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 第二三章 博娜黛婀或故态复萌

就这样,此后不久乌尔里希就接待了他这位被离弃的女友的来访。在街上的相遇既不够用来满足他责备她滥用他的名字去博取狄奥蒂玛的友谊的愿望,也没给博娜黛婀留下足够的时间,去责备他长期沉默不语。她不仅没时间为自己辩护,驳斥行为冒失的指责并称狄奥蒂玛是一条“不高尚的蛇”,而且也没时间想出一个证据来证明这一点。所以她和她这位已进入宁静状态的男友匆忙达成协议,一致同意他们还得再好好谈一次。

她来了,这既不再是每逢眯缝着眼睛照镜子并决心要跟狄奥蒂玛一样纯洁和高贵时总是用双手缠绕自己的头发直至使她的脑袋看上去有几分像希腊人的那个博娜黛婀,她也不再是那个在梦幻般的夜晚因为这样的戒习治疗法而无耻地并怀着女性的精明诅咒她的榜样的那个博娜黛婀,而又是那个可爱的老博娜黛婀,那个按时尚要求让小发鬈披在不很聪明的额头上或从额头上升起的博娜黛婀,而且在这个博娜黛婀的眼睛里经常有某种看上去像在一团火的上面升起的空气那样的东西。乌尔里希就要质问她,因为她向他表妹泄露了她跟他的关系,这时她却不慌不忙对着一面镜子摘下帽子;而当他想查明她说了多少时,她便满意而详尽地描述说,她给狄奥蒂玛瞎编了一套谎话,说什么她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请求她设法别让莫斯布鲁格尔被人遗忘了,说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来求教于夫人,因为写信的人常常对她谈起夫人的崇高思想。说罢,她坐在乌尔里希的靠背椅的扶手上,吻他的额头并态度谦和地保证说,这一切也都是对的嘛,除了信以外。

从她的胸脯散发出热乎乎的气息。“为什么后来你称我表妹是一条蛇?你自己才是蛇!”乌尔里希说。

博娜黛婀若有所思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墙上。“啊,我不知道,”她回答,“她对我真好。她真关心我!”

“这是什么意思?”乌尔里希问,“你现在分担她为善、真和美所作的努力吗?”

博娜黛婀回答:“她告诉我,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竭尽自己的全力为自己的爱情而活着,她不能,我同样也不能。所以每一个女人都必须在命运给她安排的位置上恪尽自己的职责。她真是规矩、正派极了,”博娜黛婀现出更深沉的神态继续说,“她劝我宽厚地对待我的丈夫,她断言,一个头脑冷静的女人会在抑制自己的婚姻生活中找到一种莫大的幸福;这使她显得比任何通奸都高贵得多:其实我自己也一直是这样想的嘛!”

这话确实一点也不假;因为博娜黛婀从未有过别样的想法,只不过就是她总是采取别样的行动,所以她能够心安理得地表示同意。当乌尔里希这样回敬她时,这给他再次招来了一个吻;这一回已经在额头偏下一点。“就是你搅乱了我的多配性的平衡!”她说,同时轻轻叹了一口气,为在她的思维和行动之间产生的矛盾作辩解。

提出许多插问后,事情弄清楚了,原来她是想说“多腺平衡”,一句当时只有专业人员才懂的生理学用语,人们不妨把它译为精力平衡,前提是,这是某些影响血液的腺,它们的传动和延滞影响性格和气质,尤其是博娜黛婀在某些情况下苦不堪言地大量拥有的那种气质。

乌尔里希好奇地皱了皱眉头。

“所以是某种腺细胞的事情,”博娜黛婀说,“既然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心里也就踏实了!”她对她的这位负心的男友忧郁地笑了笑,“如果人们迅速失去平衡,就容易产生失败的性经历!”

“可是博娜黛婀,”乌尔里希惊奇地问,“你怎么这样讲话?”

