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一瞬间单独待在一起时,在他的表妹与梅瑟里彻尔谈话期间一直站在她身旁的乌尔里希问她:“可惜我来得太晚了:第一次会见德朗萨尔夫人进行得怎么样?”
狄奥蒂玛抬起沉甸甸的眼睫毛现出仅有的一个厌世的眼神并又将其垂下。“当然是热烈而愉快的,”她说,“她探望过我。我们将在今天约定点什么事。都是些不关痛痒的事!”
“您瞧!”乌尔里希说。这听起来像是旧日里谈话的口吻;这似乎是要对这些谈话作一了结。
狄奥蒂玛把头扭向一边并疑惑地注视着她的表兄。
“我以前已经给您说过。一切几乎都已经结束并且不曾存在过,”乌尔里希断言。他觉得需要说话;当他下午回到家里时,阿加特在家并且很快又出去了;他们只简短交谈了几句,便乘车到这里来了;阿加特请来了园艺师妻子,在她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我警告过您的!”乌尔里希说。
“警告什么?”狄奥蒂玛慢条斯理地问。
“啊,我不知道。什么都警告过!”
这是真的,他自己不再知道什么没警告过。警告过她的理念,警告过她的虚荣心,警告过平行行动,警告过爱情,警告过精神,警告过世界年,警告过各种事务,警告过她的沙龙,警告过她的激情;警告过多愁善感以及漫不经心、听其自然,警告过无节制和准确无误性,警告过通奸也警告过结婚;没有什么他不曾警告过她的!“她就是这样的人!”他心中暗想。他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滑稽可笑,可是她却如此美丽,所以这令人感到悲伤。“我警告过您,”乌尔里希又说了一遍,“据说您现在只还对性科学问题有兴趣!?”
狄奥蒂玛旁顾左右而言他。“您认为德朗萨尔夫人的这个宠儿有才华吗?”她问。
“当然有,”乌尔里希回答,“有才华、年轻、不成熟。他的成功和这个女人会把他给毁了的。在我们这儿婴儿就已经在受糟蹋,因为人们对他们说,他们是非常了不起的本能人,发展才智只会使他们失去价值。有时候他有一些奇思妙想,但是不在十分钟里胡言乱语一番他简直就要受不了。”他凑近狄奥蒂玛的耳朵,“您了解这个女人的底细吗?”
狄奥蒂玛以一种几乎觉察不出来的方式摇摇头。
“她虚荣心强得要命,”乌尔里希说,“但是您有新的研究课题,她会在这方面引起您的兴趣的:在漂亮女人从前有一片无花果树树叶的那个地方,她如今有一片月桂树树叶!我憎恨这样的女人!”
狄奥蒂玛没哈哈大笑,她甚至没露一点笑容;她只是注意倾听这位“表兄”讲话。“您觉得他作为男人怎么样?”他问。
“令人悲伤,”狄奥蒂玛悄声低语,“像一头提前发福的羔羊。”
“干吗不呀!男人的美只是一种第二位的性特征,”乌尔里希说,“男人身上第一位的令人激动的东西是对他的成功的希望。费尔毛尔十年后将是一位国际上闻名的大人物;德朗萨尔夫人会利用种种门路为此操劳的,然后她就会嫁给他。如果他保持住荣誉,那么这将是一门美满的婚姻。”
狄奥蒂玛想了一想,严肃地改正说:“婚姻的美满与否取决于一些条件,人们不是没有守纪律的工作就会学会对这些条件作出判断的!”说罢,她便离他而去,就像一艘骄傲的船离开它曾停靠过的码头那样。她得去履行自己的作为家庭主妇的责任;她解开缆绳时没正眼看他一眼,只微微点了点头。但是她并没有恶意;相反,她觉得乌尔里希的声音像一种旧日里的青年音乐。她甚至在内心里说,用爱情科学来阐述他本人,这将会产生什么结果。奇怪的是,她迄今还从未把她的对这些问题的深入研究和他挂起钩来。
