发生这样的事,致使有一回她在这个世界上竟别无他求,只想怀一个乌尔里希的孩子——现在已经远走高飞,连那些碎块,那些激情减弱后令人不解地充斥记忆的碎块,也没留下。每逢克拉丽瑟回忆她在乌尔里希寓所里的失败,她充其量就会感到恼怒;而只要她还会感到恼怒,这就表明她的自尊心还很健旺。她的哲学家客人灌输给她的那些新概念就有这种作用;且不说与这位有了不起的变化的朋友的重逢在她心头激起的那种直接的兴奋情绪。就这样,人们在一种形形色色的紧张心情中度过了许多天的时光,而这所小小的、现在就已经沐浴着春天阳光的屋子里的所有的人则都在等待着,看乌尔里希会不会拿来在其阴森可怕的居留地探视莫斯布鲁格尔的许可证。
尤其是,这是一个使克拉丽瑟在这一层关系上感到重要的思想:大师曾称这世界是“在一种程度上没有幻想”,说是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应该爱它还是恨它;克拉丽瑟从此便确信,人们必须耽于一种幻想,倘若人们已经享受到感受它的恩惠的话。因为一个幻想是一种恩惠。当初谁还知道,他从屋里一出来,他应该靠右边走还是靠左边走,除非他有一个像瓦尔特这样的职业,这职业相反地使他感到憋闷,或者一个就像与父母或兄弟姊妹的约会,这约会使她感到无聊!这在一个幻想中就不一样了!在幻想中生活安排得像一个现代化的厨房那样讲求实际:人们坐在中央,几乎不必挪动身子便能在自己的座位上使全部设施运转起来。对于这类事情克拉丽瑟一直是有悟性的。反正她认为幻想无非就是人们称之为意志的东西,只不过就是特别加强了。克拉丽瑟迄今深感胆怯,因为只有很少一点点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她能够正确解释,但是自从与迈因加斯特再次相逢以来她便觉得这恰恰帮了她的忙,这下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去爱、去恨和去行动了。因为按照大师的话,人类最需要的莫过于意志,而这笔财富,这笔能够强烈愿望的财富,这自古以来就为人类所拥有!克拉丽瑟一想到这些,便因感到高兴和责任重大而脊背上冷一阵热一阵。当然,这时的意志并不是孜孜以求地学会一支钢琴曲或在争论中保持正确,而是一种受生活强有力驾驭,一种为自己所感动,一种在幸福中急速冲出。
她不得不最终把这方面的某些情况告诉瓦尔特。她告诉他,她的良知正在一天天坚强起来。然而,瓦尔特却全然不顾及迈因加斯特、这位意料中的这一事实的发动者的面子,他怒气冲冲地回答说:“总算运气,乌尔里希似乎弄不来许可证了!”
克拉丽瑟的嘴角只是漾起一丝愤怒,可是它透着对他的不明情况的同情,透着抗拒。
“你究竟有什么事要去找这个跟我们所有的人都毫不相干的罪犯?!”瓦尔特激动地问。
“我到了那儿会想起来的。”克拉丽瑟回答说。
“我是说,这个你现在就得知道嘛!”瓦尔特颇有男子汉气概地说。
他的小妻子微微一笑,这是她在深深伤害他之前惯常做的动作。但是随即她却只是说:“我要采取行动。”
“克拉丽瑟!”瓦尔特斩钉截铁回答,“未经我允许你不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我是你的法定丈夫和监护人!”
以前她没听过这样的口吻。她转身离开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几步。
“克拉丽瑟!”瓦尔特朝她的背影喊并站起来,跟着她,“我要采取某种行动来对付在这屋里盘旋的精神错乱!”
这时她领悟到,她的决定的医治效力也已经在瓦尔特的日益增长的力量上显示出来了。她旋转脚跟转过身来:“你要干什么?!”她问他,一束电光从她眼睛的缝隙射进他的湿乎乎、张大着的棕色眼睛。
“你瞧,”他劝慰说并向后退缩,因为他对向他索取的回答的精确性感到惊骇,“这种特性,对不健康的东西、令人战栗的东西和成问题的东西的这种富有才智的爱好,我们这些有文化教养的人,我们大家在自己身上都是有的;但是——”
“但是我们对市侩们听之任之!”克拉丽瑟洋洋得意地打断他。这时是她紧跟着他,盯着他。她感觉到,她的医治效力正在缠绕住他并有力地逼迫他。她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难以描绘的、奇异的喜悦。
“可是我们别为此事这么大惊小怪的,”瓦尔特满心不乐意地嘟哝着把他的这句话说完。在自己身后,在他的上衣的边缘,他感觉到一股阻力;一伸手,他猜到这是一张细腿、轻便小桌子的边缘,他的寓所里有这类桌子,他突然觉得它们怪阴森可怕的:他若继续往后退,就会使这张桌子滑动起来,这他明白。于是他顶住这个突然产生的愿望:远远地离开这场斗争,在一片深绿色草地上,在盛开的果树下和在众人之间——这些人的健康的欢乐情绪清洗着他的伤口。这是一个素净、厚实的愿望,让静听他讲话、对他的话满怀感激和赞叹的女人们装点得漂漂亮亮。在克拉丽瑟向他走近过来的这个瞬间,他实际上觉得她是一个梦幻般的大累赘。可是克拉丽瑟却令他惊诧不已地没说:你是个懦夫!而是说:“瓦尔特?为什么我们不幸福呢?!”
一听到这种逗引、有洞察力的声音,他顿时便感觉到,他和克拉丽瑟在一起的不幸福无法用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幸福来取代。“我们必须这样!”他怀着同样激动的情感回答。
“不,我们并非必须这样!”克拉丽瑟口气软和地担保说。她向旁边垂下脑袋,寻找某种可以令他信服的东西。其实,不管是什么东西,这根本不形成什么区别:他们面对面站着,像一个没有夜晚的白日,将光芒一小时一小时地、毫不减弱地传递下去。“你会向我承认的,”最后她用一种既胆怯又执拗的语调说,“真正大的罪行之所以会产生,并不是因为人们在犯罪,而是因为人们听凭罪行发生!”
