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阿加特和他联合以来,将乌尔里希和图齐家的大熟人圈子连接起来的种种关系便提出了费时间的社交任务,因为尽管已是隆冬季节,较为活跃的冬季社交活动却仍还没有结束,而且人们在乌尔里希的父亲去世后向他致以的哀悼,这笔人情债也得偿还,所以即使他们俩由于要服丧可以名正言顺不参加大型庆祝活动,但他也不能把阿加特藏起来。假如乌尔里希充分利用这服丧期带来的好处的话,那么它本来是完全可以使他在较长时间内避开一切社交活动并从而退出一个他只是由于一个奇特情况而陷于其中的人物圈子的。可是,自从阿加特把自己的生活托付给他以来,乌尔里希的行动便与自己的感觉截然相反,他让自身中的一个部分——它体现了“一位兄长的义务”这个传统观念——去作出许多决断,即便他作为完整的人对这些决断采取暧昧态度,如果说他不是对它们压根儿采取否定态度的话。尤其是这一意图便属于一位兄长的这些义务之一:阿加特的从她丈夫家宅的出逃不应有任何别的结局,而是应该在一位更好的丈夫的家宅找到归宿。“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他们一谈起他们的共同生活要求采取某些预防措施,他便惯常这样回答,“那么不久就会有人向你求婚,或者至少向你求爱的。”若是阿加特制订时间长达几个星期以上的活动计划,那么他便会回答:“到那时候情况就会完全改观了。”她若不是发现了她兄长的这种内心矛盾,那么这本来是会更加伤害她的感情的,这种情况也就暂时阻止她在他以为尽量扩大他们涉足的社交圈有好处时进行强烈的反抗。就这样,自阿加特到达以来这兄妹俩就远比乌尔里希独自一人时更频仍地介入到社交活动中去。
在人们长期只认识他一个人并且从未听见他对他的妹妹说起过片言只语之后,他们这样在一起抛头露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天,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带着他的传令兵、他的公文包和他那个面包又来到乌尔里希这儿并满腹狐疑地东闻闻西嗅嗅。他嗅出了一股无法描述的味道。接着,施图姆发现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搭着一只女袜,并不以为然地说:“当然啰,年轻人嘛!”“我妹妹。”乌尔里希解释。“得了吧!你根本没有姊妹!”将军纠正他。“我们满怀忧愁,你却金屋藏娇!”他的话音刚落,阿加特便走进房间,他顿时便慌了神。他看出容貌的相似之处,并从其落落大方的举止上感觉到乌尔里希讲的是真话,但却没摆脱掉这样的念头:他面前这个女子是乌尔里希的一位女友,她长得酷似乌尔里希,酷似得让人不可思议、令人迷惑不解。“我不知道,夫人,在那一瞬间我是怎么回事了,”事后他向狄奥蒂玛讲述说,“但是即使他自己突然又以候补士官的身份站在我面前,我也不可能会有别样的心情的!”因为阿加特十分称他的心意,所以施图姆一看见她便感觉到那种已被他学会当作深深激动征兆看待的昏呆。他的柔和的肥胖身躯和敏感的禀性使他爱仓皇撤退出如此棘手的场合;尽管作了种种努力让他留下,乌尔里希还是再也了解不到多少情况,不知道是什么解不开的忧愁把这位有教养的将军引导到他这儿来了。
“不!”这位将军责备自己说,“任何事情都不会如此重要,以致人们可以像我这样来打扰!”
“可是你没有打扰我们呀!”乌尔里希笑道,“难道你会打扰什么的吗!?”
“不,当然不!”施图姆重申,越发不知所措了,“当然,在某种意义上是不会的。但是,尽管如此!得,我还是改天来吧!”
“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来了,说完你再走也不迟!”乌尔里希要求。
“没什么事!根本没什么事!小事一桩!”施图姆渴望溜之大吉,便一迭连声地说,“我认为,这个‘伟大的事件’现在正在开始!”
“一匹马!一匹马!坐船到法国去!”乌尔里希愉快而兴奋地胡乱叫喊起来。
阿加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请求原谅,”将军转过身来对她说,“夫人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平行行动已经找到了一个高屋建瓴的思想!”乌尔里希补充说。
“不,”将军不以为然地说,“这话我没说。我只是想说:这个为大家所期盼的事件现在眼看就要发生!”
