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脸上的表情说明着什么,车辆的晃动在长时间行驶过程中摇动着这两位亲戚,使他们的衣服互相触动,略微重叠,又互相分离;人们只能从肩膀上看出这一点来,因为别的情况让一条共同使用的毯子给遮住了,但是身体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种受到衣服抑制的接触宛如人们透过夜晚的月光隐隐约约看事物。乌尔里希对这种爱情游戏并非没有接受能力,也就是并不特别认真看待它罢了。渴慕从肉体传导到衣服、从拥抱传导到抗拒或者一句话从目的传导到途径,这种极精细的传导迎合他的本性;她受肉欲驱使而成为妇人,但却受到更崇高的力量的节制而避开这个陌生的、与她不相称的人,如今她突然无比清晰地看见这个人就在自己面前,使她总是处于好感与嫌恶的深刻矛盾之中。但这就是说,肉体的崇高美、人性美,精神的旋律从天性的乐器中升起的那个瞬间,抑或身体像一只为神秘饮料充满的高脚杯的另一瞬间,这是他毕生所不熟悉的,如果不计及那些梦幻的话——它们涉及少校夫人并久已在他心中消除了这样的爱好。
打那以后,他所有的与女人的关系便都是不合理的,可惜只要双方都有几分良好的意愿这事就很简单。只要男人和女人一开始就有这个想法,愿意占有情感、行为和纠葛,那么就会有一个这样的模式,男人和女人的模式,而这却是在内涵上反转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最近的事件向前突现,不再是泉水涌流;这种两个人的纯粹相互喜欢,这种最朴素和最深刻的恋爱情感,这种一切别的情感的自然起源,在这种精神上的反转过程中压根儿就不再出现。就这样,乌尔里希在与狄奥蒂玛一起出行途中也不时回想起他初次造访时他们告别的情景。当初他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她那只柔和的手,一只矫揉造作、高贵完美、轻飘飘的手,他们一边握着手一边相互对视;他们俩想必都感到嫌恶,但都想到,他们可能会互相渗透,融为一体。某种带有这一幻觉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滞留了下来。于是乎,在上面两个脑袋把一片可怕的冷漠倾注给对方,而下面的身体却无抵抗地、炽热地互相融和渗入。一如在两头神和魔鬼的脚爪里存在着的某种恶毒神秘的东西,它曾把在青年时代时常有此体验的乌尔里希频频引入歧路,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事实便证明这无非就是一种极其富市民色彩的爱情诱导剂,与用脱光衣服代替赤身裸体完全具有同样的意义。任何东西也不会像这个讨人喜欢的体验一般勃然激发起市井小民的爱情:人们拥有把一个人驱入兴奋状态的力量,让他兴奋得如此癫狂,以致人们简直得成为杀人犯,如果他们想按第二种方式成为这样的变化的原因的话——确确实实,存在这样的文明人的变化,这样的作用出自我们自身!这种疑问和诧异不是就在所有那些人大胆而呆滞的目光里吗,那些人在肉欲的孤岛上停靠,他们是这个孤岛上的杀人犯、命运和神,并以极其悠闲的方式经历着最高程度的反理性和冒险性?
他渐渐滋生的对这种样式的爱情的嫌恶最后也扩展到他自己的身体上,他对女人装出一副通常的男性的样子——对此乌尔里希拥有太多的才智和内心矛盾——从而使自己的身体总能够促进这种反转结合的完成。有时他简直嫉妒自己的形象宛如嫉妒一个手段蹩脚而不诚实的对手,这暴露出了一种矛盾,这种矛盾也在别人身上存在,但这些人感觉不到。因为是他自己从事体育锻炼保养这个身体并赋予它形态、表现力、行动意愿,这种行动意愿对内的作用并不太微小,人们完全可以将它和一张永远微笑或严肃的面孔对情绪的影响加以比较;令人惊讶的是,多数人不是有一个缺乏保养的、由偶然事件塑成并扭曲了的身体、一个与其精神和气质似乎几乎毫无关联的身体,便是有一个被体育运动的假面具遮盖住的身体,这个假面具使他具有休养生息中的那种相貌。因为这是人们继续做一个愿意具有某种外貌的白日梦的时刻,是人们继续做一个从上流社会期刊里捡起的白日梦的时刻。所有这些皮肤晒黑、肌肉发达的网球运动员、骑马者和驾驶者,这些有望创造最高纪录的人,虽然他们通常只是掌握好自己的事情——穿着上等衣服或在脱衣服的女人——他们是白日做梦者,与普通白日做梦者的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的梦不是留在脑子里,而是共同留在野外;作为群众心理的一个产物它被人作实体的、戏剧性的刻画,联想到极其可疑的神秘现象,不妨说,它被人作表意形象刻画。但是他们和普通的梦幻编造者一样,其梦幻都有某种浅薄的特性,不仅就梦幻接近觉醒而言,也就梦幻的内容而言。总体外貌问题似乎今天还在潜伏;虽然人们已经学会从笔迹、语声、睡姿和天知道什么东西中推断出人的性格,这些推断有时甚至惊人地正确,但是对于作为整体的身体而言眼下只存在时兴的模式,人们按照这些模式塑造自身的形象,或者至多有一种道德的自然医疗哲学。
但是这是我们精神的,我们观念、预感和计划的身体或者——漂亮的包括在内——我们用来做蠢事的身体吗?乌尔里希曾经喜爱过并且至今还部分地拥有这些蠢事,这并不妨碍他在这个由它们所创造的身体中觉得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