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促使乌尔里希出门去见瓦尔特和克拉丽瑟的,是他的不安宁的心绪。一路上他试图回忆那封信的内容,他把那封信不知塞进哪件行李里或许已经弄丢了;他记不得具体内容,只记得最后那句“我希望,你不久就回来”,以及这样一个总的印象:他必须和瓦尔特谈谈,这不仅和惋惜与不快,而且也和幸灾乐祸联系在一起。如今他停留在这个粗浅而无意识的、无足轻重的感觉上,他并不驱散它;他跟一个眩晕的人有着某种相似的感觉,只要使自己处在低矮的位置上,他就感到安心。
当他一拐弯向那幢房屋走去时,看见克拉丽瑟站在有一排桃树的侧墙旁边晒太阳;她倒背双手,靠在松软的藤蔓上,眼睛直视着远方,没有看见走近过来的人。她的神态中有某种忘记自己和呆滞的成分;但是同时也有某种几乎觉察不到的做戏的成分,这只有这位了解她的特征的男朋友才觉察得出来:她看上去,就仿佛她正在参与演出这几场扣动她心弦的重头戏,她被一场戏拘留住,脱身不得。他回想起她的话:“我想怀一个你的孩子!”今天他觉得这句话不像当初那样不舒服;他轻声喊他的女友,等待着。
但是克拉丽瑟却在想:“这一回迈因加斯特在我们这儿变形!”他的一生包含好几次很奇特的变形;有一天,在对瓦尔特的回信没作出任何回复的情况下,他实现了他将来访的预告。克拉丽瑟确信,他到他们这儿后立刻便着手进行的工作与一次变形有关联。在她内心,对一个在每一次洗心革面前在某处降临的印度神的回忆,跟这样的回忆搀杂在一起:动物都选择一个一定的变蛹的场所。从这个念头——它给她留下极其健康和有泥土味的印象——她想到了在一堵被阳光照耀着的墙上发育成长的桃树篱这性感的香味:所有这一切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就是,她在红彤彤的晚霞照耀下站在窗下,而预言者则已经退进后面虚幻的洞里。前一天他曾告诉她和瓦尔特,说什么奴仆就是Knight[13],按其原始意义就是少年、男孩、学徒、适合于服兵役的男子和英雄;于是她对自己说“我是他的奴仆”,并为他效劳、保护他的工作:不需要再说什么别的话,她只是带着被照亮的脸一动不动地沐浴在霞光里。
当乌尔里希向她打招呼时,她渐渐向这不期而至的声音转过脸来,他顿时便发现,情况有变。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含有一种冷漠,这是五彩缤纷的大自然在目光熄灭后发射出来的那种冷漠,他立刻便知道:她再也不向你要求什么了!她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一丝这样的痕迹:她曾经想把他“从石块里挤出去”,他曾经是一个大魔鬼或上帝,她曾经想和他一道从这“音乐的窟窿里”脱逃,他若不爱她她就要杀死他。他并不在乎这个;一束目光中的这种已经熄灭的私欲的热情,这可能也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小的经历;尽管如此,这仍还是像人生面纱上的一道露出冷漠和虚无的小裂口,而当初就为某些后来发生的事奠定了基础。