现在,瓦尔特当然知道该说什么话;这意味着一种强烈的失望。“啊,上帝!”他不耐烦地呼叫,“我也知道,因冷漠和让人感到心安理得的那种无忧无虑而死于非命的人远比因个人的恶意而死于非命的人多得多!值得赞赏的是,你现在一定会说,所以每一个人必须砥砺风节,做什么事都得三思而后行。”
克拉丽瑟打断他的话,她张开了嘴,但她改变了主意,没有作出回答。
“我也想到了贫穷、饥饿、人际关系中的种种道德沦丧,或者想到了矿山的坍塌——矿山管理委员会在安全设施方面节省了开支,”瓦尔特小声小气地接茬儿说,“这一切我全都已经向你承认了嘛。”
“但是一对情侣也可能互不相爱,如果他们的状况不是‘纯正的幸福’的话,”克拉丽瑟说,“只要不出现这样的相爱的人,世情就不会得到改善!”
瓦尔特一拍手掌。“你不明白,这样的重大的、吸引人的、不搀杂的要求是极其不公正的!”他嚷嚷,“这个莫斯布鲁格尔的情形也是这样,这个人时不时就像在一个转盘上那样在你的脑海里浮现!严格说来你的话是对的呀,你说只要这样不幸的牲畜般的人因社会不会跟他们打交道而干脆遭杀害,人们就不可以心安理得;但是可以说是更严格地说来,这种健康的、普通的良知自然是对的,如果它干脆拒绝接受这种过分精细的怀疑的话。就是有健康思维的某些最后的标记的嘛,人们无法证明它们的存在,而是它们一定体现在人的气质中!”
克拉丽瑟回答:“按照你的气质,这‘严格说来’自然是永远不会‘严格说来’的!”
瓦尔特生气地摇摇头并向她表示他将不对此作出回答。他已经感到厌倦,不愿意总是扮演告诫者,说什么片面的精神食粮会使人堕落;久而久之,这也许甚至会使他本人感到心里不踏实。
但是克拉丽瑟却通过一种神经过敏的、一再使他惊异的细致感情察觉到他的想法;她直起脑袋,跳过一切中间过渡阶段,用这个急切而小声地提出的问题向他紧紧进逼:“你能够把耶稣想象成为矿山经理吗?”她的面部表情显示,她说的耶稣其实就是指他,带着对爱情和癫狂不加区别的那种夸张。他做了一个既愤怒又沮丧的手势表示拒绝。“别这么直截了当嘛,克拉丽瑟!”他恳求她,“人们是不可以这样直来直去地讲话的!”
“可以的!”克拉丽瑟说,“就得这么直来直去嘛!如果我们没有力量拯救他,那么我们也就没有力量拯救我们!”
“他死于非命,那又会怎么样!”瓦尔特厉声说。他品味着这个粗野的回答,以为甚至在舌头上咂摸到了生的解放的味道,它美妙地搀和着克拉丽瑟以暗示的方式唤出的死亡和错综复杂的毁灭的味道。
克拉丽瑟露出期待的神色望着他。但是瓦尔特似乎厌烦自己的那种感情爆发,抑或由于犹豫不决而沉默不语。像一个被迫打出不可抗拒的最后一张王牌的人那样,她说:“我已经收到了一个信号!”
“这只是你想象出来的!”瓦尔特抬起头来对着天花板喊叫,这天花板代表天空;但是克拉丽瑟说完她的最后这句轻飘飘的话后扭头便走,不愿意让他再说什么话。
可是过一会儿他却看见她在和迈因加斯特热烈交谈。这种感觉,他们受到监视的感觉,这惹得迈因加斯特无比厌烦,因为他自己看得不这么远,这种感觉有一定道理。瓦尔特果真没参与来访的西格蒙德妹夫的热心的园艺劳动,西格蒙德挽起袖管跪在一条垄沟里在干着什么活,对此瓦尔特曾声言,春天人们必须在菜园子里干这活儿,如果人们愿意成为人,不单单是专业文献书籍里一个平平淡淡的书签。
瓦尔特偷偷瞟了一眼那边的那一对,他们在这座敞开着的菜园的另一个角落里。
他不认为,在这个他监视下的菜园角落里,正在发生什么未经许可的事。尽管如此,他却感到春风沐浴下的手上以及在因有时跪下指点西格蒙德而沾上湿乎乎斑点的腿上都有一股不自然的凉气。他盛气凌人地和他讲话,性格懦弱、受了羞辱的人在可以拿某人撒气时都是这样。他知道,西格蒙德已经拿定主意要崇敬他,是不会轻易改变这个主意的。尽管如此,当他看到克拉丽瑟从不朝他这边瞥一眼,而是显出明显关切的样子不断看着迈因加斯特,他还是自以为简直感觉到了一种日落后的孤独和死一般的寒冷。此外,他也还为此感到自豪。自从迈因加斯特住在他家里以来,他既为在其中绽开的深渊感到自豪,也未雨绸缪地为堵塞它们而费心。他从站立者的高度向跪着的西格蒙德抛过去这样的话:“某种对有问题的和不健康的东西的爱好,这我们大家当然都感受和认识到了!”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在自从克拉丽瑟根据这个原理称他为市侩以来的短时间内,他已经想好了“生活的小不名誉”这个词儿。“一种小不名誉几乎是甜丝丝或酸溜溜的,”现在他在教导他的内兄,“但是我们有责任在我们心中去加工改造它,直到它使健康的生活获得名誉!我理解这样一种不名誉的意思,”他继续说,“就是急切与死神达成协议,每逢我们听特里斯音乐[36],它就会打动我们的心,犹如大多数性犯罪行为都有的那种隐蔽的吸引力,虽然我们并不屈从这种吸引力!因为我称之为无廉耻和违背人性的,你瞧,它既是在困顿和疾病中能驾驭我们的那种生命的基本要素,也是想对生命施加暴力的那种过度富有才智和认真的东西。一切想越过给我们划定的界线的东西都是不名誉的!玄想和以为可以用数学公式表达大自然的幻想同样都是不名誉的!企图探访莫斯布鲁格尔,这同样也是不名誉的,就像——”说到这里,瓦尔特顿住片刻,以便寻找最恰当的措辞,随后他说了这句话作为结束,“你想在病榻旁边祈求上帝!”
