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寒冷的秋日傍晚,我在伦敦上了岸。天色阴沉,又下着雨,我在一分钟之内所见到的浓雾和污泥,比我过去一年中所见到的还要多呢。我从海关一直步行到纪念碑,才找到一辆马车;那正对着街旁溢水明沟的间间屋面,虽说我觉得像是我多年的老友,但我不能不承认,这是些肮脏不堪的朋友。
我过去常说——我想每个人都说过——一个人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就好像预示那个地方要起变化。当我从车窗往外看时,发现鱼街山上有一座一个世纪来漆匠、木匠和泥瓦匠从没碰过的老房子,在我去国外期间拆掉了。附近还有一条多年既不卫生、交通又不便的老街,如今已建了排水沟,路面也拓宽了。我甚至预料,我多半会发现,圣保罗大教堂也要显得老一点了。
我的亲友们的境况,已经有了一些变化,这我早有所闻。我姨婆早已回多佛重新安身。特雷德尔则在我出国后的第一个开庭期里,就开始承接到少许律师业务了。现在,他在格雷法学院里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他在近来的几封信里告诉我说,他有希望不久就能和那位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结婚。
他们预料我会在圣诞节前夕回国,没想到我回来得这么快。我这是故意瞒着他们的,为的是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可是,由于没有人迎接,只有我独自一人默默地驰过雾气弥漫的街道,我竟反而又感到扫兴和失望了。
不过,那些著名的店铺,一片灯火辉煌,这给了我一点安慰。我在格雷法学院咖啡馆门前下车时,情绪已经有所恢复。我看到这地方,首先使我想起在金十字旅馆住宿时那些跟现在大不相同的岁月,也使我回忆起那以后发生的种种变化;不过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你知道特雷德尔先生住在这法学院的什么地方吗?”我一面在咖啡馆的火炉旁烤着火,一面问侍者道。
“霍尔本大院,先生。二号。”
“我相信,特雷德尔先生在律师这一行中,名声越来越大了吧?”
“嗯,先生,”侍者回答说,“可能是吧,先生;不过这事我自己并不清楚。”
这个瘦削的中年侍者,就去求助于一个更有地位的侍者——一个身体粗壮、双下巴、很有气派的老头,穿着黑裤子和黑袜子。他从咖啡馆尽头一个像教堂执事席似的地方走了出来。在那儿跟他做伴的是一只钱箱、一本姓名地址录、一本开业律师名册,以及其他的簿册、单据等。
“特雷德尔先生,”那个瘦侍者说,“住在大院二号的。”
身材粗壮的老侍者摆了摆手,把他给打发开了,然后郑重其事地转身对着我。
“我在打听,”我说,“住在大院二号的特雷德尔先生,在律师界是不是越来越出名了?”
“我从没听到过这个名字。”老侍者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说。
我为特雷德尔感到十分遗憾。
“他是个年轻人,是吧?”这位颇有气派的侍者眼睛严峻地盯着我说,“他在这个法学院里多久了?”
“没超过三年。”我说。
我猜想,这个侍者在他那个教堂执事席里待了总有四十年了,因而不能再继续谈论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话题了。他问我晚饭要吃点什么。
我觉得自己又回到英国了,而且实在为特雷德尔感到丧气。看来他似乎已经没有希望了。我轻声柔气地点了一块鱼和一份牛排,然后站在火炉前,沉思默想着特雷德尔默默无闻的处境。
我眼看着侍者头子离去,心里不禁想,能渐渐开出特雷德尔这样一朵花的花园,是个费尽心力、历尽艰辛才能发迹的地方。这儿有着那么一种墨守成规、顽固不化、一成不变、庄严肃穆、老成持重的气氛。我看了看整个房间,觉得它地上铺的沙子,毫无疑问,跟那个侍者头子还是孩子时的铺法,是完全一样的——如果他曾是一个孩子的话,不过看起来像是不可能的;我看了看那些闪闪发亮的桌子,从那老红木一平如镜的深处,我看到了反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还有那些油灯,灯芯修剪得整整齐齐,灯台擦得一尘不染;舒适的绿色帷幔,由纯铜的杆子支着,严严实实地围着间间厢座;两座烧煤的大壁炉,烧得通红明亮;那一排排高大的注酒瓶,好像能让你感觉出那底下有着大桶大桶昂贵的陈年葡萄酒;看了这些以后,我深深感到,不管是英格兰还是它的法律界,确实都很难用强袭攻取的。我上楼到自己的卧室,换下了湿漉漉的衣服;这套装有护墙板的老式房间,空旷宽敞(我记得它就在通往法学院的拱道上面),四柱床的宽大庄重,五斗柜的严肃无畏,这一切仿佛全都联合一致,向特雷德尔的命运,或向任何他那样敢作敢为的青年,严厉地皱起眉头。我又走下楼来吃晚饭。就连吃饭的从容不迫,这地方的肃静有序——由于法庭的暑期休庭还没过去,这儿没有客人——都明白地显示出特雷德尔的胆大妄为,表明在今后的二十年内,他的生活希望极为渺茫。
