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来到桑菲尔德府,一切就很平静,这似乎保证了我会顺利地做一番事业。在进一步熟悉这个地方和它的居民以后,这个保证并没有落空。菲尔费克斯太太果真像她的外表所显示的,是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女人,受过足够的教育,具有一般的智力。我的学生是个活泼的孩子,娇生惯养,所以有时候任性;可是,既然她完全被托给我照管,而且也没有哪方面来乱加干涉和阻挠我对她的教育计划,她很快就忘掉她的恶作剧,变得听话和可教。她没有杰出的才智,没有显著的性格特点,没有感情上或者爱好上的特殊发展,使她比儿童时代的一般水平高出一英寸;可是,她也没有什么缺陷或恶习使她落到这个水平以下。她有了适当的进步,对我怀着一种虽不很深却还热烈的爱。她那纯朴,快活的闲聊和要讨人喜欢的努力,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定程度的依恋,足以使我们两人能满意地相处。
Par parenthèse[1],有些人拥护一本正经的学说,认为儿童有天使般的天性,负责教育儿童的人应该对他们有崇拜的献身精神。在这些人看来,我前面说的那些话,将会是冷淡的语言。可是,我写作并不是为了迎合父母的自私心理,并不是为了人云亦云地作违心之论,也不是为了支持骗人的空话;我只是说实话罢了。对于阿黛勒的幸福和进步,我感到一种出于天良的关心,对于她这个小小的自我,感到一种悄悄的喜爱,正如对于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好心,我抱有一种感激的心情,她默默地尊重我,心地和性情又都温和,我也就相应地喜欢跟她在一块儿了。
谁爱责怪我就责怪我吧,我可要继续往下说:我常常一个人在庭园里散步,我走到大门跟前,朝门外顺着大路看望;或者趁阿黛勒跟保姆在玩,菲尔费克斯太太在贮藏室里做果冻的时候,我走上三道楼梯,推开顶楼的活门,来到铅板屋顶上,远远地眺望着僻静的田野和小山,望着朦胧的天际。这时候,我渴望有一种能超出那个极限的眼力,让我看到繁华的世界,看到我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城镇和地区。这时候,我希望自己有比现在更多的实际经验,比现在更多地同跟我同类型的人来往,比在这儿更多地结识各种性格的人。我珍视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善良,珍视阿黛勒的善良;但是我相信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些更有生气的善良的类型,我希望亲眼看看我所希望的东西。
谁责怪我呢?毫无疑问,一定有很多人;人家会说我不知足。我没有办法;我生来就不能安静;有时候,这使我很苦恼。这时,我惟一的宽慰就是沿着三楼的过道来回踱步,安全地处在这地方的幽静孤寂之中,听任我的心灵的眼睛注视着面前升起的任何一个光明的幻象——幻象当然是又多又亮;听任我的心随着欢乐的运动起伏,这种欢乐的运动既在烦恼中使它膨胀,又用生命力来使它扩展;最最美好的是,听任我内在的耳朵倾听一个无穷无尽的故事——这是个由我的想象不断创造和叙述出来的故事,我所祈求而在我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插曲、生活、激情和情感,使这个故事变得生动有趣。
说人们应该对平静感到满足,这是徒然的;人们总得有行动;即使找不到行动,也得创造行动。千百万人被注定了要处在比我的更加死气沉沉的困境中,千百万人在默默地反抗自己的命运。谁也不知道,在充斥世界的芸芸众生中,除了政治反叛以外,还掀起了多少其他的反叛。女人一般被认为是极其安静的,可是女人也和男人有一样的感觉;她们像她们的兄弟一样,需要运用她们的才能,需要有一个努力的场地;她们受到过于严峻的束缚、过于绝对的停滞,会感到痛苦,正如男人感到的一样;而她们的享有较多特权的同类却说她们应该局限于做做布丁、织织袜子、弹弹钢琴、绣绣口袋,那他们也未免太心地狭窄了。如果她们超出习俗宣布女人所必需的范围,去做更多的事、学更多的东西,他们因而就谴责她们,嘲笑她们,那也未免太轻率了。
我这样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并不是不常听到格莱思·普尔的笑声:同样的一阵大笑,同样的低沉和缓慢的哈!哈!这在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曾经使我毛骨悚然。我还听到她那古怪的嘟囔,那比她的笑声更怪。有些日子,她十分安静;可是还有些日子,我却没法解释她发出来的声音。有时候我看见她,她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手里端着脸盆、或者盆子、或者托盘,到楼下厨房里去,立即又回来,往往(啊,富于想象的读者,请原谅我告诉你实实在在的事实!)拿着一壶黑啤酒。她的外表所起的作用,就是把她的古怪声音引起的好奇心压下去。她面貌严峻,沉着,没有什么可以引起兴趣的地方。我几次试图和她攀谈,可是她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常常是一个单音节的回答就把这种努力打断了。
