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奥蒂玛的情感没有完全像阿恩海姆的成功那样显示出同样的直线上升的趋势。
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在一次社交聚会上以及她所有房间已腾空并变了形状的寓所里,她以为自己在一个梦幻的国度里苏醒过来。随后她便站立着,四周为空间和人所围绕,枝形吊灯的灯光流泻过她的头发并从那儿向下越过肩膀和臀部,使她竟自以为感觉到了这明亮光线的流动,而她则俨然是座雕像,简直可以成为井旁雕像,在一个世界中心的中心,充溢着高度的才智和妩媚。她认为这种情形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可以趁机去实现这一切被人们在人生历程中视为最重要和最伟大的东西,于是她就不再怎么在乎当下并不能想象出任何具体的事物来。整个寓所,众人在其中的存在,整个晚上像一件内衬是黄色丝绸的连衣裙那样将她围住;她感觉到这件衣服已经贴住她的肌肤,但是她看不见它。她的目光时不时转向惯常在别处、站在一群男人中间说话的阿恩海姆;但是随后她发现,她的目光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直滞留在他的身上,向他转过去的,仅仅是她觉醒的意识。即便她没望过去,她的心灵的最外部的翼尖——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也总是滞留在他的脸上并传递着自己内心进行着的活动。
为了不离开羽翼这个话题,不妨补充一点,这就是他的形象上也有某种梦幻的东西,比方说像一个贩卖金色天使翅膀的商人,他勉强同意参加这集会。特别快车和豪华列车的当啷声、小卧车的呼呼声、猎舍的寂静、快艇扬帆行驶的劈啪声隐含在这些看不见的、折叠起来的、在他的胳臂作出一个解释性姿势时便发出轻微沙沙声的翅膀里,她的情感便是用这些翅膀来装潢他。阿恩海姆依旧常常因外出旅行而缺席,而他的出席则由此也就总是具有某种超越瞬间和局部事件——它们对狄奥蒂玛已是十分重要——的意义。她知道,他在这里时,这桩特殊事务的文传电讯、访问者和特派代表们便秘密穿梭来往起来。她渐渐地便对一所世界之屋及其与上流社会生活各事件的紧密联系有了一个概念,有了一个也许甚至是夸大了的概念。阿恩海姆有时神情紧张、饶有兴趣地讲述国际资本关系网、海外贸易和政治事件间的相互关联;全新的视野,破天荒第一次见到的视野,展现在狄奥蒂玛的眼前,比方说人们只需要听他讲讲唯一一次法德对立——对此狄奥蒂玛知之不多,她只知道周围所有人都对德国有一种轻度的反感,当中搀和着某种讨人嫌的兄弟义务——经他一讲,这就成了一个高卢人-凯尔特人-奥斯脱人-蒂莱奥尔人的问题,包含着洛林煤矿问题和墨西哥油田问题以及英国和拉美之间的对立。对这样的关联图齐司长毫无了解,或者起码没显示出什么了解来。他满足于时不时地促使狄奥蒂玛注意,说是在他看来阿恩海姆的抛头露面以及他们的寓所受偏爱的背后恐怕不会没隐藏着什么意图,但是对于究竟是什么意图他却缄默不语,自己也懵然不知。
就这样,他的夫人明显感觉到新人比过时的外交方法优越。她不曾忘记自己下定决心要将阿恩海姆推向平行行动前列的那个时刻。这是她生平第一个了不起的主意,她当时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之中;一种梦幻和熔融的状态袭上了她的心头,这主意曾显得如此神奇和美妙,而在这之前一切构成狄奥蒂玛的世界的东西则迎着这个主意全部融掉了。关于这些,人们能够用言语表述出来的,并没有多大的含意;那是一种闪耀、一种闪烁、一种特有的空虚和意念飘忽,人们甚至可以心安理得地承认——狄奥蒂玛心中暗想——包含在其中的核心思想,也就是将阿恩海姆推上这个新式爱国行动前列的核心思想,是不可能实现的。阿恩海姆是外国人,这依然是对的。这样直截了当地,一如她向莱恩斯多夫和她的丈夫提出这个想法时那样,它是没法去实现的。但是尽管如此,一切却如她所想的那样发生了。