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讲述的没有个性的人叫乌尔里希,而乌尔里希——对一个才这么初识一面的人一个劲儿称呼其教名,这是不令人愉快的!但是顾及他的父亲,我们应该把他的姓氏隐去——刚到青春期就在一篇课堂作文里对自己的品性进行了头一次检验,那篇作文要求论述爱国主义思想。爱国主义在奥地利是一个完全特殊的题目。因为德国人的子孙简直是在学习蔑视奥地利人子孙的战争,人们教导他们说,奥地利孩子是神经衰弱的浪荡子们的孙子,一旦一个蓄着一大把络腮胡子的德国后备军士兵朝他们走去,他们便会成千成百地一哄而逃。那些也曾常常得胜的法国、俄国和英国子孙们把角色互换并作些合意的改动,学习着完全同样的东西。如今,孩子们是爱吹牛的人,喜欢玩强盗和警察游戏并随时准备把某某大街的某某家族——如果他们偶然属于这个家族的话——看作是世界上最大的家族。所以他们是容易被争取过来赞成爱国主义的。但在奥地利情况有一点复杂。因为奥地利人在其历史上的所有战争中虽然也胜利了,但在大多数此类战争之后他们都不得不割让点什么。这发人深省,乌尔里希在他的论述爱祖国的文章里写道,一个严肃的爱祖国的人从来也不会觉得自己的祖国十全十美;他突然一闪念,觉得这个念头特别精彩,虽然他只是迷惑于它的光彩并非看到了其中的真谛,他还给这句可疑的话添上第二句话:也许上帝也最喜欢用虚拟语气谈论自己的世界(这里有人可能会反对),因为上帝创造世界并暗想:这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样子嘛。他曾对这句话感到很骄傲,但是他也许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表述得十分清楚,因为这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差点儿没有把他从学校里撵出去,尽管人们下不了决心,因为决断不了他的这句放肆的话应该被理解为亵渎祖国还是亵渎上帝。当初他在特蕾西亚骑士学院高级文理中学就读,这是一所向国家输送栋梁人才的学校,他的父亲对自己不肖儿让自己丢人现眼大为恼火,便将乌尔里希送到国外,送进一所小规模的比利时寄宿学校,这所学校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市里,由于经营管理得聪明得法,它只收取廉价的学费,却照样吸引大批行为失常的学生来就读。乌尔里希在那儿学习用国际的眼光扩大他对别人的理想的藐视。
斗转星移,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十六或十七个年头。乌尔里希既不后悔这些岁月,也不为它们而感到自豪,他在自己生命的第三十二个年头上简直是在惊讶地回顾它们。这期间他去过这里、到过那儿,有时也在家乡待过短时间,到处都曾做过有价值的事和无用的事。已经暗示过他是数学家,对此还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因为如果人们不是为钱而是出于爱好而从事一门职业,那么在从事每一门职业时都会出现一个瞬间,在这个瞬间增长的岁月似乎导致虚无。在这个瞬间已经持续了较长时间之后,乌尔里希回忆起,人们认为家乡有一种使思索生根并有坚实基础的神秘能力,他怀着一个漫游人的情感在家乡住了下来,这个漫游人要永远地坐到一张长椅上去,虽然他预感到他将会立刻又站起来。
当他像《圣经》上所说的安排自己的家事时,获得了一个其实是一心期盼着的经验。他已经使自己处于愉快的境地,他必须从零开始任意重新安排他那荒废的小小产业。从风格纯洁的复制到彻底的严酷无情,全部原则都可供他调遣使用,从亚述人到立体派的各种风格全都呈现在他的面前。他该选择什么呢?现代人生在医院里、死在医院里:所以他也应该像在一座医院里那样居住!这个要求是一位有影响的建筑艺术家提出来的,而另一位内装修改革家则要求住房采用可移动墙,理由是人必须学会信任别人、与别人生活在一起,不可以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当初一个新时代恰好已经开始(因为它每时每刻都在开始),而一个新时代就需要一种新风格。令乌尔里希感到庆幸的是,这幢宫殿式小房子,如他所发现的,已经拥有三种重叠在一起的风格,致使人们确实不能一切均按所要求的去规划;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受到可以为自己布置一所房屋这一责任的巨大激励,而他一再在文艺刊物上读到的“告诉我你如何居住,我就告诉你你是谁”这句唬人的话则悬浮在他头顶上。在深入研读了这些刊物之后他决定宁可自己来掌管自己个性的发展,顿时便亲自动手设计起未来的家具来。但是当他刚刚设想好了一种粗重硕大的印象款式,便突然想起,人们完全可以用技术型的细长有力的实用款式去取代它嘛;当他起草一种细小的钢筋混凝土模式时,又回想起一个十三岁女孩子的瘦小的形体,便幻想起来,拿不定主意了。
这就是——在一件认真说来并不特别令他悲伤的事情上——大家都知道的奇思妙想的无关联性以及奇特思想的无中心扩展,这种扩展表明了当代的特征并形成奇思妙想的奇异算术,这种算术偏离本题,没有一种统一性。末了,他压根儿就只想象出不可能实现的房间,旋转房间、光怪陆离的布置、心灵转换装置,他的奇思妙想变得越来越没有内容。于是,他终于到了他为之所吸引的那个处所。他的父亲会大致这样来表述这件事:让谁做他想做的事,谁就会很快昏头昏脑、撞破脑袋。或者也会这样说:谁能为自己完成自己所企望的,谁不久就会不再知道自己应该企望什么。乌尔里希喜滋滋地给自己反复诵读这句话。他觉得这句老祖宗的至理名言是一个异常新的思想。人在其可能性、计划和情感方面必须先受到偏见、习俗、困难和局限的约束,就像一个穿拘束衫[1]的丑角,他所创造出的东西然后也许才会有价值、能经久、无可匹敌;事实上简直看不出这个思想意味着什么!唔,已经返回到自己家乡的没有个性的人也迈出了第二步,他要从外部,通过种种生活环境使自己增长知识,基于这一番考虑他干脆听凭他的供货商们的非凡创造力去布置他的房屋,他坚信他们会照顾到习俗、偏见和局限的。他自己只是整新原先就有的线条,整新小厅白色拱顶下的深色鹿角或客厅的斜天花板,此外还添加上一切他觉得适当和方便的东西。
在一切均告竣工之时,他大概摇了摇头并心中暗想:难道这就是生活,我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这是一座令人心旷神怡的宫殿,如今他成了这座宫殿的主人;人们几乎不得不这样称呼它,因为它和人们心目中想象的这类宫殿毫无二致,一座美不胜收的官邸,可供一位恰如在各自领域里占首位的家具、地毯、装修公司所设想的总督居住。就只差这座迷人的钟表机构没上紧发条啦;否则马上就会有华丽马车载着达官贵人和优雅贵妇顺着车道辚辚而上,就会有仆人从踏板上跳下来并用疑惑的目光问乌尔里希:“老哥,您家的老爷在哪里?”
他从月球返回来了,立刻又把自己的住所安排得如在月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