乌尔里希得知迈因加斯特在这儿,他明白了。他们轻声走进屋里去叫瓦尔特,三个人一起又同样轻声地回到户外,以免打扰这位正在创作的人。一进一出时,乌尔里希两次从敞开的房门朝迈因加斯特的后背投去迅疾的一瞥。他栖身在寓所里的一间隔出来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克拉丽瑟和瓦尔特不知从什么地方搜罗到一副铁床架、一张厨房小板凳和一只铁皮盆权当洗脸台和澡盆;除了这几样家什,这间没有窗帘的房间里便只还有一只放书的旧餐具柜和一张没上过油漆的软木小桌。迈因加斯特坐在这张桌子旁边写着,没有向从一旁走过的人扭过头来。所有这一切,有的乌尔里希曾亲眼目睹过,有的他从他的朋友们那儿获悉。他的这些朋友们对安排这位大师住在比他们自己差得多的居室里并不感到问心有愧,而是相反地出于某种原因对大师能凑合将就感到自豪。这是令人感动的,对他们来说也不费什么事;瓦尔特担保说,如果人们趁迈因加斯特不在时走进这个房间,这个房间便会具有一只破旧手套戴在一只高贵而刚毅的手上的那种难以描绘的特性!而迈因加斯特则确实感到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是莫大的愉快,这种带有战时性质的简朴环境使他感到光荣。他把这理解为他自己的意志,是这意志塑造出纸上的言语。何况克拉丽瑟还像先前那样站在他的窗下或上面的楼梯平台上,哪怕只是坐在她的房间里——“裹着一种看不见的北极光大衣”一如她给他充当模特儿那样——这位虚荣心重的、被他麻痹住了的女学生就这样增强着他的乐趣。笔端下思绪涌流,轮廓鲜明而颤动的鼻子上方那大而黑的眼睛开始发红。这将是他的新书的一个最重要的章节,他打算在这样的情况写完这个章节,人们将不得称这部作品为一本书,而是称它为一项给新人类精神的军备命令!当从克拉丽瑟站立的地方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向他传上来时,他停下自己的工作,小心翼翼向下望去;他没有认出乌尔里希,但是他隐约想起他来,他既不认为这正上楼来的脚步声是关上自己的房门的理由,也不扭过头去看来者。他在上衣下面穿一件厚羊毛夹克,显示出对天气和人都麻木不仁。
乌尔里希被领出去散步,得以聆听对这位大师的热情赞美,而这位大师则致力于写作。
瓦尔特说:“和一个像迈因加斯特这样的人交朋友,人们才会领悟,他们原来一直受到对别人嫌恶的折磨!我想说,在与他的交往中,一切就像是用纯颜料而不是用灰色画成的。”克拉丽瑟说:“人们在与他交往中有这样的感觉:人们有一个命运;人们完全具有个性并坦坦荡荡地站在这儿。”瓦尔特补充说:“今天一切分解为成百个层,变得讳莫如深、模糊不清:他的思想像玻璃!”乌尔里希回答他们:“有替罪羊和道德羊;此外还有需要它们的绵羊!”
瓦尔特回敬他说:“这是意料中的事,这个人会不合你的口味的!”
克拉丽瑟喊道:“有一次你声称,人们不能按观念生活。你记得吗?迈因加斯特就能!”瓦尔特从容不迫地说:“我当然对他有某些反对意见——”克拉丽瑟打断他:“听他讲话,你会在自己内心感到震颤。”乌尔里希回答:“特别好看的男人头脑一般来说都是愚笨的;特别深邃的哲学家一般来说都是平庸的思想家;在文学创作上一般来说中等偏上一点点的才能都被同时代人认为才华横溢。”
这是一种奇特的现象,这种赞叹现象。在个别人的生活中只局限于“感情的爆发”,它在总体的生活中形成一种持久不变的机制。瓦尔特本来会觉得自己代替迈因加斯特受到他的和克拉丽瑟的尊重会是一桩颇令人满意的事,他实在不理解,情况居然不是这样;但是这里面也有某个小小的好处。这种以这样的方式省却的情感对迈因加斯特有相似的好处,就像一个人领养一个陌生孩子似的。另一方面,这种对迈因加斯特的赞叹恰恰因此也就不是纯洁的和神圣的情感,这瓦尔特自己知道。倒不如说这是一种高度神经过敏的渴望,一种献身于对他的信仰的渴望。这种赞叹含有某种故意的成分。它是一种没有充分信念而汹涌翻腾的“钢琴感觉”。