自从我出国以来,我从没见到过这样的情况,这粉碎了我对我这位朋友的希望。那个侍者头子已经对我厌烦,不再到我跟前来,而是专门去伺候一位裹着高绑腿的老先生了,给他送上了一品脱特制葡萄酒;可这位老先生并没有点过酒,所以这酒就像是自己从地下酒窖里跑出来似的。另外那个侍者悄悄告诉我说,这位老先生是个退休的承办产权转让业务的律师,住在广场附近,手上有一大笔资财,大家推测,他会把这笔钱留给替他洗衣服那个妇人的女儿;另外据说,在他的柜子里藏有一套餐具,由于长期放置不用,都失去光泽了,不过从来没有人在他的房子里见过一件以上的匙子和叉子。到这时,我认为特雷德尔彻底完了,我心里断定,他是毫无希望了。
不过,由于我急于要见到我这位亲爱的老朋友,我还是匆匆地吃完晚饭(我这样匆匆忙忙,在那个侍者头子的心目中,决不可能提高对我的看法了),赶紧从后门出来了。大院二号很快就到了,我从门框上的住户名单上,知道特雷德尔先生租用的是一套顶楼的房间,于是我就往楼上走去。我发现这儿的楼梯摇摇晃晃,破旧不堪,每一层的楼梯口都点着一盏光线微弱的小油灯,细小的灯芯上结着灯花,在肮脏的玻璃罩里奄奄欲熄。
在我磕磕碰碰地上楼时,我觉得隐隐约约地听到一片欢快的笑声,不过,这笑声既不是事务律师的或出庭律师[1]的,也不是事务律师的文书的或出庭律师的文书的,而是两三个快活的女孩子的。可是当我停下来倾听时,我的一只脚碰巧掉进一个窟窿里(格雷法学院在这坏了的地板上少补了一块板),咕咚一声跌倒了;等我爬起来重又站稳时,一切都寂寞无声了。
我更加小心地摸索着走完剩下的一段路;当我发现门口漆有“特雷德尔先生”名字的那套房间外面的门开着时,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敲了敲门。里面响起了一阵相当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但是再没有下文了。于是我又敲了敲门。
一个看上去挺机灵的半是听差半是文书的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出来了,可是他看着我,那模样好像是要看看我能不能在法律上证明自己的身份似的。
“特雷德尔先生在吗?”我问道。
“在,先生,不过他正忙着呢。”
“我要见他。”
这个看上去挺机灵的小伙子朝我上下打量了一会后,决定让我进去。为此他把门开大了一点,先把我让进一间小门厅,然后再把我让进一间小小的会客室;在这儿,我来到了我的老朋友的面前(他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只见他坐在桌子旁,埋头在看文件。
“我的天!”特雷德尔抬头一看,便叫了起来,“原来是科波菲尔!”说着就奔过来扑到我的怀里,我把他紧紧地搂住了。
“一切都好吧,我亲爱的特雷德尔?”
“一切都好,我亲爱的、亲爱的科波菲尔,只有好消息!”
我们俩都高兴得哭了起来。
“我亲爱的老伙计,”特雷德尔说着兴奋地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其实这是最没有必要的举动,“我最亲爱的科波菲尔,你这位久别重逢、最受欢迎的朋友,我见到你别提有多高兴了!你晒得多黑啊!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敢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从来没有过!”
我也同样无法表达出自己激动的感情。开始时,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亲爱的老伙计!”特雷德尔说,“你现在是出了大名了!我了不起的科波菲尔!哎呀呀,我的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打哪儿来?你一直都在干些什么?”
特雷德尔问了这些问题后,没容我做出任何回答,便使劲地把我按在火炉旁的一张安乐椅上,跟着在整个这段时间里,都用一只手性急地捅着炉火,另一只手扯我的围巾,慌乱中他把围巾错当成大衣了。还没等放下捅条,他就又来搂抱我了;于是我也搂抱住他;接着我们两人都笑了,并擦着眼泪坐了下来,然后又隔着火炉互相握手。
“想不到,”特雷德尔说,“你回来的时间,跟你理应回来的时间,隔得这么近,我亲爱的老同学,结果却没赶上参加典礼!”
“什么典礼呀,我亲爱的特雷德尔?”
“哎呀,我的天!”特雷德尔像往常那样睁大眼睛,大声喊道,“你没收到我最后给你的那封信吗?”
