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互相亲吻表示欢迎,而是只是亲切地彼此面对面站着,随后他们互换位置,这便于乌尔里希打量他的妹妹。阿加特的头发比他的头发浅淡,但却有着同样的干燥皮肤的芬芳,这正是他所喜欢的自己身体上的唯一的东西。她的胸脯不显出浑圆的轮廓,两个乳房纤柔而有力,而他妹妹的肢体则似乎带有狭长纺锤的形状,它将天生的活力和美融于一体。
“我希望,你的偏头痛已经好了,我看不出你有偏头痛嘛。”乌尔里希说。
“我根本没有偏头痛,我只是为了图省事才让仆人这么对你说,”她说,“因为我不便让仆人把错综复杂的原因告诉你:我就是懒惰。我睡觉了。我已经在这里养成了一有空闲就睡觉的习惯。我压根儿就懒惰;我想是由于心灰意懒吧。当我得知你要来时,我对自己说:但愿现在我将是最后一次嗜睡。随后,我便沉入一种恢复健康的睡眠之中:经过仔细考虑,在支使仆人时我把这一切称为偏头痛。”
“你根本不进行体育运动?”乌尔里希问。
“稍微打打网球。但是我讨厌体育运动。”
在她讲话的时候,他再次观看她的脸。他觉得这张脸不是很像他的脸;但是也许他搞错了,这张脸之像他犹如一幅彩色粉笔画之像一幅木刻画,致使人们只看到材料的不同,忽略了笔法和构图。这张脸上有某种令他感到不安的东西。没多一会儿,他想到,他简直看不出这张脸上有什么表情。这张脸上缺乏可以让人揣摩出人的特性的东西。这是一张内容丰富的脸,但是这张脸上哪儿也没有什么突出之处,哪儿也没有显出流畅的性格特征来。
“你怎么会也穿上这身衣服的呢?”乌尔里希问。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阿加特回答,“我以为,这样穿挺好。”
“这很好!”乌尔里希笑道,“可是这简直是变魔术似的偶然巧合。父亲的死,据我看,也没有让你深受震动嘛?”
阿加特慢慢抬起身体踮起脚,旋即又落下身子。
“你的丈夫也已经到这儿了吗?”她的兄长问,他这是没话找话说。
“举行葬礼时哈高厄尔教授才来。”她似乎为有机会能够如此生硬地说出这个名字并对它像对某种陌生事物那样敬而远之而感到高兴。
乌尔里希不知道对此他该如何回答才好。“噢,这我已经听说了,”他说。
他们又相对而视,随后他们便按道德习俗的要求走进停放死者灵柩的小房间。
这间房间在人为作用下变得阴沉昏暗;房间里充斥着黑色。鲜花和燃着的蜡烛在其中闪亮并发出气味。这两个丑角挺直身子站在死者前面,似乎在观看死者。
“我再也不回到哈高厄尔身边去了!”阿加特自言自语地说。人们几乎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这话也是在说给死者听的。
死者躺在支座上,这是他生前安排好的:身穿大礼服,裹尸布一直盖到半胸高处,再往上便露出上浆的衬衫,左右手互握,没有十字架,摆放着勋章。小而硬的眼球虹膜、凹陷的面颊和嘴唇,缝合在这张令人战栗的、没有眼睛的死人皮上,这张死人皮尚还是生物的一部分并且已经异样了——生命的旅行袋。乌尔里希不由得觉得自己从存在的根基上受到了震动,在这个根基上没有情感、没有思想;但是此外哪儿也没受到震动。倘若他必须把话说出口来,那么他只能说:一种累赘的没有爱的关系已经结束。一如一门坏的婚姻使无法摆脱它的人变坏,每一种从永恒出发考虑的、沉重压在身上的纽带也起着这样的作用,如果一时的东西在它重压下而萎缩掉的话。
“我真巴不得你早点来,”阿加特继续说,“可是爸爸不允许。一切和他的死相关的事务他都亲自安排。我想,当着你的面死去,这会让他感到难堪的。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星期;真可怕。”
“至少他是爱你的吧?”乌尔里希问。
