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的心境还处在悲痛的重压之下,这实在不是对此加以叙述的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我的前途已经堵塞,我生存的力量已经耗尽,我一生的活动已经终结,除了坟墓之外,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安身之处了。我说的我越来越这样觉得,并不是我初遭悲痛的惊击所致,它是慢慢地逐渐地形成的。要是我后面将要叙说的事故,没有朝我接踵而来,开始时把我的悲痛搅乱,末了又使我的悲痛增加,那我也许会立即就陷入上述的那种绝望的状态之中(虽然我觉得还不至于如此)。事实上,在我充分认识自己的痛苦之前,其间已隔了一段时间,在那段间歇时间,我甚至以为自己最剧烈的痛苦已经过去,我的心事可以放在一切最纯真、最美好的事物上,用那个永远结束了的温柔故事,来慰藉自己。
我应当出国的意见,最初是什么时候提出的,或者说,我们是怎样取得一致意见,说我得换个环境,外出旅行,以恢复我的平静,甚至到现在我都不很清楚。在那段悲哀的时期,爱格妮斯的精神,如此深深地渗透于我们所思、所说、所做的一切之中,所以我觉得,我可以把这个主张归之于她的影响。不过她的影响都是那么不知不觉的,因此我也没有感觉到。
现在,我真的开始想起,过去我把她和教堂彩色窗玻璃联系起来的想法,就是一个预兆,预示日后灾难降临到我头上时,她会对我起什么作用,这一预兆此时正映现在我的头脑中。在所有那段悲伤的日子里,从她举起手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这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她就像是降临到我孤寂的家里的一位神灵。当死神来到我家里时,我那孩子气的太太,就是在她的怀中含笑长眠的——这是在我经得住听这类话时,他们这样告诉我的。我从昏迷中醒来时,首先感到的是,她那同情的眼泪,她那鼓励和安慰的话语,还有她那温柔的脸庞,仿佛从更近天堂的静地,俯垂在我未经磨炼的心上,以减轻它的痛苦。
现在让我继续讲下去吧。
我就要出国了,这好像一开始我们就决定了似的。现在,我亡妻会消亡的一切,都已埋入黄土,我只等米考伯先生说的“希普最后将被研成粉末”,然后就和移居海外的人一起动身。
由于特雷德尔(我患难中最关切、最忠诚的朋友)的要求,我们又回到了坎特伯雷,我这是指的我姨婆、爱格妮斯和我。我们依照约定,径直来到米考伯先生家。打从我们那次爆炸性的聚会以来,我的这位朋友,就一直在米考伯先生家和威克菲尔先生家辛勤工作。当可怜的米考伯太太看到我穿着黑衣服进来时,显得异常伤感。这么多年来的磨难,并没有把她的善良耗尽,她仍有着大量的慈悲心肠。
“哦,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我们都落座后,我姨婆首先开口说,“请问,你们对我建议的移居海外的事,仔细考虑过了吗?”