乌尔里希抬眼一看;从熙攘人群的一个缺口,顺着一种光的波道——狄奥蒂玛在有些突然地离开自己的位置之前也许就已经用眼睛跟踪过它——他在再下一个房间里看到了保尔·阿恩海姆在和费尔毛尔交谈,德朗萨尔夫人则赞许地站立在一旁。她把这两个人带到一块儿来了。阿恩海姆举着拿雪茄的手,这看上去像一个无意识的抗拒动作,但是他十分和蔼可亲地微笑着;费尔毛尔热烈地讲着话,用两个手指头夹住雪茄并在语句之间带着一头将其口鼻推向母牛乳房的牛犊的那种贪婪吸上一口。乌尔里希能够想象得出来他们在讲什么,但是他不花费这个气力。他孤寂而幸运地站住,他的眼睛搜索着他的妹妹。他发现她和几个他相当陌生的男人在一起,他的涣散的神情中顿时便注入某种冷漠凝固的东西。这时,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用指尖轻轻捅了他一下;与此同时,内廷参事施翁教授从另一边走近过来,但在离他不多几步路处让一个首都的同行拦住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将军如释重负地小声说,“部长想知道,什么是‘定向形象’。”
“为什么定向形象?”
“我不知道为什么。什么是定向形象?”
乌尔里希下定义:“永恒的真实性,它们既不真实也不永恒,而是适用于某一个时代,使这时代有所依傍。这是一个哲学和社会学词语,很少使用。”
“啊哈,这就对了,”将军说,“因为阿恩海姆曾声称:说人是善良的,这种信条只是一种定向形象。费尔毛尔则回答说:什么是定向形象,他不知道,但是人是善良的,这是一个永恒的真理!接着,莱恩斯多夫曾说:‘这完全正确。其实根本就没有恶人,因为没有人会愿意当恶人的;这只是些误入歧途的人。今天的人都神经过敏,因为在今天这样的时代里正在产生这么多的怀疑者,他们不相信任何永久不变的东西。’我心中暗想,今天下午他应该和我们一起去参观的!但是此外他自己也认为,人们必须对那些不愿意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实施强制。所以部长现在想知道,什么是定向形象:现在我只是赶快回到他那儿,我马上就返回来;你在这儿站着,好让我找到你!我还有点别的事要赶紧和你谈谈,然后带你去见部长!”
乌尔里希还没来得及要求说明情况,从一旁走过的图齐就已经边说着“很久没在我们这儿见到您了”,边用手拉住他的胳臂并继续说:“还记得吗,我曾向您预言过,我们会遭到和平主义的入侵的?!”他边说也边友好地盯着将军的脸,可是施图姆急匆匆,只回答说,虽然他作为军官有另外一种定向形象,但是他并不反对值得尊敬的信念……这句话的其余部分随着他一起消失,因为他每一回都生图齐的气,而这是不利于思想的形成的。
司长兴冲冲地望着将军离去的背影,随后又向这位“表兄”转过身来。“油田一事当然只是一个骗局。”他说。
乌尔里希惊讶地注视着他。
“您根本对这则石油故事还一无所知吗?”图齐问。
“我知道,”乌尔里希回答,“我只是对您知道这件事感到奇怪而已。”为了不显得不礼貌,他添上一句:“您一向很善于隐瞒这件事的!”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图齐颇有些得意地说,“这个费尔毛尔今天在我们这儿,这当然是阿恩海姆通过莱恩斯多夫促成的。您读过他的书吗?”