这一点乌尔里希也感觉出来了。对激情——它把生活压碎成小块并将其搀和得无法辨认——的原始需要之一,在为自己寻找一条退路,因为瓦尔特狂热地称赞迈因加斯特,这种狂热跟剧场里的一批观众超越自己真正的见解的一切限度向刺激他们的欢呼需要的老生常谈喝彩颇有相似之处;他称赞他时处于那些崇拜紧急状态中的一种,平时有庆典和庆祝会、伟大的同时代人或观念以及向他们表示的尊敬来显示这种崇拜,人们参与这种活动,可是却没有哪个人清楚地知道,为谁或为什么事,每一个人在内心都准备着次日比以往加倍卑鄙,这样也就可以问心无愧了。乌尔里希就是这样想他的朋友们并不时准备对迈因加斯特提出一些尖刻的评论从而使他们处于情绪激动状态;因为跟每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一样,他曾经无数次不得不因他的同时代人的激起热情的能力而感到恼火,因为这种能力几乎总是失算并进而也还毁掉冷漠所剩下的东西。
当他们这样交谈着返回屋里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这个迈因加斯特靠今天猜想和信仰被混淆过日子,”乌尔里希最后说,“几乎一切非科学的东西,人们都只能猜想,这就是某种需要人们付出激情和谨慎的东西。就这样,一种人们不知道的东西的方法学就会几乎成为跟一种生命方法学一样的东西。但是只要一个人像迈因加斯特那样对待你们,你们就‘信仰’!大家都这样做。这种‘信仰’是一种灾难,大致就相当于你们用你们的全部尊贵的人格冒险坐到一只鸡蛋筐里,去孵筐里那陌生的东西!”
他们站在楼梯脚跟前。乌尔里希一下就知道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并又和这两个人像从前那样讲话。他不感到惊奇,瓦尔特回答他说:“在你研究完一种方法学之前,世界大概应该停止运动吧?”他们显然全都瞧不起他,因为他们不懂,这个在知识的可靠性和猜想的烟雾之间广泛伸展的信仰领域多么荒芜!旧有的思想密集在他的脑海;思维几乎被拥堵得停止下来。但是他却分明知道,现在没有必要像一个让梦幻搞得头晕目眩的地毯编织工那样又从头开始,他还知道,他仅仅是因此而才又站在这儿。最近一切已经变得简单得多了。最近这十四天已经使一切从前的东西失效并且用一个牢固的结把内心活动的各个线条合并在一起。
瓦尔特期待着乌尔里希将回敬他几句会令他感到气恼的话。然后他就可以加倍报复他!他已下定决心,要告诉他,像迈因加斯特这样的人是降福的人。“而福祉本来就相当于完好无损的意思,”他想,“降福的人也许会搞错,但是他们使我们完好无损!”他想说,“这种东西你也许根本就无法想象吧?”他对乌尔里希感到一种类似于不得不去看牙医时的厌恶。
但是,乌尔里希只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迈因加斯特在最近这几年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你瞧!”瓦尔特神情沮丧地说,“你瞧,连这你都不知道,可你却骂人!”
“啊,”乌尔里希说,“详细情况我也不需要知道,略知一二足矣!”他抬起脚来走上楼梯。
但是这时,克拉丽瑟拉住他的上衣并轻声低语:“可是他根本不叫迈因加斯特!”
“他当然不这样称呼:这难道是什么秘密吗?”
“他一度变成迈因加斯特了,现在他又在我们这儿变形!”克拉丽瑟激动而神秘地轻声低语,这种轻声低语与一个突然腾起的火舌有某种共同之处。瓦尔特赶紧过来扑灭它。“克拉丽瑟!”他央求她,“克拉丽瑟,你别这样胡说嘛!”
