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同史密斯夫人的谈话才过去一天,可她又遇到了使她更感兴趣的事情,现在对于埃利奥特先生的行为,除了有个方面造成的后果还使她感到关切之外,别的方面她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因此到了第二天早晨,理所当然地要再次推迟到里弗斯街说明真情。她先前答应过,早饭后陪默斯格罗夫太太一行玩到吃晚饭。她信守自己的诺言,于是,埃利奥特先生的声誉可以像山鲁佐德王后的脑袋一样 [1],再保全一天。
可是她未能准时赴约。天不作美,下起雨来,她先为她的朋友担忧,也很为她自己担忧,然后才开始往外走。当她来到白哈特旅馆,走进她要找的房间时,发现自己既不及时,也不是头一个到达。她面前就有好几个人,默斯格罗夫太太在同克罗夫特夫人说话,哈维尔舰长在同温特沃思舰长交谈。她当即听说,玛丽和亨丽埃塔等得不耐烦,天一晴就出去了,不过很快就会回来。她们还一再叮嘱默斯格罗夫太太,一定要叫安妮等她们回来。安妮只好遵命,坐下来,表面上装作很镇静,心里却顿时觉得激动不安起来。本来,她只是料想在上午结束之前,才能尝到一些激动不安的滋味,现在却好,没有拖延,没有耽搁,她当即便陷入了如此痛苦的幸福之中,或是如此幸福的痛苦之中。她走进屋子两分钟,只听温特沃思舰长说道:
“哈维尔,我们刚才说到写信的事,你要是给我纸笔,我们现在就写吧。”
纸笔就在跟前,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温特沃思舰长走过去,几乎是背朝着大家坐下,全神贯注地写了起来。
默斯格罗夫太太在向克罗夫特夫人介绍她大女儿的订婚经过,用的还是那种烦人的语气,一边假装窃窃私语,一边又让众人听得一清二楚。安妮觉得自己与这谈话没有关系,可是,由于哈维尔舰长似乎思虑重重,无心说话,因此安妮不可避免地要听到许多令人讨厌的细节,比如,默斯格罗夫先生和她妹夫海特如何一再接触,反复商量啊,她妹夫海特某日说了什么话,默斯格罗夫先生隔日又提出了什么建议啊,他妹妹海特夫人有些什么想法啦,年轻人有些什么意愿啦,默斯格罗夫太太起先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听了别人的劝说,觉得倒挺合适啦,她就这样直言不讳地说了一大堆。这些细枝末节,即使说得十分文雅,十分得体,也只能使那些对此有切身利害关系的人感兴趣,何况善良的默斯格罗夫太太还不具备这种情趣和雅致。克罗夫特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她不说话则已,一说起来总是很有见识。安妮希望,那些男客能个个自顾不暇,听不见默斯格罗夫太太说的话。
“就这样,夫人,把这些情况通盘考虑一下,”默斯格罗夫太太用她那高门大嗓的窃窃私语说道,“虽说我们可能不希望这样做,但是我们觉得再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因为查尔斯·海特都快急疯了,亨丽埃塔也同样心急火燎的,所以我们认为最好让他们马上成亲,尽量把婚事办得体面些,就像许多人在他们前面所做的那样。我说过,无论如何,这比长期订婚要好。”
“我也正想这样说,”克罗夫特夫人嚷道。“我宁肯让青年人凭着一小笔收入马上成亲,一起来同困难作斗争,也不愿让他们卷入长期的订婚。我总是认为,没有相互间——
“哦!亲爱的克罗夫特夫人,”默斯格罗夫太太等不及让她把话说完,便大声嚷了起来,“我最厌烦让青年人长期订婚啦。我总是反对自己的孩子长期订婚。我过去常说,青年人订婚是件大好事,如果他们有把握能在六个月,甚至十二个月内结婚的话。可不要长期订婚!”