“我这是学来的。你是一个失败的性经历,这是你表妹说的。但是她也说,如果人们告诫自己,我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只是我们个人的事,那么人们就能摆脱使人震惊的身体上的和精神上的后果。谈到我时她声称,我个人的错误是,我不是从整体上看待爱情生活,而是在爱情方面太过于依恋一个个别部分。你明白吗,她说的个别部分是指也被称作‘粗糙经验’的东西:了解她所阐明的这类观点,这往往是很有趣的。但是她身上有一点我不喜欢:因为虽然她说,一个坚强的女人在一夫一妻制中探求自己的终身事业并且应该像一个艺术家那样热爱它,可是到头来她却储备着三个、算上你也许就是四个男人,而我现在却一个也没有!”

她边说这话边打量她这位开小差的预备队员,那目光既热情又带着疑虑。但是乌尔里希不愿意去理会它。

“你们谈论我?”他预感不祥地问。

“啊呀,只是偶尔谈及,”博娜黛婀回答,“只是在你表妹找一个例子或者你的朋友,那位将军在场的时候。”

“大概还有阿恩海姆也在场的时候吧?!”

“他仪态威严地仔细倾听贵妇们的谈话,”博娜黛婀嘲笑他,不无不招眼的模仿才能,但随即便正色补充说,“他对待你表妹的态度我根本就不喜欢。他通常都出外旅行;如果他在场,他就对所有的人讲太多的话,而如果她举封·施泰恩夫人的例子和那个——”

“封·施泰因夫人?”乌尔里希用询问的口吻改正。

“当然啰,我是说施泰因夫人;狄奥蒂玛确实相当频繁地谈论这个女人。当她谈到那些关系,封·施泰因夫人与另一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与符尔——咳,她叫什么呀:她有这么一个不三不四的名字?”

“符尔皮乌斯。”

“当然啰。你懂吗,我在那儿听到这么多的外来词语,结果是我连最简单的都不知道啦。如果她将封·施泰因夫人和这个女人加以比较,那么,那个阿恩海姆便一个劲儿看着我,仿佛在他的意中人旁边我倒显得颇适合充当如你方才所说的那个角色似的!”

可是这时乌尔里希却坚决要求对这些变化作出解释。

结果表明,博娜黛婀自从占用了乌尔里希的知心朋友这个称号以来,在获取狄奥蒂玛的信任方面也已取得了大的进展。

乌尔里希在气头上轻率喊出的一声慕男狂已经在他表妹心中激起一种无限的效应。她把她作为一个以不怎么确切的方式为人类的福利工作的女士请来参加她的社交聚会,从而她也就得以暗中观察过这位新来的女人几次;这位闯入者长着一双像吸墨水纸一样的眼睛,吸收着她的房屋的景象,不仅让她感到阴森森的,而且也在她心头既激起女人的好奇和厌恶。说真的,如果狄奥蒂玛说出“淫荡”这个词儿来,她就有类似于想象她这位新相识的所作所为时的那种隐约朦胧的感觉;她心神不宁地一次又一次地期待着一种不成体统的举止和丧失体面的行为。但是博娜黛婀却以自己那爱虚荣的态度——这种态度与不成器的孩子们在一个唤醒他们的道德竞争心的环境中的特别有教养的表现相称——缓解了这种不信任。她甚至因此而忘记了她是嫉妒狄奥蒂玛的,而狄奥蒂玛则惊讶地发现,她这位令人不安的被保护人和她本人一样对高尚的东西有好感。因为这时“失足的姐妹”——这是她现在的称呼——已经成为被保护人;不久狄奥蒂玛便对她表现出一种特殊的同情,因为她由于自己的处境而感到自己有理由认为这个有失尊严的慕男狂秘密是一种女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30],她说这把用一根马鬃吊着的剑甚至会悬挂在一个吉诺维瓦[31]的头顶上的。“我知道,我的孩子,”她开导大约与她同龄的博娜黛婀,“最最可悲的莫过于去拥抱一个人,而在内心却又并不相信这个人!”并鼓足勇气亲吻那张不贞洁的嘴,那勇气简直足以使她把自己的嘴唇紧贴在一头狮子的带刺的胡子中间。

