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瓦尔特、克拉丽瑟和预言家迈因加斯特围坐在一只盛满小红萝卜、橘子、干杏仁、软奶酪和土耳其大干李子的大碗四周,吃这顿美味、滋补的晚餐。预言家又只在有些干瘪的上身上穿上他那件羊毛衫,并时不时地夸赞这些供他享用的天然食品,而克拉丽瑟的兄长西格蒙德则戴着礼帽和手套坐在离桌子稍远处,述说着为了使他那“完全疯了”的妹妹能够见到莫斯布鲁格尔再次和精神病医院助理医师弗里腾塔尔博士进行磋商的经过。“弗里腾塔尔坚持他只有在获得地方法院的许可的情况才能办成这件事,”最后他无拘束地说,“而地方法院的人则认为光有一纸‘临终关怀’协会的申请还不够,而是还要一份公使馆的介绍,因为可惜我们已经谎称克拉丽瑟是外国人。这下可没辙了:迈因加斯特博士明天必须去一趟瑞士公使馆!”
西格蒙德像他的妹妹,只是他的脸更缺乏表情,虽然他年长一些。如果人们对这兄妹俩作比较观察,那么克拉丽瑟那张苍白脸上的鼻子、嘴和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块干涸土地上的裂口,而西格蒙德脸上的同样的容貌则宛如一个覆盖着草地的地段上那柔软的、有些擦得模糊不清的线条,虽然他脸上刮得光溜只剩一撮小胡子。市民特性远远没有在同样的程度上像从他妹妹的容貌上那样从他的容貌上被冲刷掉,即便在他如此厚着脸皮占有一位哲学家的宝贵时光的这个时刻也赋予他以一种天真无邪的质朴感。假如随后从小红萝卜碗里爆发出电闪雷鸣,那么大概是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的;但是这位大人物却友好地接受了这个过分要求——这被他的崇拜者们视为一桩极大的奇闻轶事——并像容忍一只麻雀待在自己身边杆上的鹰那样以目示意着同意。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突然产生的、没有得到足够广泛疏导的紧张气氛还是使得瓦尔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撤回自己的盘子,脸红得像一片朝霞映照的纤云,厉声说,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如果他不是医生或护理人员,在一座疯人院里就没有什么事可干的嘛。大师也让人几乎觉察不到地一点头表示附和他的看法。西格蒙德看到了这一点并且颇有了某些生活阅历,他用卫生学方面的话语对这一表示同意的态度作补充说明:“把精神病人和罪犯看作某种具有魔力的人,这无疑是富有的市民阶层的一个令人厌恶的癖性。”“那你们倒是给我解释解释,”瓦尔特嚷嚷,“你们为什么还是都愿意帮助她去做那种你们不赞成并且只会使她更精神烦躁的事呢!?”
他的夫人自己对此不屑置答。她显出一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对这张脸的远离现实的表情人们简直感到害怕;两条高傲的长线条在脸上顺着鼻子而下,下巴颏儿显出一个绷紧的尖头。西格蒙德以为自己既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替别人说话。所以在瓦尔特发问之后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后来还是迈因加斯特低声而冷静地说:“克拉丽瑟遭受了一个太强烈的印象,对,这件事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什么时候?”瓦尔特大声问。
“不久前;晚上在窗口。”
瓦尔特脸煞白,因为他是唯一的一个现在才知道这个中缘由的人,而克拉丽瑟则显然已经向迈因加斯特并且甚至向她的兄长吐露了真情。她居然会这样!他心里暗想。
