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 第九六章 大作家,前视图

只有当人们在精神生活中虽然以商人姿态行动,但却用旧传统以理想主义的方式讲话时,一位大作家一生中真正的困难才会产生,而且也正是这种商业和理想主义的结合,在阿恩海姆毕生的努力中占有一个决定性的位置。

今天,人们到处都看得见这样不合时宜的结合。譬如就在死者已经在被一辆汽油运输车运往公墓的同时,人们却并不放弃在车顶盖上安上一顶头盔和两把交叉的骑士剑,在各个领域里情况都是这样;人类的发展是一列拉开得很长的火车,而一如人们大约在两个世代以前还用华丽辞藻装饰自己的商业公函,今天人们可能已经在用供给与需求、抵押与贴现的语言来表达从爱情直至纯粹逻辑的各种关系,无论如何能够跟人们从心理学或宗教角度表达得一样的好,但是人们却不这样做。原因就在于,这门新的语言还太不可靠。今天,这位虚荣心重的富翁处于一种艰难的境地之中。如果他想与存在的较古老的力量匹敌,那么,他就必须使自己的活动与伟大的思想紧密相连;但是,会无异议地被人相信的伟大的思想今天已不再存在,因为这个抱怀疑态度的当代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人性,既不相信王冠也不相信德行——抑或这一切它全都相信,这样做的结果与前者是一样的。所以像不愿意缺少一只罗盘那样不愿意缺少重要事物的商人必须使用民主的诀窍,用作用的可测量的重要意义来取代重要意义的不可测量的作用。现在,被认为是重要的就是重要的;可是这就意味着,到头来连大做广告、大肆叫卖的东西也是重要的了,而且不是每一个人都善于不无艰辛地吞咽这个时代的内核,而阿恩海姆则曾做过许多试验,研究这件事该如何做才好。

譬如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可能会想到中世纪研究和教会的关系。当时哲学家必须与教会协调一致,如果他想获得成功并影响他的同时代人的思维的话,而陈腐的持有自由思想的人则因此也就可能会认为这些桎梏妨碍他晋升为名人;可是情况恰恰相反。根据行家们的意见,从中只产生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哥特式的思维美,而既然人们能够在不损害精神的情况下如此顾及到教会,那么为什么如今人们不可以也顾及广告呢?谁愿意起作用,谁不是也能在这个条件下起作用吗?阿恩海姆确信,对自己的时代不作太多的批评,这是一种大人物的标志!一个骑骏马的骑手,如果他与他的坐骑争吵不休,那么他自然比一个与驽马的动作配合默契的骑手更难越过一个障碍。

另外一个例子:歌德!——他是一个天才,人世间轻易长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天才来的,但是他也是一个德国商人家庭的被授予贵族称号的儿子,并且,在阿恩海姆看来,是这个民族产生出来的第一个大作家。阿恩海姆在许多方面都把他当作自己的榜样。但是他最喜欢的故事却是那则著名的不愉快的事件,即歌德怎样虽然私下里同情可怜的约翰·戈特利布·费希特,但却当此人在耶拿作为哲学教授受到惩处时将他弃置不顾,因为据这位练达老成的诗人和大师在自己的回忆录里所记述的,他对神和神圣的事物发表了“崇敬的、但却也许并不完全恰当的”看法并且不是“以最婉转的方式”使自己摆脱出来,而是在自己的辩护词中“激昂慷慨、振振有词”。如今阿恩海姆不仅会完全采取如歌德那样的态度,甚至还会试图援引他的话,使世人深信这是唯一歌德式的和意义重大的做法。他不大会满足于这个事实:奇怪的是,人们确实更同情一个伟大的人物做什么坏事,而不怎么同情一个不怎么伟大的人物行为正当。他倒是会逐渐认识到,这场争取自己的信念的无条件的斗争既徒劳无益,又是一种没有深度和历史的讽刺的态度,而至于说到后者,那么他同样也会将这称为歌德式的,这就是认真迁就环境的讽刺,带有行动的幽默,时间的距离将承认这种幽默是正确的。倘若人们考虑到,今天,在将近两代人之后,这位诚实、正直和有些说得过分的费希特所遭到的冤屈早已已经成为一桩私事,那么,人们就必须承认,时间的智慧确实与阿恩海姆的智慧相吻合。

第三个例子,这个例子同时——阿恩海姆总是为好的例子所围绕——启迪着头两个例子的深刻意义:拿破仑。海涅在游记里以一种与阿恩海姆的观念高度一致的方式描写他,最好用海涅自己的话来将它复述出来,这些话阿恩海姆是非常熟悉的。“康德在说,”海涅说,他谈的是拿破仑,但他同样也可以把这用在歌德身上,他始终以知道自己暗地里并不同意自己所欣赏的对象的爱好者的那种机敏捍卫着歌德的老练圆滑的本性,“康德在说我们能够想象出一种理智,这种理智不像我们的理智,而是直觉的,康德在这样说的时候,他所指的就是这样一个有特殊才能的人。我们通过缓慢的分析、考虑和长期的推论所认识到的,那个有特殊才能的人在同一个瞬间就已经看到并深刻领悟到了。所以他才有这种天赋,才会理解时代,理解当代,奉承它们的精神,永不伤害它并总是利用它——但由于时代的这个有特殊才能的人不仅是革命的,而且受到了两种观点,革命的和反革命的观点的汇流的教育,所以拿破仑从不采取完全革命性的行动,也从不采取完全反革命性的行动,而是始终本着在他身上统一起来了的两种观点、两种原则、两种努力的精神行事,所以他的行动经常合乎自然规律,简单,伟大,从不粗暴生硬,总是平静温和。所以他从不在零星小事上搞阴谋诡计,他的打击总是通过理解并驾驭群众的艺术来进行——好搞错综的、缓慢的阴谋的是平凡的、分析型的人,而综合的、有直观能力的人则以奇特而天才的方式善于这样去联结当代提供给他们的手段,致使他们能够很快利用它们去达到自己的目标。”

海涅的看法也许跟他的钦佩者阿恩海姆所理解的略有出入,但是此人觉得他的话筒直也是给自己画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