这家人家的其他成员,即:约翰夫妇、女仆莉亚、法国保姆索菲,都是正派的人;但是毫不突出。我常常和索菲讲法国话,有时候我问她一些关于她祖国的问题;可是她不善于描绘或叙述,往往作出枯燥和混乱的回答,好像是阻止而不是鼓励人家发问。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都过去了。一月的一个下午,菲尔费克斯太太为阿黛勒请假,因为她感冒了。阿黛勒兴高采烈地支持这个请求,这使我回忆起,在我自己的童年时代,偶尔的假日对我是多么珍贵。我同意了,认为自己在这一点上表示通融是做得对的。那一天虽然极冷,天气却很好,没有风。整个漫长的上午在图书室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已经使我感到疲倦,正好菲尔费克斯太太刚写完一封信要寄出,我就戴上帽子、披上斗篷,自告奋勇把信送到干草村去。两英里的路程,将是一次愉快的冬日午后的散步。看到阿黛勒在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客厅里的壁炉旁边,舒舒服服地坐在她的小椅子上,我把她最好的蜡娃娃给她玩(平时我用银色纸把它包好放在抽屉里)。为了让她可以变个方法消遣,还给了她一本故事书。她说:“Revenez bientt,ma bonne amie,ma chère Mlle. Jeannette. ”[2]我吻了吻她作为回答,便出发了。
路很坚硬,空气平静,我的旅途是孤寂的。我走得很快,直到我觉得暖和为止。然后我慢慢地走着,享受和品味此时此景所赋予我的欢乐。三点了,我从钟楼下经过时,教堂的钟响了。这一时刻的美,就在于正在临近的朦胧,在于徐徐沉落、光彩渐淡的太阳。我离桑菲尔德有一英里路,在一条小径中走着。这条小径,夏天以野蔷薇著名,秋天以坚果和黑莓著名;即使现在,也还是有一些珊瑚珍宝般的蔷薇果和山楂。但是,这儿在冬天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是完全的寂静和无叶的安宁。哪怕吹起一丝微风,这儿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没有一棵冬青、没有一株常青树可以沙沙作响,光秃秃的山楂树和榛树丛静得就像铺在小路中间的碎白石一样。小路两边,极目望去,只有田地,现在也没有牛在吃草;几只褐色的小鸟,偶尔在树篱中扑动一下,看上去仿佛是一些忘了落下的单片枯叶。
这条小径顺着山势往上一直通到干草村。我已经走了一半路,便在通到田野去的阶梯上坐下。我把斗篷裹紧,把双手藏在皮手筒里,我并不觉得冷,虽然天气冷得彻骨;这可以由小路上结的一层冰来证明。现在已经又结了冰的一条山涧,在几天前迅速解冻的时候水漫到这儿来了。从我坐着的地方,我可以俯瞰桑菲尔德。这所有雉堞的灰色住宅是下面山谷里的主要景物;它的树林和黑魆魆的鸦巢突出在西边。我在这儿一直逗留到太阳沉入树丛,又红彤彤、明晃晃地在树丛后面沉落。于是我转向东方。
在我上面,初升的月亮挂在山顶上空,虽然跟云朵一样苍白,但是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明亮。它俯视着干草村。干草村半掩在树丛间,寥寥无几的烟囱里吐出一缕缕青烟。还有一英里路,可是在万籁俱寂中,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出微细的生活的嗡嗡声了。我的耳朵还感觉到流水声,从哪个溪谷、哪个深渊传来,我却说不上来;可是,干草村那一头有很多小山,毫无疑问,肯定有不少山溪穿过它们的隘口。黄昏的寂静同样还泄露出最近处溪流的淙淙声和最远处流水的潺潺声。
一种粗重的声音,遥远而清晰,打破了这委婉的汩汩声和低语般的喃喃声,一种确确实实的脚步声,一种刺耳的嘚嘚声,把轻柔的水波流动声盖住了,犹如在一张画中,大块的巉岩,或者大橡树的粗硕树干,用暗色画出来,在前景显得十分强烈,把青翠的山峦、明丽的天际和色彩互相渗透、混合而成的云朵组成的茫茫远景压倒了一样。
这响声是从小路上发出来的;一匹马正在过来;小径的弯弯曲曲还遮着它,可是它在渐渐走近。我刚要离开阶梯,但是小径很窄,我就坐着不动,让它过去。在那些日子里,我还年轻,脑子里有各种各样光明和黑暗的幻想,儿童故事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在它们重新出现的时候,正在成熟的青春给它们增添了童年不可能给予的活力和真实感。马儿走近了,我等着它在暮色中出现。这时候,我想起了白茜讲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英国北部的一个妖精,名叫“盖特拉希”,它变成马、骡子或者大狗的模样,出没在荒僻的路上,有时候袭击天黑了还在赶路的人,就像这匹马现在向我袭来一样。