克拉丽瑟不吭一声,笑了笑。乌尔里希在前头走上楼梯;现在他终于想见一见这位从查拉图斯特拉的群山降落到瓦尔特和克拉丽瑟的家庭生活中来的使者,而当他们到达楼上时,瓦尔特不仅对他,而且对迈因加斯特也没有什么好感。
此人在他的崇拜者们的幽暗寓所里接待他的崇拜者们。他已经看见他们到来,克拉丽瑟立刻向他走去,走到灰蒙蒙的拉上了窗帘的窗户前,一个小而尖的影子在他的细而高的影子的旁边;没有作什么介绍,或者只是单方面的介绍,仅仅是这位大师回忆起乌尔里希的名字而已。接着,大家便沉默不语。乌尔里希很想知道事态将怎样继续发展,所以他走到没拉上窗帘的第二扇窗户的前面,而瓦尔特则莫名其妙地走到他的身边,很可能仅仅是遇到了暂时是同样的推斥力,受到了较少遮蔽的窗玻璃的圣洁魅力的吸引,这圣洁魅力朦朦胧胧渗进房间。
时令正值三月。但是气象学并不总是可靠,有时它让一个六月夜晚提前或推迟到来:克拉丽瑟如是想,窗户外面的这一团黑暗让她觉得这像一个夏天的夜晚。那儿,煤气路灯灯光照耀的地方,这个夜晚涂上了淡黄色的油漆。路灯旁边的矮树丛构成黑乎乎的涌动的一团。被灯光淹没之处,这一团变成绿色或白茫茫——这其实不太好描述——显出成锯齿形的树叶,在路灯灯光下飘浮,就像在一汪缓缓流淌的水面漂洗的衣裳。矮小桩上一条狭窄的铁带——无非是一种回忆和记住秩序的劝诫——沿着草地伸展片刻,便接上这片矮树丛,随即消失在黑暗中:克拉丽瑟知道,矮树丛在那儿就终止了;人们也许曾作过规划,要让这块地方带上某种园艺色彩,不久便又放弃了这个计划。克拉丽瑟向迈因加斯特靠拢过去,以便可以从他那儿露出的一角窗户向着那条道路的尽可能远处望去;她的鼻子平压在玻璃上,两个身体如此贴近和多样地相互碰触,仿佛她伸展四肢躺在一个楼梯上似的——这样的事有时也出现过;随后,迈因加斯特的长手指在靠近肘处抓住了她的不得不让出位子来的右臂,这手指好似一头极其精神涣散的鹰的强劲有力的利爪,这头鹰正在把一方小丝巾揉成一团。自一些时候以来克拉丽瑟就已经看见一个男子,此人有些不对头,可是她弄不清楚那人是怎么回事:他时而迟疑不决地行走,时而漫不经心地行走;给人的印象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围住了他的行走的决心,每一回,当他把这种东西撕碎之后,他便像任何一个别的不怎么急于赶路的人那样走一段路,但也不停顿下来。这种不均匀运动的节奏攫住了克拉丽瑟;每当此人从一个路灯旁边走过时,她便试图看清他的脸,她觉得这张脸憔悴而冷漠。在倒数第二个路灯那儿,她认为这是一张微不足道的、令人不快和惊怯的脸;但是当他朝几乎就在她窗下的最后一个路灯走来时,他的脸非常苍白,而这张脸则在灯光下来回漂浮,宛如灯光在黑暗中的来回漂浮,致使近旁路灯的铁桩显得十分挺直和激动,并以一种比原本相称的浅绿更强烈的色彩映入人们的眼帘。
所有这四个人都渐渐开始观察起这个自以为没被人看见的人来。现在他发现了这一片浸沉在灯光里的矮树丛,这使他想起一件女人衬裙的锯齿,这么厚,他还不曾见过,但是分明是想见一见。这时他毅然下定决心。他跨过低矮的篱笆,他站在草地上,他觉得这块草地像一只玩具匣子的树下面的绿色木棉,不知所措地朝自己的脚前看了一会儿,被他的脑袋唤醒,这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四下里张望,他按习惯藏在阴影里。出游的人们正在回家,他们让这暖和的天气吸引到户外去了,人们老远就已经听见他们的喧闹和嬉笑声;那人害怕极了,他暂且藏进树叶丛中。克拉丽瑟始终还不知道,这个人想干什么。每逢一群人走过、行人的眼睛受路灯灯光刺激看不清黑暗中的事物,他便显露出来。