“我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米考伯太太,还有在下,还要加上我们的孩子们,我们不但共同、而且各自也都考虑过了,考虑的结果,除了借用那位著名诗人的话外,也许没有更好的回答了,那就是:舟靠在岸边,我的大船已泊海上。[1]”
“这就对了,”我姨婆说,“你们作出这一明智的决定,我预料你们一定会一切顺利,前途无量的。”
“特洛伍德小姐,你使我们感到极大的荣幸,”米考伯先生回答说,跟着看了看记事本,“由于你给我们经济上的帮助,使我们这条单薄的小船,得以在事业的大洋上起航。有关这笔经费的重要事务性方面的事,我又重新考虑了一下;现在我要求我开出的期票,分为十八个月、二十四个月和三十个月三期——毫无疑问,这些期票要按各种议会法案对此类契约的规定,贴足一定数量的印花——我原先提出的是十二个月、十八个月和二十四个月为期,不过我担心的是,这样的安排也许期限太短,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筹足所需归还的款项。我们也许,”米考伯先生说着,往房间里四处看了看,好像这间房子就是几百亩长满庄稼的农田似的,“在第一笔欠款到期时,收成不够好,或者是我们一时收割不了。我相信,在我们的那片殖民地上,我们的命运就是得跟那肥沃的土壤斗争,而劳动力有时是很难得到的。”
“期票的事,你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好啦,米考伯先生。”我姨婆说。
“特洛伍德小姐,”他回答说,“我们的朋友和恩人,给我们如此关心的美意,米考伯太太和我是十分感激的。我希望的是,这件事要完全公事公办,欠款一定得按期归还。在我们要翻开我们生命中新的一页时,正像我们就要做的这样,我们先后退一步,以便做不同寻常的向前跃进。这除了给我儿子做出榜样外,跟我的自尊心关系很大,因此要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那样来做出安排。”
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最后说的“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那样”附有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别人,现在或过去说这句话时,是否附有什么意思。不过米考伯先生对这句话似乎异常赏识,引人注意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又重复地说了一句,“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那样”。
“我所以建议采用期票,”米考伯先生说,“——因为它在商界使用方便,我相信,为此我们首先得感谢犹太人,不过他们自从有了这种东西以来,应用得太多了——因为这种票据可以转让兑现。不过要是更喜欢用借据,或者任何其他的票据形式,我也乐意采用其中的任何形式的。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那样。”
我姨婆说,既然双方都同意无所不可,她认为,在这个问题的安排上,不会有什么困难。米考伯先生也同意她的意见。
“至于我们一家人,为迎接我们已知的准备献身的命运,所做的一切准备工作,特洛伍德小姐,”米考伯先生有些得意地说,“我要求报告一下。我的大女儿,每天早上五点钟即去邻近一家奶牛场,学习挤奶的过程——如果那可以叫作过程的话。我那几个小一点的孩子,我也要他们去本城较为贫苦的地方,观察猪和鸡的习性,在情况许可下,尽可能作密切仔细的观察;为此,他们曾有两次差一点被车轧了,结果让人给送回家中。说到我自己,在上个星期,我把精力都花在研究烤面包的手艺上;我的大儿子威尔金斯,则每天都拿了手杖出门,只要能获得粗鲁的牧人的允许,就白尽义务,帮他们赶牛——不过说来遗憾,由于人的天性使然,他也不常这样干,因为他总是受到警告,咒骂着不让他赶。”
“这一切确实好极了,”我姨婆鼓励说,“我想,米考伯太太一定也很忙吧?”
“我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米考伯太太用她那有条不紊的神气说,“我不妨直说吧,现在我还没有积极从事和耕种及畜牧直接有关的各种活动,尽管我清楚地知道,在外乡彼岸,这两者都是要我专心关注的。眼下,我凡是能从家务中抽出一点时间,就给我娘家的人写长信,通消息。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对我说,不管她在开始时对什么人说话,最后总是要落到我身上(我想这也许是出于习惯吧),“因为我认为,应该把过去全都埋葬在遗忘中的时候,已经到了;我娘家的人应该跟米考伯先生握手言和,而米考伯先生也应该跟我娘家的人握手言和;狮子应该与羊羔同卧[2],是我娘家的人跟米考伯先生言归于好的时候了。”
我说,我也认为这样。
“至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接着说,“这是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当年我跟我爸爸、妈妈一起在家里时,每逢我们那个小圈子里讨论什么事情,爸爸总爱问:‘我的艾玛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呀?’我知道,这是我爸爸对我过于偏爱;不过,在我娘家的人和米考伯先生的关系冷若冰霜这一点上,我当然还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尽管我的看法不一定对。”