“要是说其中提到什么典礼的话,那肯定没有收到。”
“嗨,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雷德尔用双手把自己的头发抓得都要竖了起来,然后又把两只手分别放在我的膝盖上说,“我结婚了!”
“结婚了!”我高兴得叫了起来。
“感谢上帝,结婚了!”特雷德尔说,“由霍雷斯牧师主婚——跟苏菲结了婚——在德文郡。嗨,我亲爱的老朋友,苏菲就在窗帘后面呢!你瞧!”
让我吃惊的是,就在这时候,那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红着脸笑着,从她躲着的地方出来了。我相信(我没法不当场说出),世界上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高兴、更温柔、更诚恳、更快活、更光彩照人的新娘子了。我按老朋友应该做的那样吻了她,全心全意地祝他们幸福。
“啊呀,”特雷德尔说,“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重聚啊!你晒得真黑啊,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的天哪,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也一样!”我说。
“我相信,我也是!”苏菲满脸通红,笑着说。
“我们真是要多高兴有多高兴!”特雷德尔说,“连那几位姑娘也都高兴啊。哎呀,说真的,我把她们都给忘了。”
“把谁给忘了?”
“那几位姑娘,”特雷德尔说,“苏菲的姐妹呀。她们现在都在我们这儿,是来看看伦敦的。实情是,刚才——上楼的时候摔了一跤的是你吧,科波菲尔?”
“正是我。”我笑着说。
“那我就告诉你吧!你上楼摔倒的时候,”特雷德尔说,“我正跟这几个姑娘闹着玩呢。实际是在玩抢壁角游戏[2],可是因为这种游戏不能在威斯敏斯特大厅玩,而且要是让前来打官司的当事人看见了,会显得十分不成体统,所以她们就急忙逃开了。现在她们正在——听着呢,这我敢肯定。”特雷德尔看着另一间屋子的门说道。
“我很抱歉,”我重又笑着说,“把你们都搅散了。”
“我敢说,”特雷德尔极为高兴地接着说,“要是你看到她们在你敲门后四散跑开,接着又跑回来捡拾起头发上掉下的梳子,再发疯似的跑开的样子,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的宝贝,你去把那几个姑娘叫回来好吗?”
苏菲步履轻快地跑去了。接着,我们就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阵迎接她的哄堂大笑声。
“真像是音乐,不是吗,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雷德尔说,“听起来非常悦耳。使得这些旧房间都满室生辉了。你知道,这对一个不幸一生都得独处的单身汉来说,这真是美妙极了,让人陶醉。这几个可怜的小家伙,苏菲一结婚,她们的损失可大了——我敢向你保证,科波菲尔,苏菲是个,一向就是个最招人喜欢的女孩!——现在我看到她们这样高兴,我心里那份满意的心情,也就没法形容了。跟女孩子们在一起,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科波菲尔。这虽不合职业体统,但确实是非常愉快的。”
我发现他说话有点支支吾吾起来,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心肠好,怕他说的话会引起我伤心,所以我就非常诚恳地表示我同意他的说法,我的态度显然使他大为放心,也使他大为高兴。
“不过,”特雷德尔说,“我们的家务安排,说句实话,完全不合律师的体统,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就连苏菲住在这儿,也是不合体统的。可是我们没有别的住处呀。我们已经乘上一条小船出海了,不过我们也充分准备好过苦日子。苏菲是个非常杰出的好管家!那班姑娘是怎么挤着住下的,你听了一定会感到吃惊的。说实话,就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安置下来的。”
“跟你们一起住的有很多姑娘吗?”我问道。
“老大,那个美人儿,在这儿,”特雷德尔低声悄悄说,“她叫卡罗琳。萨拉也在这儿——你知道,就是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脊椎有点毛病的那个。现在好多了!跟我们一起的,还有两个最小的,苏菲负责教育的。还有路易莎,也在这儿。”
“真的!”我叫了起来。
“真的,”特雷德尔说,“瞧,这一套房子——我说的是房间——只有三个房间,可是苏菲用最奇妙的方法把姐妹们安顿下来了,而且她们睡得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三个住那面那个,”特雷德尔说着用手一指,“两个住这面这间。”
我禁不住朝四周看了一眼,想要找到特雷德尔先生和特雷德尔太太安身的地方。特雷德尔懂得了我的意思。
“哦!”特雷德尔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已准备好过苦日子,上个星期我们就是在这儿的地板上临时铺了一张床。不过楼顶上还有一间小房间——一个很可爱的小房间,上去一看就知道了——为了让我惊喜,苏菲亲手给它糊了墙纸;那就是我们俩现在的房间了。这是个绝妙的吉卜赛式的小天地。从那儿可以看到很多风景呢。”
“你终于幸福地结了婚了,我亲爱的特雷德尔!”我说,“我听了多高兴啊!”