“是的,亲爱的太太,”克罗夫特夫人说道,“也不要没定准的订婚,可能拖得很长的订婚。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在某时某刻有没有能力结婚,我觉得这很不稳妥,很不明智,我认为所有做父母的应当极力加以阻止。”
安妮听到这里,不想来了兴趣。她觉得这话是针对她说的,浑身顿时紧张起来。与此同时,她的眼睛本能地朝远处的桌子那里望去,只见温特沃思舰长停住笔,仰起头,静静地听着。随即,他转过脸瞥了一眼——迅疾而会心地瞥安妮一眼。
两位夫人还在继续交谈,一再强调那些公认的真理,并且用自己观察到的事例加以印证,说明背道而驰要带来不良的后果。可惜安妮什么也没听清楚,她们的话只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哈维尔舰长的确是一句话也没听见,现在离开座位,走到窗口,安妮似乎是在注视他,虽说这完全是心不在焉造成的。她渐渐注意到,哈维尔舰长在请她到他那儿去。只见他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脑袋略微一点,意思是说:“到我这儿来,我有话对你说。”他的态度真挚大方,和蔼可亲,好像早就是老朋友似的,因而显得更加盛情难却。安妮立起身来,朝他那儿走去。哈维尔舰长伫立的窗口位于屋子的一端,两位夫人坐在另一端,虽说距离温特沃思舰长的桌子近了些,但还不是很近。当安妮走至他跟前时,哈维尔舰长的面部又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表情,看来这是他脸上的自然特征。
“你瞧,”他说,一边打开手里的一个小包,展示出一幅小型画像。“你知道这是谁吗?”
“当然知道,是本威克舰长。”
“是的。你猜得出来这是送给谁的。不过,”哈维尔带着深沉的语气说,“这原先可不是为她画的。埃利奥特小姐,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莱姆散步,心里为他忧伤的情景吗?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不过那无关紧要。这像是在好望角画的。他早先答应送给我那可怜的妹妹一幅画像,在好望角遇到一位很有才华的德国年轻画家,就让他画了一幅,带回来送给我妹妹。我现在却负责让人把画像装帧好,送给另一个人!这事偏偏委托给我!不过他还能委托谁呢?我希望我能谅解他。把画像转交给另一个人,我的确不感到遗憾。他要这么干的。”他朝温特沃思舰长望去,“他正在为此事写信呢。”最后,他嘴唇颤抖地补充说:“可怜的范妮!她可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他!”
“不会的,”安妮带着低微而感慨的声音答道,“这我不难相信。”
“她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她太喜爱他了。”
“但凡真心相爱的女人,谁都不是那种性格。”
哈维尔舰长莞尔一笑,似乎是说:“你为你们女人打这个包票?”安妮同样嫣然一笑,答道:“是的。我们对你们当然不像你们对我们忘得那么快。也许,这与其说是我们的优点,不如说是命该如此。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关在家里,生活平平淡淡,总是受到感情的折磨。你们男人不得不劳劳碌碌的。你们总有一项职业,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务,马上就能回到世事当中,不停的忙碌与变更可以削弱人们的印象。”
“就算你说得对(可我不想假定你是对的),认为世事对男人有这么大的威力,见效这么快,可是这并不适用于本威克。他没有被迫劳劳碌碌的。当时天下太平了,他回到岸上,从此便一直同我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在我们家庭的小圈子里。”
“的确,”安妮说道,“的确如此。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现在该怎么说呢,哈维尔舰长?如果变化不是来自外在因素,那一定是来自内因。一定是本性,男人的本性帮了本威克舰长的忙。”
“不,不,不是男人的本性。对自己喜爱或是曾经喜爱过的人朝三暮四,甚至忘情,我不承认这是男人的而不是女人的本性。我认为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是完全一致的。因为我们的身体更强壮,我们的感情也更强烈,能经得起惊涛骇浪的考验。”