“毫无疑问,你当然应该有自己的看法,米考伯太太。”我姨婆说。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同意说,“当然,我的结论也许是错的,很可能是错的,不过我个人的印象是,我娘家的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所以会有这样一道鸿沟,追本溯源,也许是我娘家的人,担心米考伯先生要求他们在经济上作些通融。我不能不认为,”米考伯太太带着洞悉一切的神气说,“我娘家有些人,就是怕米考伯先生会要求借用他们的名字——我并不是说,我们的孩子施洗礼时要照用他们的名字,而是把他们的名字签在票据上,拿到金融市场上去流通。”
米考伯太太说出这一发现时,那种洞察事理的样子,好像以前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这一点似的,这似乎使我姨婆颇感惊诧;她突然答道:“哦,米考伯太太,总的看来,我想你说对了。”
“米考伯先生就要摆脱多年来羁绊他的金钱桎梏了,”米考伯太太说,“即将在一个能使他施展才华的地方开始新的事业——据我看来,这一点极其重要,米考伯先生的才华特别需要空间——我觉得,我娘家的人应该出来,给这个机会增光添彩。我希望看到的是,由我娘家的人出钱举办一次宴会,让米考伯先生和我娘家人在宴会上会面;由我娘家的某个头面人物出来为米考伯先生祝酒,为他的健康和发达干杯,那米考伯先生就有机会发表自己的意见了。”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带有一点火气说,“对我来说,最好是立即让我说清楚,如果是在那种聚会上让我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们可能会发现,我的意见全是抨击性的;我的印象是,你娘家的人,从整体看,全都是傲慢无礼的势利小人,从个别看,个个是彻头彻尾的残暴恶棍。”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摇着头说,“不!你始终不了解他们,他们也始终不了解你。”
米考伯先生咳嗽了一声。
“他们始终都不了解你,米考伯,”他太太说,“他们也许是没有能力了解你。要是真的这样,那是他们的不幸。我只能对他们的不幸表示怜悯。”
“我亲爱的艾玛,”米考伯先生说,口气有所缓和,“要是我的话说过了头,即使是稍微说过了头,我也感到万分抱歉。我想要说的只是,没有你娘家的人出来为我捧场——简而言之,是在临别时用他们的冷肩膀来推我一下——我照样可以去海外。总而言之,我宁愿凭我自己的力量离开英国,而不愿由他们那班人来加速推动。同时,我亲爱的,要是他们肯屈尊给你回信——根据我们俩共同的经验,显然那是最不可能的——那我决不会成为你的愿望的障碍的。”
这件事就这样和和气气地解决了,米考伯先生把胳臂伸给米考伯太太,朝特雷德尔面前桌子上那堆账册和文件看了看,说他们得先离开我们,接着便彬彬有礼地走了。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他们走后,特雷德尔往椅背上一靠,颇动感情地看着我说,这使得他的眼睛都红了,头发也显出各种形状,“我打算麻烦你办点事,借口我也就不必找了,因为我知道你对这件事深感兴趣,同时这件事又可以把你的心思岔开。我亲爱的老朋友,我希望你没有精疲力竭吧?”
“我已经一切如常了,”我停了一会,回答说,“比起对别人来,我们更应该多替我的姨婆想想,你知道,她已经做了那么多了。”
“当然,当然,”特雷德尔回答说,“谁能忘记这一点啊!”
“不过事情还不仅如此,”我说,“在过去这两个星期里,她又有了新的麻烦:她每天都要出入伦敦。有好几次,她都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昨天晚上,特雷德尔,她出去后,差不多直到半夜才回家。你知道,她是非常体恤别人的。她一直没有告诉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了。”
我姨婆面色苍白,脸上的皱纹深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我把话说完;这时,几滴眼泪流下了她的双颊,她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
“没什么,特洛;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你慢慢会知道的。现在,爱格妮斯,我亲爱的,让我们着手来办这些事吧!”
“我得替米考伯先生说句公道话,”特雷德尔开口说,“虽然他这个人为自己办事好像没做出什么成就,替别人办事,却是个最不知疲倦的人。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要是他一直都这样干的话,他现在实际上已经有两百来岁了。他继续不断拼命干活的那股热情,他日夜钻研文件和账册的那份疯狂冲劲,至于他写给我那么多的信,这儿就不说了;在这间屋子和威克菲尔先生的住处之间,他都用写信的方式进行联系,甚至他坐在我对面,只隔着一张桌子,有事也都写信,其实对我口头说一声更省事;他的这种种情况,都是很了不起的。”
“写信!”我姨婆叫了起来,“我相信,他就是在梦里,也忘不了写信呢!”