但是狄奥蒂玛当时所处的位置,是在阿恩海姆与图齐之间:用形象的话来说,这里一种水平位置,这一个重视它,另一个则轻视它。连乌尔里希在回来时还曾看见他表妹头上包着绷带敷着热手巾;但是这些女人的烦恼——她怀着隐约的预感把它们的功能理解为她的身体对从心灵那儿得到的充满矛盾的指南所提出的抗议——使狄奥蒂玛想起了那种高尚的决心,这是只要她不愿意像每一个别的女人那样她就会特意下定的那种决心。应该从心灵方面还是从身体方面入手去完成这项任务,是不是用对阿恩海姆或对图齐的态度上的一种变化来对此作出回答更好,这一开始当然是成问题的。但是,这在世人的帮助下作出了决定,因为就在心灵及其爱情之谜像一条人们想光着手将其抓住的鱼儿那样从她身上滑脱的时候,这位痛苦求索着的女人惊诧地在时代精神的书籍中找到了大量的忠告,当时她第一次下定决心,要在由她丈夫显示出来的身体的另一端抓住自己的命运。她不曾知道,我们的时代——性爱激情概念大概已经摆脱它,因为这与其说是一个宗教的还不如说是一个性的概念——不屑于还去研究爱情,认为这幼稚可笑,但却把精力花费在研究婚姻上,我们的时代变尽法儿不厌其烦地研究婚姻的自然进程。当时就已经出现许多那样的书籍,它们用一个体操教师的纯洁意识谈论“性生活变革”,并且想协助大家结了婚却仍过得潇洒。在这些书里男人和女人只还叫作“男性的和女性的胚胎携带者”或者也叫作“性伙伴”,而在他们之间应由各种精神—身体方面的调剂加以驱除的厌倦情绪则被人们取名“性问题”。当狄奥蒂玛深入研读这些读物时,她先是皱起了眉头,但是后来这眉头便舒展开了;因为这是对这种虚荣心的一次撞击:一个正在形成中的世代精神的大运动迄今一直没有为他所察觉。这个着了迷的人终于一拍脑门惊诧地发现:她很会赠送给世界一个目标(即使还一直没决定,哪个目标),但还从未想到人们也可以用精神上的优势来处置婚姻的耗人心智的烦恼。这个可能性与她的爱好很相称,并且使她突然看到了把与她丈夫的关系,把这种她迄今只认为是一种痛苦的关系看作一门科学和艺术的前景。

“好事就在近旁,为何舍近求远呢?”博娜黛婀说,并用她特有的对陈词滥调和引文的偏爱加以重申。因为后来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乐意保护人们的狄奥蒂玛不久便把她当作在这些问题上的一个女弟子看待。这是按照边教边学这个教育原则来做的,这一方面不断地协助狄奥蒂玛从她新博览的群书的暂时还相当杂乱的、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印象中查找出某种她坚信不疑的东西——在“直觉”的这个幸运的秘密的指引下:讲起话来信口开河,就会说到点子上;但是,另一方面,博娜黛婀也得到了一个好处,这好处使她能够起到那种反作用,没有这种反作用弟子即便对于最优秀的教师来说也依然是无益的:自从图齐司长夫人着手凭借书籍来修正她的婚姻的走向以来,博娜黛婀的丰富的实践知识,即使小心翼翼、藏而不露,对于理论家狄奥蒂玛来说也是一个被惴惴不安地观察的经验源泉。“瞧,我肯定比她不聪明得多,”博娜黛婀解释说,“但是在她的书中常常有一些连我也毫无所知的事情,这使她有时感到十分气馁,她惋惜地说:‘这不是凭夫妻生活的实际情况可以决定得了的,而是需要一种重要的、受过活材料训练的性经验和性实践!’”

“可是,天哪,”乌尔里希呼叫起来,一想到他的贞洁的表妹已经误入“性科学”歧途他就忍俊不禁,“她究竟要干什么?”

博娜黛婀集中精神回忆时代的科学趣味与一种下意识的表达方式的成功结合。“这涉及她的性欲的最佳培养与管理,”然后她本着她的女教师的精神回答,“她确信这条道路必须经过最严格的自我教育通向一种轻松愉快、和谐美满的性爱。”

“你们在郑重其事地进行自我教育?而且还是最严格地?!你真会讲话!”乌尔里希再次呼叫起来,“可是劳你大驾,给我解释一下,狄奥蒂玛干吗进行自我教育?”