不用说,这句话话中有话,甚至意外地呼吁了医生的职业上的和不自觉的人性:克拉丽瑟的计划及其过激的论证越过了被许可的事物的界线。但是与西格蒙德相比,瓦尔特是一个天才,这表现在:瓦尔特在自己的健康思维指引下作出了这样的自白,而他内兄的更健康的健康状况则表现为对这个成问题的话题坚决保持沉默。西格蒙德用双手培土,有时并不张嘴只是将脑袋由一侧垂向另一侧,就仿佛他想倾倒一支试管,抑或仿佛是他的一只耳朵已经听够了。瓦尔特讲完后,出现了一片深沉得可怕的寂静;在这一片寂静中瓦尔特听见了一句话,有一次克拉丽瑟多半也曾向他大声嚷嚷过这句话;因为他虽然不是在生动的幻觉中,但却犹如在这一片寂静中听见了这句话:“尼采和耶稣基督都死于他们的不彻底性!”这以一种有些阴森森的、令人想起“矿山经理”的方式迎合了他的心理。所以这是一种奇特的境况,他,一个十足的健康人,在这里这座凉丝丝的菜园里站在一个他傲慢地俯视的男人与两个不自然地情绪激动的人之间——他轻蔑、但却热切地向那两个人那无声的生动表情望去。因为克拉丽瑟就是这小不名誉,需要他的健康,为了不致凋敝;一个秘密的声音告诉他,迈因加斯特正想无节制地扩大这许可的小量不名誉。他怀着一个不著名的亲戚对一个著名的亲戚怀有的那种情感钦佩他;而看到克拉丽瑟鬼鬼祟祟和他低声细语,这与其说引起他的醋劲,不如说惹起他的羡慕,这是一种比这股醋意更强烈地扑向里面的情感;但是不知怎么地这也使他振奋,他意识到自己的尊严因而不愿意发火,他不许自己走过去搅扰那两个人,鉴于他们的激昂情绪他觉得自己是头脑冷静的;从这种种情况中,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地就产生出第二个不清楚的、不合任何逻辑的想法:这两个人在那边以一种不受拘束和不太正经的方式祈求上帝。
如果说人们必须把这样一种奇特混合状态叫作一种思维的话,那么这却是这样一种思维:它无法表述出来,因为它的黑暗的化学会即刻遭到光亮的语言影响的毁坏。瓦尔特也一如他向西格蒙德表示过的那样,根本不把信仰和上帝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在他想起这个词来之后,周遭便出现一片令人不安的空虚:于是乎,在长时间沉默之后,瓦尔特又对他内兄所说的第一句话离题甚远。“你是一头驴,”他责备他,“如果你认为你无权坚决劝她别作这次探访的话;你这医生是干吗的?!”
西格蒙德对这也毫不见怪。“这件事你得单独去和她商量。”他心平气和地抬起头来回答,说罢又埋头干起他的活儿来。
瓦尔特叹了口气。“克拉丽瑟当然是个不平常的人!”他再次开了腔,“我很可以理解她。我甚至承认,她的这种严酷观点并非没有道理。你就想想充斥这个世界的贫穷、饥饿、种种腐败吧,想想譬如矿山的坍塌吧——矿山管理委员会节省修建支柱的经费!”
西格蒙德没有让人觉察到丝毫他在想这些问题的迹象。
“唔,她在这样干!”瓦尔特用威严的口吻继续说,“我觉得这件事她干得漂亮。我们这些人太容易心安理得。她比我们好,她要求我们大家都改弦更张并掌握一种更积极的道德心,犹如一种没有终了的道德心,一种无穷尽的道德心。但是我问你:难道这不会导致道义上的疑虑幻觉吗,如果这不压根儿就是某种相似的东西的话?这想必你是能够判断的吧?!”
西格蒙德听到这个迫切的要求便坐在一条腿上并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的妹夫。“疯了!”他说,“但是人们不能说是在医学的意义上。”
“她声称她收到信号,”瓦尔特继续问,并不承认他的优势,“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她说她收到信号?”西格蒙德充满疑虑地问。
“是呀!譬如这个疯疯癫癫的杀人犯!还有最近我们窗户下面的那头疯疯癫癫的猪!”
“一头猪?”
“不,一种露阴狂式的人物。”
“噢?”西格蒙德略一沉吟说,“你找到什么值得画下来的素材的时候,你也是收到信号了嘛。她只不过就是说话比你更慷慨激昂罢了。”他终于断然地说。
“她还声称,她必须承担这些人的罪过,也包括我的和你的以及天知道还有谁的罪过了!”瓦尔特声嘶力竭叫喊。
西格蒙德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泥土。“她觉得受到罪行的压抑?”他多此一举地又问了一遍并礼貌地表示赞同,仿佛他为终于能够附和他的妹夫而感到高兴,“这是一种症状!”
“这是一种症状?”瓦尔特悔悟地问。
“罪恶幻觉是一种症状。”西格蒙德以专家的不偏不倚态度证实。
“可是情况是这样的,”瓦尔特补充说并对这项由他自己挑起的判决即刻提出上诉,“你必须首先问问你自己:有罪恶吗?当然有罪恶。但是随后也就有一种不是幻觉的罪恶幻觉。这个你也许不懂,因为这是超经验的!这是人对一种崇高生活的受到了伤害的责任感!”