“一切他想妥善安排的事他都委托他的老仆人去办理,从此他便一直给人以一个无所事事并觉得自己老朽无用的人的印象。但是大约每隔一刻钟他都要抬起头来看我是不是在房间里。这是头几天的情况。后来是半小时一次,再往后就变成数小时一次,在可怕的最后一天里压根儿就只还发生过两三次。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他一句话也没对我说,除非我问他什么。”
她讲这些话时,乌尔里希在想:“她本来就心肠硬。小时候她就不声不响地极端任性,尽管如今,现在她看上去很好说话?”这时,他突然回想起一次雪崩。有一次他在树林里遭遇一场雪崩袭击几乎丧命。雪崩由一团软和的云雾状雪末引发,这团雪末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攫住,变得像一座倒塌的山那样坚硬。
“是你给我发的电报?”他问。
“当然是老弗兰茨!这一切都是事先已经安排好了的。他也没有让我照料他。他肯定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来这儿。我感到不舒服,便尽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就是在一个这样的时刻死的。”
“很可能他想以此向你证明,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来!”乌尔里希闷闷不乐地说并拉着她走出去,“但是也许他曾希望你抚摩他的额头?或者在他的卧床旁边跪下?虽然不是出于任何别的什么原因,仅仅是因为他经常在书本上读到过:作父亲的在临终告别时理应如此。他没有开口央求你这样做?”
“也许吧。”阿加特说。
他们又一次站住并观看他。
“说起来这一切真可怕!”阿加特说。
“是呀,”乌尔里希说,“这些情况人们都不了解。”
当他们离开这间房间时,阿加特再次站住并且与乌尔里希攀谈:“我向你叨唠一些事,你当然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可是我恰恰是在父亲卧病期间下定了决心,我绝不返回到我丈夫的身边去!”
她的固执态度让她的兄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因为阿加特的眼睛之间现出一道垂直的皱纹并且讲起话来情绪激烈;她似乎怕他会不站在她那一边,这就像一只猫,这只猫很害怕,所以就勇敢地转入进攻。
“他同意吗?”乌尔里希问。
“他还蒙在鼓里,”阿加特说,“但是他不会同意的!”
兄长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妹妹。但是她一个劲儿摇脑袋。“哦,不,你想到哪儿去了,不是这么回事:没有第三者插足!”她回答。
说到这里,交谈暂告一段落。阿加特为自己没顾及乌尔里希又饿又乏而道歉并把他领进一间房间,只见房间里已经摆上了沏好的茶,由于短缺什么,她便亲自去查看。乌尔里希便利用这段独处的时间尽可能地回忆她丈夫的音容笑貌,以便更好地理解她。此人中等身材,腰背部渐渐由宽变窄,大腿圆滚滚地套在缝制粗俗的裤子里,一部短而硬的小胡子下面是有些隆起的嘴唇,爱好大图案花纹领带,这大概可以显示出,他不是一个寻常的人,而是一个好为人师的教师。乌尔里希感到他对阿加特的选择的旧有的猜疑又在心头泛起,但是说这个人会掩藏秘密的不道德行径,这却是完全不可信的,如果人们回想起从戈特利布·哈高厄尔的额头和眼睛亮起的坦率闪光的话。“这简直就是个思想开通、精明能干的人,是个正派人,在自己的领域里促进着人类的发展,而并不干预与自己不相干的事物,”乌尔里希断定。这时,他也又回想起哈高厄尔的著作,并陷入并不完全愉快的沉思之中。