“谢谢你,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当我们有一次握手时,特雷德尔说,“是的,我现在要多幸福有多幸福。你瞧,你的老朋友在这儿,”特雷德尔说着,朝那个花盘盆和花架得意地点着头,“还有这张大理石桌面的桌子!所有别的家具都是普普通通的,合用就成了,这你看得出来。至于银餐具,哎呀,我的天,我们连一把银茶匙都还没有呢!”
“一切都得费力去挣来,是吧?”我愉快地说。
“确实如此,”特雷德尔回答说,“一切都得费力去挣来。当然,我们也有一些叫作茶匙的东西,因为我们的茶也是要搅动的,只不过它们是不列颠合金[3]的罢了。”
“将来有了银的,就更耀眼了。”我说道。
“我们也是这么说的!”特雷德尔叫了起来,“你瞧,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又放低了声音悄悄说,“当我发表了模拟案例吉帕斯控威格泽尔一案的辩护后(这一辩护对我当上律师大有帮助),我就去德文郡,跟霍雷斯牧师大人进行了一次严肃的私人恳谈。我始终强调这一事实,苏菲——我敢向你保证,她是个最可爱的女孩!——”
“我也敢断定,她是个最可爱的女孩!”我说。
“她的确是个最可爱的女孩!”特雷德尔回答说,“不过我恐怕说得离了题了。我是不是提到霍雷斯牧师了?”
“你说你始终强调这一事实——”
“一点没错!事实是苏菲跟我订婚已经很长时间了。只要父母允许,苏菲非常愿意——简单地说吧,”特雷德尔像往常那样坦率地微笑着说,“在只用得起不列颠合金的现状下,和我一块儿过日子。就是这样。接着我就对霍雷斯牧师——他是一位最了不起的牧师,科波菲尔;他应该当主教的;要不,至少生活应该过得充裕点,不像现在这样紧缺才是——提议说,要是我有了转机,比如说,一年能挣到两百五十镑;要是明年我能相当有把握地挣到这一数目,甚至情况还要更好一点;此外还能准备好像现在这样一个陈设简单的小住处。要是这样的话,那苏菲跟我就该可以结婚了。我大胆地说,我们已经耐心等待了好多年了;苏菲在家里固然特别顶用,不过不应该因此她慈爱的双亲就不让她成家立业——你的看法呢?”
“当然不应该。”我说。
“你也这样看,我很高兴,科波菲尔,”特雷德尔回答说,“因为,我丝毫都没有责怪霍雷斯牧师的意思,不过我认为,做父母的,做兄弟的,等等,在这类事情上,有时候是相当自私的。哦!我还指出,我最真诚的愿望是,对他们这家人有所帮助;要是我在社会上能有出息,不管他遇上什么事——我这是指霍雷斯牧师——”
“我明白。”我说。
“——也是指克鲁勒太太说的——到那时,要是我能做他们家这些姑娘们的保护人,那就最称我的心愿了。霍雷斯牧师以最值得称许的态度给我作了回答,这使我感到极其满意,他还提出由他负责说服克鲁勒太太,要她同意这种安排。可是对她谈这件事,他们可遇上极大的麻烦了。它从她的双腿冲上她的心口,然后又从心口冲上她的脑袋——”
“什么东西往上冲呀?”我问道。
“她的悲痛呀,”特雷德尔表情严肃地回答说,“她的全部感情呀,我以前说过,她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可惜她的两条腿不顶用了。不管发生什么让她苦恼的事,通常总是淤积在她那两条腿上,可是这一回却冲上了心口,接着还冲上了脑袋,而且,简单地说吧,还以最惊人的气势传遍了全身。不过,他们还是坚持不懈,细心看护,总算把她给救治过来了;到昨天为止,我们结婚已经有六个星期了。科波菲尔,当我看到他们全家人个个放声大哭,朝四面八方晕倒时,你简直想象不出,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怎样的魔鬼啊!直到我们离开那儿的时候,克鲁勒太太都不愿见我——都不能宽恕我,因为我抢走了她的孩子——不过她毕竟是个好人,打那以后,她就宽恕我了。就在今天早上,我就收到了一封让我高兴的信。”
“总而言之,我亲爱的朋友,”我说,“你感受到你应当感受的幸福了。”
“哦,这是你对我的偏爱!”特雷德尔笑着说,“不过,说真的,我现在的状况确实让人羡慕极了。我努力工作,孜孜不倦地钻研法律。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起床,而且根本不当一回事。白天我把姑娘们藏起来,晚上跟她们一起玩。我跟你实说了吧,米迦勒节[4]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二,她们就要回去了,我心里正为这老大不高兴呢。瞧,”特雷德尔突然中断了跟我的私下谈话,大声说,“姑娘们来了!科波菲尔先生,这是克鲁勒小姐——萨拉小姐——路易莎小姐——玛格丽特和露西!”