“可是她声称,她收到信号!”坚毅顽强的西格蒙德表示异议。
“可是我也收到信号的呀,这是你说的嘛!”瓦尔特情绪激动地大声说,“我告诉你吧,我有时想跪下请求我的命运,求它让我安静:但是每一次它总是又发来信号,最了不起的信号通过克拉丽瑟发出!”然后他用较平缓的语气继续说:“譬如她现在声称,这个莫斯布鲁格尔就是以我们的‘罪恶形态’出现的她和我、是发送给我们的警告信号;但是这不妨这样来理解:这是一个象征,表明我们对我们的生活中的崇高机会,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我们生活的光明形态漫不经心。在许多年以前,当迈因加斯特与我们分手的时候——”
“但是罪恶幻觉是一种症状,表明某些功能出现紊乱!”西格蒙德用绝望而平静的专家口吻提醒他。
“你当然只知道症状!”瓦尔特竭力为他的克拉丽瑟辩解,“因为别的事可能超越你的经验。但是也许这种迷信,这种把一切和最普通的经验不相配的东西当作一种功能紊乱看待的迷信恰恰就是我们的生活的罪恶和罪恶形态!克拉丽瑟要求对此采取一种内部行动。在许多年以前,当初,当迈因加斯特与我们分手时,我们就已经——”他想到了克拉丽瑟和他如何“承担”迈因加斯特的“罪恶”,但是实在没有办法向西格蒙德解释一次精神顿悟的过程,于是他便态度暧昧地以这样的话作为结束:“不管怎么说,仿佛是把所有人的罪孽都引到自己身上或者将其浓缩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人一直都是有的,这一点你自己也许不会否认的吧?!”
他的内兄满意地望着他。“你瞧!”他友好地回答,“现在你自己就在证明我一开始就说过的话。她以为自己受到罪孽的压抑,这是说明存在某些功能紊乱的一种典型的行为。但是生活中也有不典型的行为方式:我没说过什么别的看法。”
“还有她做一切事情时所采取的这种过分严厉的态度呢?”过一会儿瓦尔特唉声叹气问,“恐怕没法再说这样一种严肃主义是正常的了吧?”
这时候,克拉丽瑟正在与迈因加斯特进行一次重要的谈话。“你曾说过,”她提醒他,“对自己会解释并理解世界颇感有些得意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去改变这个世界的?”
“是的,”大师回答,“‘真’和‘假’,这是那些永远不愿意你决断的人的借口。因为真实是一件没有尽头的事物。”
“所以你曾说过,人们得有勇气,在‘正面’和‘负面’之间作出选择?!”克拉丽瑟用探询的口气说。
“是的。”大师有些不耐烦地说。
“在今天的生活中人们只是在做正在发生的事,”克拉丽瑟大声说,“你造出来的这句口头语也是奇怪而可鄙视的!”
迈因加斯特站住脚,看着地上;人们简直会以为,他侧着耳朵似乎在打量他右前方路边的一块小石头。但是克拉丽瑟不继续用甜言蜜语奉承他;现在她也低下脑袋,下巴几乎贴在胸口,她的目光从迈因加斯特的靴头之间扎到地上;她的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片淡淡的红晕,她小心翼翼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你说过,所有的性行为只是一种跳背游戏!”
“是的,这话我在一定的场合说过。我们的时代在意志上所缺乏的,除了它的所谓的学术活动以外,都被它耗费在性行为中了!”
克拉丽瑟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她说:“我自己很有意志力,但是瓦尔特作跳背运动!”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师问,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但立刻几乎反感地添上一句,“我当然能想象得出来。”
他们是在没有树木的菜园子的一个角落里,这菜园子沐浴着春日的阳光;大致在斜对面的角落里,西格蒙德蹲在地上,而瓦尔特则站在他身旁,一个劲儿在说服他。这座园子沿着屋子的纵向墙伸展开去呈长方形,一条小石子路围绕花坛和菜畦四周,而两条铺小石子的中间的路则在尚还没被植物覆盖的土地上形成一个光亮的十字架。克拉丽瑟一边小心翼翼向那边的另外两个男人窥望着,一边回答:“他也许没有办法:你得知道,我以一种并不恰当的方式吸引着瓦尔特。”
“我可以想象得出来,”这一回大师露出关切的神情回答,“你有某种像男孩那样的特性。”
克拉丽瑟听到这声赞语不禁感到浑身舒坦。“‘当初’你看到了吗,我穿衣服比一个男人还快?”她迅速问他。
哲学家的友好而起皱的脸上绽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克拉丽瑟嗤嗤地笑。“这是这么一个双重词儿,”她解释说,“也有别的:譬如强奸杀人。”
这时,大师大概觉得还是别大惊小怪的好。“是呀,是呀,”他回答,“我知道。有一次你曾断言说,人们在惯常的拥抱中熄灭爱情,这就是强奸杀人。”但是他本想知道,她所说的吸引是指什么。
“听其自然是谋杀,”克拉丽瑟以一个在光滑地面上表演特技并轻捷滑倒的人的那种敏捷解释。
“你知道吗,”迈因加斯特承认,“现在我确实不了解我自己了。你又在说那个家伙,那个木匠。你要他干什么?”
克拉丽瑟若有所思地用脚尖擦小石子。“这是一码事,”她回答。她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大师。“我以为,瓦尔特应该学会否认我。”她简洁明了地说。
“这件事我判断不了,”迈因加斯特说,他白费力气等着听下文了,“可是断然的解决办法无疑始终都是较好的解决办法。”
他只是以防万一才说了这话。但是克拉丽瑟却又垂下脑袋,她的目光紧紧盯住迈因加斯特衣服上的某处地方;过一会儿,她慢慢把手伸近他的前臂。她突然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住宽大袖管里的这条硬邦邦、瘦削的胳臂并触摸大师——这位假装好像对他说过的有关这个木匠的发人深省的话一无所知的大师。这时,她心里感到,她正在把自身的一部分向他那边推移过去;在这个缓慢动作中——她的手就这样缓慢消失在他的袖管里——在这个漫溢开去的缓慢动作中,回荡着一种狂喜的残余部分,这种狂喜来源于这样的感觉:大师保持安静并让她抚摸。
而迈因加斯特则出于某种原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只手,它以一只多腿动物移动到它的雌性配偶身上去的那种方式紧紧抱住他的胳臂并顺着这条胳臂向上摸去;他看见这个小女人下垂的眼皮底下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在颤动:他领悟到这是一个可疑的事件,这个事件因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令他感动。“来!”他建议,同时友好地拉开她的手,“我们在这儿站住,大家都看得见我们;我们还是重新来回走动走动吧!”
