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晚上来了一封电报,第二天下午阿加特到达。
乌尔里希的妹妹随身只带了不多几只箱子,一如她想象的那样,把一切都甩在后面;箱子的数目无论如何并不完全符合这个决心:把你拥有的一切破烂扔到火里。当乌尔里希听说这个决心时,他嘲笑道:甚至还从火中抢救出两只帽盒。
阿加特的额头显出惹人爱的受伤害和对之作徒劳思考的神情。
当乌尔里希指摘一种伟大而有魅力的情感的这种不完美流露时,他的指摘是否对,这依然是不明确的,因为阿加特隐瞒了这个问题;因她的到来而不由自主地被激起的兴奋和杂乱在她耳畔和眼前回荡,犹如有人就着一支铜管乐曲在翩翩起舞:她性情很愉快,略感一丝失望,虽然她没有任何确切的期望,而且在旅途中甚至有意放弃了所有的期望。她只是在回忆起她彻夜未眠的那个已过去的夜晚时突然感到疲惫不堪。过一会儿,乌尔里希不得不向她承认,说是当他获悉她抵达时,他已经无法更改一个定在今天下午举行的约会,这正合她的心意;他答应一小时后回来,以一种逗人发笑的殷勤周到安顿他妹妹在他工作间里的一张沙发榻上躺下。
当阿加特醒来时,这一个小时早就已经过去,可是没有乌尔里希的人影。房间笼罩在深沉的暮色之中,令她感到如此陌生,她大吃一惊地想到,她可能正置身在为她所期待的新生活之中。她能够感觉得到,房间的四壁像从前她父亲房间的墙壁那样被书籍所覆盖,桌上摊满了文件。她好奇地打开一扇门,走进毗连的房间:她顿时看到衣柜、靴箱、拳击球、哑铃、一架瑞典梯子。她继续向前走去,又看到了书。她看到洗澡间里的各种生发水和香水、香精、刷子和梳子,来到她兄长的床跟前,观看门厅里行猎方面的装饰品。她的足迹所到之处灯光亮起随后又熄灭,但是碰巧乌尔里希对此毫无察觉,虽然他已经在屋里;他改变主意,推迟了叫醒她的时间,以便让她多休息一会儿,于是,当他从很少使用的、位于地面以下的厨房向上面的楼梯间走去时,便在那里与她碰在一起。他刚才是在厨房里为她找点清凉饮料,因为由于疏忽大意这一天家里连端茶送水的仆役也没有。当他们并排站在一起时,阿加特这才感觉到迄今一直无序地感受到的印象正在综合;这件事伴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它让她感到气馁,仿佛最好立刻就溜之大吉。是这所房屋里的某种冷漠地、怀着漠不关心的心情积聚起来的东西,是这种东西让她感到吃惊。
觉察到了这一点的乌尔里希对此表示歉意并作出戏谑的解释。他讲述他是如何物色到这个寓所的,并详尽讲解这幢寓所的典故,从他不行猎就拥有的鹿角讲起,一直讲到拳击球,他顺手一拳打得那球在阿加特面前直晃动。阿加特现出令人不安的严肃神态再次仔细观看这一切并且每逢离开一个房间时都扭回过头去审察一番:乌尔里希本想把这场考试看作一件赏心乐事,但是在反复审察下他的寓所便令他感到难堪。情况表明——这在平时让习惯遮蔽住了——他只使用几个最必须的房间,其余的房间就像是这几个房间的陪衬。当他们走完一圈在一起坐下时,阿加特问:“既然你不喜欢,为什么你这样做了呢?”
她的兄长让她喝茶吃些家里现有的糕点,并且一定要至少事后殷勤款待她一番,使得这第二次相会在手足情谊方面不致落在第一次相会的后面。来回踱着步,他明确地表示:“我一切都布置得草率、不恰当,并且作了这样的安排,使得这一切都与我没有关联。”
“可是这一切都很好看嘛。”现在阿加特在安慰他。
这时,乌尔里希说,不这样很可能结果更糟糕。“我不喜欢精神上按一定模式布置好的寓所,”他说,“在这样的寓所里我会觉得,我也已经把我自己交代给一个室内装饰设计师了!”