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向这个光圈移近过来,就像一个人在浅滩上走进不没及脚踝的水中。克拉丽瑟注意到,这个人脸色很苍白,他的脸扭歪成一块苍白的玻璃。她非常同情他。但是他做出一些奇特的小动作,她久久地不明白它们的用意,直至她突然大惊失色,不得不为自己的手寻找支撑物;而由于迈因加斯特还一直紧紧抓住她的胳臂,致使她无法做出大的动作来,所以她就一把揪住他的宽松的裤子,死死地抓住这裤腿寻求保护,大师腿上的这裤腿被扯拉得像暴风雨中的一面旗帜。这两个人就这样互不松手地站着。
乌尔里希自以为第一个发现窗下的这个男子属于那些以自己的违反规则的性生活极大地引起有规则的人的好奇心的病人之一,他不必要地为心里很不踏实的克拉丽瑟会怎样对待这一发现担了一会儿心。后来他就忘记了这碴儿,自己也很想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内心里究竟有些什么思想活动。在此人越过栅栏的这个瞬间,他暗自思忖,变化一定十分完美,以致这变化根本无法一一加以描绘。就这样,仿佛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似的,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立刻回想起一个歌唱家来,这位歌唱家刚才还在吃吃喝喝,但随后便立即走到钢琴前,将双手互握在肚子上方,张嘴就唱起歌来,部分是另一个人,部分不是。他也回想起莱恩斯多夫伯爵阁下,这位伯爵能够使自己切入一个宗教-伦理的以及一个银行世俗-无偏见的电路中,乌尔里希心里这样想。这种在内部进行、但在外部通过世人的迎合而得到证实的变形,这种变形的充分完美性曾令他感到倾心:下面这个人心理上有些什么活动,这对他无所谓,但是他不得不想象,此人的脑袋怎样渐渐充满压力,像一只正在充气的气球,很可能一天一天地、渐渐地在充气,但还一直在将它系在牢固土地上的绳子上摇晃,直至一声听不见的号令、一个偶然的原因或者干脆就是引起任何一个事态的某一段时间的进程解开这些绳索,与人类世界没有联系的这颗脑袋飘浮在不自然事物的空虚中。这个长着一张憔悴、无足轻重的脸面的人确实藏在灌木丛中并像一头猛兽那样窥伺着。他本应等到出游的人渐渐稀少、这地段因而对他更为安全时再下手的;但是只要在两批行人之间有一个独行的女人走过,甚至有时候,只要有一个女人,又说又笑,在这样一群人的当中步履轻盈地走过,对他来说他们就不再是人,而是他的意识荒唐地为自己雕刻好的木偶。他心中对他们充满了一种像对一个杀人犯那样的冷酷和残忍,而对他们极大的恐惧他会感到满不在乎的;但是与此同时他自己却忍受着一些痛苦,因为他想到,在他还没完全到达丧失理智状态高峰之前,他们就可能会发现他并把他像一条狗那样赶跑,他的舌头在嘴里害怕得发抖。他呆头呆脑地等候着,黄昏的最后一丝微光渐渐黯淡下来。这时,一个踽踽独行的女人向他的躲藏地走近,而就在路灯还将他和她分开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脱离开所有周围的人,看到她怎样在一亮一黑的波涛中一起一伏,看到她是一个黑色的团块,她还没走近过来,这个团块便亮晃晃起来。乌尔里希也发现,是一位无定形的中年妇女,是她在那儿走近过来。她有着一个像一只装满鹅卵石的口袋那样的身体,她的脸没显出什么令人喜爱的样子,而是有权势欲的、好吵架的。但是灌木丛里的这位瘦小体弱、脸色苍白的人大概可以趁其不备,猝不及防地将她制服。她的眼睛和她的大腿迟钝的动作很可能已经让他浑身颤栗,他准备向她袭击,使她来不及自卫,用他这副模样袭击,这模样将深深刻进这位受惊吓的女人的脑海并将永远铭记在她的心中,不管她还会怎样变化。