人们最初在其学生时代就可以把这些人的特性刻画出来。他们学习——一如人们混淆因果关系所说的那样——不认真,倒是井然有序、讲求实际。他们首先安排好每一项任务,就像人们若想在早晨迅速和不出差错地出门,就得在晚上把第二天穿的衣服纽扣一个也不缺地准备就绪;没有哪个思维进程会不被他们借助于五至十个这样准备好的纽扣牢牢纳入他们的认识之中的;人们必须承认,这种认识随后便显得不错并经得起检查。他们因此而成为优秀生,却没有令他们的同学们在道义上感到不舒服,而像乌尔里希这样的人则受其天性驱使时而趋向轻微的高度时而又趋向同样微小的低度,这些人以一种似命运那样悄悄潜行地的方式落在他们的后面,即使天赋要高得多。他发现,其实他对这种优秀的人有一种隐藏心中的胆怯感,因为他们的思想上的精确性使他自己的对精确性的幻想显得有点儿轻浮空洞。“他们没有丝毫感情,”他想,“但却是好心肠的人。十六岁以后,如果这些年轻人对精神方面的问题感到兴奋,那么他们表面上似乎有点儿落在别人的后面,没有什么能力去理解新的思想和情感,但是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们也使用他们那十个纽扣;总有一天,他们可以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他们始终是全都理解了的,‘不过没有种种站不住脚的过激看法’,到底他们还是倡导新思想的人呢,如果这些人对于别人来说早已成为被忘却的青年人或者孤独的夸大!”就这样,当他的妹妹又走进来时,乌尔里希虽然还一直不能想象她到底是怎么了,但是他却感觉到,一场反对她丈夫的斗争,哪怕这是一场不公正的斗争,也会是某种东西,某种拥有一种完全不光彩的、使他感到愉快的倾向的东西。
阿加特似乎认为根本无法理智地解释自己的决心。她的婚姻从表面上看——对具有哈高厄尔这样性格的人我们也不能有别指望——井然有序、完美无缺。没有争吵,几乎没有任何意见分歧;之所以没有,也就是因为阿加特,如她所说的,在任何问题上都不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他。当然没有越轨行为,既不嗜酒,也不赌博,连单身汉时的习惯也不复存在。合理分配收入,持家有方。许多人在一起时愉快聚会以及两个人在一起时不愉快聚会的平静过程。“如果你简直是无缘无故地离开他,”乌尔里希说,“婚姻破裂就是你的过错;如果他申诉的话。”
“他应该申诉!”阿加特满不在乎说。
“如果他同意法庭解决问题,那么也许还是让他得到一些财产上的利益的好吧?”
“我只随身带走了,”她回答,“三周的旅行所需用的东西,此外还有几样儿时以及哈高厄尔以前的纪念品。其余一切都留给他了,我不要。但是将来他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便宜!”
这几句话她又是用极其激烈的口吻大声喊叫出来的。人们也许可以这样来理解这些话:阿加特从前让这个人占了太多的便宜,如今她想报这个仇。乌尔里希的好斗性,他的运动员竞技状态,他在克服困难方面的创造才能正在被激起,虽然他不乐意看到这种情况出现;因为这就像一种兴奋剂所起的作用,这种兴奋剂把外在的情绪调动起来,而内心的感情却还依然完全没有被触动。他转移话题,迟迟疑疑地试图了解大概情况。“我读过、听说过有关他的一些情况,”他说,“据我所知,他在授课和教育的领域甚至被认为是一个有希望的人物!”
“是呀,这没错。”阿加特回答。
“就我读过的他的著作而论,他不仅是一个胜任一切工作的教师,而且也很早就拥护对中等学校进行改革。我记得,有一回读过他的一本书,书中一方面谈到历史—人文主义课程对德育的不可代替的价值,另一方面同样也谈到自然科学—数学课程对智育的不可代替的价值,第三还谈到体育运动和军事教育的集体生活意识对行为教育的不可代替的价值。对吗?”
“大概是对的,”阿加特说,“但是你注意到了吗,他是怎样引证的?”
