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人们大谈其奇迹武器和最终胜利〖指纳粹德国失败前的宣传。被称为“奇迹武器”的有V-1和V-2飞弹。〗 。我们,撒灰者,既不谈这个也不谈那个,但是我们真正拥有奇迹武器。
奥斯卡接手领导这个有三四十人的团伙之后,我先让施丢特贝克介绍我认识诺伊法瓦塞尔派头目。摩尔凯纳,十七岁,瘸子,新航道领港局一名负责官员的儿子,由于残疾——右腿比左腿短两公分——既不能当空军辅助人员,也不能应征入伍。虽说摩尔凯纳故意明显地炫耀他的瘸腿,但他又很腼腆,说话声音很轻。这个始终狡猾地微笑着的年轻人是康拉德学校高年级的优秀生,如果俄国军队不提出异议的话,他大有希望堪称模范地通过毕业考试。摩尔凯纳想上大学攻读哲学。
像施丢特贝克尊敬我那样,那个瘸子也无条件地把我当成耶稣,带领撒灰者。一开始,奥斯卡就让这两派领他去看仓库和金库。这两派把外出行劫所获集中在同一个地窖里。朗富尔区耶施肯山谷路一所幽静、高雅的别墅里的这个地窖,宽敞而干燥。别墅布满各种爬藤植物,由一片坡度平缓的草地同街道隔开,房主是赤膊天使的父母,用的是“封·普特卡默”这个姓氏。封·普特卡默先生待在美丽的法兰西,指挥一个师,系波莫瑞-波兰-普鲁士血统的骑士十字勋章佩戴者。伊丽莎白·封·普特卡默太太体弱多病,数月前已去上巴燕,在那里疗养。而沃尔夫冈·封·普特卡默,即撒灰者唤作赤膊天使的那个,成了别墅的主人。留在别墅里照料少爷的老使女,耳朵几乎全聋了,我们一次也未见到过,因为我们是经由洗衣间去地窖的。
在仓库里码着罐头、烟草和许多包降落伞。在一个架子上挂有两打军用表,赤膊天使根据施丢特贝克的命令让表走动着,表上的时间也被调成完全一致。他还得擦洗两挺机关枪、一支冲锋枪和若干支手枪。他们还给我看了一个反坦克火箭筒、机关枪弹药和二十五颗手榴弹。这一切以及一大排汽油桶是为进攻经济局而备下的。于是,奥斯卡以耶稣的名义下达了第一道命令:“把武器和汽油埋在花园里。枪械撞针交给耶稣。我们用另一种武器!”
小伙子们又给我看一个香烟盒,里面装满了抢来的奖章和荣誉章。我微笑着允许他们占有这些装饰品。我真应该从这些小伙子手里取走伞兵用的刀。刀把上的刀刃真漂亮,跃跃欲试,他们日后果真用上了。
接着,他们带我去金库。奥斯卡让他们当面点数,复核,记下金库存款计两千四百二十帝国马克。时当一九四四年九月初。到了一九四五年一月中旬,科涅夫和朱可夫〖科涅夫和朱可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苏联的著名将领。〗 突破魏克塞尔河防线时,我们被迫放弃了地窖里的金库。赤膊天使供认了,在州最高法院的桌子上堆放着我们交出的成捆钞票,总计三万六千帝国马克。
按照我的天性,奥斯卡遇到行动的时候总是待在幕后。白天,我多半独自一人,偶尔也让施丢特贝克陪同,为夜间行动寻找值得一搞的目标,随后让施丢特贝克或摩尔凯纳去组织实施,而我则不离开特鲁钦斯基大娘的寓所,到了深更半夜,站在卧室窗口,用比先前更具有远程效果的声音——现在我称它为奇迹武器——唱碎许多个党的办事处的底层窗户,一家印生活必需品票证的印刷厂的后院窗户,还有一次,勉强根据他们的要求,唱碎了一位参议教师私宅的厨房窗户,因为小伙子们要对他进行报复。
这时已经到了十一月。V-1和V-2飞弹正飞向英国,而我的歌声则飞过朗富尔,沿着兴登堡大街的树林,跃过火车站、旧城和古城,造访屠夫巷和博物馆,让小伙子们闯进去,寻找木雕船艏像尼俄柏。