“原来是这么回事!”乌尔里希说,“这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不,”将军神情严肃地说,“不仅仅是如此。现在有一个极其明显的‘人们不知道是什么’的事件正在酝酿之中。不久将在你表妹那儿举行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聚会。德朗萨尔太太——”
“这是谁?”一听到这个新名字,乌尔里希便打断他。
“谁叫你这么深居简出的!”将军惋惜地责备他并转向阿加特,以便临时进行补救。“德朗萨尔太太就是奖掖诗人费尔毛尔的那位女士。这位诗人你也不认识?”他问,当从乌尔里希的方向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时,他便又旋回他的肥壮的身体。
“认识。抒情诗人。”
“会写写诗。”将军说,满腹狐疑地避开这个他不习惯的词儿。
“甚至是好诗。还写了多种剧本。”
“这我不知道。我的笔记本我也没带在身上。但那是他,是他说:人是善良的。一言以蔽之,德朗萨尔教授太太奖掖的就是‘人是善良的’这个论点;人们说,这是一个欧洲的论点,据说费尔毛尔前途似锦。但是她却曾有过一个丈夫,是全世界都有名的医生,很可能她想把费尔毛尔也变成一个著名的人物;不管怎样,都存在着这样的危险;你的表妹将失去领导地位,德朗萨尔太太的沙龙将担负起领导责任,反正所有著名人士都是她的沙龙的座上客。”
将军擦干额上的汗水;乌尔里希却觉得这个前景一点儿也不坏。
“咳,你说什么呀!”施图姆责备说,“你也是崇敬你的表妹的嘛,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夫人您不也觉得,他这是一种对一个鼓舞人心的女人的极不忠诚、极忘恩负义的行为?!”他冲着阿加特说。
“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向他承认。
“哦!”施图姆说,接着他添上了这样一句话,“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她的热情确实有些减退了!”在这句话中,有骑士风度的意图和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非骑士风度混合成一句向阿加特作出的朦胧自白。
乌尔里希和她,谁都没有吭声,于是将军便感觉到,他必须解释他的这句话。“你也是知道这是为什么的!”他意味深长地对乌尔里希说。他反对研究性科学,这分散了狄奥蒂玛对平行行动的注意力;他忧心忡忡,因为与阿恩海姆的关系不见改善;但是他不知道,他可以敢冒多大的风险,在阿加特面前谈论这样的事情,而她的表情则终于变得越来越冷酷了。可是乌尔里希却心平气和地回答:“如果我们的狄奥蒂玛不再对阿恩海姆具有原有的影响力,你的油田故事大概就不会有什么进展了吧?”
施图姆做了一个苦苦哀求的手势,仿佛他不得不阻止乌尔里希开一个在女士面前不得体的玩笑,但却同时用犀利的警告的目光盯住他。他也找到了力量。以年轻人的敏捷抬起他那笨拙的身体,并把军服拽平整。他心中尚还遗留下许多原先的对阿加特的来历的不信任,所以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泄露国防部的秘密。待到乌尔里希陪伴着他走进前厅时,他才抓住乌尔里希的胳臂,面带微笑、嘶哑着嗓门悄声说:“天哪,你可千万别泄露国家机密呀!”并再三嘱咐他丝毫也别向第三个人——即使是自己的妹妹——透露有关油田的事。“好吧,”乌尔里希说,“可是这是我的孪生妹妹。”“对孪生妹妹也不许说!”将军断然地说,他觉得妹妹就已经十分不可信,所以孪生妹妹也就不再使他仓皇失措:“你得答应我!”“你要我答应你,”乌尔里希说,“这毫无用处,我们是连体双胞胎,你懂吗?”施图姆自然明白,乌尔里希是在以他那种永远也不会明确作出肯定回答的方式戏弄他。“你有时候曾开过比较有意思的玩笑,可你总不该给一位如此妩媚动人的女子,哪怕千真万确是你的妹妹,凭空捏造这样令人倒胃口的故事的吧,说什么她和你是连体!”他申斥他。但是由于他对于他所看到的乌尔里希的隐居生活所抱的疑忌已重新被触动,便就势还提了几个问题,对乌尔里希的所作所为进行考察:新上任的秘书已经到你这儿来过了吗?你去过狄奥蒂玛家里了没有?你履行了你的诺言了没有,你找过莱恩斯多夫了吗?现在你知道,你的表妹和阿恩海姆之间出什么事了吗?由于他对这一切自然都是了解的,所以这位胖乎乎的怀疑者以此来注意观察乌尔里希是否诚实;考察结果令他满意。“那就劳驾,你就准时来参加这次决定命运的会议吧,”他一边请求他,一边好不容易将胳臂伸进袖管并气喘吁吁地扣上大衣的纽扣,“我会事先给你打电话并用我的车来接你,这样方便多了!”
“这个无聊的会议什么时候举行?”乌尔里希并不怎么乐意地问。
“嗯,我想,在十四天以后吧,”将军说,“我们想把另一方带到狄奥蒂玛那儿,但是阿恩海姆应该出席这次会议,可此人出门旅行还没回来。”他用一个指头拍打从大衣口袋里露出来的金缨带。“没有此人‘我们’会不快活的:这一点你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告诉你,”他叹息,“尽管如此,我还是什么也不希望,只希望我们的精神领导仍然由你表妹来承担;要我再熟悉全新的情况,这实在让我感到可怕!”