虽然这本来就并非绝对必要,他还是突然——越过这只盛绿色食品的碗——在心头泛起这种感觉,仿佛他们大家都年轻了大约十岁。这是迈因加斯特,还是那个原来的、未曾变样的迈因加斯特告别而去、克拉丽瑟选中瓦尔特的时候。后来她曾向他承认,当初迈因加斯特——虽然他已经放弃——有时还会吻她和触摸她。这段往事回忆犹如一架秋千的剧烈摇摆。瓦尔特被向上摆荡得越来越高;当时他事事都成功,即使其间也有某些低谷。只要迈因加斯特在身边,当初克拉丽瑟也就已经无法和瓦尔特说话;他不得不先从别人那儿获悉,她在想什么做什么。在他身边她就变得四肢僵硬。“你一碰我,我就变得浑身僵硬!”她曾这样对他说过,“我的身体就变得严肃起来,这跟同迈因加斯特在一起不一样!”当他第一次吻她时,她对他说:“我曾答应过妈妈永远不干这样的事。”虽然后来她向他承认,当初迈因加斯特总是在饭桌下面用脚偷偷触摸她的脚。这是瓦尔特的影响!他在她心中勾起的丰富的内心活动妨碍她无拘无束地行动,他这样给自己解释。
他想起了他当初与克拉丽瑟交换的信件:即使人们彻底搜索全部文学作品,恐怕也不容易找出在激情和特色上可以与它们媲美的信件来的。在那些动荡多事的时期他惩罚克拉丽瑟,办法就是,每逢她允许迈因加斯特待在自己身边他便走开,然后他就给她写一封信;于是她就给他写信,她在信里保证对他忠诚并真诚地告诉他,她又一次让迈因加斯特透过长统袜吻了她的膝头。瓦尔特曾想把这些信件结集出版,现在他有时还在想,这本书他什么时候一定要出版。可是遗憾的是这件事迄今还没有产生出任何结果来,倒是一开始就跟克拉丽瑟的女教师生出了一个后果严重的误会。因为有一天瓦尔特曾对这位女教师说:“您将会看到,我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切事办妥帖!”他说这话有他自己的含义,他设想,一旦“信件”出版使他一举成名,他在家人面前替自己辩解便可取得巨大成功;因为,严格说起来,当初克拉丽瑟和他之间的某些情况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但是克拉丽瑟的女教师——一件家庭继承物,它在当一种家庭保姆的光荣借口下获得了自己的养老财产——却错误地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这句话,于是不久家里便谣传瓦尔特想干一件能使他向克拉丽瑟求婚的事;这句话一说出口来,它便掀起了十分奇特的波澜。现实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下子苏醒了:瓦尔特的父亲宣布不想再照料自己的儿子,如果儿子不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的话;瓦尔特的未来的岳丈把他请进工作室并在那里谈到纯粹的、神圣的艺术的艰难和失望,不管这是造型艺术、音乐还是文学;对独立管理家务、孩子和公开—共同的卧室的思念像皮肤上的一个裂口那样最后让瓦尔特本人和克拉丽瑟感到发痒,这个裂口愈合不了,因为人们不自觉地总是继续抓挠它。就这样,瓦尔特在他操之过急地讲了那句话之后的不多几个星期真的和克拉丽瑟订了婚,这使两个人感到幸福,但也很激动不安,因为寻找生活中一个永久性地方的行动开始了,这种寻找招来了欧洲的全部困难,因为瓦尔特在不断的游荡中寻找的职位不仅取决于收入,而且也取决于得出来的对克拉丽瑟、他、性爱、文学、音乐和绘画的六个反作用。其实,不久前,他接受文物局的职位并和克拉丽瑟一道迁入这幢简朴的房屋——如今命运不得不在这里继续作出抉择——这时他们才从与他对那位老小姐多嘴多舌的那个瞬间联系在一起的一连串纷乱中醒悟过来。
瓦尔特本来就认为,假如命运如今表示满意,那么这倒不妨接受;这样,结局虽然并非恰恰就是起头所期望的,但是苹果熟了时也不是从树上向上掉落,而是落到地上。
瓦尔特这样思索着,而这时在位于他座位对面的果蔬食品彩碗一端的上方则飘浮着他夫人的那颗小脑袋;克拉丽瑟竭力尽可能实实在在地,简直可以说是跟迈因加斯特一样实实在在地对迈因加斯特的解释作补充说明。“我必须做点什么事,以便捣碎这个印象;这个印象对我太强烈了,迈因加斯特如是说,”她解释说并添上自己的话,“那个人恰好在我的窗下走进灌木丛里,这也肯定不只是一种巧合!”
“胡说!”瓦尔特像一个正在睡觉的人赶走一只苍蝇那样赶走这种论调,“这也是我的窗户嘛!”