这种激动在他膝头上、手上和喉头上呼啸和转动;至少乌尔里希觉得是这样,这时他正在观看此人怎样摸索着穿过那部分似亮似不亮的矮树丛,并作准备,以便在关键时刻走出来显露自己的真面目。这个不幸的人倚靠在最后几棵轻柔的枝条上,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那张丑陋的脸,那张脸如今已经在明亮的灯光下一颠一簸,他就着陌生女人的节奏而气喘吁吁。“她会不会大声叫喊呢?”乌尔里希想。这个粗鲁女人完全有可能不受惊吓,而是怒不可遏,进行攻击:这个神经错乱的胆小鬼就只好逃之夭夭,受到阻碍的肉欲就会将它的刀子和带着钝的刀柄一起刺进他的身体!可是在这个紧张的时刻,乌尔里希却听见两个沿路走来的男人无拘无束的谈话声音;一如他透过玻璃听到这语声那样,可能这声音也在下面恰恰尚还穿透了情绪激动的嘶嘶声,因为窗下那人小心翼翼地又闭合上那几乎已经打开的灌木丛面纱,悄没声地缩回到黑暗之中。
“这猪猡!”与此同时克拉丽瑟使出全身力气对她身边的人轻声细语,但丝毫也不带怒气。在迈因加斯特变形之前,他曾多次听她讲过这样的话,这种话当时是针对他那纷扰而无拘束的态度的,所以这话可以被视为历史性的。克拉丽瑟假定迈因加斯特一定也还会不顾自己的变形回想起这件事来;她果然觉得,作为回答他的搁在她胳臂上的手指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动。今天晚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偶然的;那个人也并非仅仅是偶然选中了克拉丽瑟的窗户,走到这窗户下面来的:她会残忍地吸引有些不太对头的男人,她的这个看法坚定不移,已经多次证实是真实无误的!总而言之,她的思想不但混乱,而且也省略了中间环节,或者在某些别人没有这样的内部来源的地方充满了感情。是她当初使得迈因加斯特有可能彻底转变,她的这个信念就其本身而言并非不可信;此外,如果人们考虑到,由于是在远方和在没有接触的年代,所以这一变化进行得多么不连贯,如果人们也考虑到这一变化的重要意义——因为它已经把一个浅薄的花花公子变成一个预言家——但是如果人们最后甚至还考虑到,在迈因加斯特辞别后不久瓦尔特和克拉丽瑟之间的爱情便升级达到它现在所处的那个战斗的高度,那么,克拉丽瑟的这一猜想——瓦尔特和她必须承担还未变形的迈因加斯特的罪过,以便使此人有可能发展——就比无数个有声誉的、今天还为人所相信的思想更有充分的根据。但是,由此产生出这种骑士般的殷勤热情的关系,克拉丽瑟觉得自己跟这个返回来的人就是处在这样的关系之中;如果说她不是简单地谈到一种变化,而是谈到他的新的“变形”,那么,她也仅仅是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迄今一直弥漫在她心头的高涨情绪。处在一种意义重大的关系之中的这种意识能够在真正的意义上使克拉丽瑟得到升华。人们不太清楚是否应该画脚踏一朵云彩的圣者,抑或圣者们干脆就站在离地面一指高的空中;现在她的情形恰好正是如此,迈因加斯特选中了她的家宅,要在其中完成他的大作,这部作品很可能有很深的背景。克拉丽瑟不像一个女人,而是更像一个崇拜男子汉的男孩那样爱恋他;这个男孩感到喜上眉梢,如果他得以用跟那个男子汉同样的方式戴上自己的帽子的话,而且心里暗暗充满了还要胜过他的竞争心。