她们真是一簇完美无比的玫瑰花;看上去那么生气勃勃、鲜艳清新。她们一个个都很漂亮,卡罗琳小姐则更为秀美,不过在苏菲那光彩照人的容貌中,有着一种温柔欢快、宜室宜家的气质,这比美貌更胜一筹,由此我敢断定,我的朋友选对人了。我们都围着壁炉坐着。我现在推测,那个机灵的小伙子当时所以上气不接下气,准是忙着摆出文件,这会儿他又把文件收起来了,然后端来了茶具。随后,他就冲着我们砰的一声关上外室的门,告退安歇去了。特雷德尔太太那双家庭主妇的眼睛中,闪出十分愉快、安详的目光,沏好了茶,然后就静静地坐在壁炉的一角,烤起面包片来。
她在烤面包片时告诉我说,她见过爱格妮斯。“汤姆”曾带她到肯特郡作蜜月旅行,她在那儿还见到过我姨婆;我姨婆和爱格妮斯两人身体都很好,她们只顾谈论我,别的都没顾得上谈。她坚决相信,在我整个出国期间,“汤姆”无时无刻不想念我。“汤姆”在一切事情上都是权威;“汤姆”显然是她一生崇拜的偶像;任何动乱都动摇不了这尊偶像的基座;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永远全心全意地信赖他,永远五体投地地崇拜他。
她和特雷德尔两人对那位“大美人”所表现的尊敬,让我看了感到非常高兴。我并不是说,我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我却认为这是令人愉快的,因为这实质上正是他们性格的一部分。如果特雷德尔一时想到他仍得挣到银茶匙,那我毫不怀疑,一定是在他给“大美人”递茶的时候。如果他那脾气温柔的太太对任何人自作主张,我敢断定,那也只能是因为她是“大美人”的妹妹。我发现在“大美人”身上偶尔表现出娇气和任性,而在特雷德尔和他太太看来,显然会认为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权利和天赋。如果她生来就是蜂王,他们就是工蜂,对此他们是再满足也没有了。
不过,他们的这种忘我精神真把我给迷住了。他们为这些姑娘们骄傲,对她们的古怪念头百依百顺,这些琐事都令人愉快地表明了他们自身的美德,这是我极想看到的。那天晚上,特雷德尔的那些大姨子、小姨子们,这个那个的,“宝贝”、“宝贝”把他叫个不停,一小时内至少要叫上十二次;一会儿要他取来什么,一会儿要他拿走什么,一会儿要他拿起这个,一会儿要他放下那个,一会儿要他找这个,一会儿要他找那个。同样,没有苏菲,她们也什么都做不了。有人头发披散下来了,只有苏菲才能帮她梳好。有人忘了一支曲子怎么唱了,只有苏菲能正确哼出。有人想不起德文郡的某个地名了,只有苏菲能想起来。有件事情得写信告诉家里,只有苏菲最可靠,吃早饭前就把信写好了。有人织毛线出错了,只有苏菲能把织错的地方纠正过来。她们一个个都是这儿的至高无上的女主人,而苏菲和特雷德尔则是伺候她们的奴仆。我想象不出,苏菲一生照看过多少小孩,但她似乎熟悉各种用英语唱给孩子们听的儿歌;她能用世界上最清脆的小嗓子,按照别人点的,一支接一支地唱上几打(每个姐妹点的都是不同的歌,通常都由“大美人”最后敲定),这种情况让我看得着迷。其中最可贵的是,尽管姐妹们硬要他们做这个,干那个,但她们对苏菲和特雷德尔都怀有深深的爱心和敬意。我敢说,在我跟她们告辞,特雷德尔要送我回咖啡馆时,我觉得,我还从来不曾见过一个长满倔强头发的脑袋,或者是长满别种头发的脑袋,在这样阵雨般的亲吻中四处转动。
总之,在我回到咖啡馆,跟特雷德尔道别后,我还禁不住又津津有味地把刚才那番情景细想了老半天。即使我在那套破旧的格雷法学院大院顶楼的房间里,看到有一千朵玫瑰花怒放,它们能给它增添的光辉,恐怕也不及现在的一半。想到在枯燥呆板的法律文书代写人和事务律师的事务所里,加进了德文郡的姑娘们,想到在吸墨粉、羊皮纸、红文件带、封缄纸、墨水瓶、便笺、稿纸、法律报告、公告、原告诉状、讼费清单等等令人生厌的阴郁气氛里,却有茶点、烤面包片和儿歌,这情景几乎像令人愉快的遐想,我仿佛梦见显赫的苏丹家族已进入事务律师的行列,而且还把能言鸟、善歌树和金水河[5]带进了格雷法学院大厅。不管怎么样,那天晚上在我向特雷德尔告别、回咖啡馆过夜时,我发现,我为特雷德尔感到失望的心情,大大地改变了。我开始觉得,不管英国侍者头子的脑袋里有多少例行的排名,特雷德尔都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我拖来一张椅子,放到咖啡馆的一个壁炉跟前,悠闲地琢磨起特雷德尔的事情,可是我渐渐地从考虑他的幸福,转而探索起熊熊煤火里的景象来了。随着煤块烧裂、变样,我想到了我自己一生经历的重大变迁和生离死别。在我离开英国的这三年中,我没有见到过煤火,不过我见到过许多柴火;当木柴烧成灰白色的灰烬,和炉床里羽毛似的灰堆混在一起时,在我当时那种沮丧的心情下,那正好象征了我那死去的希望。