“那就是我们的窗户!”克拉丽瑟改口说,嗤嗤一笑,凭这句带刺儿的话无法区别,这笑声是表示愤恨呢,还是表示嘲弄。“我们吸引了他了。但是要我告诉你,那个人所做的事,那叫什么吗?他偷了性欲!”
瓦尔特感到脑袋痛:这颗脑袋装满了“过去”,如今“现在”挤了进来,“现在”和“过去”之间的区别却并不令人信服。那里还是灌木丛,它们在瓦尔特的脑袋里闭合成一团团浅色树叶,有自行车道穿行于其间。长距离骑自行车和散步的勇敢精神像今天这样是在早晨被经历到的。女孩子衣裳又摆荡起来,在那样的年代里这些衣裳第一次肆无忌惮地露出脚踝骨并让衬裙的镶边在做着这新颖的体育运动时似浪花般翻滚。瓦尔特当初认为他和克拉丽瑟之间有某些“不正经的事”,这大概是一种很美化的说法,因为严格说来,在他们订婚那年的春天作这类骑自行车郊游的过程中什么事都曾发生过,一个年轻姑娘也就是将将还能保持住处女贞洁。“一个正经姑娘做出这种事来几乎叫人难以相信。”瓦尔特心中暗想,他兴奋地回想起这些往事。克拉丽瑟曾称这是“承担迈因加斯特的罪过”,那时候迈因加斯特还叫别的名字,刚去了国外。“因为有他这么一档子事儿现在就不喜欢感性享受,这恐怕就是一种怯懦了吧!”克拉丽瑟这样解释这件事并宣称:“但是我们要在精神上这样做!”有时瓦尔特分明曾担心这些事件跟那件不久前才消失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克拉丽瑟回答:“如果一个人想做点什么大事,那他就不应该担心别的事。”所以瓦尔特还记得,他们多么热心地通过用新的精神重塑过去的办法毁掉过去,以及他们怀着多么大的乐趣发现这神奇的能力,它可以为未经许可的身体的安适辩解,其方法就是人们承认它们负有一项超个人的任务。瓦尔特打从心眼里承认,其实那时候克拉丽瑟在淫荡好色方面跟后来在拒绝给予方面都曾展现出同样性质的充沛精力;瞬间一走神,他脑海里闪过一个难以驾驭的念头:今天她的乳房还完全跟当初一样硬挺。这一点大家都能看到,隔着衣服也看得出来。迈因加斯特甚至直勾勾地盯住她的胸脯;也许他不知道这个情况。“她的乳房是哑的!”瓦尔特在心中如此意味深长地诵咏,仿佛这是一个梦或一首诗似的;这当儿,“现在”透过感觉软垫几乎也同样渗透了进来:
“您说吧,克拉丽瑟,您在想什么!”他听见迈因加斯特像一个医生或教师那样鼓励克拉丽瑟;出于某种原因,这位归来者有时退回去用“您”来称呼。
另外,瓦尔特还看到,克拉丽瑟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迈因加斯特。
“您曾给我谈到过一个莫斯布鲁格尔,说他是一个木匠……”
克拉丽瑟观望。
“还有谁也是木匠?救世主!难道您没有说过这话?!您甚至给我说过,您曾为此而给一个很有影响的人写过一封信?”
“别说了!”瓦尔特强烈请求。他的脑袋在内部转动。但是他刚呼喊出自己的不满,他便认识到,关于这封信他也还从未听说过什么,他缓和口气问:“这是哪一封信?!”