“你们的感情可能更强烈,”安妮答道,“但是本着这身心一致的精神,我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感情更加温柔。男人比女人强壮,但是寿命不比女人长,这就恰好说明了我们对他们的感情的看法。要不然的话,你们就会受不了啦。你们要同艰难、困苦和危险作斗争。你们总是在艰苦奋斗,遇到种种艰难险阻。你们离开了家庭、祖国和朋友。时光、健康和生命都不能说是你们自己的。假如再具备女人一样的情感,”她声音颤抖地说,“那就的确太苛刻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意见永远不会一致,”哈维尔舰长刚说了个话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温特沃思舰长所在的地方,那里迄今为止一直是静悄悄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他的笔掉到了地上,可是安妮惊奇地发现,他离她比原来想象的要近。她有点怀疑,他之所以把笔掉到地上,只是因为他在注意他们俩,想听清他们的话音,可安妮觉得,他根本听不清。
“你的信写好了没有?”哈维尔舰长问道。
“没全写好,还差几行。再有五分钟就完了。”
“我这儿倒不急。只要你准备好了,我也就准备好了。我处在理想锚地 [2] ,”他对安妮粲然一笑,“供给充足,百无一缺。根本不急于等信号。唔,埃利奥特小姐,”他压低声音说,“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永远不会意见一致。大概没有哪个男人和哪个女人会取得一致。不过请听我说,所有的历史记载都与你的观点背道而驰——所有的故事、散文和韵文。假如我有本威克那样的记忆力,我马上就能引出五十个事例,来证实我的论点。我想,我生平每打开一本书,总要说到女人的朝三暮四。所有的歌词和谚语都谈到女人的反复无常。不过你也许会说,那都是男人写的。”
“也许我是要这么说。是的,是的,请你不要再引用书里的例子。男人比我们具有种种有利条件,可以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受过比我们高得多的教育,笔杆子握在他们手里。我不承认书本可以证明任何事情。”
“可我们如何来证明任何事情呢?”
“我们永远证明不了。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我们永远证明不了任何东西。这种意见分歧是无法证明的。我们大概从一开头就对自己同性别的人有点偏心。基于这种偏心,便用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一起起事件,来为自己同性别的人辩护。这些事件有许多(也许正是那些给我们的印象最深刻),一旦提出来,就势必要吐露一些隐衷,或者在某些方面说些不该说的话。”
“啊!”哈维尔舰长以深有感触的语调大声叫道,“当一个人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老婆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把他们送走的小船,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转过身来,说了声:‘天晓得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我真希望能使你理解,此时此刻他有多么痛苦啊!同时,我真希望让你知道,当他再次见到老婆孩子时,心里有多么激动啊!当他也许离别了一年之后,终于回来了,奉命驶入另一港口,他便盘算什么时候能把老婆孩子接到身边,假装欺骗自己说:‘他们要到某某日才能到达。’可他一直在希望他们能早到十二个小时,而最后看见他们还早到了好多个小时,犹如上帝给他们插上了翅膀似的,他心里有多么激动啊!我要是能向你说明这一切,说明一个人为了他生命中的那些宝贝疙瘩,能够承受多大的磨难,作出多大的努力,而且以此为荣,那该有多好!你知道,我说的只是那些有心肠的人!”说着,激动地按了按自己的心。
“哦!”安妮急忙嚷道,“我希望自己能充分理解你的情感,理解类似你们这种人的情感。我决不能低估我的同胞热烈而忠贞的感情。假如我胆敢认为只有女人才懂得坚贞不渝的爱情,那么我就活该受人鄙视。不,我相信你们在婚后生活中,能够作出种种崇高而美好的事情。我相信你们能够作出一切重大努力,能够为家人百般克制,只要你们心里有个目标——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是说,只要你们的恋人还活着,而且为你们活着。我认为我们女人的长处(这不是个令人羡慕的长处,你们不必为之垂涎),就在于她们对于自己的恋人,即便人不在世,或是失去希望,也能天长日久地爱下去!”
一时之间,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只觉得心里百感交集,气都快透不出来了。
“你真是个贤惠的女人,”哈维尔舰长叫道,一边十分亲热地把手搭在她的胳臂上。“没法同你争论。况且我一想起本威克,就无话可说了。”
这时,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众人那里。克罗夫特夫人正在告辞。
“弗雷德里克,我想我俩要分手啦,”她说。“我要回家,你和朋友还有事干。今晚我们大家要在你们的晚会上有幸再次相会,”她转向安妮。“我们昨天接到你姐姐的请帖,我听说弗雷德里克也接到了请帖,不过我没见到。弗雷德里克,你是不是像我们一样,今晚有空去呢?”