因为其他为赋予这个行动以真正令人振奋的内容的努力迄今也全是枉然;那重大的首次会议、各委员会的工作,甚至连这次私人会议——顺便说一句,阿恩海姆听从一种奇怪的命运的嘲弄曾告诫大家不要召开这样的会议——迄今为止没产生出任何别的结果来,只产生出一个阿恩海姆,人们围着他转,他必须不停地讲话,成为一切希望的秘密中心。他是新型人,这种人有资格取代各种旧势力、掌握各种命运。她可以沾沾自喜,是她发现了他,和他谈过新人涌进权力领域并帮助他顶着所有其他人的阻力在这里走自己的路。万一阿恩海姆如图齐司长所猜测的那样果真另有什么特殊的图谋,狄奥蒂玛也几乎会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千方百计支持他的,因为一个伟大的时刻受不了目光短浅的检测,而她则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处在一个顶峰。
撇开倒霉鬼和幸运儿不谈,所有的人都过着同样坏的生活,但是他们分不同的阶段过这样的生活。对于一般来说很少有希望看到生活意义的现代人而言,这种分阶段的自尊态势是一种完全值得谋求的补偿。在重大事件中,它可能会增强为一种对于高峰和权力的陶醉,就犹如会有这样的人,他们在高层建筑上感到头晕,即使明知道自己站在窗户紧闭的房间的中央。每逢狄奥蒂玛考虑到,欧洲最有势力的人物中的一个正和她一道为将精神注入权力领域而努力,而他们俩又怎样简直是通过命运的安排走到一起,以及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即使在奥地利国际人类事业大厦的这一层楼里这一天恰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每逢她考虑到这些,她的思想的连接处马上就像已经松解成绳套的结节,思维速度增加,过程缓和了,一种特别的幸运和成功的感觉和她的想法相伴相随,于是这种泉涌的状态给她带来令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认识。她的自信增强了;她从前不敢相信会取得的成功如今近在咫尺,她觉得自己的心情比平常更快活了,有时她甚至想起某些不正经的笑话,某种她一生中还从未在自己身上体察过的东西,快乐,乃至恣情的情绪涌动着流贯她的全身。她觉得自己好像在一间有许多窗户的塔楼房间里。但是这也有其阴森可怕的特性。她受到一种不明确的、一般的、难以描绘的舒适感的折磨,这是一种要求采取某些行动,要求全面行动起来的感觉,但她却想象不出这全面行动该是个什么样子。几乎可以说,她突然意识到地球在自己脚下旋转,她摆脱不掉这种旋转的感觉;抑或这些没有具体内容的剧烈过程像一只在脚跟前跳来蹦去的狗那样起着妨碍的作用,谁也没看见这只狗是怎么来的。所以狄奥蒂玛对这一变化感到害怕,这是在没有获得她明确准许的情况下所起的变化,总而言之,她的状况与那种浅淡而神经质的灰色极其相似,这灰色是在酷热难当的时刻里柔和的、摆脱了一切重力的天空的颜色。
这当儿,狄奥蒂玛对理想的追求经历着一个重大的变化。这种追求从来就不能完全准确无误地与正确赞赏高贵事物区别开来,这是一种高尚的理想主义、一种得体的高雅,而由于在当前这比较强健有力的时代几乎没有哪个人还会知道这是什么,我们不妨再次简略描述一下其中的一些内容。这种理想主义,它是不注重实际的,因为注重实际是手工业式的,而手工业则总是不干净的;它反倒有某种大公爵夫人的花卉绘画艺术的特性,她们觉得别的花卉式样不相宜,而完全能说明这种理想主义的特色的则是文化这个概念,这种理想主义觉得自己充满文化色彩。但是人们也可以说它是和谐的,因为它憎恶一切不协调并认为教育的任务就是使可惜仍在世界上存在着的严重对立协调一致起来;一句话,它也许和人们今天对——当然只是在仍坚持重大的市民传统的地方——可靠和纯正的理想主义的理解根本就没有多大的不同,这种理想主义严格区分配受自己追求的对象和不配受此待遇的对象,出于崇高人性的原因它并不相信圣徒(以及医生和工程师)的这个信念:即便在道德垃圾里也蕴藏着未曾被利用的上天的热力。