他没得到任何人的回答。迈因加斯特略过这个问题,说:“这就是最合乎时代精神的理念中的一个。我们没有能力解放我们自己,对此不可能存在什么怀疑;我们把这称为民主,但是这种民主只是表示‘人们可以这样,但也可以别样’的精神状态的政治用语。我们是选票时代。我们已经是每年在用选票决定我们的性理想和美女王后;而我们已经把实证科学变成我们的精神上的理想,这无非意味着把选票塞到这些所谓的事实的手里,以便让它们代替我们选举。这个时代是不富于哲理性的、胆怯的;它没有勇气决定什么有价值,什么没有价值,而民主,言简意赅地说,就是:干,不顾一切!顺便说一句,这是在我们的种族史上迄今有过的最不名誉的循环论证之一。”
预言家恼怒地敲开一个坚果,剥去果皮,把碎块塞进嘴里。谁也没有听懂他的话。他中止自己的说话以利于上下颚作缓慢咀嚼运动,有些向上弯曲的鼻尖也参与这一运动,而其余脸部则保持苦行式的静止不动,但他仍不错眼珠地看着克拉丽瑟,目光落在她的胸脯上。另外两个男人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离开大师的脸并顺着此人的出神的目光望去。克拉丽瑟感到一股吸力,仿佛假如人们还久久地望着她,她就会被这六只眼睛从自身吸出去似的。但是大师使劲吞下最后剩下的一块坚果,继续进行教导:
“克拉丽瑟已经发现,基督教传奇让救世主当木匠:这并不完全正确;只让他的养父当木匠。一个引起她注意的罪犯碰巧是木匠,克拉丽瑟就想从中得出一个结论来,这自然也没有丝毫的正确性。从理智上来看,这不值一评。从道德上来看,这是轻率的。但是她这样做有胆识:这是关键!”迈因加斯特顿住,以便让“有胆识”这个说得粗声粗气的词儿产生影响。随后,他又心平气和地继续说:“她在不久以前——我们大家也曾遭遇这件事——看见了一个露出狂精神变态者;她过高估计这件事,今天这性压根儿就完全被过高估计了,但是克拉丽瑟说:这个人到我的窗下来,这不是偶然巧合——这一点我们现在要正确理解!这是错误的,因为从因果关系上来说,这种同时发生自然依然是一种偶然巧合。尽管如此,克拉丽瑟还是会在心里说:如果我认为一切已经有了现成的解释,那么人类永远也不会去改变世界的面貌。她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一个杀人犯,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他叫莫斯布鲁格尔,恰恰是一个木匠;她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一个患性功能紊乱症的陌生病人恰恰站立在她的窗下;就这样,她渐渐养成习惯,把她遇到的某些别的事情也看作是不可思议的,所以——”迈因加斯特又让他的听众等候片刻;最后,他的语声跟一个做事果断的人的动作颇为相似——这个人极其谨慎地踮着脚尖悄悄走过来,但是这时这个人却出手了:“所以她就要做点什么事!”迈因加斯特斩钉截铁地说。
克拉丽瑟神情冷漠。
“我再说一遍,”迈因加斯特说,“人们不可以从理智的角度出发对这评头品足。但是我们知道,理智只是一种干涸生活的表现或工具;相反,克拉丽瑟所表述的,很可能已经来自另一个范畴:意志的范畴。预计克拉丽瑟将永远也解释不了她遭遇到的事,但是她也许能解开心头的疙瘩;她已然完全正确地称这是‘解救’,她本能地使用了这个恰当的字眼。因为我们之中的一个很可能也会说,他觉得这像痴心妄想,或者说,克拉丽瑟是一个神经脆弱的人;但是这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嘛:当前的世界如此缺乏妄想,以致它简直不知道,它该对此表示喜欢还是憎恨;由于一切事物都是二价的,所以所有的人也就既是神经衰弱患者也是性格懦弱的人,”预言家突然作结论说,“哲学家不会轻易放弃认识,但是这很可能就是二十世纪正在形成中的重要认识:人们必须放弃认识。我,在日内瓦,对我来说,那儿有一个法国拳击教师,这在今天比分析家卢梭曾在那儿著书立说,在精神上更有重要意义!”