它走得很近了,但是还看不见。这时候,除了嘚嘚的马蹄声外,我还听到树篱下有匆匆前进的声音,一条大狗紧挨着榛树干溜了过来,它的黑白相间的毛色使它被树丛衬托得很明显。它完全是白茜的盖特拉希的一个变形——一个狮子模样的动物,鬣毛很长,头很大。然而,它却十分安静地打我身旁过去。我原先还有点担心它会停下来,抬起奇怪的不像狗眼的眼睛盯住我的脸看,结果它并没有这样做。接着,马儿来了。那是匹高高的骏马,上面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个人,一下子就把恐怖气氛打消了。从来没有什么东西骑过盖特拉希,它总是孤零零的;而妖怪呢,在我看来,虽然可以借用不会讲话的野兽的尸体,却不大会想藏身于普通的人体。这可不是盖特拉希,而不过是个抄近路去米尔考特的旅客罢了。他过去了,我继续赶路;才走了几步,就回过头来:滑跤的声音、“见鬼,怎么办?”的惊呼、轰隆隆地倒下,这一切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住了。人和马都倒在地上;原来他们在覆盖路面的那层薄冰上滑了一跤。狗跳跳蹦蹦地跑回来,看见它的主人处在困境中,听到马儿在呻吟,便狂吠起来,直到暮霭笼罩的群山发出了回声。狗的个儿长得大,吠声也十分深沉。它在趴在地上的人和马周围闻闻,然后跑到我面前;这就是它所能做的一切,——附近没有别的人可以求救。我顺从了它,往下走到旅客跟前。这时候,他正从马身上挣脱出来。他使了那么大的劲,我想他不会伤得厉害。不过我还是问了他这个问题:
“你受伤了吗,先生?”
我想他是在咒骂,但是不能肯定;然而,他却是在说一些客套话,这就使他没能马上回答我。
“我能帮什么忙吗?”我再问。
“你就站在一边吧,”他一边回答一边爬起来,先是跪着,然后站起来。我照着他说的做了;这时候马开始喘息,跺脚,马蹄嘚嘚作响,狗也吠叫着,这把我有效地赶到了几码以外。不过,在我看完这件事以前,我不会被完全赶走。这件事最后还算幸运,马又站立起来,狗也被一声“下去,派洛特!”喝住,静了下来。现在旅客正弯着腰,摸脚和腿,仿佛在试试它们是否健全;显然那儿有什么地方疼痛,因为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刚离开的阶梯那儿,坐了下来。
我一心要帮点儿忙,或者我想,至少是要管点儿闲事吧,因为这时候我又走近了他。
“要是你受了伤,需要帮忙的话,先生,我可以到桑菲尔德府或者到干草村去叫个人来。”
“谢谢你;我行。我骨头没断,——只是扭伤了筋;”他又站了起来,试试他的脚,可是结果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哦!”
还有一点儿日光残留着,月亮正在渐渐变亮,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他身上披着皮领钢扣的骑马披风;细节看不清楚,但是我揣摩得出总的特征:中等身材,胸膛宽阔。他的脸黑黑的,五官严厉,露出愁容;这时候他的眼睛和皱着的眉毛看上去好像愠怒和受了挫折。他已经不算青年,但还没到中年,大概有三十五岁光景。我对他不感到害怕,但有点儿羞怯。要是他是个漂亮英俊的年轻绅士,我就不敢这样站着违拗他的意志问他问题,不等请求硬要帮忙。我几乎从来没看见过一个漂亮的青年,一生中也从来没同那样的人说过话。我对于美、文雅、殷勤、魅力,抱有一种理论上的崇敬;但是,如果我遇到这些在男人形体中具体化了的品质,我就会本能地知道:它们同我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一致的地方,我就会躲开它们,像人们躲开火、闪电或者任何其他亮而可怕的东西那样。
甚至于如果这个陌生人在我跟他说话的时候对我微笑或者脾气好一点,如果他欢快地用道谢来拒绝我提出的帮助,那我也就会赶我的路,而不感到有什么责任再问他一些问题了。可是这个旅客的怒容和粗暴却使我感到毫不拘束。他挥手叫我走开,我还是站在那里,而且问道:
“天那么晚了,先生,不看到你能够骑上马,我是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荒凉的小路上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朝我看看,这以前他的眼睛几乎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过。
“我想你自己应该待在家里,”他说,“如果你在附近有个家的话。你从哪儿来?”