阿加特说:“我也害怕这样的寓所。”
“尽管如此,这种情况却不能这样一成不变。”乌尔里希更正说。现在他和她一起坐在桌旁,他们如今将总是在一起吃饭,光这一点就包含着一大堆问题。其实他是对这样的认识感到惊讶的:现在许多事情必须完全改变样子;他感到这是要他作出一个完全不寻常的成绩,起初怀有新手的那种热诚。“一个人孤孤单单,”对于他妹妹愿意将就一切的这一片好心,他回答说,“可能有一种偏爱:它进入这个人的其余个性之间并融入它们之中。但是如果两个人共有一种偏爱,那么,与那些并非共同的个性相比,这种偏爱就会获得双倍的重要性并接近一种不自然的自白。”
阿加特不同意这种观点。
“换句话说,有些事我们作为个人已经做了的,如今我们作为兄妹就不可以做;正因为如此,我们就走到一起来了嘛。”
这话称阿加特的心意。然而,人们待在一起只是为了不去做什么事的这种否定的说法并不使她感到满意;过一会儿她又谈到由他的上等供应商提供的他的这些家具,她问:“我还没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既然你认为这不对,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布置你的寓所呢?”
乌尔里希注视着她的明快的目光并同时打量她的脸,他突然觉得,她尚还穿在身上的这件有些皱皱巴巴的旅行服上方的她的这张脸像银那样平滑并且如此出奇地现实,以致这张脸离他同样地远和近,或者说,近和远在这个现实中相互抵消,就像天际的月亮突然在邻舍的屋顶后面出现那样。“我为什么这样做吗?”他微笑着回答,“我不再知道了。很可能是,因为人们同样也可以采取别的做法。我不曾觉得有什么责任。如果我向你解释说,我们今天过我们的生活时所抱有的那种责任心可能就已经是通向一个新责任的阶梯,那么这种说法可能是不太有把握的。”
“有哪种方式?”
“啊,有许多种方式。你知道的嘛:单独一个人的生活也许只是一个序列的可能平均值的一个小波动。如此等等。”
阿加特只听其中她能听明白的话。她说:“这时就显出‘相当好看’和‘非常好看’来了。人们不久就不再感到自己过着多么令人可憎的生活。但是有时候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一个假死的人在停尸间里醒过来似的!”
“你是怎么布置寓所的?”乌尔里希问。
“小市民风格。哈高厄尔风格。‘很好看’,跟你一样不真实!”
这时乌尔里希已经拿起一支铅笔,用它在桌布上勾画出房屋的平面图和一种新的房间分配图。三下两下很快就画好了,致使阿加特家庭主妇般地为保护桌布而拉住他的手时已经为时过晚。在谈到安排住所的原则时,困难才又显露出来。“我们有了一所房子,”乌尔里希表示异议说,“我们必须为我们俩另行安排我们的住所;但是总的说来,今天这个问题已经过时而且多余。‘爱好交游’虚构出一种外观,其背后已经不再有任何东西;社会的和个人的关系对家庭来说不再足够牢固,向外表现经久和恒定不再给人以一种真诚的快乐。从前人们一度这样做过,并通过房间和仆人及客人的数目来显示自己的身份。今天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一种无定形的生活是符合生活中充满着的形形色色的意愿和可能性的唯一形态;而年轻人则不是喜欢像一座没有家具的剧院那样的赤裸裸的简朴,便是梦想柜式行李箱和雪橇冠军,梦想网球冠军和汽车商队通行道路边上有高尔夫球场和随意收听音乐的房间的豪华饭店。”他就这样讲话,并且谈得相当富有趣味性,仿佛他面前是一个陌生女人似的;其实他越说越浮到表面上来,因为终极和初始在这种聚会中的结合使他感到困惑。
但是他的妹妹让他把话讲完后,问:“那么你是建议,我们应该住饭店喽?”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乌尔里希急忙声言,“最多也就是有时旅行旅行而已。”
“我们要在一个岛上用树枝和树叶搭一所小屋或者在山上盖一座小木屋,度过其余的时间?”