迈因加斯特本来还会讲得更多的,因为他的话匣子打开了嘛。第一,会讲到解救思想始终都是反理智的。“所以除了一个好的、有力的妄想,没法指望这个世界会得到任何别的什么东西”:这句话甚至都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了,但是后来为了说好另一句结束语便把它咽下肚去。第二,会讲到解救概念的身体上的共同意义,这种共同意义通过与“松开”相近的“解”这个词核便已经存在;一种身体上的共同意义,它表明,只有行动才能解救,这就是经历,把整个人连同毛发和皮肤都包括在内的经历。第三,他曾想讲述,由于男人的过分理智化,女人也许会担任行动的向导,克拉丽瑟便是这方面第一批榜样中的一个。最后,会谈到在各民族历史上解救思想的一般演变情况,谈到,当前在这个发展阶段,相信解救只是一个由宗教情感创造出来的概念,这一信仰的几个世纪之久的统治地位如今怎样被这样的认识取代:必须用意志的坚定性,对,必要时,甚至用暴力来进行解救。因为当前,用暴力解救世界是他考虑的中心。但是这期间,克拉丽瑟已经感觉到倾注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中的这股吸力正在变得令人不能忍受并截住了这位大师的话,她向反抗力最微弱的西格蒙德转过脸去并用过大的声音对他说:“我对你说过,只有亲身参与的事,你才会明白它。所以我们必须亲自到疯人院里去!”
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瓦尔特剥一个橘子,这时他剥得太深,一股酸水溅进他的眼里,他吓得朝后一退,去找手帕。一如既往穿得很整洁的西格蒙德先是乐滋滋地观看酸水对他妹夫眼睛的刺激作用,后来便观看和一顶圆边硬挺礼帽一起作为显示正派行为的静物画摆在他膝头的鹿皮手套;当他妹妹的目光不从他脸上移开,而且没有人作出一个回答来支持他,他便神情严肃地一点头抬起眼来,从容不迫地嘟哝道:“我从未怀疑过我们大家都应该进疯人院。”
随后,克拉丽瑟便向迈因加斯特转过脸去,说:“关于平行行动我已经给你讲过:这也许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和义务,可以清除‘这样或那样的放任自流’,这种放任自流是这个世纪的罪孽!”
大师微微一笑,做了个拒绝的手势。
克拉丽瑟满怀着因自己的重要性而感受到的热情,断断续续、桀骜不驯地嚷嚷:“一个女人,听任一个男人自便,而这个男人的精神正在减弱,这样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强奸杀人犯!”
迈因加斯特劝告:“我们只愿意想到普遍性!顺便提一句,我可以在这一个问题上让你感到放心:很久以来我就一直有我的观察员和亲信在密切注视那些有些可笑的讨论会的情况,在那些讨论会上濒死的民主还想生出一项伟大的任务来!”
克拉丽瑟简直感到头发根上冰冷。
瓦尔特徒劳地再次试图阻碍正在展开的事态的进展。怀着大的敬意与迈因加斯特搏斗着,用一种跟对乌尔里希讲话完全不同的语调,他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所说的,跟我自己很久以来一直在说的,分明是一码事。我一直在说,人们只应该用纯粹的颜色画画。人们必须杜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东西,杜绝对空洞的空气、对目光中的怯懦的迁就,这目光不再敢于看到每种事物都有一个固定的轮廓和一种局部色彩:我从绘画角度说话,你从哲学角度说话。但是,即使我们意见一致……”他突然面有难色,感到他无法当着别人的面说出,他为什么怕克拉丽瑟接触精神病人,“不,我不希望克拉丽瑟这样干,”他大声说,“我绝不许可发生这样的事!”
大师客客气气地在一旁听着,这时他同样客客气气地回答他,好像这些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一句也没进他的耳朵似的:“顺便说及,克拉丽瑟还曾非常出色地表述过某些想法:她曾断言,我们大家除了我们沉浸于其中的‘罪恶形象’以外还有一个‘无罪形象’;这个人们不妨可以用这样一个美好的含义来理解:我们的观念不依赖可怜巴巴的所谓的经验世界而拥有对一个卓越辉煌的世界的理解能力,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在清醒的刹那间感觉到我们的形象已经移向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力!您是怎么说的,克拉丽瑟?”他向她转过脸去,露出鼓励的神色问。“难道您没有说过,倘若您不能做到不怀着厌恶之心为这个有失体面的人辩护,推进到他身旁,在他的囚室里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弹钢琴,那么,您就必须把他的罪孽似乎从他体内掏出来,把它们背在自己身上并和它们一道向上升腾?!这些话当然也不能够,”他又向瓦尔特转回过脸来说,“从字面上去理解,这是时代精神的一种深层活动过程,它体现在这个人的这个譬喻里,这个过程装扮成这个人的这个譬喻,决定她的意志……”
此时此刻他拿不准,不知他是否还应该对克拉丽瑟与解救思想历史的关系说点什么,抑或私下把她的向导使命再给她解释一遍会更吸引人;但是这时她却像一个受到极度振奋的孩子那样从她的座位上一跃而起,高高举起握紧着拳头的胳臂,既难为情又强暴地微微一笑,并用这声尖厉的喊叫切断对她的进一步的赞词:“挺进莫斯布鲁格尔!”