他们没有找到她。隔壁屋里那位摇晃着脑袋、死死地坐在椅子上的特鲁钦斯基大娘,却跟我有某些共同之处。奥斯卡在远程歌唱,她则在远程思念,在天上寻找她的儿子赫伯特,在前线的中间地段寻找她的儿子弗里茨。她的大女儿古丝特,一九四四年初嫁到了莱茵兰,特鲁钦斯基大娘便在遥远的杜塞尔多夫寻找她。她的丈夫、餐馆领班克斯特有套房子在那里,但他本人却在库尔兰,古丝特跟他一起相处并认识他总共只有短短的十四天,也即他从前线回来休假的日子。
这是些和平的夜晚。奥斯卡坐在特鲁钦斯基大娘的脚边,在他的鼓上敲了几段幻想曲,从瓷砖壁炉的烘烤箱里取出一只烤苹果,带着这个老太婆和小孩子吃的皱皱巴巴的果子消失在黑暗的卧室里。他拉起防空遮光纸,把窗子打开一道缝,送出他的定向远程歌声。他不去歌颂颤抖着的星星,银河也没有他要寻找的东西,他的目标是冬野广场,但不是电台大楼,而是那幢盒状楼,里面一个门挨一个门,全都是希特勒青年团区总部的办公室。
遇上清爽的天气,我的工作只需几分钟就完毕。打开的窗户旁的烤苹果已不是那么热烘烘的了。我啃着它回到特鲁钦斯基大娘和我的鼓身边,过不多久就上床,心里满有把握,在奥斯卡睡觉的时候,撒灰者自然正以耶稣的名义抢劫党的钱柜,生活资料票证,更重要的是公章、印好的表格或希特勒青年团巡逻队名单。
我宽容为怀,让施丢特贝克和摩尔凯纳利用伪造的证件去恣意胡闹,团伙的主要敌人是值勤巡逻处。我允许他们随着自己的兴致去绑架对手,对被绑架者撒灰,以及——接负责此事的煤爪给取的名称——掴他们的蛋。
这些行动只是前奏而已,没有泄露我真正的计划,而我都没有直接参与,所以也无法证实下面这件事是不是撒灰者干的:一九四四年九月,巡逻处两名高级官员,其中一个是人人惧怕的赫尔穆特·奈特贝格,被捆绑结实,从母牛桥上扔进莫特劳河里淹死了。
后来有人说,撒灰者团伙跟莱茵河畔科隆的薄雪草海盗〖薄雪草海盗,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出现的德国青年武装盗匪集团。〗 有联系,又说图赫尔荒原地区的波兰游击队影响甚至操纵我们的行动。我,奥斯卡和团伙首领耶稣,必须以这双重身份否认有此事,这种说法纯属无中生有。
后来,在审理我们的案子时,也有人硬说我们同七月二十日的行刺者和密谋者〖指1944年行刺希特勒和密谋政变的参与者。〗 有关系,因为赤膊天使的父亲,奥古斯特·封·普特卡默,跟隆美尔元帅非常接近,因而自杀。在整个战争期间,赤膊天使仅仅匆匆见过他父亲四五次,只注意到他的军阶标志不断地更换。直到审判我们时,这小子才听说了那起对于我们是无关紧要的军官事件,于是号啕痛哭,不知羞耻,坐在他旁边的煤爪,不得不在法官面前对他撒灰。
在我们的活动期间,成年人跟我们接触只有过一次。几个船坞工人——正如我当即就猜到的那样,是共产党方面的——试图影响我们团伙中那些席哈乌船坞的学徒,把我们变成赤色地下运动。学徒工并不反对。中学生却拒绝有任何政治倾向。空军辅助人员密斯特,那个撒灰者团伙的犬儒学派分子和理论家,在一次全体大会上发表他的见解如次:“我们同各政党毫无关系。我们进行斗争反对我们的父母以及其他成年人,不论他们赞成什么或者反对什么。”
尽管密斯特讲得太夸张太过火,所有的中学生仍旧都表示同意。这导致撒灰者团伙的分裂。于是,席哈乌的学徒——这些孩子很能干,失去他们我感到非常可惜——成立了自己的协会,但又不顾施丢特贝克和摩尔凯纳的反对,仍旧自称是撒灰者。在审判时——因为他们的组织跟我们的组织同时被破获——他们被指控火烧船坞区内的一艘训练用潜艇。一百多名正在受训的潜艇驾驶员和海军中士丧命,死得很惨。大火是从甲板上燃起的,使甲板下睡觉的潜艇人员无法逃出水手舱。不满十八岁的海军中士们想钻出舷窗跳进港湾的海水里去逃命,不料被他们的髋骨卡住,迅速吞噬一切的烈火从后面烧上来,他们的喊声太响也太久,别人只好从小汽艇上开枪把他们打死。