温特沃思舰长正在急急忙忙地叠信,不是顾不得,就是不愿意充分回答。
“是的,”他说,“的确如此。你先走吧,哈维尔和我随后就来。这就是说,哈维尔,你要是准备好了,我再有半分钟就完了。我知道你想走,我再过半分钟就陪你走。”
克罗夫特夫人告辞了。温特沃思舰长火速封好信,的的确确忙完了,甚至露出一副仓促不安的神气,表明他一心急着要走。安妮有些莫名其妙。哈维尔舰长十分亲切地向她说了声:“再见,愿上帝保佑你!”可温特沃思舰长却一声不响,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这样走出屋去!
安妮刚刚走近他先前伏在上面写信的那张桌子,忽听有人回屋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回来的正是温特沃思舰长。他说请原谅,他忘了拿手套,当即穿过屋子,来到写字台跟前,背对着默斯格罗夫太太,从一把散乱的信纸底下抽出一封信,放在安妮面前,用深情、恳切的目光凝视了她一下,然后匆匆拾起手套,又走出了屋子,搞得默斯格罗夫太太几乎不知道他回来过,可见动作之神速!
霎时间,安妮心里引起的变化简直无法形容。明摆着,这就是他刚才匆匆忙忙在折叠的那封信,收信人为“安·埃利奥特小姐”,字迹几乎辨认不清。人们原以为他仅仅在给本威克舰长写信,不想他还在给她安妮写信!安妮的整个命运全系在这封信的内容上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而她什么情况都可以顶得住,就是等不及要看个究竟。默斯格罗夫太太正坐在自己的桌前,忙着处理自己的一些琐事,因此不会注意安妮在干什么,于是她一屁股坐进温特沃思舰长坐过的椅子,伏在他方才伏案写信的地方,两眼贪婪地读起信来:
我再也不能默默地倾听了。我必须用我力所能及的方式向你表明:你的话刺痛了我的心灵。我是半怀着痛苦,半怀着希望。请你不要对我说:我表白得太晚了,那种珍贵的感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八年半以前,我的心几乎被你扯碎了,现在我怀着一颗更加忠于你的心,再次向你求婚。我不敢说男人比女人忘情快,绝情也快。我除了你之外没有爱过任何人。我可能不够公平,可能意志薄弱,满腹怨恨,但是我从未见异思迁过。
只是为了你,我才来到了巴思。我的一切考虑、一切打算,都是为了你一个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难道不理解我的心意吗?假如我能摸透你的心思(就像我认为你摸透了我的心思那样),我连这十天也等不及的。我简直写不下去了。我时时刻刻都在听到一些使我倾倒的话。你压低了声音,可是你那语气别人听不出,我可辨得清。你真是太贤惠,太高尚了!你的确对我们作出了公正的评价。你相信男人当中也存在着真正的爱情与忠贞。请相信我最炽烈、最坚定不移的爱情。
弗·温我对自己的命运捉摸不定,只好走开。不过我要尽快回到这里,或者跟着你们大家一起走。一句话,一个眼色,便能决定我今晚是到你父亲府上,还是永远不去。
读到这样一封信,心情是不会马上平静下来的。假若单独思忖半个钟头,倒可能使她平静下来。可是仅仅过了十分钟,她的思绪便被打断了,再加上她的处境受到种种约束,心里不可能得到平静。相反,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她的激动不安。这是无法压抑的幸福。她满怀激动的头一个阶段还没过去,查尔斯、玛丽和亨丽埃塔全都走了进来。