多亏了这次来访,乌尔里希和他妹妹才得以返回他独自离开了的社交界,其实即便他不愿意,也照样不得不重新恢复他的社交活动,因为他和阿加特一天也藏匿不下去了,他不能指望施图姆会保守住一个如此值得叙述的新发现。当这对“连体双胞胎”登门拜访狄奥蒂玛时,她显示出对这一不寻常的、可疑的命名已经知情,即使还不是感到欣喜。这个神圣的女人,因人们随时可以在她家里遇见的那些极受尊敬的和奇特的人物而著名,她起初对阿加特这位不速之客很是见怪,因为一个不惹人喜欢的女亲戚可能会远比一个表兄对她自己的地位更有危害作用;她对这位新表妹一无所知,完全就像从前她对乌尔里希一无所知那样,这就其本身而言就已经使这位万事通的女人感到恼火了,这是她当初就不得不向将军承认的。所以她给阿加特起了“成为孤儿的妹妹”这个名称,部分是为了安慰她自己,部分则是为了在更广泛的圈子里作预防性使用;她也大致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接待了这兄妹俩。她对阿加特有能力给人以这种社交上完美无缺的印象感到惊喜,而阿加特则——牢记着她在一所虔诚的寄宿学校所受的良好教育,受到她曾向乌尔里希自责过的、忍受生活的这种戏弄人的让人吃惊的决心的指引——从这一时刻起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便想到要获得这位强有力的少妇的宽宏好感,对这位少妇的了不起的虚荣心她感到不可思议、无关紧要。她惊叹狄奥蒂玛时怀着跟在惊叹一座巨大发电厂时一样的天真烂漫心情,这座发电厂的传播光明的不可理解的事务人们是不参与的。在狄奥蒂玛一旦产生了好感之后,但是尤其是因为她不久便能观察到阿加特普遍招人喜欢,她便继续关切阿加特的社交成就,并且也为了她自己的荣誉越来越郑重其事塑造着这一成就。这位“成为孤儿的妹妹”引起大家的关注,这种关注在较亲近的熟人身上开始时表现为对人们从未听说过她感到真诚的惊奇,并且随着熟人圈子的不断扩大而变成那种不明确的对新奇事物的喜悦,是它把王族和报界联系在一起。
于是也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狄奥蒂玛有文艺才干,能在本能驱使下于好几个可能性中选出那个最坏的、确保公开的成就的可能性。她一出手,便让乌尔里希和阿加特经常在上流社会的记忆中获得一席之地,因为他们的这位女保护人突然自己觉得她在起初听说的这件事令人心醉神迷,而且也立刻心醉神迷地把它讲给别人听。这件事就是:她的表兄和她的表妹在几乎是毕生的分离之后在富于浪漫色彩的情况下又被联合起来了,他们从此就自称连体双胞胎,虽然按照命运的盲目意愿迄今为止他们的情况一直与此相反。为什么这首先称狄奥蒂玛、随后也称所有其他人的心意,以及这怎样使兄妹俩共同生活的决心显得既异乎寻常又可以理解,这就难说了:这正是狄奥蒂玛的领导才干;因为无论如何两件事都已做到并证明了,尽管有人施展种种竞争手腕她始终还在行使她那温和的权力。阿恩海姆在最近一次归来时听说了这件事,他就在高雅人士的圈子里做了一个报告,报告在对贵族的大众化的力量的一片崇敬中结束。不知怎么地甚至谣言四起,说什么逃到她兄长这儿来的阿加特曾和一位著名的外国学者有过一段不美满的婚姻生活;而由于人们当时在定调子的人的圈子里按地产占有者方式对离婚不怀有什么好感并安于与人私通,所以某些上了年纪的人便觉得阿加特的决定简直闪耀着那种由意志力和感化性混合成的崇高生活的双重光辉,对这兄妹俩特别怀有好意的莱恩斯多夫伯爵有一回曾用这样的话来分析这种光辉:戏剧舞台上一直都在演出令人万分恐惧的激情;可是维也纳国家剧院倒不如把这种东西作为自己的榜样!
亲耳聆听到这一高论的狄奥蒂玛回答说:“有些人追随一种时尚说人是善良的;但是如果人们像我现在这样通过研究了解了性生活的迷惘与混乱,那么人们就会知道,这样的榜样多么稀少!”她想限制还是强调伯爵阁下慷慨地给予的这句赞词呢?她还没有原谅乌尔里希,自从他丝毫未曾向她透露他妹妹即将到来,她便称他这样做是缺乏信任;但是她对这种成功感到骄傲,这里有她的一份功劳,这种情感混杂在她的回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