我们反正没有放火。这也许是席哈乌船坞的学徒干的,也许是韦斯特兰德协会〖韦斯特兰德协会成立于1934年,1944年又恢复活动,是代表德国东部波兰人利益的地下组织。〗 的人干的。撒灰者不是纵火犯,虽说我,他们的精神向导,有可能从外祖父科尔雅切克身上获得了纵火犯的资质。
那个装配工,我至今记忆犹新,他是从基尔的德国工厂调到席哈乌船坞来的,在撒灰者团伙分裂前不久拜访了我们。富克斯瓦尔一个码头工人的两个儿子,埃里希·皮茨格和霍斯特·皮茨格,带他到普特卡默别墅的地窖里来见我们。他专心地看了我们的仓库,发现缺少实用的武器,但仍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夸奖话。他问团伙首领是谁。施丢特贝克应声回答,摩尔凯纳犹豫地指指我,他便放声大笑,笑个不止,狂妄至极,奥斯卡差点儿把他交给撒灰者,给他撒撒灰。
“他是哪一类的侏儒啊?”他用大拇指在肩膀上方指着我,问摩尔凯纳。
摩尔凯纳有点尴尬地微笑着,没等他开口,施丢特贝克就镇静得惊人地回答说:“这是我们的耶稣。”
这个自称是瓦尔特的装配工,无法容忍这个名词,竟然在我们的窝里发起火来:“请谈一谈,你们在政治上对头吗?难道你们都是辅弥撒者,正在为圣诞夜排练耶稣诞生戏不成?”
施丢特贝克打开地窖门,给煤爪丢了个眼色,由上装袖管里抖出伞兵刀的刀刃,与其说冲着那个装配工,不如说是冲着这个团伙说:“我们是辅弥撒者,正在为圣诞夜排练耶稣诞生戏。”
不过,那位装配工先生并没有吃什么苦头。人家蒙住了他的眼睛,领他出了别墅。过不多久,席哈乌船坞的学徒分离出去,在那个装配工的领导下搞起了自己的协会,只剩下我们了。今天,我敢肯定地说,烧训练用潜艇的就是他们。
那天,施丢特贝克按我的意思作了正确的回答。我们对政治不感兴趣,在希特勒青年团巡逻队丧了胆几乎不离开他们的值勤室,或者仅限于在火车站检查放荡的小姑娘的证件之后,我们也把工作地区挪到了教堂里面,按照那位激进的左派装配工的话,排练耶稣诞生戏。
相当能干的席哈乌学徒被夺取走了,我们首先必须补充力量。十月底,施丢特贝克让圣心教堂的两个辅弥撒者宣誓,他们是菲利克斯·伦万德和保罗·伦万德。施丢特贝克是通过他们的妹妹卢齐接近这两兄弟的。不顾我的抗议,这个不满十七岁的姑娘参加了宣誓仪式。伦万德兄弟必须把左手放在我的鼓上——小伙子们过分夸张地把鼓看成某种象征——照着念撒灰者的套语:一纸文字,纯属瞎扯,通篇胡闹,所以我也记不得了。
在举行宣誓仪式时,奥斯卡观察着卢齐。她耸起肩膀,左手拿着一块轻微抖动着的夹香肠面包,咬住下嘴唇,三角形的狐狸脸上毫无表情,用目光把施丢特贝克的后背烧得火辣辣的。我开始替撒灰者的前途担忧了。
我们着手让地窖各室改观一番。我在特鲁钦斯基大娘的寓所引导,撒灰者通力合作,来添置财物。我们从圣卡塔琳娜教堂搬来一个约瑟像,半人高,后来证明是十六世纪的原作,几个教堂烛台,若干弥撒器皿以及一面基督圣体旗。一次夜访特里尼塔提斯教堂,带回一个木制吹号天使,无艺术性,一幅可以当墙饰用的五彩画毯。这幅古物复制品上有一个扭捏作态的女士,还有一头顺从她的怪兽,名叫独角兽。施丢特贝克颇有几分道理地认为,这条毯子上编织出来的少女的微笑,显出玩弄成性的残酷,类似卢齐那张狐狸脸上的微笑。我仍然希望我的副手可别像神话里的独角兽那样准备百依百顺。地窖的正面墙上原先画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黑手”啦,“骷髅”啦,现在挂上了这幅壁毯,而独角兽终于成了我们议论的主题。这时,我问自己,卢齐已经在这里进进出出,在你的背后吃吃暗笑,为什么,奥斯卡,为什么你还要把编织成的第二个卢齐搬到这里来。她要把你的副手变成独角兽,她栩栩如生,说到底,她的目标是你,因为只有你,奥斯卡,你才真正是寓言式的,才是有着夸张的旋涡形角的稀世怪兽。