“我们当然要在这里安排我们的住所。”乌尔里希现出超出这次谈话相宜程度的严肃神态回答。谈话沉静了一小会儿,他已经站立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阿加特做出抚弄衣服上的贴边的样子,并弯下脑袋使其脱离他们俩的目光迄今汇合在一处的那条线。乌尔里希突然站住并用一种难以出口、但却真诚的语声说:“亲爱的阿加特,有一连串问题,它们涉及的领域宽广并且没有中心:这些问题全都叫作‘我该怎样生活?’”
阿加特也已站立起来,但是还一直不看着他。她耸耸肩膀。“人们必须这样试一试!”她说。她面红耳赤;但是当她抬起头来时,她的眼睛却明亮、炯炯有神,只是在面颊上渐渐泛起红晕。“如果我们要待在一起,”她说,“那么你就得首先帮助我打开箱子,把衣服放进橱里和换衣服,因为我哪儿也没看见女佣的人影嘛!”
一股内疚之情这时又流贯她的兄长的胳臂和大腿并使它们如通了电流般地运动起来,在阿加特的指导和协助下去弥补他粗心大意造成的过错。他像一个猎人取出一头动物的内脏那样把柜子搬出去,他离开自己的卧室时庄严宣告,这卧室是阿加特的,他自己可以随便在哪儿找张沙发榻睡觉。他勤快地来回搬动日常用品,它们迄今为止一直像一座观赏花园里的鲜花那样静静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期盼着被人选中而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套套衣服堆放在椅子上,经心地把一切保养身体用品堆放在一起之后,浴室里的玻璃搁板上便形成了一个男士用品部和一个女士用品部;当一切整理好的东西有些被弄乱时,最后只还有乌尔里希的光亮的皮拖鞋孤零零地摆放在地上并且看上去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哈巴狗,因为它被人从它的小筐里扔出来了,一幅安逸的既令人愉快又微乎其微的本性遭毁坏的悲惨景象。可是现在没时间触景伤情,因为这时已经要安置阿加特的箱子了,尽管箱子的数目似乎很少,箱子里精巧折叠起来的衣物却无穷尽,它们一摊开来,便争奇斗妍,像一个魔术师从帽子里扯出来的成百朵玫瑰那样。它们都得一一挂起来和摆放好,摇晃抖动和分层堆放;由于乌尔里希也帮忙,所以意外事件时有发生、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但是,在忙乎着这一切事务的时候,他实际上什么也不想,他不断地尽是想着这一件事:他孤独了一辈子,而且就在不多几个小时以前他仍还是孤独的。如今阿加特在这儿了。“现在阿加特在这儿了”这句简短的话一次又一次反复出现,使人想起一个得赠一件玩具的男孩的那种惊异,它具有某种阻碍精神的特性,但另一方面却也有一种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充沛的当代特性,并且一再把一切的一切又引回到这句简短的话上:“现在阿加特在这儿了。”“她个头高身材苗条吗?”乌尔里希暗自思忖并偷偷打量她。可是她根本不是这样:她比他矮小,肩膀健康而宽阔。“她妩媚动人吗?”他问自己。这也说不上:譬如她的骄傲的鼻子吧,从一侧来看,它有点儿向上弯曲;这只鼻子透着远比妩媚更为健壮的魅力。“她究竟美丽不美丽呢?”乌尔里希以一种有些奇特的方式考虑着。因为他感到提这个问题不容易,虽然撇开一切常规不谈,阿加特对她来说是一个陌生女人。不带着男性的爱恋去看一个近亲女人,这样一种内心的禁令并不存在嘛,这只是风俗或者可以简捷地用道德和卫生来加以申述;他们没有在一起长大的这一情况也阻碍了在乌尔里希和阿加特之间产生在欧洲家庭里流行的那种纯净的同胞之情:尽管如此,传统习俗就已经足以一开始就给他们相互之间的情感,也给这无恶意的、只是想到了的美貌的情感挫掉了锐气,乌尔里希此刻从自己明白无误的困惑上感到缺乏这种锐气。发现什么东西美,很可能首先就意味着发现这东西:不管它是一处风景还是一个情人,它在这里,向着这位备受青睐的发现者望去并且似乎仅仅只等候他一个人;就这样,怀着对她如今属于他并且愿意被他发现的这种喜悦之情,他十分喜欢他的妹妹,但是他却在想:“人们是不会真正觉得自己的妹妹漂亮的,他只会感到光荣:别人喜欢她。”但是随后他便在从前是一片寂静的处所接连数分钟听到了她的语声,那么她的声音怎么样?阵阵芳香伴随着她的衣裙的飘动,这股气味如何?飘动着的时而是膝头,时而是细嫩的手指头,时而是一个弄不服帖的发鬈。人们对此能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就是:在这儿了。在这儿了,先前这儿什么也没有。在乌尔里希想到他的留下的妹妹的那个最生动的时刻与当前的瞬间中的那个最空洞的瞬间之间在紧迫性上的差别还意味着一种莫大而清晰的愉悦,犹如一块阴凉的地方被温暖的阳光和张开的香草的芬芳所充满!