“还有狄克先生,”特雷德尔说,“也做了了不起的事!他看管乌利亚·希普时,那么尽职,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超过他;这项工作完了后,他又全心全意地照顾起威克菲尔先生来。我们调查这件事时,他那么急着要出力帮忙,又是摘录,又是抄写,拿这个,搬那个,做了那么多实际有用的工作,这给了我们很大的鼓励。”
“狄克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姨婆喊着说,“我一直就是这么说的。特洛,这你知道。”
“我要高兴地告诉你,威克菲尔小姐,”特雷德尔接着说,语气既极其体贴又极其诚恳,“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威克菲尔先生已经大大地见好了。摆脱了长期压在他身上的魔魇,消除掉生活中的恐惧忧虑,他几乎像换了一个人了。有时,就连他那受了损害的对事情要点的记忆力和注意力,现在也都大大地恢复了;因此他能帮着我们把一些事情弄清楚了;要是没有他的帮助,即使并不是毫无希望弄清,但一定会遇到很大的困难。不过,我所要做的只是尽可能简要地说一说结果,有关我看到的一切有希望的情况,就不细说了,要不我就要说个没完没了啦。”
他那轻松自如的态度和令人喜爱的真诚,都表明他说这些话的目的,都是为了使我们高兴,让爱格妮斯听到,别人在提到她父亲时,都有较大的信心;但是并不因此而让人感到美中不足。
“好了,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吧,”特雷德尔看着桌子上的文件账册说,“我们把款项都结算过了,把一大堆最初无意造成的混乱情况,以及后来有意造成的混乱和弄虚作假的情况,都作了清理,我们认为,威克菲尔先生现在可以结束他的律师事务和信托代理,没有任何负债或亏空。”
“哦,谢天谢地!”爱格妮斯激动地叫了起来。
“不过,”特雷德尔说,“余下可供威克菲尔先生生活之需的款项——我说这话,甚至是假定把房子卖掉——为数已经不多,多半不超过几百镑。也许,威克菲尔小姐,最好还是考虑一下,是否可以保留他多年来承担的财产代理业务。你知道,朋友们可以帮他出出主意;现在他已经无牵无挂了。有你,威克菲尔小姐——科波菲尔——还有我——”
“这事我已经考虑过了,特洛伍德,”爱格妮斯看着我说,“我觉得不应该保留,断乎不能保留,即便是我非常感激、欠情很多的朋友来劝我,我也认为不应该保留。”
“我不是说我这是劝告,”特雷德尔说,“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把这事提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听你这么一说,我很高兴,”爱格妮斯从容地回答说,“因为你这句话,使我有了希望,几乎可以说是使我有了把握,我们两人的想法是一致的。亲爱的特雷德尔先生,亲爱的特洛伍德,只要爸爸一旦能体面地摆脱出来,无牵无挂,我还有什么可要求的呢!我一直指望,要是我能把爸爸从缠住他的罗网中解救出来,我就要用自己一点小小的孝心,来回报我欠他的恩情,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他。这是我多年来最大的愿望。由我把我们未来的生活担负起来,是我的第二大幸福——仅次于从所有信托业务和所负责任中解脱出来——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你可曾想过怎么担负呢,爱格妮斯?”
“想过不止一次了!亲爱的特洛伍德,我并不担心,我有成功的把握。这儿有这么多人认识我,都待我这么好,因此我很有把握。你别对我没有信心。我们父女俩所需要的并不多。要是我把这座可爱的老屋租出去,再办一所学校,那我就成了既有用又快乐的人了。”
她那愉快的声音中所表现出的安详热情,首先唤起我对这座可爱老屋的清晰回忆,接着又使我想起我那冷冷清清的家,因而我的心里充满要说的话。特雷德尔有一会儿假装忙着在文件堆里找东西。
“现在,特洛伍德小姐,”特雷德尔说,“该谈谈你的财产了。”
“好吧,特雷德尔先生,”我姨婆叹了一口气说,“关于我的财产,我要说的只是,要是那笔财产已经没了,我也受得了;要是它还在,能取回来我很高兴。”
“我想,它原本是八千镑,全是统一公债[3],是吧?”特雷德尔说。
“正是!”我姨婆回答。
“可是我算来算去,还是不超过五这个数字。”特雷德尔带着困惑不解的神气说。
“你的意思是说,不超过五千镑?”我姨婆异常镇静地问道,“还是五镑?”