乌尔里希给予肯定的答复。
“一个铁杆和平主义者!”图齐说,“而德朗萨尔夫人——我的妻子这样称呼她——则用极大的虚荣心呵护他,必要时,为了和平主义,她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虽然她本来对此根本不感兴趣,而是只对艺术家感兴趣。”图齐略一沉吟,然后他向乌尔里希披露:“和平主义当然是主要的事,油矿只是一种牵制行动;所以人们把这个费尔毛尔和他的和平主义推到前台,因为这样一来每个人都会想:‘啊哈,这是牵制行动!’并以为暗地里则事关油矿!干得漂亮极了,但太聪明了,人家没法不有所察觉。因为如果这个阿恩海姆有加利西亚油田和一份与军方财政部门签署的供货协议,那么我们当然就必须保护边界。我们也必须在亚得里亚海边建立海军基地并使意大利感到不安。但是如果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刺激我们的左邻右舍,和平需求和和平宣传当然就会增长,而如果随后沙皇要宣布一个什么永恒和平思想,他就会发现基础已经在心理上作好了准备。这就是阿恩海姆要干的事!”
“您反对这样做?”
“我们当然不反对,”图齐说,“但是您也许还记得,我已经向您解释过:最危险的莫过于这种不惜一切代价的和平。我们必须防止门外汉们来干涉我们的事务!”
“可是阿恩海姆却是个军火工业家。”乌尔里希笑着回答。
“他当然是的!”图齐有些被激怒地小声说,“可是您千万别把这些事想简单了!他那份协议他有了。至多是左邻右舍们也还会扩充军备。您将会看到:在关键时刻他会摇身一变成为和平主义者!和平主义是一笔持久不变的、牢靠的军火生意,战争则是冒风险!”
“我倒是认为,军方根本没有这样糟糕的想法,”乌尔里希调和说,“它只想通过与阿恩海姆的这笔交易使炮兵装备改进进行得容易一些,仅此而已。说到底,今天在全世界人们只是在为和平而扩充军备嘛;所以军方很可能以为,如果人们也在爱好和平的人士的帮助下来做这件事,这是无可指摘的!”
“那些先生们打算如何将这付诸实施呢?”图齐探问,他没理会这句玩笑话。
“我认为,他们还根本没有到这个地步。暂时他们才只不过是凭感觉表表态而已。”
“当然!”图齐懊恼地确证,仿佛这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似的。“军方不为任何事打算只为战争打算,并使用一切其他手段求助有关职权部门。但是就在他们这样做之前,这些先生们就宁愿用他们的半瓶醋的知识使整个世界陷入危险之中。我给您再说一遍:在外交上最危险的莫过于不切实际地谈论和平!每当这种需求达到一定的高度并且一发而不可收,便总是还会从中生出一场战争来!这一点我可以向您证明,这是有案可查的!”
这时,内廷参议施翁教授已经摆脱他的那位专业同行并最真诚地利用乌尔里希,让他把自己介绍给这一家的主人。乌尔里希顺从他的意愿,用这样的评语介绍他:不妨说,这位刑法领域里的著名学者对和平主义的批判,跟政治领域里的权威司长颇有相似之处。
“嗳呀!天哪!”图齐笑着抗辩,“您这么说就是完全把我理解错了。”施翁在等待了片刻之后也一本正经地表示不同意,说是他不想看到他的减低刑事责任能力的观点被说成是凶残的和不人道的。“相反!”他作为一个在讲台上演戏的老手用一种代替伸展出来的手臂起着加强语气作用的声音大声说,“恰恰是对人的绥靖促使我们采取某种严厉手段!我可以假定,司长先生对我目前在这件事情上所作的现实努力有所耳闻吗?”现在他直接对图齐说话,对有病的罪犯的减低了的刑事责任能力是否只能在此人的想象中或者只能在此人的意愿中才有其正当理由,对围绕这样一个问题的这场争论图齐虽然没有听说过什么,但却越发彬彬有礼地对一切表示同意。对自己产生出来的这种效果感到很满意的施翁,随即就开始称赞今天这个晚会所显示的严肃人生观念给他留下的印象,并说,他有时候听别人谈话,频频听到“男人的严厉”和“道德的健康”这样的话语。“我们的文化让劣等人、道德迟钝的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他自己添上一句并问,“可是今天这个晚会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从三三两两的人群旁边走过时,我不时听到人直截了当地在说卢梭的人性本善的观点?”