基督降临节来到了。我们从周围教堂搬来了许多圣婴像,真人大小,刻得很天真。我用它们一层层地挡住了那条壁毯,使这个寓言剧从前台后撤,变成了压轴戏。十二月中旬,龙德施太特〖龙德施太特,纳粹德国元帅。阿登攻势是二战期间德军发动的最后一场攻势,被盟军挫败。〗 发动了阿登攻势。我们的盛大活动的准备工作也完毕了。
玛丽亚完全沉浸在天主教精神里,使马策拉特苦恼不已。接连几个星期日,我搀着玛丽亚的手去望十点钟弥撒。之后,我指示全体撒灰者去教堂。我们熟门熟路,无需奥斯卡唱碎玻璃,靠菲利克斯和保罗兄弟的帮助,于十二月十八日夜到十九日凌晨,闯入圣心教堂。
下着雪,但落地就化。我们把三辆手推车停在圣器室后面。保罗·伦万德有大门钥匙。奥斯卡领头,引导小伙子们相继来到圣水池前,让他们在中堂下跪,朝主祭坛膝行而去。我接着指示他们用一条义务劳动局的毯子蒙住圣心耶稣像,不让他的蓝色目光过分妨碍我们的工作。德力支免和密斯特把工具运到左耳堂的左侧祭坛前。首先必须把有许多马槽圣婴像和冷杉的马厩〖据《圣经》载,耶稣诞生在马厩里,以马槽为床。〗 移到中堂。我们早就备有所需的牧人、天使、羊、驴和母牛。我们的团伙,有的是跑龙套的,独缺主角。贝利萨尔搬走祭坛桌上的花。托蒂拉和泰耶卷起地毯。煤爪取出工具。奥斯卡则跪在祈祷小凳后面,监督拆卸工作。
身披巧克力色粗毛皮的施洗童子先被锯下。真不错,我们带了一把金属锯来。在石膏里面,有手指粗的金属棒把施洗者和彩云联在一起。煤爪锯着。他干这种活时真像个中学生,笨手笨脚的。要有席哈乌船坞的学徒在场该多好!施丢特贝克替下煤爪。他干得稍强些,响了半小时噪音之后,我们放倒了施洗童子,用毛毯裹上,这才感觉到了午夜教堂的寂静。
耶稣的整个屁股贴在童贞女的左大腿上,把他锯下来,费时颇多。德力支兔、菲利克斯·伦万德和狮心三人花了整整四十分钟。为什么摩尔凯纳还不来呢?他要带着他的人直接从新航道来,在教堂同我们碰头,使行进的队伍不致太显眼。施丢特贝克情绪很坏,我觉得他神经过敏。他多次向伦万德兄弟打听摩尔凯纳。末了,如我们大家所期待的,他们说出了卢齐这个名字。施丢特贝克不再问,从狮心笨拙的手中夺过钢锯,咬牙蛮干,给童子耶稣致命的一击。
放倒耶稣像时,灵光圈被折断。施丢特贝克向我道歉。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压下满腔怒火,让人把这个镀金石膏盘的碎片拣到两顶帽子里去。煤爪认为可以用胶水粘合。锯下的耶稣用枕头保护,再裹上两条毛毯。
我们计划把童贞女分两段锯下,先锯骨盆以上一截,再在脚跟和云之间下锯。云就留在教堂里了,我们只把童贞女的两截,耶稣,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可能,还有施洗童子,运到普特卡默地窖去。出乎意料的是,我们把石膏像的重量估计得太高了。这组塑像中间是空的,外壁仅两指厚,只有铁架子有点费事。