于是就在他们来回踱步的当儿,克拉丽瑟述说:“我穿衣迅速,必要时,比男人还迅速。一件件衣服飞到我身上,如果我这样——我该怎么称呼这个——就是如果我这样嘛!这也许是一种电;凡是属于我的,我就吸引之。但是这通常是一种不祥的吸引。”
听到这些他还一直不理解的双关俏皮话,迈因加斯特微微一笑;他信手拈来一个给人印象深刻的回答。“你吸引你的衣服几乎可以说就像一个英雄吸引命运?”他回答。
使他感到惊异的是,克拉丽瑟居然站住脚并嚷嚷:“是呀,恰好就是这个意思!谁这样活着,谁就也会对衣服、鞋子、刀和叉有这样的感觉!”
“这上面有某种真实的成分,”大师认可这个不十分令人信服的论断。然后,他直截了当地问:“你和瓦尔特究竟是怎么回事?”
克拉丽瑟不明白。她望着他并突然发现他的眼睛里有黄色的云,它们似乎在一阵狂风中飘移。“你曾说过,”迈因加斯特迟迟疑疑地继续说,“你以一种‘并不恰当的’方式吸引着他。很可能这是一个女人的不恰当的方式吧?这是怎么回事?你压根儿就对男人性感缺失?”
克拉丽瑟不懂这个词儿。
“性感缺失就是,”大师解释说,“一个女人不喜欢男人的拥抱。”
“可是我只知道瓦尔特嘛。”克拉丽瑟怯声怯气地说。
“那是呀,可是按你所说过的话来判断,人们多半就得这样认为的吧?”
克拉丽瑟诧异不已。她不得不进行思索。她不知道这件事。“我?我可不会这样的;我一定会恰恰阻止这样的事!”她说,“这种事我绝不能同意!”
“瞧你说的!”现在大师不正经地笑了,“你必须阻止你有七情六欲或者阻止瓦尔特过得快活?”
克拉丽瑟脸红了起来。但是这下她倒更明白她该说什么了。“如果人们能伸能屈,那么一切就都会被淹没在性欲之中,”她神情严肃地回答,“我不允许男人的性欲离开男人并成为我的性欲。所以,自从我是个小姑娘以来,我就已经在吸引他们。男人的性欲有点儿不对头。”
出于种种原因,迈因加斯特宁可不理她这个话茬儿。“难道你能这样控制住你自己吗?”他问。
“是呀,是不一样的,”克拉丽瑟真诚地承认,“可是我曾对你说过:倘若我对他听之任之,那我就是强奸杀人犯!”她激昂起来,继续说:“我的女友们说,人们会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销魂’。我不懂这个。我还从未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销魂过。但是我知道在怀抱以外的销魂。你一定也知道的;因为你曾说过,这个世界实在太没有幻觉了!”迈因加斯特做了一个表示拒绝的手势,就好像她没有正确理解他的意思似的。但是如今她的心里却已经十分清楚。“如果说,人们必须反对劣等的东西支持优等的东西,”她大声说,“那么这就是说:有一种生活,它沉浸在一种巨大和没有限度的快感中!这不是性欲快感,这是天才快感!瓦尔特会背叛它的,如果我不阻止他的话!”
迈因加斯特摇摇头。听到这样改头换面、感情强烈地复述他的话,他心头顿生否定情绪,这是一种惊醒起来的、几近忧心忡忡的否定;这种否定包含着种种内涵,他回答的是这句最偶然的话:“他是否压根儿就会变,这是成问题的!”
克拉丽瑟站住脚,仿佛她眨眼间在地上扎下根了似的。“他必须尽义务!”她嚷嚷,“恰恰是你曾教导我们说,人们必须尽义务!”
“这是对的,”大师犹犹豫豫地承认并徒劳地现身说法要她继续行走,“可是你究竟要干什么?”
“你看,你来以前,我还什么都不想干,”克拉丽瑟小声说,“可是这种生活,这真是可怕极了,它从生活乐趣的海洋中只获取这一点点性欲乐趣!现在我要干点事。”
“我正是问你这个嘛。”
“人们活在世上得有一个目标。人们得对什么事‘有所裨益’。否则一切就杂乱无章。”克拉丽瑟回答。
“你要干的事,这与莫斯布鲁格尔有关联吗?”迈因加斯特探问。
“这我没有说明。我得看,这会产生什么结果!”克拉丽瑟回答。接着,她又若有所思地添上一句:“我要劫持他,我要制造一起轰动事件!”说这话时她的表情变得充满神秘。“我观察过你,”她突然说,“神秘人物与你来往!你以为我们外出时,你便邀请他们。他们是男孩和年轻男子!你不说他们要干什么!”迈因加斯特不知所措地盯住她。“你在酝酿什么事,”克拉丽瑟继续说,“你在策划什么!可是我——”她轻声低语说,“我也有坚强的性格,我能同时和好几个人保持友谊!我已经获得一个男人的性格和义务!我已经在与瓦尔特打交道的过程中学会了男人情感!”她的手又去抓摸迈因加斯特的胳臂。人们从她的神态上看得出,她对自己的举动懵然无知。手指采取爪子那样的姿势从袖管伸出来。“我是一个有双重性格的人,”她低声耳语,“这一点你必须明白!但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说得对,人们不应该害怕暴力!”