“可是还没找到给我们办通行证的人呢……”西格蒙德开口说话了。
“我不跟你们一块儿去!”瓦尔特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可以不顾一切滥用一个自由和平等的国家的好意!”迈因加斯特说。
“那就让乌尔里希给我们办许可证!”克拉丽瑟嚷嚷。
别人都乐得赞成这个决定,在无疑是艰难的努力之后,这一下他们觉得暂时得到解脱了;连瓦尔特也只得最后勉强承担起到就近一家杂货店去给选定帮忙的朋友打电话的任务。他这一打电话,乌尔里希想给阿加特写的那封信最终也就被搁置了起来。他诧异地听出是瓦尔特的声音,他听到了这个信息。说是人们对此可以有种种想法,瓦尔特自动地这样补充说,但是这肯定并非完全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说是也许人们确实必须在什么方面做出一个开端来,在什么方面,这并不重要。莫斯布鲁格尔这个人物的出现在这方面自然只是一种偶然;但是克拉丽瑟却有着十分奇特的直接原因;她的思维总是看上去像用不混杂的纯颜料画的新图画,生硬而粗笨,但是如果接受这种方式,它往往惊人地正确。说是他在电话里没法详谈,请乌尔里希务必不要撇下他不管……
乌尔里希受到召唤,这正合他的心意,他当即便接受了这个请求,虽然他在路上需花去的时间,跟他将可以和克拉丽瑟交谈的这短短的一刻钟很不成比例;因为克拉丽瑟受她父母邀请,就要跟瓦尔特和西格蒙德一道去吃晚饭。在乘车途中,乌尔里希感到惊讶,他居然这么久没有想到莫斯布鲁格尔,总是必然通过克拉丽瑟才又重新回想起他来,虽然这个人从前几乎经常在他的思绪中反复出现。甚至在乌尔里希从电车终点站向他朋友们的那所房屋走去,在他穿行于其中的这一片黑暗之中,也没有这样一个幽灵的位置;一个空间——这个幽灵曾在其中出现——已经合上。乌尔里希怀着满意的心情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也怀着那种轻微的对自己没有把握的心情,这种心情是那些变化——它们的重要意义比它们的原因更清晰——造成的一个结果。他悠然自得地带着他自己身体的那团更紧密的黑色正穿行在这片松弛的黑暗中,这时瓦尔特心神不定地向他迎面走来,他在这个僻静的地带感到担惊受怕,但却很想在和别人会合之前先说几句话。他用轻快的口吻接茬儿继续介绍情况。他似乎想为自己并同时也为克拉丽瑟消除一些曲解。什么即使她的想法产生不连贯的影响,人们也到处在其后面遇上一种确实在时代中酝酿着的病原体呀;什么这是她所拥有的最奇异的能力呀,她像一根魔杖,可以探出隐藏的矿藏呀;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显出这种必要性:人们必须用“价值”取代消极的、只是理智的和敏感的现代人态度呀;时代的才智哪儿也没再留下一个固定点,所以只还有意志,对,如果没有别的可行的办法,甚至只有暴力才能创造一种价值的新的顺序,人类在这种顺序中可以找到自己内心活动的开端和终结……他犹犹疑疑、然而却热情兴奋地重复着他从迈因加斯特那儿听来的话。
乌尔里希猜着了这个奥秘,不耐烦地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夸夸其谈起来了?这是你们的预言家调教出来的吧?从前你讲起话来很质朴自然的呀!”