“她当然首先教育她的丈夫!”博娜黛婀纠正他。

“可怜的人儿!”乌尔里希情不自禁地想并请求,“那么我倒是想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你别一下子拘谨起来!”

听到这些问题时,博娜黛婀确实像一个优秀学生在考试中那样因虚荣心而感到拘谨。“她的性环境受到了毒害,”她谨慎地进行解释,“如果要她拯救这个环境,那么只有这样办还行:图齐和她极其认真地审查他们自己的行为。在这方面没有一般规则。人们必须努力观察对方的生活反应。为了能够正确观察,人们必须对性生活有某种了解。人们必须有拿实际获得的经验与理论研究的沉积比较的能力,狄奥蒂玛如是说。今天有一种新的、已经变化了的女人对性问题的态度:她不仅要求男人有行动,而是她要求出于对女性的正确认识而采取行动!”为了分散乌尔里希的注意力,或者由于她自己感到开心,她乐呵呵地补充说,“你想象一下吧,这将会对她丈夫产生什么影响,她丈夫对这些新鲜事一窍不通,当狄奥蒂玛,譬如说吧,在半散开的头发中寻找别针并将衣裙夹在大腿间、突然讲起这些事情来时才在卧室里一边脱衣服一边听说其中的大多数情况。我曾在我丈夫身上核对过这种情况,听了那些话他差点没背过气去:有一点是可以承认的,既然已经是‘持久婚姻’,那么它至少有这个优点:她可以从生活伴侣身上掏出全部性爱内容;这就是为什么狄奥蒂玛在有点儿不文雅的图齐身上下功夫的原因。”

“你们男人的一个艰难时代已经开始!”她打趣乌尔里希说。

博娜黛婀笑了,他顿时发现,她为可以间或逃脱她的爱情学校的令人憋闷的严肃气氛而感到多么高兴。

但是,乌尔里希的探索欲望还没有减退;他感觉出来,他这位变了样的女友只字不提某件她从根本上来说很愿意谈的事。他提出这样的亲密异议:据说这两位受牵累的丈夫的错误迄今更确切地说应该在于一种太大的“性爱含量”之中。

“是呀,你也一直只想着这一点!”博娜黛婀劝导他,同时投出一束目光,它的长长的尖端头上有一个小钩,人们完全可以把这解释为对她的已获得的无辜感到惋惜,“你也在滥用女人的生理上的迟钝!”

“我滥用什么?你找到了一句极妙的话来描述我们的恋爱历史!”

博娜黛婀轻轻地给了他一记耳光,用神经质的手指头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从镜子里望着他,她说:“这是从一本书里看来的!”

“当然啰。一本很有名的书。”

“但是狄奥蒂玛否认这个。她在另外一本书里找到了什么;这就是:‘男人的生理上的自卑感’。这本书是一个女人写的。你以为这确实起着一个这么大的作用吗?”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没法回答!”

“那么你当心!狄奥蒂玛以一个发现为出发点,她称这个发现是‘女人的稳定的性欲意愿’。你能想象这是什么吗?”

“在狄奥蒂玛身上想象不出!”

“别这么不高雅!”他的女友责备他,“这个理论很微妙,我得努力这样来给你解释它,以便使你从我和你单独在你的寓所这一情况中不致得出错误的结论。这个理论是以一个女人即便在不愿意的时候也能够被人爱为依据的。你现在懂了吗?”

“懂了。”

“可惜这也是无法否认的。相反,据说男人即使愿意爱,他也往往不能被人爱。狄奥蒂玛说,这是在科学上得到证明了的。你相信吗?”