如果人们提前将狄奥蒂玛从睡梦中唤醒并问她现在想干什么,那么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将鲜活心灵的爱情力量传导给全世界;但是稍稍醒过神来之后她就会有所保留,她会说,在现今世界上,按它因文明和理智滋蔓而变成的模样,即便具有最崇高的禀性,为谨慎起见人们也只能谈及一种类似爱情力量的追求。而且她真的是这样认为的。今天还有几千个这样像爱情力量喷撒器的人。每逢狄奥蒂玛坐下来读他们的书,便总是把美丽的头发从额头上捋开,这使她具有合乎逻辑的外貌,她阅读时怀着责任感,力求用她称为文化的东西为自己培养一个她所处的并不容易的社会境况中的帮手;她也是这样生活的,她化作最纤细的爱情的小飞沫散布到一切配受其青睐的事物上,隔着一些距离自动在这些事物上凝聚成薄雾,而她自己其实只剩下躯体的空瓶,是图齐司长家中的一个物件。这在阿恩海姆到来之前导致严重忧郁情绪的发作,当时狄奥蒂玛还独自站立在丈夫以及生命的耀眼光辉和平行行动之间,但是从此以后她的状况便以一种很自然的方式重新组合了。爱情力量已经紧紧聚拢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返回体内,那种“类似的”追求已经变成为一种很利己、很明确的追求。那种首先被她的表兄唤起的想法,觉得自己正处在一种行为的前期状态,而且某种她还不愿意想象的东西眼看就要在她和阿恩海姆之间发生,这种想法比所有她迄今思考过的想法有着高得多的浓度,致使她感受不到别的,只觉得仿佛从梦幻过渡到了觉醒。一种空虚,这种过渡时期最初所特有的一种空虚,也在狄奥蒂玛心中油然而生,而她则能够从读过的说明中回想起,这是伟大激情开始的一种征兆。她以为自己可以本着这种精神去理解阿恩海姆最近讲过的许多话。他就自己的地位、就自己的生活所必需的德行和义务所作的谈话是未雨绸缪,准备迎接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的到来,而狄奥蒂玛则一边打量着一切迄今构成她的理想的东西,一边感觉到这种精神上的行为悲观主义,犹如一个已经收拾好箱子的人向已半空荡的、居住过多年的各个房间投去最后的一瞥。这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狄奥蒂玛的心灵暂时没有了崇高力量的监控,举止行为像一个顽皮的中学生,这中学生一直四处游荡,直至那种无意义的自由的忧伤袭上心头,而由于这一奇特的情况,尽管不断设法避免,在她与她丈夫的关系中还是在短时间内出现了某种如果说不是与爱情的暮春,那么就是与一种混合四季情感的爱情惊人相似的东西。
带有一种棕色、干燥皮肤的令人愉快气味的小司长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几次注意到,他的妻子在有客人在场的时候给人以一种奇异梦幻的、沉浸在沉思默想中的、神思惚恍和高度神经质的印象,确实既神经质又不知怎么极其心不在焉,但是如果他们单独在一起,当他感到有些害怕和诧异,向她趋近想问问怎么回事时,她竟突然怀着无端的欣喜热烈拥抱他并将两片热辣辣的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它们让他想起了理发师的烫发钳,在卷曲胡子时它太贴近皮肤。这样突如其来的柔情是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所以狄奥蒂玛一不注意,他便又偷偷将它抹掉。但是有一回,当他想拥抱她时,或者他已经将她抱住——这更令人恼火——她竟情绪激动地责备他从来没有爱过她,而只是像一头牲畜那样扑到她身上。现在某种程度的敏感情绪便完全和他自青年时代以来便对值得渴慕的、可以弥补男人性格不足的女人的印象相吻合,狄奥蒂玛递过一杯茶、手里拿起一本新书或对某一个问题——他确信她对这个问题不可能有什么了解——发表评论时的那种洋溢着才智的妩媚一直以其完美的风度令他心醉神迷。