“他怎样引证?等一等,我模模糊糊记得,什么情况确实曾引起我的注意。他引证得很多。他引证古代大师。他——当然他也引证当代人,现在我知道了:他以一种对于一个教师来说简直是革命的方式不仅引证大教育家,而且也引证当代的飞机制造者、政治家和艺术家……但是这毕竟只是我方才已经说过的呀……”最后他小声小气地说,心头不由得泛起对往事的一种回忆。
“他这样引证,”阿加特补充说,“比如他在音乐上毫不迟疑地一直引到理查德·施特劳斯或者在绘画上一直引到毕加索;但是,即使只是作为某种错误观点的例证,他也从来不会举出一个不是已经在报纸中已经获得某种知名度的名字的,至少也得是由于在报纸上受责备而获得知名度的!”
情况就是这样。这一点乌尔里希曾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过。他抬起头来。阿加特的回答因其审美观和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的观察能力而使他感到高兴。“就这样,他作为优秀分子中的一个跟在时代的后面亦步亦趋,从而渐渐地变成一个向导,”他笑着补充说,“所有后来者看见他已经在自己的前面!可是难道你爱我们的优秀分子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引经据典。”
“无论如何,让我们谦虚点吧,”乌尔里希说,“你丈夫的名字具有一个纲领的意义,这个纲领今天已经被许多人看作最崇高的东西。他的活动体现出一个扎实的小小的进步。他的职务升迁指日可待。迟早他至少会成为一名大学教授,虽然他被中学教师这糊口的职业折磨得够受的;而我,你瞧,我根本没有什么别的路子可走,只能在我的笔直的路上走下去,今天这状况,我很可能连大学讲师的职位也谋不到:所以这就不简单!”
阿加特失望了;这很可能就是她一边亲切地回答一边脸上现出一位女士的毫无表情的神态的原因,她说:“我不知道,也许你得照顾哈高厄尔的利益吧?”
“他什么时候来呀?”乌尔里希问。
“葬礼时才来,他舍不得多花时间。但是绝不让他住在这儿这所屋子里,我不允许!”
“随你的便!”乌尔里希出乎意料地作出决定,“我去车站接他并把他拉到一家旅馆门口。在那里,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对他说:‘您就下榻在这儿的房间里吧!’”
阿加特感到惊异并突然兴奋了起来:“这会让他气炸了肺的,因为这得花钱,他肯定希望能住在我们家里!”她眨眼间变了脸色,像在干一件卑劣行径那样脸上重新又现出某种儿童般狂乱的神态。
“一切都是怎么安排的?”她的兄长问,“这所房子归你,归我,还是归我们俩?有遗嘱吗?”
“爸爸曾让人交给我一个包裹,一切我们必须知道的东西全在这个包裹里。”他们朝位于死者房间另一面的书房走去。
他们又轻轻穿越过烛光、花香,穿越过这两只再也不会看见什么的眼睛形成的圆圈。在这闪耀着的半明半暗的烛光里,刹那间,阿加特便只是一团发出金色、灰色和淡红色微光的雾。遗嘱在包里,他们拿着那些证件走回到喝茶的桌子旁边,可是在那儿却忘了打开包裹。
因为当他们坐下时,阿加特告诉她的兄长,说是她和丈夫虽然同住一幢房子,但却几乎过着分居的生活。她没说这已经有多久了。
这首先给乌尔里希留下一个坏印象。如果已婚的女人以为一个男子可能会成为她的情夫,那么她们之中的许多人便惯常把这种故事告知这个男人;虽然他妹妹神情尴尬,实际上则是冥顽不灵地作了这番表白,怀着不明智的决心,定要随便怎么推动一下,这是人们可以感觉得出来的,但是他仍然感到恼怒,她竟想不出用更好的点子来诓骗他,他认为这是一种夸张。“我压根儿就永远也不理解,你怎么会能够跟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的!”他直言不讳。
阿加特说,是父亲愿意这样;她能有什么办法吗,她问。
“可是你当时就已经是寡妇,不是未成年的小姑娘了嘛!”