“据说有这种情况。”

“我不知道吗?”博娜黛婀表示怀疑,“但是狄奥蒂玛说,如果人们用科学的眼光来观察这种情况,那么这便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与女人的稳定的性欲意愿相反,男人,简短说,男人的最男性部分,是很容易被吓倒的。”当她现在从镜前掉过脸来时,她的脸呈古铜色。

“图齐的这种情况使我感到惊奇。”乌尔里希转移话题说。

“我也不认为情况从前就是这样的,”博娜黛婀说,“这是对这理论的一种事后确认,因为她天天拿这理论来规劝他。她称这是‘失败’理论。由于男性胚胎携带者如此容易遭到失败,所以他只是在他不必害怕跟通常一样的女人的精神优越性的时候才感到在性方面有自信;所有男人几乎从来没有勇气去和一个按常情有同等价值的女人进行较量。至少他们会立刻试图压倒她。狄奥蒂玛说,所有男人的爱情行为的主导动机,尤其是男人的傲慢的主导动机,是恐惧。著名的男人显示出这种恐惧;她这是指阿恩海姆。名气较小一些的将它隐藏在粗暴的身体上的非分要求的后面,并滥用女人的精神生活:我这是指你!她指图齐。这种确切的‘立即,要么永不’——你们常常用这来制伏我们——只是一种——”她想说“敷布”,“补偿,”乌尔里希帮她一把说。

“对。你们以此摆脱你们的身体上的低能的印象!”

“那么你们决定干些什么呢?”乌尔里希谦恭地问。

“人们必须力求对男人和蔼!所以今天我也就到你这儿来了。我们要看一看,你会对此采取什么态度?!”

“可是狄奥蒂玛呢?”

“嗳呀,狄奥蒂玛与你有什么相干!阿恩海姆惊奇得目瞪口呆,因为她告诉他,智能极高的男人可惜似乎只有在劣等的女人那儿才得到充分的满足,而他在精神上同等地位的女人那儿则眼看就不灵了,这是已经由封·施泰因夫人和符尔皮乌斯在科学上证明了的。(你看,现在我说这个名字不再犯难了吧。但是她曾是这位上年纪的威严崇高人物的著名的性伴伙,这一点我当然一直是知道的!)”

乌尔里希试图再次把谈话引到图齐身上,以便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博娜黛婀笑了起来;她对这位作为男人相当中她的意的外交家处境悲惨并非不理解,并对他只得忍受心灵遭严厉管束之苦感到幸灾乐祸并且觉得自己是同谋。她说,狄奥蒂玛在怎样对待她丈夫这个问题上从她必须把他从对她的恐惧中解放出来这个前提出发,还说她因此也就已经有些迁就了他的“性残忍”。说是她现在承认她已经认识到她毕生的错误就是:对于她的男性配偶的天真的优越感来说,她的意义太重大了。她承认自己已经着手去缓解这种情况,办法就是,她把她的精神上的优越性隐藏在有适应能力的卖弄风情的后面。

乌尔里希饶有兴趣地插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博娜黛婀神情严肃地盯住他的脸。“譬如她对他说:‘迄今为止,我们的生活因我们竞相争夺个人地位而给糟蹋了。’然后她向他承认,男人求名欲望的毒害作用也控制着整个公共生活——”

“可是这既不是卖弄,也不是风情嘛?!”乌尔里希表示反对。

“这是的!因为你必须考虑到,如果一个男人确实有激情,那么他对一个女人的态度就像一个刽子手对他的牺牲品。这属于求名欲望,人们现在就是这样说的。另一方面,你不会否认,性欲对女人也是重要的吧?!”

“当然不否认!”

“好。但是性关系的和谐美满要以互相平等相待为前提。如果人们想从情侣那儿获得一次充满幸福的拥抱,那么人们就必须承认这伴侣是平等的一员,不仅仅是一种对自身的无意志的补充,”她继续说,不由得也用起她那位女师傅的表达方式来,就像一个人眼看着自己在一个光滑的平面上在他自己的动作的带动下不由自主、忐忑不安地滑行那样,“因为如果已经没有别的有人性的关系能经受得住一种不断的挤压和被挤压,那么性关系经受它的能力就不知要小多少呢!”

