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审团的女士们!耐心听我说一下!让我只占用一点儿你们宝贵的时间!这就是le grand moment[239]。我让我的洛丽塔仍然坐在那张深渊似的床的边沿,瞌睡蒙昽地抬起一只脚来,摸索着鞋带,并且在这么做的时候,把大腿下侧一直露到她的短裤裤裆那儿——在暴露大腿的问题上,她一向特别心不在焉或不知羞耻,或是两者都有。这其实就是我弄清了门里面没有插销以后锁在屋里的她那不受外界影响的倩影。那把挂着刻有号码的木牌的钥匙立刻成为进入一片令人销魂而又畏惧的未来的重要芝麻[240]它是我的,是我滚热的长满汗毛的手的一部分。再过几分钟一比如说,再过二十分钟,就算半个小时,sicher ist sicher,[241]像我舅舅古斯塔夫[242]常说的那样——我就开门走进那个“342”号房间,看到我的性感少女,我的美人儿和新娘给禁锢在她那水晶般的睡梦之中。陪审员们!假如我的幸福可以开口说话,它准会让这家时髦的旅馆充满震耳欲聋的笑声。今天我唯一感到懊悔的是,那天晚上我没有把“342”号的钥匙悄悄放在办公室里,随后离开这个市镇,这个国家,这片大陆,这个半球——甚至这个世界。
让我解释一下。我并没有因她自责的暗示而感到过分不安。我仍然坚决地想要推行我的方针,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而且只对一个完全受到麻醉的裸体小人儿暗暗行动,而不伤害她的童贞。克制和尊崇仍然是我的箴言——即使这种(顺带提一句,已被现代科学完全揭穿了的)“童贞”由于她在那个可恶的营地上某种幼稚的性爱经验——无疑是同性恋的性爱经验——而稍微受到一点儿损害。当然,我,让-雅克·亨伯特[243],按照我那老派的、旧世界的习惯,在头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就认定她是清白之身,就跟纪元前的古老世界和它种种令人着迷的习俗可悲地终结以后我们对“正常儿童”的传统看法一样。在我们这个开明的时代,我们四周并没有簇拥着许多花儿般的幼小的女奴,可以供我们在办公和沐浴之间随意采摘,就像在古罗马时代那样;我们也不像尊严的东方人在更为奢靡的时代里所做的那样,在吃羊肉和喝玫瑰色的果子露之间使用不少幼小的优伶唱歌跳舞。总的要点就是,成人世界与儿童世界之间古老的联系如今已被新的习俗和法律完全割断。尽管我了解一点精神病学和社会工作的皮毛,但我实际对儿童所知甚少。不管怎么说,洛丽塔才十二岁,而且无论我在时间和地点方面作出什么样的迁就——甚至把美国中小学生的粗野举动也牢记在心——我仍然觉得,不管那些没有教养的小娃娃之间发生什么,也都是在一个较晚的年龄、一个不同的环境中发生的。因此(重新回到这番解释的思路上来),我这个道学家抱定我们惯常认为十二岁的小姑娘应该如何的观念而回避这个问题。我这个儿童治疗专家(一个冒充内行的人,像大多数儿童治疗专家一样——但没有关系)机械刻板地重复新弗洛伊德主义[244]的杂乱无章的观点,并且设想出一个处于少女“性潜伏”期的爱好幻想和夸张的多莉。最后,我这个纵欲好色的人(一个真正的疯狂的恶魔)对于他的猎物的某种堕落的行为也不表示异议。可是在那种剧烈的欣喜后面某处,感到困惑的幽灵在窃窃私语一我并没有加以注意,这一点我深为后悔!人啊,请注意!我早该明白洛丽塔已经是一个跟天真无邪的安娜贝尔差别很大的姑娘,而且仙女的邪恶的气息正从我预备秘密享用的这个小精灵似的孩子的所有毛孔里往外散发,这样一来,就根本无法保守秘密,甜美的享受也会断送人的性命。(从洛丽塔——真正的孩子洛丽塔或是在她身后某个形容枯槁的天使——身上的某种气质向我显示出的那些征兆来看)我早该知道我从期待的销魂中所得到的结果只会是痛苦和厌恶。噢,陪审团高尚的先生们!