“就从下面来;只要有月光,在外面待晚了我一点也不怕。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很高兴为你跑到干草村去;真的,我是上那儿去寄信。”
“你就住在下面——你是说有雉堞的那所房子么?”他指着桑菲尔德府。月亮把银白色的光洒在上面,使这所房子在树林的背景上变得显眼和苍白。在和西边的天空对比之下,现在树林成了一片阴影。
“是的,先生。”
“那是谁的房子?”
“罗切斯特先生的。”
“你认识罗切斯特先生么?”
“不,我从来没看见过他。”
“这么说,他不住在这儿啰?”
“不住在这儿。”
“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不能。”
“当然,你不是那儿的女仆。你是——”他停了下来,眼睛打量着我的衣服。跟往常一样,我的衣服是很朴素的:一件黑色梅里诺呢[3]斗篷,一顶黑獭皮帽;两样东西都还没有使女穿戴的一半那么漂亮。他似乎难以断定我是什么人,我就帮他一下。
“我是家庭教师。”
“啊,家庭教师!”他重复一遍;“要不是忘了才见鬼呢!家庭教师!”我的衣服又受到他的仔细察看。过了两分钟,他从阶梯上站起来,刚一动,脸上就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不能派你去找人帮忙,”他说,“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自己稍微帮助我一下。”
“行,先生。”
“你没有伞让我当手杖吗?”
“没有。”
“设法抓住我的马缰绳,把马牵到我这儿来。你不害怕吧?”
要是一个人的话,我真会不敢去碰马,可是他吩咐我这样做,我也就乐意服从。我把我的皮手筒放在阶梯上,走到高高的骏马跟前去;我试图抓住马缰绳,可是那是匹烈马,不让我走近它的头;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不过都是白费力气;在这同时,我还非常害怕它那正在践踏的前脚。旅客等着看了一些时候,最后大笑起来。
“我看啊,”他说,“山永远也不会给带到穆罕默德那儿去,所以,你只能帮穆罕默德走到山那儿;[4]我只好请求你到这儿来了。”
我走了过去。“原谅我,”他继续说,“没办法,只好借助你了。”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放在我肩上,有点分量地靠我支持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他的马跟前。他一抓住缰绳,就立即把马制服了,于是跳上马鞍。跳的时候可怕地皱着眉,因为这使他扭伤的地方疼痛起来。
“现在,”他把紧紧咬住的下嘴唇松开,说道,“把我的鞭子给我吧;它就在那边树篱下面。”
我找了一下,找到了。
“谢谢你;现在赶快去干草村寄信吧,尽可能早点回来。”
他的马被带马刺的鞋跟刺了一下,先是受了惊用后脚站起来,接着就奔腾而去,狗急急地跟在后面,三个都不见了,
像荒野里的石楠
让一阵狂风卷跑。
我拾起我的皮手筒,继续赶路。对我来说,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也已经过去了。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件无足轻重、并不奇特、毫无趣味的事;然而,它标志着单调生活中有了一个小时的变化。人家需要而且要求我帮助;我给了帮助。我很高兴我做了件事,事情虽小,而且一下子就过去,但毕竟是件主动的事,而我对于完全被动的生活已经感到厌倦。这张新的脸,仿佛是刚陈列在记忆的画廊里的一幅新的画;而且它和所有挂在那儿的其他的画都不同。首先,因为它是男的;其次,因为它又黑又强壮又严肃。我走进干草村,把信投到邮局的时候,这幅画还在我眼前;我从山上下来一路急急地走回家的时候,我还看见它。我来到阶梯跟前,停了一会儿,向四下里看看、听听,心想小路上也许会再响起马蹄声,也许会再出现一个穿披风的骑马人和一条像盖特拉希的纽芬兰狗。我在面前看到的只是树篱和剪去树梢的柳树,静止地、笔直地耸立着迎接月光。听到的只是一英里路以外,桑菲尔德周围树丛间飘忽而过的阵阵微风。我朝发出低声的方向望去,眼光掠过宅子的正面,注意到有一扇窗子里点了灯。它提醒我时间不早了,于是我急急忙忙地继续赶路。