她不得不竭力克制,想使自己恢复常态。可是过了一会,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别人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迫不得已,只好推说身体不好,请求原谅。这时,大家看得出来她气色不好——不禁大吃一惊,深为关切——可是她不动,他们说什么也不能走。这可糟糕透了!这些人只要一走,让她一个人待在屋里,她倒可能恢复平静。可他们一个个立在她周围,等候着,真叫她心烦意乱。她无可奈何,便说了声要回家。
“好的,亲爱的,”默斯格罗夫太太叫道,“赶紧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好能参加晚会。要是萨拉在这儿就好了,可以给你看看病,可惜我不会看。查尔斯,拉铃要台轿子。安妮小姐不能走着回去。”
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轿子。那比什么都糟糕!她若是独个儿静悄悄地走在街上,她觉得几乎肯定能遇到温特沃思舰长,可以同他说几句话,她说什么也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安妮诚恳地说她不要乘轿子,默斯格罗夫太太脑子里只想到一种病痛,便带着几分忧虑地自我安慰说:这次可不是摔跤引起的,安妮最近从没摔倒过,头上没有受过伤,她百分之百地肯定她没摔过跤,因而能高高兴兴地与她分手,相信晚上准能见她有所好转。
安妮唯恐有所疏忽,便吃力地说道:
“太太,我担心这事没有完全理解清楚。请你告诉另外几位先生,我们希望今晚见到你们所有的人。我担心出现什么误会,希望你特别转告哈维尔舰长和温特沃思舰长,就说我们希望见到他们二位。”
“哦!亲爱的,我向你担保,这大家都明白。哈维尔舰长是一心一意要去的。”
“你果真这样认为?可我有些担心。他们要是不去,那就太遗憾了!请你答应我,你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务必说一声。你今天上午想必还会见到他们俩的。请答应我。”
“既然你有这个要求,我一定照办。查尔斯,你不管在哪儿见到哈维尔舰长,记住把安妮小姐的话转告他。不过,亲爱的,你的确不需要担心。我敢担保,哈维尔舰长肯定要光临的。我敢说,温特沃思舰长也是如此。”
安妮只好就此作罢。可她总是预见会有什么闪失,给她那万分幸福的心头泼上一瓢冷水。然而,这个念头不会持续多久。即使温特沃思舰长本人不来卡姆登巷,她完全可以托哈维尔舰长捎个明确的口信。
霎时间,又出现了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查尔斯出于真正的关心和善良的天性,想要把她送回家,怎么阻拦也阻拦不住。这简直是无情!可她又不能一味不知好歹。查尔斯本来要去一家猎枪店,可他为了陪安妮回家,宁可不去那里。于是安妮同他一起出发了,表面上装出一副十分感激的样子。
两人来到联盟街,只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这声音有些耳熟,安妮听了一阵以后,才见到是温特沃思舰长。他追上了他们俩,但仿佛又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陪着他们一起走,还是超到前面去。他一声不响——只是看着安妮。安妮能够控制自己,可以任他那样看着,而且并不反感。这时,这两人,一个原本苍白的面孔现在变得绯红,另一个的动作也由踌躇不决变得果断起来。温特沃思舰长在她旁边走着。过了一会儿,查尔斯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便说:
“温特沃思舰长,你走哪条路?是去盖伊街,还是再往前走?”