迈因加斯特还一直在神情尴尬地注视着她。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他不明白她说的话前后有什么关系。对于克拉丽瑟来说,这时候最简单的莫过于双重性格人这个概念了,但是迈因加斯特却在思索,她是否已经从他的秘密活动中猜着了什么并在对此进行暗示。还没有许多会被猜中的事;不久前他才开始与他的男人哲学相一致地在他的感觉中觉察到一种变化并将比学生更重要的小伙子们吸引到自己身边。但是也许他因此而换了住处并来到这里,他觉得在这里自己不会受人监视;他还从未想到过这样一种可能性,而这个变得阴森可怕起来的小个子女人看来有能力预料到他发生了什么情况。她的胳臂不知怎么地越来越长地从袖管伸出来,而让这条胳臂连接起来的两个身体之间的距离却没有改变;这条裸露的、瘦削的前臂连同上面的这只抚摸迈因加斯特的手,在瞬间有着一个如此不寻常的形态,以致在这个男人的想象中一切先前还曾有过界线的东西全乱成了一团。
但是克拉丽瑟没说出她方才还曾想说的话,虽然话已经到了她的嘴边。双重意义词语是这方面的信号,分散在语言中,像人们为了指示一条秘密道路而折断的树枝或撒在地上的树叶。“强奸谋杀”[37]和“吸引”,但是也包括“快捷”,以及许多,也许甚至所有别的词语都有两种意思,其中的一个是隐蔽的、带有个性的。但是一门双重语言意味着一种双重生活。普通的语言显然是罪恶生活,隐蔽的语言是光明形态生活。譬如在其罪恶形态中的“快捷”就是寻常而耗人精力的、日常的匆忙,但在喜悦形态中一切快捷跃起并连蹦带跳充满喜悦。但是随后人们也能把喜悦形态说成力量形态或无辜形态并且在另一方面用种种具有平庸生活的某种意气消沉、疲弱不振和犹豫不决特性的名字来称呼罪恶形态。这就是各事物与“我”之间的奇特关系,致使某种人们在做的事情竟在人们根本意想不到的时刻产生其效果;克拉丽瑟越是无法说出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在内心言语便越生动地舒展开来,它们聚集得快,伸展得更快。但是,一个信念她却是相当长时间以来就已拥有:人们称之为道德心、幻觉、意志的,它的义务、特权、任务就是,找到坚强的形态,找到光明形态。这是这样的形态,那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偶然的,那里没有动摇的余地,那里幸运和强制同时发生。其他人曾把这称为“本性地生活”,谈到“思维性格”,把本能称作无辜并把智力称作罪恶:克拉丽瑟不能这样进行思维,但是她已经发现,人们可以把一个事件推动起来,有时候光明形态的部分就会自动与之相结合并且就会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体现。由于首先与瓦尔特的感情丰富的无所事事有关联的原因,但另外也由于总是缺少方法的英勇的求名欲,她最后终于产生这样的想法: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某种用强制手段所做的事为自己竖立一座纪念碑,然后就被这座纪念碑拖带着。所以她也完全不清楚,她打算对莫斯布鲁格尔怎么办?她没法回答迈因加斯特的问题。
而且她也不愿意作出回答。瓦尔特虽然曾禁止她说大师又在变形,但是毫无疑问,大师的心智正渐渐转移到秘密酝酿一个行动上,对这个行动她一无所知,它可能和他的心智一样美妙。所以他一定是懂她的意思的,尽管他假装不懂。她说话越少,她便越是向他表明她知道得多。她也可以抓住他,他阻止不了她。他借此而肯定了她的计划,而她则探究他的计划并参与其中。这也是某种双重性,它是如此强烈,以致她根本弄不明白它。通过她的胳臂,她的全部力量以其从未有过的强烈程度不尽的潮水般向这位神秘的朋友那边流去并使她处于一种昏厥和精力衰弱的状态,这超过任何爱的情感。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微笑着看着她的手,或者交替着盯住他的脸。迈因加斯特也只是一味地轮流注视她和她的手。
这时突然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起初完全让克拉丽瑟猝不及防,但是随后便使她陷入一种迈那得斯[38]式的极度狂喜之中:迈因加斯特曾试图在他脸上挂出一丝带优越感的微笑,它可以保护他不致向她泄露出自己缺乏自信;但是这种缺乏自信的感觉每分钟都在增长并且总是重新产生自某种看似不可理解的东西。因为在每一个怀着疑虑做出的行为之前都有一个意志薄弱时期,它符合行为后的后悔时刻,虽然在事态的自然过程中它几乎不会出现。种种信念和强烈的想象——完善的行动得到它们的保护和同意——还没有充分形成,在涌来的激情中近似于不稳固、不坚定地摇摆,就像也许以后它们会在后悔的回流激情中颤抖或崩溃。在这种意图状态中迈因加斯特被撞个正着。这使他感到双重为难,由于往日经历的缘故,也由于现在他在瓦尔特和克拉丽瑟这儿享受到的威望的缘故;况且每一种强烈的激动情绪还会在现实意义上改变现实的形态,致使这种激动情绪由此而获得新的高涨:笼罩在迈因加斯特心头的阴森可怕的感觉使他感到克拉丽瑟阴森可怕,恐惧使她具有某种令人恐惧的特性,而客观地回忆起真实情况的种种尝试只是因其软弱无力而增加惊慌失措。于是乎,这微笑没有虚构出从容宁静来,反倒在他脸上显出某种一刻比一刻更僵硬的神态,简直是某种僵硬飘浮的神态,最后似乎僵硬得像踩着高跷那样飘浮出去。这时候,大师的举止行为和一条大狗的举止行为不无二致——这条大狗面对着一头像毛虫、蟾蜍或蛇这样的异常小的动物,却不敢去袭击它:他站在长腿上越来越向上挺直身子,扭歪双唇和脊背并看到自己突然被不舒服的潮流从其源头所在的地方带走,而他却没有能力说一句话或者做一个手势来掩饰他自己的逃跑。
克拉丽瑟不放开他;在迟迟疑疑迈出头几步时,这可能还像一种无恶意的热情,但是后来他硬拉着她,几乎找不到最急需的话去向她解释:他要赶快到自己房间里去工作。在门厅里他才得以完全摆脱她,在这之前他只是受自己的逃跑意愿的驱动,没注意克拉丽瑟的话,小心翼翼得透不过气来,他不得不同时小心从事,为了不致引起瓦尔特和西格蒙德的注意。瓦尔特确实能够看出这个事件的端倪来。他觉察到,克拉丽瑟情绪激动地向迈因加斯特要求什么,这遭到后者的拒绝;一股双重的妒意深深钻进他的胸膛。因为虽然他内心痛楚万分地料到克拉丽瑟在向这位朋友献媚,可是他却几乎更强烈地感到受到了侮辱,因为他自以为看到她遭受鄙弃。要是将这件事进行到底,他会强迫迈因加斯特接受克拉丽瑟,然后他就会被这股同样的内心激动的活力推进绝望之中。他的激动中既带着忧伤又透着刚勇。眼看着克拉丽瑟处在危急关头,而西格蒙德却在问得把插条栽在松软的地上呢,还是把它们四周的泥土拍结实,他简直不能忍受。他忍不住要说什么话,觉得自己处于一架钢琴在十指猛烈触键的瞬间与爆发吼叫之间的这百分之一秒中的状态。他喉咙里冒着烟。势必会以完全不同于往常的方式描绘一切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但是出乎意料,他说出来的唯一的一句话竟是与此风马牛不相及:“我不能容忍!”他反复说,与其说是冲着西格蒙德,不如说是对着园子里。