现在我可以认真地追忆过去了,虽然心情依然沉重,但已不再感到痛苦,而且也能以一种勇敢的精神展望未来了。家庭,以它最好的含意来说,对我已经不复存在。我本来可以使之产生更亲密感情的那个人,我却教她成了我的姐妹。她会结婚,会有新人要求她钟爱;那样一来,她就永远不会知道已在我心里成长的对她的爱情了。我应该为我轻率的感情受到惩罚,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这是自食其果。
我正在想,我的心是否在这方面真正受到了磨炼,是否能坚定地承受住这一现实,是否能平静地在她的家庭中占有一个地位,就像她过去在我的家庭中占有的地位那样——就在这时候,我发现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张脸上,这张脸就像是从炉火中冒出来似的,它引起了我儿时的记忆。
瘦小的齐利普先生,我在本书的第一章中就提到他了,蒙他为我的降生出了力的那位医生。他就坐在我对面的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看报。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他已经老了,可他是个谦和、温顺、文静的小个子,日子过得还顺当,因此我觉得他看起来,可能正像当年坐在我家的客厅里,等待我呱呱坠地时的样子。
齐利普先生六七年前就离开布兰德斯通了,打那以后我就再没见到他。他正静静地坐在那儿专心看报,他的小脑袋歪在一边,手边还放着一杯热腾腾的雪利尼格斯酒[6]。他的态度那么谦和、友善,好像因为他冒昧地看那张报纸,所以要向它道歉似的。
我走到他坐的地方,说道:“你好吗,齐利普先生?”
他被一个陌生人这样突如其来的问候,弄得大为不安,便用他那慢条斯理的样子回答说:“谢谢你,先生,你太客气啦。谢谢你,先生。我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你不记得我了?”我说。
“哦,先生,”齐利普先生朝我打量了一会,摇了摇头,非常和蔼地微笑着回答说,“我有一种印象,觉得你看起来有点面熟,先生;不过实在想不起你的尊姓大名了。”
“可是,你知道这个名字,早在我自己知道之前,你就知道了。”我回答说。
“真的吗,先生?”齐利普先生说,“可能是我有幸,为你接——?”
“正是。”我说。
“哎呀!”齐利普先生喊了起来,“不过,毫无疑问,打那以后,你大大地变了样子了吧,先生?”
“很有可能。”我回答说。
“哦,先生,”齐利普先生说,“要是我非得请教你的尊姓大名不可,我想你不会见怪吧?”
我告诉他我的姓名后,他真的大为感动。他认真地跟我握了手——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剧烈的行动,因为他通常只把他那微温的、分鱼刀[7]似的手,伸出离臀部一两英寸远,而且不管什么人握住它,他都会表现出极大的不安。即使现在,他刚把手撤回,便立即把它插进外衣口袋,好像他把它安全撤回后,才放心似的。
“哎呀,先生,”齐利普先生歪着脑袋打量着我说,“原来是科波菲尔先生,是吗?哦,先生,我想要是我刚才不怕失礼,仔细地多看你几眼,那我就能认出你来了。你跟你那可怜的父亲真是像极了,先生。”
“我一直没有福气见到我父亲。”我说道。
“是啊,的确是这样,先生,”齐利普先生用一种安慰我的声调说,“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一大憾事!不过即便在我们那一带,先生,”齐利普先生缓缓地摇着他的小脑袋说,“对你的大名,也不是一无所知的。我看你这儿一定很紧张,先生,”齐利普先生用食指敲着自己的前额说,“你一定觉得这是一种很艰苦的职业吧,先生!”