“五千镑。”特雷德尔回答。
“就这么些了,”我姨婆说,“我已经卖掉了三千镑。其中一千镑,我用来付你学法律的学徒费,特洛,我亲爱的;另外的两千镑,我留在了身边;我那五千镑弄没了的时候,我想这两千镑还是不说为好,悄悄留着,以防万一。我想要看看,你应付艰难困苦的能力到底怎么样,特洛。结果你应付得非常出色——艰苦卓绝,自力更生,克己为人!狄克也是这样。先别跟我说话,因为我觉得我的心神有点纷乱!”
看到她笔挺地坐在那儿,两臂合抱,没有人想到她会心神纷乱;不过她的自制能力是惊人的。
“那样的话,我可以高兴地说,”特雷德尔兴高采烈地喊着说,“我们把全部款子都收回来了!”
“别给我道喜,不管是谁!”我姨婆喊着说,“是怎么收回来的,特雷德尔先生?”
“你原来以为,这笔钱都让威克菲尔先生给滥用了,是不是?”特雷德尔说。
“我当然这样想,”我姨婆说,“所以我就一声不吭了。爱格妮斯,一个字都别说!”
“这笔公债确实给卖掉了,”特雷德尔说,“是凭你给的委托代理权卖的。不过,是谁卖的,实际上是谁签的字,我就不必说了。卖掉之后,那个混蛋对威克菲尔先生撒谎说——而且还用数字证明——这笔钱他拿到手后(他居然说,他这是根据威克菲尔先生的指示),用来填补别的亏空和欠款了,免得事情露馅。威克菲尔先生,由于在他的掌握之中,变得软弱无力,毫无办法,他明明知道,这笔本钱已经没有了,可后来还假装着本钱还在,给你付了几次利息,这样一来,他就不幸使自己成了这一骗局的同谋了。”
“而且最后把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我姨婆补充说,“给我写了一封信,像发疯似的,指控自己犯了抢劫罪,以及一大堆听都没听到过的罪名。接到这封信后,一天早上,一大早我就去见他,向他要来一支蜡烛,当场把这封信给烧了,同时对他说,要是有一天,他能为我和他自己把钱弄回来,那就弄回来;要是弄不回来,为了他女儿,就严加保密,对谁也别说起——不管是谁,要是现在要跟我说话,我就离开这屋子!”
我们都默不作声,爱格妮斯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那么,我亲爱的朋友,”我姨婆停顿了一会,然后说,“你真的逼得他把钱吐出来了?”
“嗨,实际的情况是,”特雷德尔回答说,“米考伯先生把他包围得严严实实了,准备了许多新的办法,要是旧办法不起作用,就用新办法治他,使他没法逃出我们的手掌。一个最让人感到意外,连我也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是,他侵吞这笔钱,与其说是为了满足他的贪欲(他的确贪得无厌),还不如说是由于他对科波菲尔的仇恨。他曾直截了当地对我这样说过。他说,他甚至愿意花掉这么多钱,来打击科波菲尔;或者伤害他。”
“哼!”我姨婆沉思地皱起眉头,朝爱格妮斯看了一眼,说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特雷德尔说,“他跟他妈一起离开这儿了。在整个这段时间,他妈一个劲儿叫叫嚷嚷的,又是哀求,又是自揭疮疤的。他们是搭去伦敦的夜班公共马车走的,以后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对我的仇恨,在临走时肆无忌惮地表示了。看来他恨我的劲儿,似乎不亚于恨科波菲尔先生;就像我对他说的那样,我认为这实在是对我的一种恭维。”
“你估计他还有钱吗,特雷德尔?”我问道。