这就像一种柔和的宴会音乐、某种他喜欢得不得了的东西影响着他;但是图齐当然也完全认为,使音乐脱离宴会(或脱离做礼拜)以及力图独自搞音乐,这就是一种市民的傲慢,虽然他知道,这话不可以大声嚷嚷,而且人们也永远不会仔细琢磨这样的想法。那么如果狄奥蒂玛一会儿拥抱他,一会儿又怒气冲冲地声称一个富有情感的人在他身边找不到使自己的真实本性得到升华的自由,他该怎么办呢?多想内心世界里美的海洋的深度,少琢磨她的身体:对这样的要求该如何作出回答?他突然被要求弄清楚一个爱情诗人——爱情的精神在此人心中自由飘浮,不受贪欲的重压——和一个好色的人之间的区别。这当然是一种书生气,是会为人嗤笑的;但是如果它们是由一个女人边脱着衣服边说出口来——嘴边挂着这样的训诫——图齐暗想,那么这就会伤害人的感情。因为他还是觉察到了,狄奥蒂玛的内衣已经朝着某种交际界名流派头的轻率迈出了前进的步伐。她一直小心谨慎地穿衣打扮,因为她的社会地位既要求她衣着讲究又要求她不去和名媛淑女们争风斗艳;但是在介乎正派结实和淫荡袒露之间的内衣分级上,她现在对从前肯定会被她认为与有才智的女人的身份不相称的美观作出让步。然而,倘若吉奥瓦尼(图齐是姓,他名叫汉斯,但出于文体方面的原因他改了名,以和他的姓相配)说出这样的看法,她便满脸通红并开始讲述某些有关封·施泰因夫人的事,说是她连对歌德这样的人都没有让步!所以图齐司长再也难以在以为时机已到时摆脱重要的、私人难以亲近的国家事务并在家庭内部找到松弛,而是觉得自己只得听凭狄奥蒂玛摆布,而已经干干净净分离了的精神的绷紧以及身体的休养生息简直又重新回到紧张的和一种有点儿可笑追求的新郎时期,就像一只公琴鸡或一个写诗的少年。
说他有时在内心深处简直对此感到恶心,这一点也不过分,相应地,他的夫人在这期间所取得的明显成功则几乎使他感到伤心。狄奥蒂玛沉浸在一般性的情绪之中,这是某种图齐司长在任何情况下都十分重视的东西,他生怕如果自己用命令或太尖刻的讽刺口吻来对待自己不理解的狄奥蒂玛会使,自己显得无理解能力。他渐渐认识到,当一个著名女人的丈夫是一种折磨人的、需要小心加以掩盖的痛苦,在某种意义上简直就像因为事故被割去了睾丸。他极其小心谨慎地不露声色,每逢狄奥蒂玛有客或有会他便总是裹着一层既亲切又带官腔的讳莫如深的浓雾,悄然无声地匆匆来去,偶或彬彬有礼地发表一些有见地的、或者也是安慰中带着讽刺的意见,似乎在一个封闭和友好的毗邻世界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似乎总是和蒂奥蒂玛意见一致,甚至在没有旁人时还时不时委托她办一件小事,公开赞许阿恩海姆出入他的家宅,在公务闲暇之余他研读阿恩海姆的著作并憎恨所有写作的男人,认为他们是自己痛苦的根源。
因为这是一个问题,一个现在由于阿恩海姆出于什么原因出入他家宅这个主要问题尖锐起来而产生的问题:阿恩海姆为什么写作?写作是一种特殊形式的闲扯,而闲扯的男人则让图齐觉得不堪忍受。他感到迫切需要像水手那样压紧上下颚并从抿紧的嘴唇间吐出一口痰来。这方面当然有他承认的例外。他认识几个高级官员,他们在退休后曾撰写过回忆录,他也认识一些有时给报刊撰稿的人;图齐认为,一个官员只有在不满或者身为犹太人时才写作,因为他确信犹太人是虚荣心重和不满的。此外,一些有实践经验的大人物曾写过总结自己经验的书;但那是在他们的晚年并且是在美国或充其量在英国。况且图齐本来就是个有文学修养的人,他和所有的外交官一样爱读回忆录,人们可以从这些回忆录里学到机智幽默的格言和人情世故;但是今天不再有人写这样的回忆录了,这却是具有某种意义的,也许这是一种过时的需要,它不再适宜新现实的时代。说到底,人们之所以写作,也是因为这是一种职业;这一点图齐充分予以承认,如果人们当之无愧或在现有的作家概念之列;他甚至为可以在身边看到这一行当的首脑人物而颇感荣幸,他迄今一直把受外交部机密费赡养的那批作家算作这一行当的人,但是他也会不多加思索就把《伊利亚特》和《登山宝训》算作是这种自主或不自主从事的职业所创造出来的作品。可是一个像阿恩海姆这样的人,居然毫无必要地撰写这么多的著作,这就有点名堂,图齐现在才大致猜想到这背后必有文章,可他对此还不甚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