可她是我的,她是我的,那把钥匙就在我的手中,而我的手在我的口袋里,她是我的。在我为其奉献了多少个失眠之夜的幻想和计划的过程中,我已经逐渐清除了所有多余的污迹,并且通过一层层堆积半透明的幻象,已经设想出一幅最后的画面。除了一只短袜和她美丽的小手镯外,她整个身子都裸露在外,正摊开手脚躺在床上,被我的春药击倒了——我就这样预想着她的模样她手里仍然握着一条丝绒发带;她那蜜黄褐色的身体,露出游泳衣在她身上留下的与她那晒成褐色的部位形成对照的白色痕迹,并向我展示出苍白的蓓蕾似的乳房;在粉红色的灯光下,一小撮细小的阴毛在隆起的丰满的下腹部闪闪发亮。那把冰凉的钥匙带着附属于它的温暖的木牌,就在我的口袋里。
我在各个不同的公共厅堂里转悠,下面灯光明亮,上面光线暗淡,因为欲望的外表总是阴暗的。欲望从来不能十分肯定——甚至当那个肌肤柔软的牺牲者给锁在你的地牢里也是如此——肯定不会有哪个敌对的恶魔或富有权势的神明来破坏你预备取得的成功。照普通的说法,我需要喝点儿酒,但在这个古老的场所尽是浑身流汗的市侩和过去某一时代的物品,根本没有酒吧。
我走进男厕所。有个穿着教士穿的黑衣服的人—comme on dit[245]—个“劲头十足的人”——正在维也纳[246]的协助下想要查明自己是否还有性本能;他问我喜不喜欢博伊德博士的讲话,听到我(国王西格蒙德[247]二世)说博伊德真是个好小伙子的时候,显得相当困惑。看到他这种神态,我利索地把用来擦我敏感的手指尖的那张草纸扔进专为它设置的容器,随后便朝旅馆大厅走去。我把胳膊肘儿舒舒服服地搁在柜台上,问波茨先生他是否肯定我妻子没有来过电话,还有那张小床究竟怎么样了。他回答说我妻子并没有来过电话(当然,她已经死了),小床明天就会放好,要是我们决定住下去的话。从一个被称作“猎人大厅”的开阔而拥挤的场所,传来许多人谈论园艺或来世的声音。另一间屋子被称作“山莓大厅”,那儿灯火通明,摆着好多张光亮的小桌子和一张上面放着“点心”的大桌子,除了一位女主人(那种脸上挂着呆滞的笑容、讲话的样子就像夏洛特的形容憔悴的女人),里面仍然空空荡荡。她轻快地走到我的面前,问我是不是布雷多克先生,如果我是这位先生的话,比尔德小姐正在找我。一个女人竟有这么个姓[248],我说,接着就慢慢地走开了。
彩虹般的血液在我的心里汹涌进出。到九点半的时候,我就要去向她作出奉献。回到旅馆大厅,我发现那儿起了变化:许多穿着花衣服或黑教士服的人在各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个神奇的机会使我看见一个跟洛丽塔的年岁相仿的讨人喜欢的孩子,身上也穿着洛丽塔穿的那种连衣裙,不过是纯白色的,黑头发上还扎着一条白缎带。她并不漂亮,但她是一个性感少女;她那温润白晳的双腿和洁白可爱的脖子在令人难忘的瞬间与我对肤色棕黄发红、充满生气、受到玷污的洛丽塔的欲望形成十分令人愉快的交互唱和(用脊髓音乐的术语来说)。那个脸色苍白的孩子注意到我的目光(那其实是十分随便和温和的),却滑稽可笑地变得忸忸怩怩,完全失去了镇定;她眼睛骨碌碌乱转,用手背擦擦她的脸蛋儿,又拉拉她裙子的滚边,最后把她那痩削的动来动去的肩胛骨冲着我,装着一本正经地在跟她那母牛似的妈妈说话。
我离开了嘈杂喧闹的旅馆大厅,站在外面白色的台阶上,望着无数带有粉末的小虫在充满嗡嗡嘤嘤的声音的那个潮湿的黑夜里围着灯盘旋。我所要做的一切——我所敢做的一切——就是这么一点儿……
突然,我发现在我旁边的那片黑暗中,有个人正坐在有柱子的门廊上的一把椅子上。我其实并不能看见他,但让我知道他在那儿的,是把螺钉转下发出的擦刮声,接着传来一阵谨慎的咯咯声,最后是把螺钉转还原的平静的声音。我正预备走开,他开口对我说起话来:
“你究竟是打哪儿把她弄来的?”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是说:天气就是转晴了。”
“看上去是这样。”
“那小妞儿是谁?”
“是我女儿。”
“你撒谎——她不是。”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是说:七月里很热。她母亲在哪儿?”
“死了。”
“是这样。对不起。顺便说一声,你们俩明儿何不跟我一块儿吃午饭。那伙讨厌的人到那时就都走了。”
“我们也走了。晚安。”
“对不起。我醉了。晚安。你的那个孩子需要好好睡一阵子。睡眠像一朵玫瑰,正如波斯人所说的那样[249]。抽烟吗?”
“现在不抽。”
他划了根火柴,但因为他醉了,或者因为有风,火苗照亮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一个很老的老头,是一个老旅馆中的那种常客一跟他坐的白色摇椅。谁都没说什么,黑暗又回到了原处。接着,我听见那个老人咳嗽起来,吐出一些叫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黏液。
我离开门廊。总共至少已经过了半个小时。我该去喝口酒的。紧张开始产生了影响。假如一根小提琴弦也能感到疼痛,那我就是这根琴弦。不过,露出急急忙忙的样子会很不得体。在我穿过旅馆大厅角落上的一群站着不动的人时,有道耀眼的亮光忽然一闪[250]——于是满面笑容的布雷多克大夫,两个佩戴着兰花的主妇,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姑娘,大概还有在那个像新娘似的小妞和着魔的教士之间侧身走过的龇牙咧嘴的亨伯特·亨伯特,全都变得名垂千古——就小城镇报纸的质地和印刷可被视作传诸久远而言。一群嘁嘁喳喳的人聚在电梯旁边。我选择了从楼梯走上楼去。342号房间就在太平门旁边。你还可以——但是钥匙已经插到锁里,接着我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