“我也不知道,”温特沃思舰长诧异地答道。
“你是不是要走到贝尔蒙特街?是不是要走近卡姆登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将毫不犹豫地要求你代我把安妮小姐送回家。她今天上午太疲乏了,走这么远的路没有人伴送可不行。我得到市场巷那个家伙的家里。他有一支顶呱呱的枪马上就要发货,答应给我看看。他说他要等到最后再打包,以便让我瞧瞧。我要是现在不往回走,就没有机会了。从他描绘的来看,很像我的那支二号双管枪,就是你有一天拿着在温思罗普附近打猎的那一支。”
这不可能遭到反对。在公众看来,只能见到温特沃思舰长极有分寸、极有礼貌地欣然接受了。他收敛起笑容,心里暗中却欣喜若狂。过了半分钟,查尔斯又回到了联盟街街口,另外两个人继续一道往前走。不久,他们经过商量,决定朝比较僻静的砾石路走去。在那里,他们可以尽情地交谈,使眼下成为名副其实的幸福时刻,当以后无比幸福地回忆他们自己的生活时,也好对这一时刻永志不忘。于是,他们再次谈起了他们当年的感情和诺言,这些感情和诺言一度曾使一切都显得万无一失,但是后来却使他们分离疏远了这么多年。谈着谈着,他们又回到了过去,对他们的重新团聚也许比最初设想的还要喜不自胜;他们了解了彼此的品格、忠心和情意,双方变得更加亲切,更加忠贞,更加坚定,同时也更能表现出来,更有理由表现出来。最后,他们款步向缓坡上爬去,全然不注意周围的人群,既看不见逍遥的政客、忙碌的女管家和调情的少女,也看不见保姆和儿童,一味沉醉在对往事的回顾和反省里,特别是相互说明最近发生了什么情况,这些情况是令人痛楚的,而又具有无穷无尽的乐趣。上星期的一切细小的异常现象全都谈过了,一说起昨天和今天,简直没完没了。
安妮没有看错他。对埃利奥特先生的妒忌成了他的绊脚石,引起了他的疑虑和痛苦。他在巴思第一次见到安妮时,这种妒忌心便开始作祟,后来收敛了一个短时期,接着又回来作怪,破坏了那场音乐会。在最后二十四小时中,这种妒忌心左右着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或者左右他不说什么,不做什么。这种妒忌逐渐让位给更高的希望,安妮的神情、言谈和举动偶尔激起这种希望。当安妮同哈维尔舰长说话时,他听到了她的意见和语气,妒忌心最后终于被克服了,于是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抓起一张纸,倾吐了自己的衷肠。
他信中写的内容,句句是真情实话,丝毫不打折扣。他坚持说,除了安妮以外,他没有爱过任何人。安妮从来没有被别人取代过。他甚至认为,他从没见过有谁能比得上她。的确,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他的忠诚是无意识的,而且是无心的。他本来打算忘掉她,而且相信自己做得到。他以为自己满不在乎,其实他只不过是恼怒而已。他不能公平地看待她的那些优点,因为他吃过它们的苦头。现在,她的性情在他的心目中被视为十全十美的,刚柔适度,可爱至极。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只是在莱姆才开始公正地看待她,也只是在莱姆才开始了解他自己。
在莱姆,他受到了不止一种教训。埃利奥特先生在那一瞬间的倾慕之情至少激励了他,而他在码头上和哈维尔舰长家里见到的情景,则使他认清了安妮的卓越不凡。
先前,他出于嗔怒与傲慢,试图去追求路易莎·默斯格罗夫,他说他始终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喜欢,也不可能喜欢路易莎。直到那天,直到后来得暇仔细思考,才认识到安妮那崇高的心灵是路易莎无法比拟的,这颗心无比牢固地攫住了他自己的心。从这里,他认清了坚持原则与固执己见的区别,胆大妄为与冷静果断的区别。从这里,他发现他失去的这位女子处处使他肃然起敬。他开始懊悔自己的傲慢、愚蠢和满腹怨恨,由于有这些思想在作怪,等安妮来到他面前时,他又不肯努力去重新赢得她。
自打那时起,他便感到了极度的愧疚。他刚从路易莎出事后头几天的惊恐和悔恨中解脱出来,刚刚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活力,却又开始认识到,自己虽有活力,但却失去了自由。