图齐——这个问题是专门向他提出的——笑而不答,而这时将军恰恰返回到乌尔里希身边,想溜之大吉的乌尔里希便介绍他与施翁认识并称他是在所有在场的人当中回答这个问题的最合适的人选。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一个劲儿抗辩,可是施翁和图齐都不放过他。这时一位老朋友一把拉住乌尔里希说:“我的妻子和女儿也在这里。”乌尔里希不禁喜出望外,赶紧迈出头几步,撤出圈外。他这才看清,原来是银行经理莱奥·菲舍尔。
“汉斯·塞普已经参加过国家考试,”他说,“怎么说呢?现在他还只缺一门考试便可当博士!我们都坐在那儿那边的一个角落里,”他指了指那个最远的房间,“这儿我们认识的人太少。况且我们也很久没在我们家里见到您啦!令尊大人,对不对?汉斯·塞普给我们搞到了一份今晚的请柬,我的妻子很想来:这么看来,这个小伙子并非完全是无能之辈。格达和他,他们现在已经半正式地订了婚。这个您大概根本不知道吧?可是格达,您瞧,这丫头,我简直不知道,她是不是爱他,或者说,她是不是已经下定了这个决心。您到我们那边来看看吧——”
“我过一会儿去。”乌尔里希应允。
“好,您来啊!”菲舍尔重说一遍,便沉默不语。然后他轻声低语:“这大概是这家的主人吧?您可不可以介绍我和他认识?我们还不曾有过机会。我们既不认识主人也不认识主妇。”
乌尔里希正准备作介绍,菲舍尔却拦住了他。“还有这位大哲学家?他在干什么?”他问,“我的妻子和格达当然完全让他给迷住了。可是油矿是怎么回事?现在听人说,这是一则虚假的谣言:这种说法我不信!否认总是要否认的!您知道,是这么回事:如果我的妻子生一个女仆的气,那就是因为,她撒谎,她不道德,她放肆——可以说纯粹都是心灵上的毛病。但是当我为了得到安宁暗地里答应给那女孩子增加工资时,心灵便突然消失!不再谈论心灵了,一下子一切都井然有序,我的妻子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吗?是这样的吧?油田含有太多商业上的可能性,人们实在没法相信这种否认。”
由于乌尔里希缄默不语,而菲舍尔却披上了知情者的外衣急于返回到他妻子身边去,所以他再次开了腔:“人们必须承认,这里令人感到愉快。可是我的妻子想知道为什么这里有人在说离奇古怪的话?这个费尔毛尔究竟是什么人?”他立刻又添上一句,“格达说,他是个大诗人;汉斯·塞普说,他根本什么也不是,一个追求名利的人,人们都上了他的当了!”
乌尔里希说,两种说法取其中大致就是真实情况了。
“这才是一句中听的话!”菲舍尔感谢他,“因为真实情况总是在中间,今天大家都把这个给忘了,人们只会走极端!我每一回都对汉斯·塞普说:观点人人都可以有,但是具有永久性价值的,从长远来说,只是那些可以使人挣得什么的观点,因为这证明,它们也使别人心明眼亮!”莱奥·菲舍尔身上已经有某种不知什么重要的东西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是遗憾的是,乌尔里希没有及时去探究它,只是急急忙忙地将格达的父亲转交给图齐司长一伙便算了事。
这期间,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已在那儿被人说服,因为他抓不着乌尔里希,可又迫切渴望说出自己的想法,一吐为快。“人们应该如何解释今天这个晚会吗?”他呼叫起来,重复着内廷参议施翁的这个问题,“我可以说是想按照他自己的教育得良好的意愿断言:最好是根本不去解释它!诸位先生,这不是开玩笑,”他诠释自己的这句话,不无朴素的自豪,“今天下午我陪同一位年轻女士参观我们大学的精神病医院,在谈话中我偶然问她,她究竟想到那儿去干什么,好让人家给她好好讲解;她给我作了一个巧妙的回答,很引人深思。她是这样说的:‘如果人们什么都要解释,那么人类就丝毫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施翁摇摇头不同意这一论断。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施图姆抗辩,“我不想认同这种看法,但是人们在这上面径直感觉到某种真实!您瞧,譬如我感谢我的这位给伯爵阁下从而给行动当过顾问的朋友,”他礼貌地指指乌尔里希,“他对我作过许多劝导,但是今天这里正在形成的,却是对劝导的某种嫌恶。这样我就回到我开始时曾说过的话上来了!”