“啊,有钱,我认为他还有钱,”他郑重地摇着头说,“我得说,他一定用各种手段捞了不少钱。不过我想,科波菲尔,要是你有机会观察一番他的经历,你会发现,这家伙即便有了钱,也决不会不作恶的。他就是这样一个虚伪的化身。不管做什么事,他走的一定是邪门歪道。这是他表面上以卑躬屈膝来克制自己的唯一补偿。由于他总是在地上爬着去追求这样或那样的小目标,他始终把沿途碰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加以放大,结果是,凡是见到在他和目标之间的任何人,即便是最天真无邪的,他都要仇恨,都要怀疑。因此邪门歪道越来越邪歪,不论是什么时候,为了一丁点儿的原因,或者什么原因也没有,全是这个样。只需想一想他在这儿的历史,”特雷德尔说,“这就知道了。”
“他是个卑鄙无耻的恶魔!”我姨婆说。
“关于这一点,我真的不明白,”特雷德尔若有所思地说,“很多人,要是存心想要卑鄙的话,就会变得非常卑鄙。”
“好了,我们还是来谈谈米考伯先生吧。”我姨婆说。
“哦,真的,”特雷德尔高兴地说,“我还要再大夸特夸米考伯先生一番。要不是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耐心勤奋、坚持不懈地苦干,我们永远也别想做出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来。我觉得,当我们想到米考伯先生可以用他的沉默和乌利亚·希普作出什么妥协时,我们应该考虑到他是在为正义而主持正义。”
“我也这样想。”我说。
“那么,你说该怎么酬谢他呢?”我姨婆问道。
“哦!在你提到这事以前,”特雷德尔略带不安地说,“我就想到,我们用非法的措施——这次的措施从头到尾完全是非法的——来解决这个难题时,恐怕有两点应该排除在外(不可能事事都照顾到)。米考伯先生向乌利亚预支了不少工资,他给乌利亚立了好些借据什么的——”
“哦!这些钱是必须归还的。”我姨婆说。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根据这些借据起诉,也不知道这些借据现在在哪儿,”特雷德尔睁大眼睛回答说,“我预料,从现在到他出发去海外这段时间内,米考伯先生会不断遭到拘押,或者是强制执行。”
“那样的话,他会不断得到释放、解除强制执行。”我姨婆说,“一共多少钱?”
“嗨,米考伯先生把这些交易——他把这叫作交易——都郑重其事地记在一个本子上了,”特雷德尔微笑着回答说,“他加在一起的总数是一百零三镑五先令。”
“那么,包括这笔欠款在内,我们该给他多少?”我姨婆说,“爱格妮斯,我亲爱的,我们之间怎么分担,以后再说。现在先说说,我们该给他多少?五百镑怎么样?”
一听这话,特雷德尔和我都立刻插嘴了。我们两人都主张给他一小笔现金,欠乌利亚的钱,待他每次来讨时,都代他还清,但事先不必跟米考伯先生讲定。我们建议,除了负担米考伯先生一家的旅费和装备的费用外,再给他一百镑现金。米考伯先生归还这些垫款的办法,应认真订立契约,这样可使他有一种责任感,也许对他有好处。对此我又做了补充建议,由我把米考伯先生的为人和历史,对佩格蒂先生加以说明,我知道佩格蒂先生是个靠得住的人;我们另外再悄悄交给他一百镑,由他根据情况借给米考伯先生。我进一步建议,由我酌情把佩格蒂先生的经历中我觉得应该说的,或认为可以说的,告诉米考伯先生,好引起他对佩格蒂先生的关心;尽量使他们为共同的利益互相关心,互相照顾。大家都热烈地赞同我的这些意见;我可以立即在这儿提一下,过不多久,这两位主要的当事人,都真心诚意、和睦融洽地做到了这一点。
看到特雷德尔焦急不安地朝我姨婆看了一眼,我就问他,他刚才说的第二点,也就是最后一点是什么。
“科波菲尔,要是我提到一个令人痛苦的问题,我得请你跟你姨婆原谅,我很怕提到这个问题,”特雷德尔犹疑地说,“不过我认为,这件事提醒你们一下,很有必要。米考伯先生令人难忘地进行揭发的那天,乌利亚·希普曾威吓你姨婆,他暗示的是有关你姨婆的——丈夫。”
我姨婆依然保持着笔挺的姿态坐着,显得很镇定,她点了点头,表示记得。
“也许,”特雷德尔说,“这只是无的放矢的胡扯吧?”