这情况瓦尔特知道。他既听不见克拉丽瑟与迈因加斯特悄声所说的话,除了窗户朦胧暮色中的一团浓重融和的阴影以外,他的眼睛也不再能看清那两个人的身形,但是他把一切毫无例外地看得明明白白。他也已经看清,灌木丛里的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而笼罩在房间里的寂静则最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能够看清一动不动站在他身边的乌尔里希正在紧张地从窗户向上张望,他假设,另一扇窗户前的那两个人在做着同样的事。“为什么没有人打破这沉默呢?!”他想。“为什么没有人打开窗户轰走这个流氓呢?!”他想起来,这种事是应该报告警察的,可是家里没有电话机,而他则也没有勇气去做什么可能会遭到他的同伴们蔑视的事。他根本就不愿意去当“愤怒的市侩”,他只不过是大大地被激怒了!他的妻子与迈因加斯特的这种“骑士般的关系”,他甚至很可以理解,因为即便在爱情中克拉丽瑟也不可能想象一种没有努力的超脱:她得到的不是对感性,而仅仅是对虚荣心的超脱。他回忆起,当他还在从事艺术品的创作的时候,她在他的怀抱里曾多么富有活力;但是除了这样绕弯子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温暖她的心。“也许所有的人都只会得到对虚荣心的有效超脱?”他疑惑地想。他注意到了,每逢迈因加斯特写作时,克拉丽瑟便总是“站岗”,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的思想,虽然她根本就不了解这些思想。瓦尔特伤心地观察着灌木丛里的这位孤独的利己主义者,这个不幸的人给他提供了一个警示性的例子,揭示出在一个极端孤寂的人的内心所遭受的祸殃。与此同时,这样的想象折磨着他:他完全知道,现在克拉丽瑟在一旁观看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定处于一种轻微的激动状态,仿佛快步上了一道楼梯似的。”他想。他自己看到呈现在他眼前的这幅景象便感受到一种压力,仿佛某种想撕裂其外壳的东西被缚在其中了似的;他感到,在这种神秘的、克拉丽瑟也感觉到的压力中萌动着一种意志,即不仅要在一旁观看,而且也要立刻有所行动,亲自投身到正在发生的事件中去,以便将那被缚住的东西释放出来。对于别人来说,思想从生活中产生,但是对于克拉丽瑟来说,她所经历的事每一次都源出于思想:这真是癫狂得令人羡慕!瓦尔特宁愿喜欢他的也许患精神病的妻子的夸张,也不喜欢他的自以为谨慎和大胆的朋友乌尔里希的思想:不知怎么地,什么东西更荒唐,他便觉得更舒服,它也许不触及他本人,它求助于他的同情心,不管怎样,许多人不喜欢难对付的思想而喜欢癫狂的思想的嘛;克拉丽瑟在黑暗中与迈因加斯特悄声低语,而乌尔里希则只有当不会说话的影子站在他身边的份儿,这甚至让他在心头感到某种满足;看到乌尔里希败在迈因加斯特手下,他感到幸灾乐祸。但是时不时地,他满怀痛苦期待着克拉丽瑟会突然推开窗户或飞快下楼奔向灌木丛:后来他就憎恶两个男人的阴影和她的不正经的袖手旁观,这种旁观态度使这位可怜的、受他照看的小普鲁米修士——他遭受种种精神诱惑——的境况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得越来越令人忧虑。
这时,羞耻和受阻的情欲在这个已缩回到灌木丛的病人身上融合成一片惆怅,浇铸出他那一团辛酸般的空心形象。当他进入一片黑暗的中心时,他倒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脑袋像一片树叶那样耷拉下来。他面前的世界对他露出责备的目光,他对自己的处境的看法跟那两个路过的男人倘若发现他便会对他的处境所抱的看法大致是一样的。但是,在这个男子不掉一滴眼泪地为自己哭了一会儿之后,他身子又出现了那种原始的变化,这一回甚至搀杂进一丝抗拒和报复。事情又一次失败了。