小伙子们,尤其是煤爪和狮心,都已筋疲力尽。得让他们休息一下,因为其余的人,包括伦万德兄弟都不会锯。团伙的人分散坐在教堂的长凳上受冻。施丢特贝克站着,压凹了他进教堂后就摘下的毡帽。我不喜欢这种情绪。必定要出什么事了。小伙子们受不了夜间空荡荡的教堂建筑的气氖。摩尔凯纳不来,大家也有些紧张。伦万德兄弟看来害怕施丢特贝克,站在一旁耳语,直到施丢特贝克命令他们安静。
我记得,当时我慢吞吞地叹着气从祈祷跪垫上站起来,径直向还留存着的童贞女走去。她的目光原来是对着约翰的,现在却对着满是石膏末的祭坛台阶。她的右手食指,原先指着耶稣,现在无所指或者说指向黑暗的左耳堂。我一级又一级地登上祭坛,随后回头望去,寻找施丢特贝克深陷的眼睛。他的眼睛失神,煤爪捅了他一下,他这才注意到我在招呼他。他呆视着我,六神无主,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不懂我的意思,接着终于理解或部分理解了。他慢慢地、很慢很慢地走过来,却又一步跨上了祭坛,抱起我来,把我放到那白色的、有些倾斜的、可以看出拉锯人功夫蹩脚的童贞女左大腿的横截面上,它大致描出了童子耶稣屁股的印痕。
施丢特贝克马上转过身去,一个箭步到了铺砖地上,正要沉溺于他的幻想,却又突然回头,眯起两只离得很近的眼睛,投来闪烁的审视的目光。当他看到我坐在耶稣的位置上,那样自然,那样值得礼拜,他显露出深受感动的表情,同坐在教堂长凳上的小伙子们一样。
他没用多长的时间,就领会了我的计划,甚至还扩大了我的计划。他让纳赛斯和蓝胡子把拆卸时用的两个手电筒直接对准我和童贞女,因为灯光刺我的眼睛,他便下令调成打红光,又示意伦万德兄弟到他身边去,低声交待了几句。他们不愿干他所要求的事,煤爪不等施丢特贝克打手势就走过来,对这兄弟两人伸出节骨,准备撒灰。这兄弟两人让步了,在煤爪和空军辅助人员密斯特的监视下,去到圣器室。奥斯卡泰然地等着,把鼓放端正。当高个子密斯特身穿神甫长袍,伦万德兄弟穿上辅弥撒者服,有白有红地回来时,奥斯卡丝毫也不感到惊讶。煤爪穿着半身副神甫服,捧来了弥撒所需的一切。他把东西放在那片云上,悄悄退下。菲利克斯·伦万德手捧小香炉,他的弟弟保罗拿着铃铛。维恩克圣下的长袍穿在密斯特身上实在太肥大。但密斯特摹仿得不坏。开始时,他还带着文科中学生玩世不恭的劲头,接着他便被经文和圣事礼仪所吸引。他给我们大家,尤其是我,看到的不是幼稚可笑的拙劣摹仿,而是望了一次真正的弥撒,后来在法庭上,仍被称之为弥撒,尽管他们说这是黑弥撒。
三个小伙子开始分段祈祷。整个团伙在长凳或铺砖地上下跪,画十字。密斯特开始唱弥撒,他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经文,还得到两位辅弥撒者的熟练配合。唱“登上主的祭坛”时,我便小心地击鼓。唱“求主怜悯”时,我用较强音伴奏。唱“荣耀归于在天之主”时,我也在鼓上称颂主,召唤会众祈祷,用一段较长的鼓独奏代替白日弥撒的诵《使徒书》。我敲的“哈利路亚”尤为成功。唱信经时,我发现小伙子们是如何地信仰我。到奉献仪式时,我的鼓声轻下来,让密斯特摆上面包,在酒中掺水,用香来熏圣杯和我,我看着密斯特如何行洗手礼。祈祷吧,兄弟姐妹们,在手电筒的红光下我敲着鼓,转入化体:这是我的肉身。我们会祈祷的,密斯特唱道,受神圣谕旨的告诫——座位上的小伙子们向我唱起两种不同文本的主祷文,密斯特懂得让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在领圣餐时统一起来。还在他们领圣餐的时候,我在鼓上敲起“明认信仰”的引子。童贞女用手指着奥斯卡,鼓手。奥斯卡上任接替基督。弥撒进展顺利。密斯特的声音增强和减弱。他祝福时声调多美:减罪,赦罪,宽恕。当他向教堂吐出结束语“走吧,现在遣散!”时,所有的小伙子确实在精神上已获得释放。因此,当世俗的拘捕临头时,所捕获的只能是一个坚定了信仰、加强了对奥斯卡和耶稣之名的信念的撒灰者团伙〖弥撒是天主教的一种圣体圣事礼仪,它以结束语“ite,missa est”(走吧,现在遣散)中的“missa”一词命名。此处喻这些年轻人是无罪的。〗 。