“可是您却希望,”图齐说,“我是说,有人在说,国防部的先生们想在今天激发一个爱国决定:募捐公共资金,诸如此类,新装备一支炮兵。这当然只应具有一种示范性的价值,为了用公众的意愿将议会置于某种压力之下。”
“我当然也想这样来理解某些我今天听到的话!”内廷参议施恩附和说。
“这件事要复杂得多,司长先生!”将军说。
“那么阿恩海姆博士呢?”图齐不加掩饰地问,“我可以坦率地说:您有把握吗,阿恩海姆不图别的只图可以说是和大炮问题构成一揽子计划的加利西亚油田?”
“我只能谈我的事和与我有关的事,司长先生,”施图姆再次抗辩,“在这方面一切要复杂得多!”
“这当然要复杂得多!”图齐笑着回答。
“我们当然需要大炮,”将军激动起来,“以您所暗示的那种方式和阿恩海姆合作,这可能有好处。但是我重申,我只能从我的教育司司长的立场出发来讲话,现在我问您:大炮没有思想管什么用!”
“可是为什么这样重视借助费尔毛尔先生的力量呢?”图齐用讥讽的口吻问,“这是鲜活的失败主义!”
“请原谅,我有不同看法,”将军正色道,“这是时代精神!时代精神今天有两股潮流。伯爵阁下——他在那边和部长站在一起,我刚才才从那儿来——就说,人们必须发布一个行动口号,时代发展要求这样做。今天大家对人类的这些伟大思想喜欢的程度也确实远不如,譬如说,一百年前。但是,另一方面,博爱精神自然也有其可取之处,可是伯爵阁下却说,如果某人不希望得到幸福,那么人们或许也得强迫他去获得幸福!伯爵阁下拥护这一股潮流。可是他也不避开另一股!”
“这个我没有完全理解。”施翁教授表示反对。
“这也不是轻易可以理解得了的,”施图姆心甘情愿地承认,“我们也许还是再次从这个事实出发吧:我发现两股时代精神潮流;一股潮流说,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如果我们几乎可以说是不去打搅他的话——”
“为什么善良呢?”施翁打断他,“今天谁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我们不再生活在十八世纪的观念世界里?!”