瓦尔特为了克拉丽瑟的缘故而忍气吞声,好让这位朋友不致拒绝给予帮助;但是只要在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有一束光,人们就会看见他无力地张开的那满嘴牙齿闪闪发亮。他不吭声,但是这忍住的恼怒使他变得虚弱,而这位强壮有力的朋友——此人保护他不遭有些使人害怕的孤独的侵袭——就在自己身边,这却又使他变得温和。他突然说:“你想象一下吧,你爱一个女人,你遇到一个男人,你崇拜这个男人,你还发现,你的妻子也崇拜他、爱他,如今你们俩怀着爱、嫉妒和崇拜感觉到这个男人的不可企及的优越性——”
“这我想象不了!”乌尔里希本应该听完他的话的,但是他笑着拱起肩膀,打断了他的话。
瓦尔特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他本想问:“你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办?”但是青年时代朋友的老一套又重演了起来。他们穿过半明半暗的厅堂,他嚷嚷:“你别装样子啦,你根本还没有自负到麻木不仁这样的程度!”说罢,他不得不快步追上乌尔里希,还在楼梯上便小声向他通报他必须知道的全部情况。
“瓦尔特给你讲了什么?”克拉丽瑟在楼上问。
“这个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乌尔里希直截了当地回答,“但是我怀疑,这是否明智。”
“你听见了吗,他的第一个词儿是‘明智’!?”克拉丽瑟笑着对迈因加斯特说。她情绪激昂地站在衣柜、盥洗台、镜子和房门之间,那扇门半开着把她的房间同男人们待着的那个房间连接在一起。时不时地可以看到她的身影;湿乎乎的脸以及披在脸上的头发,头发梳理得高高的,光着大腿,光穿长统袜,脚上没穿鞋,下身已穿上长礼服,上身还穿着一件梳理头发时穿的上衣,它看上去像一件医生白外套……这样的时现时隐让她感到舒适。自她贯彻了自己的意志以来,她的全部情感便沉浸在一种轻度的狂喜之中。“我在光绳上跳舞!”她朝房间里叫喊。男人们微笑;只有西格蒙德看了看表,打着官腔催促快动身。他看这整件事就像一种体操练习。
然后克拉丽瑟就踩着一束“光束”滑进房间角落,去取一枚胸针,并迅速关上床头柜抽屉。“我穿衣服比男人快!”她回过头去冲着隔壁房间里的西格蒙德喊叫,但一想到“穿衣”的双重含义[18]便突然顿住,因为此刻对她来说这既意味着穿衣也意味着吸附深奥莫测的命运。她迅速穿好衣服,把脑袋从门缝里伸进来,一脸一本正经地一一打量她的朋友们。谁若不把这当作一种戏谑,谁恐怕就会对这感到吃惊:在这张严肃的脸庞上某种本应属于普通、健康的脸部表情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她向她的男朋友们一鞠躬,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我已经吸附了我的命运!”但是当她又挺直起身子来时,她看上去跟平常一样,甚至很迷人,她的兄长西格蒙德大声说:“前进,开步走!我们吃饭迟到,爸爸会不高兴的!”
当他们四个人一起向电车站走去时——迈因加斯特分手前就不见了——乌尔里希和西格蒙德稍落在后面一些,乌尔里希问他,近来他妹妹的情况让不让他感到担心。西格蒙德的闪烁着微光的烟头在黑暗中划出一个向上升起的平拱。“毫无疑问,她不正常,”他回答,“但是迈因加斯特正常吗?或者甚至瓦尔特?弹钢琴正常吗?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动状态,带有一种手、脚关节震颤。对于一位医生来说没有任何正常的东西。但是如果您严肃认真地问我:我的妹妹有些过度兴奋,我想,这位大师一离去,情况就会好转的。您觉得他怎么样?”他带着一种轻微的恶意特别重读“一离去”和“就会”。
“一个饶舌者!”乌尔里希说。
“是吗?!”西格蒙德高兴地喊出声来,“令人讨厌,令人讨厌!”
“但是作为思想家是有趣的,这一点我不想完全否认!”片刻过后他又追加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