在望弥撒时,我已经听到了汽车声响。施丢特贝克也曾回过头去。所以,当从大门、从圣器室、从右旁门响起人声时,唯独我们两个没有突然受惊。皮靴后跟在教堂铺砖地上橐橐响。施丢特贝克要把我从童贞女的大腿上抱下来。我示意不必。他明白了奥斯卡的意思,点点头,让团伙照旧跪着,跪着等待刑事警察。小伙子们便都跪着,虽然在颤抖,有个别人跪着移动,但大家都无言地等待着,直到刑事警察穿过左耳堂,穿过中堂,从圣器室里朝我们走来,把左侧祭坛团团围住。许多没有调成红色的刺眼的手电。施丢特贝克站起身来,画十字,显现在手电筒灯光之中,把他的毡帽交给一直还跪着的煤爪,穿着雨衣朝一个没拿手电筒的肿胀的黑影走去,朝维恩克圣下走去,从他的背后拖出一个单薄的、拚命挣扎着的黑影,拉到手电光下,是卢齐·伦万德。他揍巴斯克帽下那张板起的三角脸,直到一名警察把他一拳打倒在长凳中间。
“哎呀,耶稣,”我在童贞女怀里听一名刑事警察喊道,“这当真是我们局长的儿子呀!”
奥斯卡听后颇有几分得意,竟然会有个警察局长的儿子当他的能干的副手,接着就扮演起被半成年人诱拐的、咧嘴冷笑的三岁孩子的角色,毫不抗拒地接受了庇护:维恩克圣下把我抱在怀里。
只有刑事警察在大喊大叫。小伙子们被带走。维恩克圣下不得不把我放到铺砖地上。他突然虚脱,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我站在我们那些工具旁边,在榫凿和锤子后面发现了那个食物篮,盛满了德力支兔在我们投入行动前备下的香肠面包。
我抓起篮子,朝瘦瘦的、在薄大衣里打哆嗦的卢齐走去,把夹香肠的面包片递给她。她抱起我,右手抱着我,左手拿着香肠面包,立即把手指间的一块塞到牙齿间。我观察着她那张挨了揍的、灼痛的、嘴里塞满东西的脸:眼珠在两道黑缝后面滴溜转,皮肤像被锤子敲打过,一个咀嚼着的三角形,玩偶,黑厨娘,吞食着带皮的香肠,吞食时变得更加瘦削、更加饥饿、更加像三角形、更加像玩偶——这副相貌印在我的额头上和脑子里。谁会从我的额头上和脑子里取走这个三角形呢?它还会在我心里待多久呢?在那里咀嚼,咀嚼香肠、香肠皮和人,像三角形那样微笑(如果三角形也能微笑的话),像壁毯上训练独角兽的女士那样微笑,这会延续多久呢?
施丢特贝克被两名警察带走时,向卢齐和奥斯卡转过他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我却朝他的旁边看去,从今以后我再也认不得他了。我由吞食着香肠面包的卢齐抱着,夹在五六名刑事警察中间,跟在我先前的撒灰者团伙的后面,被带走了。
留下些什么呢?留下的有维恩克圣下,我们的两个一直还打着红光的手电筒,以及扔下的辅弥撒者服和神甫长袍。圣杯和化为圣体的面包和酒留在祭坛台阶上。锯下的约翰和锯下的耶稣留在那位童贞女身边;而我们原先打算把她搬到普特卡默地窖去,让她体现一种同女士驯兽壁毯相抗衡的力量。
可是,奥斯卡仍被带去受审了,我今天还称之为对耶稣的第二次审判。审判以我,自然也以耶稣的无罪释放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