“嗳呀!”乌尔里希不以为然。

博娜黛婀按住他的胳臂,她的眼睛像一颗坠落的星星那样闪亮。“别吱声!”她失声喊道。“你们大家都对女人心理缺乏了解,缺乏亲身体验!如果你要我继续给你讲你表妹的事——”但是这时她也精疲力竭,现在她的眼睛像一头有人拿着肉从其笼子旁边走过的母老虎的眼睛那样闪亮,“不,这些话我自己也听不下去了!”她大声说。

“她果真这样讲话?”乌尔里希问,“她果真说了这样的话?”

“可是每天我听到的尽是性实践、成功的拥抱、爱情的关键、腺、分泌物、受压抑的意愿、情爱训练和性欲调节!很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理应有的性欲,至少你的表妹是这样断言的,可是难道就非得让我得到这样强烈的性欲不可吗?!”

她紧紧盯住她的这位朋友的眼睛。“我以为,你大可不必如此。”乌尔里希慢条斯理地说。

“人们也许最后也会说,我的强大的经历能力体现了一种生理学上的超值?”博娜黛婀爽朗而暧昧地哈哈一笑问道。

对此没有作出回答。当过了较长一段时间之后一种抗拒心理在乌尔里希心头萌生时,窗户缝隙里闪亮起白日的生动亮光;如果人们向那儿望去,这间遮光的房间就像皱缩得无法辨认的情感的墓室。博娜黛婀闭着眼睛躺在那儿,不再显出什么生命征象。她现在对自己的身体的感觉与一个孩子被棍棒制伏了执拗时的那种感觉不无相似之处。她那完全饱和并筋疲力尽的身体上的每一个汗毛孔都渴望一种道德宽恕的爱怜之情。谁会给予这种宽恕?肯定不会是这个男人——她正躺在此人的床上,她曾恳求他杀死她,因为重复和增长都制伏不了她的情欲。她闭住眼睛,为了可以不必看见他。她只是试验性地在想:“我躺在他的床上!”还有:“我永远不再让他把我轰下床去!”这都是不久前她在内心叫喊过的;现在这只是表达了一种处境,一种不是没有难堪的过程便能摆脱得掉的境地,而她则还正面临着这样的过程。博娜黛婀懒散而缓慢地连接上被扯断的思绪。

她想到了狄奥蒂玛。她渐渐想起言语,完整的和一鳞半爪的句子,但大多只是像荷尔蒙、腺、染色体、受精卵或分泌这类令人费解的和难以回忆得起来的词语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从她耳旁掠过时的那种对她的生活志满意得的感觉。因为她的这位女师傅的贞洁是没有限度的,一旦这些限度让学术性的阐述给抹煞了的话。狄奥蒂玛有能力在她的听众面前说:“性生活不是一门可以学得会的手艺,对于我们来说,它始终应该是一门最崇高的艺术,一门我们能够在生活中学会的艺术!”但是,她也能够在说这话时不觉得有任何不科学的特性,犹如怀着热情谈到一个“应该顾及的”或者一个“艰难的”观点那样。如今她的这位女弟子正在仔细回忆这样的言辞。批判性阐述拥抱,身体上的局势明朗化,敏感的区域,通往女人最高愉悦之路,有良好纪律的、对他们的女性伴侣殷勤周到的男人……在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博娜黛婀曾觉得自己受到了这些学术性的、有才智的和极其高雅的、平素为自己所推崇的词语的极大欺骗。她不胜惊讶地这才有意识地注意到:当从这些词语的不受监视的情感方面窜出火焰来时,这些词语不仅对科学,而且也对情感具有某种意义。这时她曾憎恨过狄奥蒂玛。“如此谈论这类事情,以致人们必然会丧失对此的全部兴致!”她曾这样想过;怀着极大的报复心理,她一心一意只觉得,自己有四个男人的狄奥蒂玛对她极为忌妒并且正在以这样的方式迷惑她。是的,博娜黛婀确实曾认为这种启蒙——凭借着它的帮助性科学消除种种神秘的性过程——是狄奥蒂玛的一种诡计。这一点她现在无法理解,她同样也无法理解对乌尔里希的这种强烈渴求的情感。她试图形象地想象她的全部思想和感情陷于狂躁的各个时刻:一个停止流血的人回想自己在焦躁的诱使下撕掉保护绷带时,可能会觉得自己同样地不可思议!博娜黛婀想到了莱恩斯多夫伯爵,他曾把婚姻称为一种崇高的职责并把狄奥蒂玛论述婚姻的书与一种公事程序的合理化进行比较;她想到了阿恩海姆,他是个亿万富翁,曾经把婚姻忠实从身体的观念中的复苏称为一种真正的时代的必要性;她也想到了众多其他著名的男人,她在这段时间里结识了这些人,却一点儿也记不得他们腿长还是腿短、肥胖还是瘦削:因为她只看见他们身上那闪光的知名人士的概念,它得到某种肥大身躯的补充,就犹如人们用一种厚稠的、布满草叶脉络的馅儿填充一只烤乳鸽的嫩壁。在这样回忆时,博娜黛婀发誓将永远不再充当这种突然出现、席卷一切的风暴的猎获品;她发出这样的誓言时思维是如此之清晰,以至于她只要严格遵守自己的决心,就已经会在想象中以及在没有明确的身体特征的情况中看到自己成为一切男人中最高贵者的情妇,她要在她这位高贵的女友的崇拜者中物色这样一个男人。但是由于眼下无法否认她还身穿很少的衣服躺在乌尔里希的床上不愿意睁开眼睛,所以这种丰富的、自愿悔悟的情感没有继续向令人安慰的方向演变,反倒渐渐变成一种缭乱心绪和悲愤不平的懊恼。