“不。”我姨婆回答说。
“这么说——请原谅——真有这么一个人,而且完全受乌利亚的操纵?”特雷德尔吞吞吐吐地说。
“没错,我的好朋友。”我姨婆说。
特雷德尔明显地拉长着脸解释说,他没能处理好这一问题。这跟米考伯先生的借款一样,没有包括在他所提出的条件之内;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有任何权力来对付乌利亚·希普了;要是他能伤害或扰乱我们或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毫无疑问,他一定会那么干的。
我姨婆始终没有作声,直到又有几颗泪珠流到她的脸颊上。
“你说得很对,”她说,“你提到这件事,想得很周到。”
“我——或者科波菲尔——能帮忙做点什么吗?”特雷德尔柔声地问道。
“用不着,”我姨婆说,“我得再三对你感谢。特洛,我亲爱的,这种恫吓落空了!我们还是把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请回来吧。你们都别再对我说什么了!”说着她抚平衣服,坐得笔挺,眼睛看着门口。
“哦,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他们进来时,我姨婆说,“我们正在讨论你们移居海外的事,非常对不起,让你们在外面等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我把我们打算怎么安排,告诉你们吧。”
她一一说了我们的安排,他们全家人——孩子们和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十分满意,把米考伯先生那种签订任何票据时开始阶段的守时习惯,也大大地激发起来了,他立即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买贴在期票上的印花,怎么劝也劝他不住。可是他的欢乐受到了突然的打击;因为还不到五分钟,他就被一个法警押回来了,泪如雨下地告诉我们说,一切都完了。对此我们早有准备,这当然是乌利亚·希普在控告他,于是我们马上付了钱;又过了不到五分钟,米考伯先生就坐在桌子旁,十分高兴地在贴在期票的印花上填写起来,只有干这种愉快的活儿,或者调制潘趣酒,才能使他那份得意之色,在那张发光的脸上完全显露出来。看他带着艺术家的情趣,像画画似的在那些印花上描着,横过来竖过去地看了又看,还在自己的记事本上记下日期、金额这些重要事项;填写完后,又仔细查看了一番,深深感觉到这些印花的宝贵价值;他这种种表现,真是一番难得看到的美景。
“哦,米考伯先生,要是你允许我劝告你一句的话,”我姨婆默默地观察了他一会之后说,“你最好从此以后,发誓不再干这种活儿了。”
“特洛伍德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我的意图就是要把这样一个誓言,在未来的白纸一张的新篇章上记下来。米考伯太太可以为此作证。我相信,”米考伯先生庄重地说,“我儿子威尔金斯会永远记住,他宁愿把手放进火里,也比用它去摆弄这些在他父亲命脉里放了毒的毒蛇好得多!”米考伯先生深受感动,立即成了失望的化身,用阴郁恐怖的眼神注视着这些“毒蛇”(他刚才对它们那爱慕之情,并没有完全消退),然后把它们折了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
那天晚上的活动就这样结束了。我们都已让烦愁和劳累弄得精疲力竭,于是姨婆和我决定第二天回伦敦。根据安排,米考伯一家把家具什物交经纪人卖出后,也随我们去伦敦。威克菲尔先生的事务,以适当的速度,由特雷德尔主持清理。清理期间,爱格妮斯也去伦敦。那天我们都在那座老屋里过的夜;驱除了希普母子,这座老屋仿佛清除了一场瘟疫。我躺在我那个老房间中,就像是一个遭遇沉舟之难的浪子返回到家园。
第二天,我们回到伦敦我姨婆家——我没有回自己家;当我们像往常那样,在睡觉以前,单独坐在一块儿时,她说道:
“特洛,你真想知道我最近心里有什么事吗?”