“我发现,”他说,“哈维尔认为我已经订婚了!哈维尔和他妻子毫不怀疑我们彼此相爱。我感到大为震惊。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立即表示异议,可是转念一想,别人可能也有同样的看法——她的家人,也许还有她自己——这时我就不能自己做主了。如果路易莎有这个愿望的话,我在道义上是属于她的。我太不审慎了,在这个问题上一向没有认真思考。我没有想到,我同她们的过分亲近竟会产生如此众多的不良后果。我没有权利试图看看能否爱上两姐妹中的一个,这样做即使不会造成别的恶果,也会引起流言蜚语。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只得自食其果。”
总而言之,他发觉得太晚了,他已经陷进去了。就在他确信他压根儿不喜欢路易莎的时候,他却必须认定自己同她拴在了一起,假如她对他的感情确如哈维尔夫妇想象的那样。为此,他决定离开莱姆,到别处等候她痊愈。他很乐意采取任何正当的手段,来削弱人们对他现有的看法和揣测。因此他去找他哥哥,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回到凯林奇,以便见机行事。
“我和爱德华在一起待了六个星期,”他说,“发现他很幸福。我不可能有别的欢乐了。我不配有任何欢乐。爱德华特地询问了你的情况,甚至还问到你人变样了没有,他根本没有想到: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不会变样。”
安妮嫣然一笑,没有言语。他这话固然说得不对,但又非常悦耳,实在不好指责。一个女人活到二十八岁,还听人说自己丝毫没有失去早年的青春魅力,这倒是一种安慰。不过对于安妮来说,这番溢美之词却具有无法形容的更加重大的意义,因为同他先前的言词比较起来,她觉得这是他恢复深情厚意的结果,而不是起因。
他一直待在希罗普郡,悔恨自己不该盲目骄傲,不该失算,后来惊喜地听到路易莎和本威克订婚的消息,他立刻从路易莎的约束下解脱出来。
“这样一来,”他说,“我最可悲的状况结束了,因为我至少可以有机会获得幸福。我可以努力,可以想办法。可是,如果一筹莫展地等了那么长时间,而等来的只是一场不幸,这真叫人感到可怕。我听到消息不到五分钟,就这样说:‘我星期三就去巴思。’结果我来了。我认为很值得跑一趟,来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希望,这难道不情有可原吗?你没有结婚,可能像我一样,还保留着过去的情意,碰巧我又受到了鼓励。我决不怀疑别人会爱你,追求你,不过我确知你至少拒绝过一个条件比我优越的人,我情不由己地常说:‘这是为了我吧?’”
他们在米尔萨姆街的头一次见面有许多东西可以谈论,不过那次音乐会可谈的更多。那天晚上似乎充满了奇妙的时刻。一会儿,安妮在八角厅里走上前去同他说话;一会儿,埃利奥特先生进来把她拉走了;后来又有一两次,忽而重新浮现出希望,忽而愈发感到失望。两人劲头十足地谈个不停。
“看见你待在那些不喜欢我的人们当中,”他大声说道,“看见你堂兄凑在你跟前,又是说又是笑,觉得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一想,这肯定是那些想左右你的每个人的心愿!即使你自己心里不愿意,或是不感兴趣,想想看他有多么强大的后盾!我看上去傻乎乎的,难道这还不足以愚弄我?我在一旁看了怎能不痛苦?一看见你的朋友坐在你的身后,一回想起过去的事情,知道她有那么大的影响,对她的劝导威力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难道这一切不都对我大为不利吗?”
“你应该有所区别,”安妮回答。“你现在不应该怀疑我。情况大不相同了,我的年龄也不同了。如果说我以前不该听信别人的劝导,请记住他们那样劝导我是为了谨慎起见,不想让我担当风险。我当初服从的时候,我认为那是服从义务,可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求助于义务。假如我嫁给一个对我无情无意的人,那就可能招致种种风险,违背一切义务。”