“这种说法我不能同意,”将军感到受辱地为自己辩护,“您只要想想和平主义者们,想想吃素的人,想想反对暴力的人,想想生活方式改革家,想想反知识分子,想想拒服兵役者……匆忙间我根本想不齐全;所有这些可以说是对人类具有这种信任的人加在一起构成一股大的潮流。但是请原谅,”他以在他身上显得十分亲切的那种热心补充说,“如果您愿意,我们也能从相反情况出发。我们也许就从这个事实出发吧:人必须受奴役,因为他绝不会单独和自动地去做好事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能比较容易取得一致意见。群众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他们需要领袖,对它采取果断态度、不是仅仅讲话的领袖,一句话,他们需要凌驾于自己之上的行动精神;人类社会可以说是只由一小批也接受过必要的预备性教育的志愿者和成百上千万没有更大的虚荣心、只是强制效劳的人组成: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吧?!由于这种认识渐渐地根据已有的经验也已经在我们的行动中得到贯彻,如今第一股潮流(因为我现在所描述的,已经是时代精神中的第二股潮流)几乎可以说是被这样的忧虑吓住了:伟大的爱情和信仰的观念在人类身上可能会完全丢失。于是,一些人士便行动起来,他们派遣费尔毛尔参加我们的行动,以便在最后一刻拯救尚还可以拯救的东西。这样来理解问题,一切就显得比起初简单得多了,对不对?”施图姆说。
“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图齐问。
“我看,没啥事,”施图姆回答,“我们已经在行动内部有过许多股潮流。”
“但是在这两股潮流之间存在着一个难以忍受的矛盾!”施翁教授表示反对,他作为法学家不能容忍这样一种模糊不清的说法。
“严格地讲不存在这样的矛盾,”施图姆驳斥他,“另一股潮流当然也愿意爱人类;只不过是它认为,人们必须为此而先用暴力改造人: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只是一个技术性的区别。”
这时,菲舍尔经理说话:“由于我是后来才参加进来的,所以可惜我不了解全貌;但是如果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的话,那么我想说,我觉得对人的尊敬基本上比它的反面更崇高!今天晚上我从一些方面——即便一定是些特殊情况——听到了对持不同意见的以及尤其是不同国家的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观点!”他蓄着一部让一个光溜的下巴分开的络腮胡子,斜戴着一副夹鼻眼镜,看上去就像一个坚持人性自由和贸易自由的伟大思想的英国勋爵,他没说,这些受抨击的观点他是从汉斯·塞普,从他未来的女婿那儿听来的,此人正是这“时代精神的第二股潮流”中的弄潮儿。
“粗野的观点?”将军作好答复准备地问。
“极其粗野。”菲舍尔证实。
“也许是谈到了‘锻炼’,是很容易把这互相混淆的。”施图姆说。
“不,不!”菲舍尔叫喊,“完全是无礼的,简直可以说是革命的观点!您也许不了解我们的受到煽动的年轻人,少将先生:我感到奇怪,人们居然容许这样的人来这儿活动。”
“革命的观点?”不爱听这种话的施图姆问,并摆出一副他那张圆脸能摆得出来的那种冷漠的笑脸,“经理先生,我可惜得说,我根本并不完全反对革命性的东西!当然这就是说,只要人们不真的让它干革命!其中往往蕴含着极多的理想主义。至于说到容许不容许,那么,应该涵盖整个祖国的行动根本无权将有志于建设国家的人士拒之门外,不管他们以什么方式表述自己的观点!”
莱奥·菲舍尔沉默不语。施翁教授并不重视一个不属于民事行政部门的显贵的意见。图齐曾梦想:“第一潮流,第二潮流。”这使他回忆起两个相似的词语:“第一阻塞,第二阻塞”,却没想起这些词语的出处,或者说,没想起和乌尔里希的谈话,这些词语是在和乌尔里希的谈话中出现的;只有一丝对他妻子的不可理解的嫉妒在他心头萌生并通过看不见的、他无法解开的中间环节与这位没有危害的将军有关联。当他从这一阵沉默中苏醒过来时,他想向这位军方代表表明,他是不会让人用荒诞无稽的言论把自己引入歧途的。“我把这总结一下,将军先生,”他开了腔,“那么,军人派是想——”
“可是司长先生,没有什么军人派!”施图姆立刻打断他,“我们总是听人说:军人派,军人按其整个性质而言是超党派的嘛!”
“那就是军方吧,”图齐因说话被打断而没好气儿地回答,“您说过,军队光有大炮是不够的,军队也需要有与此相关的精神:您想让您的大炮受什么精神操纵呢?”
“离题太远啦,司长先生!”施图姆竭力申明,“我们的出发点是,我应该向诸位解释今天这个晚会,我说了,其实没什么可以解释的:我所维护的,就是这一点点东西!因为如果时代精神确实有这两股潮流,有我谈到过的这两股潮流,那么,这两股潮流也都不是赞成‘解释’的。今天人们赞成推动力、惨虐力等等。我当然不会随波逐流,但是这是有点名堂的!”