我不喜欢再走进桑菲尔德。跨过它的门槛,就是回到停滞状态:穿过寂静的大厅,走上暗黑的楼梯,寻找我自己那孤寂的小房间,然后去会见文静的菲尔费克斯太太,跟她而且只跟她一起度过漫长的冬天的夜晚就是要把我的散步激起的微微的兴奋完全打消,要把千篇一律、过于静止的生活,把我已经不可能欣赏其安逸特权的那种生活,再一次像盲目的枷锁般束缚住我的才能。要是我在不稳定的斗争生活的暴风雨中颠簸、在粗暴痛苦的经历中学会渴望我现在身在其中而满腹牢骚的平静,这时候会对我有多大好处啊!它的好处就像叫一个在“太舒适的安乐椅”里一动不动坐得厌倦的人起来作长时间散步一样。在我这种情况下要想活动,就像在他的情况下要想活动一样自然。
我在大门口流连,我在草坪上流连,我在铺道上来回踱步。玻璃门上的护窗板关着,我看不到里面;我的眼睛和心灵似乎都被吸引着离开那所阴暗的房屋,离开那到处是不见阳光的牢房(我认为是这样)的灰色洞穴,转向那展现在我面前的天空——一片没一丝云彩的蓝海;月亮正以庄严的步伐登上天空,它从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经过小山后面,抬头仰望着离开山顶,渴望来到深不可测、远不可量的午夜般漆黑的天顶;而尾随着它的熠熠繁星,我望着它们就心儿颤抖,热血沸腾。一些小事就可以把我们召回大地;大厅里的钟响了,这就够了。我从月亮和星星那儿转过头来,打开边门,走了进去。
大厅不黑,还没点灯,惟一的一盏高高挂起的青铜灯还没点上。一片温暖的火光照耀着大厅和橡木楼梯的下面几级。这红红的光是从大饭厅里照过来的。大饭厅的双扇门开着,可以看到壁炉里熊熊的炉火,它照亮了大理石炉板和铜制火炉用具,又在最愉快的光辉中,显示出紫色的帷幔和上光的家具。它还显示出壁炉架附近的一群人。我刚看到这群人,刚注意到欢乐的混杂的嗓音——其中我似乎听得出有阿黛勒的声调——门就给关上了。
我匆匆地走到菲尔费克斯太太的房间里。那儿也生了火,可是没有蜡烛,菲尔费克斯太太也不在。我只看见一条像小路上碰到的盖特拉希那样的黑白相间的长毛狗。它孤零零地直坐在地毯上,严肃地盯着火看。它和盖特拉希那么相似,所以我就过去叫它:
“派洛特,”这东西跳了起来,走到我跟前,闻闻我。我抚摸它,它摇着大尾巴。可是单独跟它在一起,它看起来很可怕,而且我也说不出来它是打哪儿来的。我打了铃,因为我要蜡烛,我还要打听一下有关这个来访者的情况。莉亚进来了。
“这是哪来的狗?”
“它是跟主人来的。”
“跟谁?”
“跟主人——罗切斯特先生——他刚来。”
“真的!菲尔费克斯太太跟他在一块儿吗?”
“是的,还有阿黛勒小姐;他们在饭厅里。约翰去请外科医生了:因为主人出了事故;他的马摔倒了,他扭伤了踝骨。”
“马是在干草小径摔倒的吗?”
“是的,在下山的时候;马踩在冰上滑倒的。”
“啊!给我拿支蜡烛来,好吗,莉亚?”
莉亚把蜡烛拿来了。她走进来,后面跟着菲尔费克斯太太。菲尔费克斯太太把这消息又重复了一遍,还补充说外科医生卡特先生来了,现在跟罗切斯特先生在一起。接着她出去吩咐一下关于茶点的事,我上楼去脱去帽子和斗篷。
* * *
[1] 法语,附带说一下。
[2] 法语,早点回来,我的好朋友,我亲爱的简妮特小姐。(简妮特是简的昵称。)
[3] 用澳洲梅里诺绵羊所产的细密丝状羊毛制成的呢。
[4] 传说穆罕默德向阿拉伯人传教时,他们要求他显示奇迹。于是他命令萨法山来到他跟前,因为山没移动,他就说是真主仁慈,不让山到这里来把大家压死,并且说要亲自到山那边去感谢真主。这常用来比喻不能按自己心意办事的人只好在不可避免的事实面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