“那又怎么样。我回到爸爸身边;当时人们普遍都说,我还太年轻,不宜独自一人过日子,因为即便我是寡妇,我也才十九岁;后来我就忍受不了这儿的生活。”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另外找一个男人呢?或者上大学,从而开始过一种独立自主的生活?”乌尔里希不依不饶地问。
阿加特只摇了摇头。稍过片刻她才回答:“我已经对你说了,我懒惰。”
乌尔里希觉得这不是回答:“你嫁给哈高厄尔,你有特殊原因!?”
“是的。”
“你爱着另外一个人,你不能得到这个人?”
阿加特犹豫不决:“我爱我亡故的丈夫。”
乌尔里希感到遗憾:他竟如此粗俗地使用“爱”这个词儿,仿佛他认为这个词儿所表示的社会习俗的重要意义是牢不可破的似的。“如果人们想施与慰藉,就立刻舀一碗嗟来的汤!”他想。尽管如此,他却不由自主地以同样的方式继续讲话。“后来你就发现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你就刁难哈高厄尔。”他说。
“是的,”阿加特证实说,“但不是立刻——晚些时候才这样,”她补充说,“甚至很晚。”
这时,他们稍微争执了几句。
看得出来,阿加特坦白承认这些事是经过很多思想斗争的,虽然她自愿作这些表白并且显然一如与她的年龄相称的那样把性生活状况看作为一种可以随便与人交谈的谈话资料。她似乎想豁出去,别人理解还是不理解全在此一举,她寻求信任并且不无真诚和激情地下定决心,要征服这位兄长。但是乌尔里希还一直在道义上怀着施与者的情绪,他没能立刻就迎合她。尽管有着精神的力量,他也并不总是没有为他的心灵所不齿的偏见,因为他太频繁地对自己的生活听其自然,对自己的精神则不然,而由于他太频繁地用一个猎人对捕捉和观察的兴致去利用和滥用他对女人的影响,他几乎总是也在脑海中浮现出与此有关的幻象,在这样的幻象中女人是野兽,这头野兽在男人的爱情长矛下崩溃,而羞辱的狂喜则印在他的记忆中,做爱的女人屈从于这种狂喜,而男人却离相似的献身精神相去甚远。这种对女性弱点的男性权力概念今天仍还相当平常,虽然随着一批批青年人出现的同时也出现了比较新的观点;而阿加特对待她对哈高厄尔的依赖性所采取的那种自然态度则伤害了她的兄长的感情。乌尔里希觉得,当他的妹妹在接受一个他不喜欢的男人的影响,并且在若干年里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的时候,她便是在无意之中已经忍受了一种耻辱。他没把这一层意思讲出来,但是阿加特多半从他的脸部表情上看出了某种相似的内心活动,因为她突然说:“我既然已经嫁给他了,那我就不能马上就从他那儿逃走嘛;那样做就显得过激了嘛!”
乌尔里希——始终是处于兄长状态和既给予又教育人的理解贫困化状态的乌尔里希——莫名惊诧地呼叫起来说:“忍受厌恶并立刻从中得出种种结论来,这确实过激了吗?!”说罢,他便微微一笑并带着尽量温和亲切的神态望着他的妹妹,试图以此来缓和一下气氛。
阿加特也看着他;她的脸完全张开了,她努力探究他的神情。“一个健康人对难堪的事情是不会如此敏感的,”她再次重申,“这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这就使得乌尔里希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愿意再让一个“部分自我”控制自己的思绪。现在他又是个好功能理解的人。“你说得对,”他说,“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人们观察它们时所依据的想象体系和包容它们的个人体系。”
“你这话什么意思?”阿加特满腹狐疑地问。
乌尔里希为自己的抽象的表达方式表示歉意,但是就在他寻找一个形象的比喻的时候,他那种兄弟式的嫉妒再次出现并影响了他的选择:“我们假定,一个我们并非不喜欢的女人被强奸了,”他说,“按照一种英雄的想象体系,我们就必须要么期待复仇要么期待自杀;按照一种玩世不恭且从经验出发的想象体系,我们就只能指望她像一只母鸡那样把这抖搂干净;而今天实实在在发生着的,则大概是两者的混合物:可是这种内心的无知却比一切都更丑陋。”
但是阿加特对这种问题的提法也不同意。“你觉得这事有这么可怕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我不知道。我觉得,跟一个你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这是一种耻辱。但是现在——随你便吧!”