促使博娜黛婀的生活被分成这样的对立面的那种激情,它不来源于内心深处的肉欲,而是来源于虚荣心。了解他这位女友根底的乌尔里希思虑着这一情况,他沉默不语,以免激起她的责怪。与此同时,他打量她那张脸,这张脸对他掩藏了自己的目光。她的全部欲望的原始形态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追求荣誉的欲望,它已经误入歧途,简直可以说是从字面意义上来说误入了神经歧途。为什么一种社会的创纪录的虚荣心可以因喝了最大量的啤酒或把最大的宝石挂在自己脖子上而获得成功,就不可以确实也有那么一回像在博娜黛婀身上这样表现为慕男狂呢?!在事情已经发生之后,她已经怀着惋惜的心情收回了这种表现形式,这一点他看到了,而且他也相当正确地理解到,恰恰是狄奥蒂玛的迂腐和不自然势必会让已经让鬼迷了心窍的她感到像在天堂里那般地美妙。他观察她的眼球,它们平静而沉甸甸地安卧在眼袋里;他看见面前那个带褐色的鼻子,它果断地向上耸起,他还看见那红色的、削尖的鼻孔;他略感困惑地看到这个胴体的各种线条:笔挺的紧身胸衣上那浑圆大胸脯的线条;空脊背从臀部向上伸张的线条;平缓的指甲圆头上那尖而硬的小指甲板的线条。就在他最后怀着厌恶的心情长时间地观看从位于他眼前的他的情妇的鼻孔里长出的几根小毛的时候,他也不由得回想起,这同一个人不久前曾对他的情欲起过多么大的诱惑作用。博娜黛婀来进行这场“谈话”时脸上露出的那种既生动且暧昧的笑容,她拒绝一切指责或讲述阿恩海姆的一件趣闻时的那种自然的方式,甚至还有这一回那几乎颇有才智的精确观察:她确实有了向好的方面的变化,她似乎已经变得更没有依赖性了,向高处和向低处运行的力量在她身上保持着一种更自由的平衡,而这种道德重力的缺乏则曾使最近深受他自己的严肃态度之苦的乌尔里希精神为之一爽;现在他自己还能感觉到,他曾何等饶有兴味地听她讲话、观察她脸上那种如太阳和波浪般闪亮和晃动的表情。就在他观看博娜黛婀的这张如今已变得愁眉不展的脸面的当儿,他突然想起,其实只有态度严肃的人才可能是恶人。“乐呵呵的人,”他心中暗想,“简直可以被称为不会行恶的人。就像阴险狡猾的人总是唱男低音!”不知怎么地这以一种并不完全令人舒畅的方式也对他自己意味着,深沉和昏暗是连在一起的;因为毫无疑问,每一种罪责都会被减轻,如果它是由一个乐呵呵的人“漫不经心地”犯下的话,但是另外一方面也可能是,这只在爱情中有效,因为性情忧郁严肃的引诱者在爱情中比轻浮的引诱者显得更具有破坏性和不可原谅性,即使他们只是做着同样的事情。他就这样反复思考着,他不仅对这个开始时显得轻松愉快的爱情时刻以忧郁告终感到失望,而且也出乎意料地情绪活跃了起来。