可是这时情况却表明,此人表面上只忙着侍弄插条和那一堆泥土,实际上却也注意观看了这些事情并且甚至对此进行了思考。因为西格蒙德站起来,拍打干净膝盖并给他的妹夫出了一个主意。“如果你认为她走得太远了,那你就得使她想到别的主意嘛。”他说,那口气就仿佛这完全是不言而喻的事: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以医生的认真态度掂量了由瓦尔特透露给他的隐情。
“这件事我该怎么做呀?!”瓦尔特惊愕地问。
“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地去做。”西格蒙德说,“女人的满腹牢骚总是可以从同一个切点出发加以消除的,或者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对瓦尔特很迁就,而生活则充满了这样的关系:一个人羞辱和排挤另一个人,那个人不对此奋起反抗。严格地讲,并且按照西格蒙德的自己的信念,健康的生活恰恰就是这样的。因为假如每一个人都反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那么这个世界很可能在民族大迁移时期就已经毁灭了。可是世界没毁灭,较弱小者总是偷偷走掉并寻找别的能够被他们排挤走的邻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都按这个模式还一直延续至今天,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动变得好起来。西格蒙德在他的瓦尔特被认为是天才的家庭圈子里一直有点儿被当作笨蛋对待,而且也承认这一点,在家庭声望遭到危险时今天也还无论如何都会是个温良恭谦的人。因为自一些年以来,与新生的生活关系相比,这种旧的划分已经变得不重要并且恰恰因此而被放弃,一如传统习俗所要求的那样。西格蒙德作为医生不仅有着一个相当好的诊所——医生不同于官员,他不靠别人的权势而靠个人的才干吃饭,他来到这些人的身边,这些人期望得到他的帮助并温顺地接受这种帮助——而且他拥有一位富有的太太,她在短时间内把自己和三个孩子送给了他,并且即使不是经常、也是按他所需地定期受他和别的女人的欺骗。所以他只要愿意就完全有能力现身说法给瓦尔特出一个可靠的主意。
这时,克拉丽瑟从屋里回到户外来。她不再记得,在情感激越的过程中讲了些什么话。她大概知道,大师曾在她面前落荒而逃;但是这段回忆已经失去了具体的细节,已经闭合上并折叠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了!带着自己记忆中的这个唯一的想法,克拉丽瑟觉得自己像一个从雷雨中出来、浑身还带着感性力量的人。在自己面前,在离小石头楼梯——她正走到外面这道楼梯上——底部不多几米远处,她看见一只深黑色火红嘴山鸟,它正在吃一条肥胖的蠕虫。在这头动物中或者在这两种对立的颜色中有一种巨大的能量。人们不能说克拉丽瑟看到这副情景时心里有什么想法;而是她身后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在回答。黑山鸟是使用暴力的瞬间中的一个罪恶形态。蠕虫是一只蝴蝶的罪恶形态。这两个动物是被命运遣送到她的路上来的,作为信号,预示着她必须采取行动。人们看到,山鸟怎样用它那张火红色嘴吃蠕虫的罪恶。它不是那“黑色天才”吗?如同鸽子是那“白色幽灵”?这些信号不形成一个系列?木匠露出狂者,大师的逃跑……这些想法中没有一个带有这样展开的形态出现在她脑海中,它们隐蔽在房屋的墙壁内,虽然被呼唤,但却还留住了回答;但是克拉丽瑟走到外面的石头楼梯上并看见那只鸟儿在吃虫时真正感觉到的,却是内心发生的事情与外部发生的事情的一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一致。
这种一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感染了瓦尔特。他感受到的这个印象与他称之为“祈求上帝”的东西一拍即合;这一回他颇有自信地想到了这一点。他不能认清克拉丽瑟心里正在想些什么,距离太远了;但是某种“非偶然性”的东西,他从她的态度上觉察到了,她在这个世界面前站着,这道小楼梯向下通往这个世界,就如同一道游泳池阶梯通到水中。这是某种高雅的东西。这不是寻常生活的态度。他突然领悟到:克拉丽瑟指的就是这种同样的“并非偶然”。她说:“这个男子并非偶然在我的窗下!”他一边望着他的妻子,一边自己觉得,异样涌流的力量的压力正在进入种种现象之中并将它们充满。在这个事实中:他站在这儿,克拉丽瑟在那儿,在他斜对面,他不自觉地沿着园子的纵向轴望去并且不得不转动眼睛,以便看清克拉丽瑟:就在这种简单的关系中,生活的无声精力突然压倒了自然的偶然性。从眼前浮现的大量图像中升起某种几何线条式的东西和不寻常的东西。所以这种情况就会发生,如果克拉丽瑟认为几乎是无形的一致中——就像一个男人站在她的窗下并且是另一个木匠这种情况——具有一种意义;各种事件随后便都有一种彼此靠紧相安无事的特性,这种特性不同于那种普通的特性;这些事件属于一个陌生的整体,这整体则显示出这些事件的别的方面,而由于这个整体使这些方面从其不惹人厌的隐蔽处显露出来,授权克拉丽瑟作出断言,认为是她自己在吸引这个事件:客观地表述这件事,这是困难的,但是瓦尔特终于注意到,这恰恰与某种他十分熟悉的情况,也即与人们画一幅图画时会发生的那种情况最为相近。一幅图画也以一种并非众所周知的方式把不与它的基本形态、风格、调色板一致的每一种颜色和线条排斥在外,而另一方面则从手中吸取它所需要的东西,依据不同于大自然中普通法则的天才法则。在这种时刻,他身上再也没有丝毫那种圆满的健康舒适感,这种舒适感可以检查生活的赘生物是否含有可用的东西,一如他不久前还曾对之赞誉过的那样;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个不敢去参加一种游戏的男孩的烦恼。
但是西格蒙德不是一旦捡起了什么又会迅速将它放下的那种人。“克拉丽瑟过于神经质了,”他断言,“她总是想用脑袋撞穿墙壁,现在她又一头扎在什么东西里了。你得好好管一管,即使她会反抗!”