“这比这种情况更糟糕吗?一个女人离婚后不到三个月又想结婚,让医生受国家委托检查子宫,由于继承权的原因,检查她是不是怀孕了?有这样的事,我读到过!”阿加特的额头似乎因愤怒自卫而合成了圆形,眉毛间又现出那道垂小皱纹。“如果非如此不可,每一个女人都会想得开的!”她不屑地说。
“我不反驳你,”乌尔里希回答,“所有事件,既然确实已经发生,就会像雨和阳光一样消逝。既然你自然地看待这件事,那么你很可能比我理智得多;但是男人的天性不是自然的,而是改变自然的,所以有时就过激。”他现出亲切的笑意,他的眼睛看到,她的脸多么富于青春活力。这张脸一激动起来,便几乎没有一条皱纹,而是为在它后面所进行的思想活动所绷紧而显得愈加平滑,宛如一只手套——拳头在这只手套里捏紧起来。
“我从未对此作过如此一般性的考虑,”现在她回答,“但是在听了你的一席话之后,我便又觉得,我生活在天大的冤屈中了!”
“一切都只是,”她的兄长用开玩笑的口吻消除这种相互认罪,“由于你已经自愿地说了这么多,但却没说要害所造成。如果你对那个促使你最终离开哈高厄尔的男人的情况不向我透露一个字,我说话怎么能说到点子上呢!”
阿加特像一个孩子那样望着他,或者像一个受到教师伤害的大学生:“难道非得是一个男人吗?!不会自动发生这样的事?因为我没有带着情人私奔,我就做错了什么事了吗?如果我断言我从未有过情人,我也许就是对你当面撒谎;我也不愿意显得这样可笑:可是我就是没有呀,倘若你认为我无论如何需要一个情人,以便离开哈高厄尔,那我就要对你生气了!”
她的兄长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向她担保,说是感情强烈的女人即便没有情人也会逃离她们的丈夫,说是他认为这甚至还更可尊敬——他们相见时沏上的茶渐渐变成一顿不规律的、提前的晚饭,因为乌尔里希旅途劳顿,所以就请求提前吃晚饭,他想早点上床睡觉,以便睡足了好应付第二天种种乱哄哄的繁忙事务。他们在分手前抽香烟,他不了解他妹妹的情况。她既没有解放了的妇女的特性,也没有放荡不羁的特性,虽然她身穿宽大的裤子坐在这儿,她就是穿着这样的裤子接待了这位陌生的兄长。倒不如说有某种两性人的特性,现在他这样觉得;这身轻薄的男性的衣裳在谈话的活动中带着水平面的半透明性显露出位于下面的温柔形态,而与那自由而独立的大腿相应的,则是她那一头用发夹别高了的女性的秀发。但是,构成这个不调和印象的中心的却还一直是那张脸,那张高度拥有女人魅力、但却有某种折扣和保留的脸,这张脸的本质他揣摩不透。
他对她所知甚少,他如此亲密地和她坐在一起,却也完全不同于和一个可以把他视为一个男人的女人坐在一起,这是某种很让人感到愉快的事,就在他疲倦困乏,即将沉入睡乡的时候。
“自昨天以来的一个重大变化!”他想。
为此他很感激,他竭力想在向阿加特道别时说些有手足之情的话,但是由于他有些不习惯于此道,所以他没想起要说什么话。所以他只是将她抱住并亲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