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少女,显然在什么地方掉了队了,这时从一旁走过,他觉得她美丽动人,一个小小的、仓促的目标:这个堕落者觉得,现在他其实完全可以走出来,客客气气地和她攀谈,但是眼下他对此感到极度恐惧。他的幻想——它准备向他佯作只有一个女人才能勾起的可能性——面对可以欣赏这个无防卫地走来的小姑娘的全部美丽的唯一而自然的可能性变得既胆怯又笨拙。这个小姑娘越是适合博得他的光明面自我的喜欢,她便越是令他的阴暗面自我感到不愉快;既然他已经不能爱她,他便徒劳地试图去恨她。就这样,他无把握地站在阴暗面和光明面的分界线上并露出自己的面目。当小姑娘发现他的秘密时,她已经从他身旁走了过去,离他大约已有八步远;起先她只是朝树叶丛中那个不宁静的地方看了一眼,没看清怎么回事,后来当她看清究竟时,她已经能够具有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她没有被吓得灵魂出窍:她目瞪口呆地站住了一会儿,但是随后她便尖叫一声,奔跑了起来,这个小淘气甚至似乎乐呵呵地回过头来看了看,而那个男子则羞愧地感到自己被遗弃了。他愤怒地希望,一滴毒汁已经落进她的眼里,以后将侵蚀她的心脏。
这个相当坦诚和滑稽的结局使旁观者们的人性颇感几分欣慰,倘若这个惊人事件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化解掉的话,那他们这一回是一定会见义勇为的;处于这样的印象中,他们几乎没注意到下面的这件事是怎样结束的,他们不得不从看到这条雄性“鬣狗”——如同瓦尔特后来所说的——一下消失不见上断定事情已经发生。那是一个从各方面看都中不溜的女孩子,是她使男子汉的决心获得成功,她惊愕而嫌恶地凝视着他,走着走着便不由得大吃一惊地站住了片刻,随后就试图装出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在这一秒钟里,他感到自己连同这树叶顶盖以及这整个翻转过来的世界——他就是来自这个世界——深深滑进这个无抵抗力女孩的抗拒目光中。情况可能就是这样,也许是别样。克拉丽瑟没有注意。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她直起腰来,这时迈因加斯特和她已经互相放开一会儿了。她觉得,她的脚底突然落在木地板上了;一个难以言喻的、令人胆寒的情欲的漩涡在她的体内顿时平静了下来。她坚信所发生的一切均具有一种特殊的、针对她的重要意义;不管这话听起来有多么奇怪,她对这个令人厌恶的事件的印象是,她是一个新娘子,有人在窗下向这个新娘子唱了一支情歌,于是在她的脑海里她想结束的决心跟这种她新下定的决心一道狂飞乱舞了起来。
“真滑稽!”乌尔里希突然对着黑暗中说,他第一个打破了这四个人的沉默。其实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错综复杂的想法:这个家伙只要知道有人在暗中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么他的兴致整个儿就会给败坏掉的!从一片虚无中现在迈因加斯特的影子,它朝着乌尔里希语声的方向像幽暗的狭窄浓影一般站住。“人们太过于看重性方面的活动了,”这位大师说,“实际上这是争取时间的愚蠢游戏。”除此之外,他就再也没说什么。但是在听到乌尔里希的话语时不由得吃了一惊的克拉丽瑟却觉得,她受到了迈因加斯特的话的推动,虽然她在暗处,人们不知道她被推动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