“我真想知道,姨婆。如果说有什么时候,由于我没能为你分担你的悲伤和忧愁而感到不安,那就是现在了。”
“孩子,”我姨婆慈爱地说,“即使不加上我这点小小的痛苦,你自己已经够伤心的了。我所以瞒着不把事情告诉你,就是出于这个动机,特洛。”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说,“不过现在你还是告诉我吧。”
“明天早上你能跟我一起乘车出去一趟吗?”我姨婆问道。
“当然能。”
“九点钟,”她说道,“到那时我会告诉你,我亲爱的。”
于是,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我们就坐了一辆轻便马车前往伦敦。我们穿过街市,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来到一所大医院。在医院大楼的近旁,停着一辆素净的柩车。柩车的车夫认出我姨婆,他遵照我姨婆在窗口打的手势,缓缓地赶动了柩车,我们的车就跟在后面。
“现在你明白了吧,特洛,”我姨婆说,“他走了!”
“是在医院里去世的吗?”
“是的。”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我旁边;不过我又看到她脸颊上流下了几滴眼泪。
“他先前在那儿住过一次,”我姨婆接着说,“他已经病了很久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个支离破碎的人。这次最后发病,他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了,就要求他们打发人来叫我。这时候,他表示很悔恨,非常悔恨。”
“你去了,这我知道,姨婆。”
“我去了。后来我跟他在一块儿待了好些时间。”
“他是在我们去坎特伯雷前的那个晚上去世的吧?”我问道。
我姨婆点了点头。“现在谁也伤害不到他了,”她说,“恫吓落空了!”
我们乘车出了城,来到霍恩西[4]的教堂墓地。“这儿总比在街上好,”我姨婆说,“他是在这儿出生的。”
我们下了车,跟在那口普普通通的棺木后面,来到一个我记得很清楚的角落,下葬仪式就在这儿举行。
“三十六年前,也就是今天这个日子,我亲爱的,”当我们朝轻便马车走回去时,我姨婆说,“我们结了婚,愿上帝饶恕我们大家吧!”
我们默不作声上车落了座;她就这样握着我的手,在我身旁坐了好久。后来她突然哭了起来,说:
“我跟他结婚时,他的样子还是挺英俊的,特洛——可后来可悲地变了样了!”
她并没有哭多久。她这么一哭,心情舒畅多了,很快便又镇静下来,甚至有些高兴起来。她说,她神经有点衰弱了,要不她不会忍不住哭起来的。愿上帝饶恕我们大家吧!
于是,我们就这样乘车回到她海盖特的小房子里。我们看到了下面这封短信,这是米考伯先生通过早班邮车送来的:
星期五,于坎特伯雷
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及科波菲尔:
最近天边隐约显现之乐土佳境,如今又被难以穿透之浓雾所笼罩,永远在一个厄运注定的可怜流浪者眼前消失矣!
希普控米考伯另一案之拘票已发出(以威斯敏斯特王家高等法院名义所发),而此案之被告,已被该辖区具有司法管辖权之行政司法长官所拘押矣。
时刻已到,决战在今朝,
前线的军情吃紧了,
骄横的爱德华大军已到——
带来了镣铐和奴役![5]
此即吾委身之所,并将委命于迅即到来之结局(因精神痛苦超过一定限度,必将不堪忍受,吾自觉已达此限度矣)。呜呼!如后来之旅人,出于好奇及同情(但愿如此),访问本城负债人囚禁之所,当细察其墙壁时,也许会沉思默想(吾相信必定会)这用锈钉刻画于墙上模糊不清之姓名缩写:
威·米
附言:吾重启此函,特此奉告:吾等共同之好友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他尚未离开我等,气色极佳),已以特洛伍德小姐崇高之名义,付清此案之欠款及讼费。吾与全家,又处于尘世福祉之巅矣。
* * *
[1].英国诗人拜伦(1788—1824),《致托马斯·穆尔》一诗的头两行。该诗是拜伦为最后离开英国而写。托马斯·穆尔(1779—1852),爱尔兰诗人,拜伦好友。
[2].参见《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十一章第六节。
[3].英国政府发行的一种公债。
[4].伦敦北郊一村镇。
[5].引自苏格兰诗人彭斯(1759—1796)的《布鲁斯在班诺克伯恩对部队的演说》一诗。布鲁斯(1274—1329),即苏格兰国王罗伯特一世,于1314年在班诺克伯恩击败英王爱德华二世所率领英格兰军使苏格兰获得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