因此,他就莫名其妙地忘记了眼前的博娜黛婀,他用胳臂支撑着脑袋,目光穿过墙壁盯视着远处的物件,已经若有所思地把背转向了她。这时,她觉得自己受到他那彻底的沉默的促动,便睁开了眼睛。而此刻他却莫名其妙地想到,有一回他在旅途中没到达目的地便中途下了车,因为这一天天气晴朗,周围显现出神秘而诱人的情调,诱使他离开火车站散散步,天色黑下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没带行李走到一个离车站几小时路程远的地方。而且他自以为记得,他一直都有难以估摸地长时间待在外面、从不走同一条路返回的特点;这时,一种相当遥远的旧日的回忆,在一个他平素从未到达过的童年阶段上的回忆,突然揭示了他的生活。他以为在一个极其短促的时间的缝隙里又感觉到了那种神秘的渴望,一个孩子会被这种渴望引到一个他所看见的物件上,会去触摸它或者甚至把它塞进嘴里,从而使这魔力像陷入一条死胡同那样告终;他同样感到情况很可能是这样:成年人的渴望也不是什么会将他们驱向每一个远方随后又使之变为近处的更好的和更坏的东西,一如它控制住他本人并通过一种确凿的、只是戴上好奇的假面具的空洞表明自己是一种强制;这个基本形象终于第三次在这个不耐烦的和令人失望的事件中起了变化,而这个事件则正是与博娜黛婀重逢的结局,尽管这个结果是他们俩所不愿意看到的。现在他觉得这样并排躺在一张床上简直幼稚可笑已极。“可是它的对立面,这不动的、平静的、像一个孟秋日子那样无形体的遥感爱情又意味着什么呢?”他问自己。“很可能也只是一种变了样的儿童游戏,”他满腹狐疑地想,并回忆起彩色印刷的动物,他在儿时爱这些动物甚于今日之爱他的女友。但是这时,博娜黛婀恰好已经看够了他的后背,足以从中估计出自己的不幸,她就与他搭讪说:“这是你的过错!”

乌尔里希微微一笑向她转过身来,并不假思索地回答:“过几天我妹妹要来并住在我这儿:这件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吧?到时候我们恐怕不能再见面了。”

“多久?”博娜黛婀问。

“永久。”乌尔里希回答,又笑了笑。

“嗯?”博娜黛婀说,“这有什么碍事的呢?莫非你要我相信,你妹妹不允许你有一个情妇!”

“这恰恰正是我要你相信的。”乌尔里希说。

博娜黛婀莞尔一笑:“今天我毫无恶意地来你这儿,而你却连话都不让我讲完!”她责备他。

“我生性就像一台机器,不停地使生命贬值!我想换个活法!”乌尔里希回答。她没法理解这种话,然而现在她却执拗地回忆起,她爱乌尔里希。她蓦然不再是她的神经的动荡的幻影,而是找到了一种令人信服的朴实并质朴地说:“你已经与她有暧昧关系了!”

乌尔里希制止她这样说话,现出甚于自己意愿的严肃神态。“我已经下定决心,长时期内只像爱我妹妹那样去爱任何一个女人。”他解释说,说罢便沉默不语。

这种沉默因其持续时间之长而给博娜黛婀留下了决心大的印象,它比也许因其内涵而产生的印象更加强烈。

“你这简直是性欲反常嘛!”她突然用一种警告性的预言口吻叫喊,并一骨碌跳下床,就要迅速奔回狄奥蒂玛的爱情智慧学校,这座学校的门向这位怀着悔意、精神焕发的女人懵然无知地敞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