“你刚才说的你们那一带是哪儿呀?”我在他旁边坐下,问道。
“我就住在离伯里圣埃德蒙兹几英里的地方,先生,”齐利普先生说,“齐利普太太根据她父亲的遗嘱,继承了附近的一点产业,我也就在那儿申请了一个行医执照。听到我在那儿干得还不错,你一定会很高兴的。我的女儿现在也已长成一个高高的大姑娘了,先生,”齐利普先生说着,又微微摇了摇他的小脑袋,“就在上个星期,她母亲把她的连衣裙放下了两个褶子。你瞧,时光岁月就是这样啊,先生!”
这位瘦小的老人一面抒发着这样的感想,一面把已经空了的酒杯举到唇边;于是我就向他提议,把酒杯再斟满,我也愿意陪他喝上一杯。“哦,先生,”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已经喝得过量了;不过跟你聊天的这种乐趣,我实在不能割舍。想起我有幸在你出疹子时照料过你,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一样。那场疹子,你出得顺利极了,先生!”
我对他的夸奖表示了谢意,接着叫了尼格斯酒。酒很快就送上来了。“这可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放纵啊!”齐利普先生一面搅拌着酒,一面说,“不过遇上这样难得的机会,我实在不能拒绝。你还没有续娶吧,先生?”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几年前遭了丧偶之痛,先生,”齐利普先生说,“我是听你继父的姐姐说的。她可是个有坚定性格的人物,是吗,先生?”
“嗯,没错,”我说道,“够坚定的。你在哪儿见到她的,齐利普先生?”
“你不知道,先生?”齐利普先生带着他那温和的笑容说,“你继父又做了我的邻居了。”
“不知道。”我说。
“他真的又做了我的邻居了,先生!”齐利普先生说,“娶了那儿的一位年轻小姐,她带过来一份不算少的财产,唉,一个可怜的人。——你现在做这种费脑筋的工作,先生,你不感到累吗?”说着,齐利普先生像只知更鸟似的带着羡慕的眼光看着我。
我避开了这个问题,把话题又拉回到谋得斯通姐弟身上。“我知道他又结了婚。你给他们家看病吗?”我问道。
“不常去。他们请过我。”他回答说,“根据颅相学来看,谋得斯通先生和他姐姐身上,坚定的器官太发达了,先生。”
我用富于表情的神色给他做了回答,这使齐利普先生受到了鼓舞,再加上尼格斯酒的作用,他把头短促地摇了几摇,深为感慨地大声说:“啊,哎呀呀!旧日的往事,我们是忘不了的,科波菲尔先生!”
“那姐弟俩还在走他们的老路,是吗?”我说。
“呃,先生,”齐利普先生回答说,“一个行医的人,老是走家串户的,对于他职业之外的事,本该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不过我还得说,他们是很严厉的,先生;不管对今生今世,还是对来生来世,都是如此。”
“我敢说,来生来世的安排,跟他们就没有多大关系了,”我回答说,“对今生今世,他们正在干些什么呢?”
齐利普先生摇了摇脑袋,搅了搅尼格斯酒,然后抿了一小口。
“她是位招人喜欢的女人,先生!”他带着一种伤感的神气说。
“你说的是现在的谋得斯通太太吗?”
“确实是位招人喜爱的女人,先生!”齐利普先生说,“我得说,要多亲切有多亲切!齐利普太太的看法是,打从她结婚以后,她的精神就完全给弄垮了,现在几乎已忧郁得像个疯子了。女人们,”齐利普先生胆怯地说,“是伟大的观察家啊,先生!”
“我看,她要被他们按他们那万恶的模式制服了,老天爷救救她吧!”我说道,“而且已经让他们给制服了。”
“哦,先生,刚开始时,他们倒也大吵大闹过几回,这我敢对你保证,”齐利普先生说,“可现在她完全成了一个影子了。自从他姐姐来帮着管家以后,他们姐弟俩沆瀣一气,把她折磨得又呆又傻了。我对你这样说,先生,你不会认为我冒失吧?”
我对他说,我完全相信他的话。
“在你我之间,先生,”齐利普先生一面说,一面又呷了一口酒壮了壮胆,“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她母亲就是死在这上头的——他们的霸道、阴险以及忧郁把谋得斯通太太几乎折磨成一个疯子了。结婚之前,她本是个挺活泼的年轻女人,先生,可是他们的阴郁和严酷把她给毁了。他们现在把她带到这儿那儿去,根本不像是她的丈夫和大姑,倒像是她的看守。这是上星期齐利普太太刚跟我说的。我敢对你保证,先生,女人是伟大的观察家。齐利普太太本人就是一位伟大的观察家啊!”