一听这话,菲舍尔经理又冒起火来,觉得这不道德:为了得到大炮,军方也许也愿意和反犹主义和解呢。
“可是经理先生!”施图姆安慰他,“第一,既然大家压根儿都在反对别人,德国人反对捷克人和匈牙利人,捷克人反对匈牙利人和德国人,如此这般地每一个人反对所有的人,那么有一点儿反犹主义确实也就没什么了不起。第二,恰恰是奥地利军官团始终都是国际性的,人们只需看看这些众多的意大利的、法国的、苏格兰的,还有谁知道什么国家的军官,就全明白了;我们也有一位叫封·科恩的步兵将军,此人是奥尔米茨的军团司令!”
“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他们对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图齐打断施图姆的插话,“他们是国际性的和好战的,但却想和各种具有民族意识的潮流以及和平主义的思潮做一笔交易:这几乎比一位专业外交家所能做到的还多。用和平主义来推行军事政策,今天欧洲最老练的专家们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可是根本就不是我们在推行政策!”施图姆又一次为自己辩护,用对这么多的误解感到厌倦的抱怨口吻,“伯爵阁下想给产业和教育提供一个统一其精神的最后的机会:这就是这个晚会的根由。当然,如果平民精神根本不能统一起来,那我们就会处于一种境地——”
“唔,处于什么境地?这倒是很值得知道的!”图齐叫喊,仓促煽起这个就要说出口来的词儿。
“当然是处于一种艰难的境地。”施图姆谨慎而谦逊地说。
就在四位先生这样闲谈着的时候,乌尔里希却早已悄然离去,去寻找格达,绕道避开伯爵阁下和国防部长身边那一群人,以防被人招手叫过去。
他从远处就已经看见她靠墙坐在她的呆呆地望着客厅的母亲的身旁,而汉斯·塞普则烦躁、倔强地站在她的另一边。自从与乌尔里希的那次不幸的最后相聚以来,她显得更瘦了,他越是走近她,她便越是失去魅力;但是不知怎么恰恰因此而更具致命的吸引力,她这颗无力的肩膀上的脑袋在房间的衬托下更显突兀。当她看见乌尔里希时,她的脸颊上腾地泛起一片红晕,随后又现出更深沉的苍白;她不由自主地一扭动上身,像一个心口疼痛、却又不知由于什么情况不能伸手去抓摸心口的人。那个场面闪过他的脑海,那时他狂暴地沉醉于他使她的身体激动起来的这种兽类的优势,曾滥用了她的意愿:如今这个身体——他看得见衣服下面的这个身体——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接到受侮辱的意愿要它现出骄傲神态来的命令,并且颤抖着。格达并不生他的气,这一点他看得出来,但是她要不惜一切代价与他“一刀两断”。他悄悄放慢脚步,以便可以尽可能长久地品尝这种种滋味,而这种肉欲的延缓则似乎是与这两个永远不能完全合拢的人的相互关系相合的。
当乌尔里希已经靠近她并看见那张期待着他的脸在一个劲儿震颤时,某种轻飘飘的东西落到他身上,它像一个幻影或一股暖流;他看见了博娜黛婀,她默默地、但大概不是无目的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并且很可能曾密切注视过他的行踪,他问候她。世界是美好的,如果人们按其本来面目看待它的话:霎时间,他觉得体现在这两个女人身上的茂盛和贫瘠之间的质朴的对立跟草地和悬崖上的岩石之间的对立一样大,他感到好像自己正在从平行行动中升起,即使带着一丝自知有罪的微笑。当格达看到这一张笑脸垂下来并向着她的伸过去的手垂下去时,她的眼皮颤动了。
这时,狄奥蒂玛看到,阿恩海姆正领着年轻的费尔毛尔向伯爵阁下和国防部长那一伙人那儿走去;她让全体招待员拿着冷饮和点心闯进各个房间,从而作为有经验的策略家中止了各种建立联系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