阿加特也发现她的兄长在观察她,但是她对此不露声色。在这些静止的时刻里——这时她感到他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而这时答辩没怎么停下来,就仿佛,它们像一辆马达已经停止的车滑过一个低洼、不安全的地段——她也在享受与重新联合结合在一起的超现代和平静中的激烈。当行李整理完毕、阿加特独自在浴缸里时,出现了一个险情,它就像狼那样想闯入这一派和平的悦目景色之中,因为她是在另一个房间里脱得只剩下内衣裤的,而如今乌尔里希正抽着香烟在那间房间里看管着她的衣物。泡在水里,她寻思该怎么办。没有女佣,按铃和呼唤大概同样都徒劳,看来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披上乌尔里希挂在墙上的浴衣去敲门并让他离开这房间。但是阿加特兴高采烈地怀疑,凭着这种在他们之间虽然还不长久存在、但却是刚才已产生的既严肃又亲昵的关系,她是否可以像一个年轻贵妇那样行事并央求乌尔里希退却;于是,她决定不承认模棱两可的女性,就以这种自然的亲近形态——即使穿这么少的衣服她也要向他显示这一形象——出现在他面前。但是当她毅然决然走近他身旁时,两个人却都感觉到心房的一阵出乎意料的颤动。他们俩力求不现出窘态。这种自然的不合逻辑性——它在海滩上几乎许可人们赤身裸体,但在房间里却把汗衫或裤衩边缘的驮货牲口羊肠小道变成走私者越境的罗曼蒂克道路——他们俩在一刹那间都无法摆脱掉。当阿加特背对着前室的灯光看上去就像一尊裹着一层细麻纱的银雕像出现在已开启的房门口时,乌尔里希神色尴尬地笑了笑;她用一种透着太强烈的落落大方的语声要袜子和衣服,可是它们在毗邻的房间里。乌尔里希带领他的妹妹向那儿走去;令他感到窃喜的是,她有点儿太稚气地迈开大步走去,带着一种执拗自己品味着个中的滋味:大凡女人觉得自己没受到裙子的保护,就很容易做出这样的行为来。后来,当阿加特将将穿上连衣裙的时候,出现了某种新的情况,因为乌尔里希被叫来帮她穿衣。就在他在她背后忙乎着的时候,她不带有姐妹般的嫉妒、甚至怀着一种舒适感觉到,他对女人衣服很在行;而她自己则做出生动的、事情的本性所要求的动作扭动着自己的身体。
俯下身挨近着她肩膀的不平静、细嫩、但却浓艳的皮肤并专心致志沉浸于这桩让他额头泛起红光的事务,乌尔里希觉得心头甜丝丝泛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感,人们本来应该说,他的身体受到攻击,因为紧挨着他面前站着的既是女人又不是女人;但是人们同样也可以说,他虽然毫无疑问地穿着自己的鞋站得稳稳当当,但却还是觉得自己正在自愿地被吸引过去,仿佛这时甚至有一个第二位的、更美丽的身体已经赠送给他了似的。
所以又直起身来后,他对他妹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现在知道你是什么了:你是我的自尊心!”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是他用这句话确实描述出了他这时的心情。“在某种意义上说来,我一直缺乏一种真正的自尊心,一种别人十分强烈地拥有的自尊心,”他解释说,“我的自尊心显然,由于阴差阳错或命运吧,不是体现在我自己身上,倒是体现在你身上了!”他干脆添上这么一句。
这是这一天晚上他的第一个尝试:用一句评语把他妹妹的到达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