“你们医生对心理活动一窍不通!”瓦尔特叫喊。他寻找第二个攻击点并找到了它。“你谈到过‘信号’,”他继续说,在自己的神经质之外又添上了因可以谈论克拉丽瑟而感到的几分喜悦,“现在你忧心忡忡地检验,什么时候信号是干扰什么时候不是;但是我告诉你:人的真正的状态是一切皆信号的那种状态!简直是一切!你也许能够正视真实,但是真实永远也不会正视你;这种带有神性的不安全感你永远也不会了解的!”
“你们俩都疯了!”西格蒙德干巴巴地说。
“是呀,我们当然是疯了!”瓦尔特嚷嚷,“可是你作为人是没有创造性的:你从未得知过‘表达自己的思想’意味着什么,对于艺术家来说这压根儿就才意味着‘理解’!我赋予各事物的表达方式才展示出正确对待这些事物的意义。我在实行的过程中才理解,我或者另一个人想干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活经验,跟你的死经验不同!你自然会说,这自相矛盾,这混淆了原因和效果,你,你有你的医学上的因果关系!”
但是西格蒙德没说这个,而只是断然重申:“如果你对她不过分忍让,这肯定对她自己有好处。神经质的人需要某种严格管教。”
“当我在敞开的窗户旁边弹钢琴的时候,”瓦尔特问,似乎没听到他的内兄的警告,“我在干什么呀?窗下人来人往,其中也许有女孩子,谁愿意,谁就站住,我为年轻的情侣们和孤独的老人们弹奏。都是些聪明人和愚笨人。我也不给他们理性。我弹奏的不是理性。我向他们倾诉我的衷情。我坐在我的房间里不露面并向他们发出信号:几个声音;这是他们的生命,这是我的生命。你确实可以说,这也是疯了!”他突然沉默不语。这种感觉:“啊,我倒是善于给你们大家说些什么!”有中等创造能力、觉得迫切需要倾诉的尘世之人的这种感觉崩溃了。每一回,只要瓦尔特怀着这种柔和、空虚的感觉坐在他的已打开的窗户后面并带着使成千上万个陌生人感到喜悦的艺术家的那种崇高意识将他的音乐释放到外面空中,这种感觉便总是像一把撑开的伞,而只要他一停止弹奏,这种感觉便像一把软塌塌收拢下来的伞。于是,一切轻松愉快的感觉一扫而光,一切已发生的情况几乎等于没有发生;他就只还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讲话:就好像艺术已经失去与人民的联系,一切全是坏东西。他回想起这种情况,顿时便感到垂头丧气。他对此进行抗拒。克拉丽瑟曾说过:人们必须将音乐演奏“到底”。克拉丽瑟曾说过:有些事情只有亲自参与才会理解!可是克拉丽瑟也说过:所以我们必须亲自去疯人院!瓦尔特的“内心的伞”已经半收拢起来,在阵阵不规则的狂风中飘动着。
西格蒙德说:“神经质的人需要某种引导,这对他们自己有好处。你自己曾说过,你不愿意再容忍这种事情。我作为医生和男人也只能给你提出这同样的劝告:向她显示你是个男人;我知道她会抗拒,但是她最终还是会喜欢你这样做的!”西格蒙德像一台可靠的机器那样不知疲倦地重复这句如今已变为他的“经历”的话。
瓦尔特,在一阵“狂风”中,回答:“这种医学上的对有秩序的性生活的过高估计压根儿就已经过时!每逢我弹奏音乐、画画或思考时,我就对远近各地的人产生影响,却不会损害这一些人,讨好另一些人。相反!我告诉你吧,私人的生活观今天很可能哪儿也不再有什么合理性了!在婚姻中也没了!”
但是更强大的压力在西格蒙德的一边,瓦尔特驾驶帆船顶风向克拉丽瑟那边驶去,在这场谈话期间他一直密切注意着她。他心里感到不痛快,人们居然会说他没有男子汉气概;他怏怏不乐地一转身,在这个断言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向克拉丽瑟走去。半路上他心虚胆怯地张着嘴感觉到,他得一开始就提出这个问题:“你谈论信号,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克拉丽瑟看见他来。他还站着的时候,她便看见他在自己的位置上摇晃。然后他的双脚从地上拔起并托载着他过来。克拉丽瑟怀着一阵狂喜参与进来。山鸟惊恐地飞起并急匆匆衔走了它的蠕虫。已经为吸引完全敞开了道路。但是克拉丽瑟突然改变主意,这一回她避开了一次相遇,她慢慢地沿着房屋的墙壁向空旷处走去,但没把视线从瓦尔特身上移开,只是比这个犹豫不决的人从远距离影响范围进入相互辩论的范围时行走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