“他仍阴阳怪气地宣称自己笃信宗教(我实在羞于把宗教这个词这样跟他连在一起)吗?”我问道。
“给你说中了,先生,”齐利普先生说,因为喝酒过了量,不习惯这种刺激,眼皮全变红了,“这正是齐利普太太给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话。齐利普太太指出,”他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继续说,“说谋得斯通先生树立了他自己的一尊偶像,管它叫作‘神性’。我听了这话,简直就跟被电击了似的。在齐利普太太说这话时,我向你保证,先生,你用鹅毛笔的那根鹅毛,就可以把我打翻在地。女人们真是伟大的观察家啊,先生!”
“这是凭她的直觉。”我这样说,他大为高兴。
“我的看法得到你这样支持,我很高兴,先生,”他回答说,“我向你保证,我冒昧地发表与医学无关的意见,是不常有的。谋得斯通先生有时还发表公开演说,据说——简而言之,先生,据齐利普太太说——近来他越来越凶恶专横了,他的主张也愈来愈残忍了。”
“我相信齐利普太太的话完全正确。”我说。
“齐利普太太甚至还说,”这个小个子中最温顺的老人,由于得到很大的鼓励,接着说,“他们胡说他们那一套是宗教,其实他们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气和傲气。我一定得说,先生,”他慢慢地把脑袋歪向一边,继续说,“你知道吗?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说的那一套,我在《新约》里根本找不到根据。”
“我也从来没有找到过!”我说。
“同时,先生,”齐利普先生说,“他们很不得人心;因为他们随心所欲地诅咒每个不喜欢他们的人下地狱,要真那样,那我们左邻右舍中就有很多人下地狱了!不过,据齐利普太太说,先生,他们自己也在不断受到惩罚;因为他们只能返诸自身,自食其心,而自己的心可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啊。好了,先生,要是你不怪我老话重提,还是谈一谈你的脑子吧。你是不是老让你的脑子处于兴奋状态呀,先生?”
我发现,在齐利普先生自己的脑子因尼格斯酒的刺激而兴奋起来的情况下,把他的注意力从这个话题转向他自己的事情,是并不困难的。因为在后来的半个小时里,他一直滔滔不绝地尽谈他自己的事情。从他所谈到的消息中,还让我了解到,他当时所以来格雷法学院咖啡馆,是因为他要在一个精神病学委员会上,对一个因饮酒过度而精神错乱的病人,提供他精神状态方面的医学证据。
“我跟你说实话吧,先生,”他说,“在这种场合,我的神经特别紧张。我是经不住别人的所谓‘吓唬’的,先生。那会让我完全不知所措。你出生的那天晚上,那位让人生畏的女士的行为,吓得我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呢。这你知道吗,科波菲尔先生?”
我告诉他,明天一早我就要去看望我的姨婆,也就是那天晚上那位让人生畏的女士;我还告诉他,她是一位最仁慈、最了不起的女人,要是他对她更熟悉一些,他就会充分了解这一点了。可是,只要想到有可能再见到她,他好像就吓坏了。他淡淡地微笑着回答说:“她真是这样吗,先生?真的?”接着,几乎便立刻要来一支蜡烛,上床睡觉去了,好像除此之外,哪儿都不太安全似的。实际上,他并没有让尼格斯酒弄得晃晃悠悠;但是我却认为,他那平缓的小小脉搏,比起那天晚上我姨婆在失望之余用软帽打了他一下那会来,每分钟一定多跳了两三下。
午夜时分,我感到疲惫不堪,也去睡觉了。第二天,在去多佛的马车上过了一整天;在我姨婆吃茶点的时候,我平安抵达,径直闯进她的那间老客厅(她现在戴眼镜了),受到了她、狄克先生,还有亲爱的老佩格蒂的欢迎(佩格蒂现在是我姨婆的管家了),他们都张开双臂紧紧搂抱我,高兴得老泪纵横。当我们平静下来,开始叙谈时,我对姨婆讲了怎样碰到齐利普先生,以及他怎样想起她还胆战心惊的事,我姨婆听了乐得不可开交。她和佩格蒂两人,有关我那可怜母亲的第二个丈夫,以及那个“谋杀人的姐姐”,是有很多话好说的——我想,不管会受到什么惩罚,我的姨婆都决不会用任何教名、姓氏,或别的什么名字来称呼那个女人的。
* * *
[1].有资格在任何法庭作辩护的律师。
[2].一种儿童游戏。四角各站一人,中间站一人,四角的人更换位置时,中间的人趁机抢占其中一角。
[3].一种银白色锡锑铜合金,常用以制餐具。
[4].每年九月二十九日,为纪念天使长米迦勒的节日。
[5].见《一千零一夜》中嫉妒妹妹的姐姐们的故事。
[6].由白葡萄酒、热水、糖、柠檬汁和肉豆蔻等掺和而成。
[7].餐桌上切鱼、分鱼用,亦为煎鱼时所用,形如小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