“也许我该这么考虑,”温特沃思答道,“可惜我做不到。我最近才认识了你的人品,可我无法从中获得裨益。我无法使这种认识发挥作用,这种认识早被以前的感情所淹没,所葬送,多少年来,我吃尽了那些感情的苦头。我一想起你,只知道你屈从了,抛弃了我,你谁的话都肯听,就是不肯听我的话。我看见你和在那痛苦的年头左右你的那个人待在一起,我没有理由相信,她现在的权威不及以前高了。这还要加上习惯势力的影响。”
“我还以为,”安妮说,“我对你的态度可能消除了你不少,甚至全部的疑虑。”
“不,不!你的态度只能使人觉得,你和另一个男人订了婚,也就心安理得了。我抱着这样的信念离开了你,可我打定主意还要再见见你。到了早上,我的精神又振作起来,我觉得我还应该待在这里。”
最后,安妮又回到家里,一家人谁也想象不到她会那么快乐。早晨的诧异、忧虑以及其他种种痛苦的感觉,统统被这次谈话驱散了,她乐不可支地回到屋里,以至于不得不煞煞风景,霎时间担心这会好景不长。在这大喜过望之际,要防止一切危险的最好办法,还是怀着庆幸的心情,认真地思考一番。于是她来到自己的房间,在欣喜庆幸之余,变得坚定无畏起来。
夜幕降临了,客厅里灯火通明,宾主们聚集一堂。所谓的晚会,只不过打打牌而已。来宾中不是从未见过面的,就是见得过于频繁的——仅仅是一次平常的聚会,搞得亲热一些吧,嫌人太多,搞得丰富多彩一些吧,嫌人太少。可是,安妮从没感到还有比这更短暂的夜晚。她心里一高兴,显得满面春风,十分可爱,结果比她想象或是期望的还要令众人赞羡不已,而她对周围的每个人,也充满了喜悦或是包涵之情。埃利奥特先生也来了,安妮尽量避开他,不过尚能给以同情。沃利斯夫妇,她很乐意结识他们。达尔林普尔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她们很快就能成为她的不再是可憎的远亲了。她不去理会克莱夫人,对她父亲和姐姐的公开举止也没有什么好脸红的。她同默斯格罗夫一家人说起话来,自由自在,好不愉快。与哈维尔舰长谈得情恳意切,如同兄妹。她试图和拉塞尔夫人说说话,但几次都被一种微妙的心理所打断。她对克罗夫特将军和夫人更是热诚非凡,兴致勃勃,只是出于同样的微妙心理,千方百计地加以掩饰。她同温特沃思舰长交谈了好几次,但总是希望再多谈几次,而且总是晓得他就在近前!
就在一次短暂的接触中,两人装着在欣赏丰富多彩的温室植物,安妮说道:
“我一直在考虑过去,想公平地明辨一下是非,我是说对我自己。我应该相信,我当初听从朋友的劝告,尽管吃尽了苦头,但还是正确的,完全正确的。将来你会比现在更喜爱我的这位朋友。对于我来说,她是处于做母亲的地位。不过,请你不要误解我。我并非说,她的劝告没有错误。这也许就属于这样一种情况:劝告是好是赖只能由事情本身来决定。就我而言,在任何类似情况下,我当然决不会提出这样的劝告。不过我的意思是说,我听从她的劝告是正确的,否则,我若是继续保持婚约的话,将比放弃婚约遭受更大的痛苦,因为我会受到良心的责备。只要人类允许良知存在的话,我现在没有什么好责备自己的。如果我没说错的话,强烈的责任感是女人的一份不坏的嫁妆。”
温特沃思舰长先瞧瞧她,再看看拉塞尔夫人,然后又望着她,好像在沉思地答道:
“我尚未原谅她,可是迟早会原谅她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宽容她。不过我也在考虑过去,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问题:我是否有一个比那位夫人更可恶的敌人?我自己。请告诉我:一八○八年我回到英国,带着几千镑,又被分派到‘拉科尼亚’号上,假如我那时候给你写信,你会回信吗?总之一句话,你会恢复婚约吗?”
“我会吗!”这是她的全部回答,不过语气却十分明确。
“天啊!”他嚷道,“你会的!这倒不是因为我没有这个想法,或是没有这个欲望,实际上只有这件事才是对我的其他成功的报偿。可是我太傲慢了,不肯再次求婚。我不了解你。我闭上眼睛,不想了解你,不想公正地看待你。一想起这件事,我什么人都该原谅,就是不能原谅自己。这本来可以使我们免受六年的分离和痛苦。一想起这件事,还会给我带来新的痛楚。我一向总是自鸣得意地认为,我应该得到我所享受的一切幸福。我总是自恃劳苦功高,理所当然应该得到报答。我要像其他受到挫折的大人物一样,”他笑吟吟地补充道,“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顺从命运的安排,一定要认识到自己比应得的还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