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丁庄园里的住宅是个非常古老的建筑物,中等大小,没有什么建筑上可以炫耀的地方,深深地隐藏在一座森林里。我以前听说过它。罗切斯特先生常常谈起它,有时候还上那儿去。他父亲买下这个产业是为了打猎。他本想把房子出租,可是因为地点不合适,对健康不利,找不到房客。于是芬丁就一直没人住,也没陈设家具;只布置了两三个房间,供老爷在打猎季节上那儿去住。
傍晚,天空阴沉沉的,刮着寒冷的大风,又下着透骨的绵绵细雨。就在天黑以前,我朝这所房子走来。我已经像我许诺的那样,付了双倍的车钱,把车子和车夫打发走了,最后一英里路我就步行。甚至到了离住宅很近的地方,你还是一点也看不见它,它周围黑森森的树林子里林木长得那么蓊蔚苍郁。花岗岩柱子之间的铁门让我知道了该从哪儿进去。一走进门,我就发现自己立即处在笼罩着密林的朦胧暮色之中。在古老多节的树干之间,在枝丫形成的拱门下,一条蔓草丛生的小径沿着森林过道伸展着。我顺着它走去,指望一会儿就可以到达住宅跟前;可是小径一再延伸开去,而且蜿蜒曲折,延伸得越来越远;看不到一点住所或庭园的迹象。
我以为走错了方向,迷了路。夜色的昏黑、森林的幽暗越来越浓地笼罩着我。我向四下里望望,想再找一条路。没有路;只有交织在一起的枝丫,柱子似的树干,夏日的密叶——任何地方都没有通道。
我继续往前走;最后我的路终于变得开阔起来,树也稀一点了。不一会就看见一个栏杆,然后看见了房子。在这朦胧的光线中,房子几乎跟树区别不出来;它那朽败的墙是如此潮湿发绿。走过一道只上了门闩的门,我就站在一块围起来的场地中间,树木呈半圈形从这儿铺展开去。没有花,没有花坛;只有宽阔的砾石路绕过一小块草地,周围是浓密的森林。房子正面露出两个尖顶;窗子有格子,窄窄的;前门也是窄窄的,只有一级台阶。整个看来,正如“罗切斯特纹章”的店老板说的,是个“非常荒凉的地方”。静得就像平日的教堂一样;附近只听得见雨打在林中树叶上的沙沙声。
“这儿会有生命吗?”我问。
是的;是有着某一种生命;因为我听到了一点动静——那扇窄窄的前门正在打开;一个人影刚要从房子里出来。
门慢慢地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在暮色苍茫中站在台阶上。那是个没戴帽子的男人。他伸出手,似乎要感觉一下是不是在下雨。尽管天暗,我还是认出了他——那正是我的主人,爱德华·菲尔费克斯·罗切斯特,不是别人。
我停住了脚步,几乎还停住了呼吸,站着看他——细细地看他,而自己没被看见,唉!他看不见我啊。这是一次突然的会面,一次狂喜给痛苦完全抑制住了的会面。我不难约束我的声音,使它不叫起来,也不难约束我的脚步,使它不急于往前走。
他的身体和以前一样,有着健壮结实的轮廓;他的体态还是挺直的;他的头发还是乌黑的;他的五官没有改变,也没有凹陷;在一年的时间里,任何忧伤都没能消除他那体育家的力量,也没能摧毁他那朝气蓬勃的青春。但是,在他的脸色上,我看出了一种变化;它显得绝望而沉思——它使我想起一只受了虐待并且给束缚起来的野兽或者鸟儿,在他阴郁悲伤之际,走近他是危险的。笼中的鹰,在金环围绕的眼睛被残酷弄瞎以后,可能看上去会像那一个失明的参孙一样。
读者,你以为在他的失明后的凶暴中,我怕他吗?——如果你这样以为,那你就不了解我。在我的悲哀里混合着一种微弱的希望,希望我不久就敢去吻一下那岩石般的额头,吻一下额头下严肃地紧闭着的嘴唇;可是现在还不敢。现在我还不想招呼他。
他走下那一级台阶,慢慢摸索着往草地那儿走去。现在他那勇敢的大步哪儿去了呢?接着,他停了下来,仿佛不知要转向哪一边似的。他举起手,撑开眼皮;作了一次很大的努力,茫然地瞪着天空,瞪着半圈梯形楼座似的树林;可以看得出来,一切对他来说只是空空的漆黑一片。他伸出右手(那截去手的左臂一直藏在他怀里);他似乎想摸出周围有些什么;他摸到的还只是沉寂的空虚;因为树离他站的地方有几码远。他放弃这个企图,抱着胳臂,在雨中安静而沉默地站着;雨点猛烈地打在他那没戴帽子的头上。这时候,约翰从哪儿走了出来,朝他走过去。
“你要扶着我的胳臂吗,先生?”他说;“就要下一阵大雨了;你上屋里去不是更好吗?”
“别管我,”是他的回答。
约翰退了回去,没看见我。罗切斯特先生现在试图走动一下;没有用,——一切都太没把握。他摸索着朝房子走回去,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现在我走近去敲门;约翰的妻子来给我开门。“玛丽,”我说,“你好吗?”
她吓了一跳,就跟看见了一个鬼似的;我让她平静下来,朝她匆匆走过去。“真是你,小姐,这么晚到这个冷落的地方来?”我握住她的手作为回答,然后跟她进了厨房。约翰这时候坐在熊熊的炉火边。我用几句话向他们解释说,在我离开桑菲尔德以后发生的事,已经听说了,还说我是来看罗切斯特先生的。我请约翰到我下车的那个关卡去,把我留在那儿的箱子取来。然后,我脱下帽子和披巾,一边问玛丽,是否可以让我在庄园里过夜。我得知要办到这一点,虽然困难,但还不是不可能,所以就告诉她说,我要住下来。就在这当口,客厅的铃响了。
“你进去的时候,”我说,“告诉你的主人,说有一个人想和他说话,不过,不要说出我的名字。”
“我想他不会愿意见你,”她答道;“他拒绝见任何人。”
她回来的时候,我问,他是怎么说的。
“要你先报一下姓名和来意,”她回答。接着她倒了一杯水,把它和几支蜡烛一起放在一个托盘上。
“他打铃就是要这个吗?”我问。
“是的;他虽然瞎了,可总是天一黑就叫把蜡烛送进去。”
“把托盘给我,我来端进去。”
我从她手里接过来;她把客厅门指给我看。我端着托盘,托盘晃动着;水从玻璃杯里泼了出来;我的心又响又急地撞着我的肋骨。玛丽给我开了门,等我走进去以后,又关上。
客厅看上去阴惨惨的;一小堆没人照料的火在炉栅里低低地燃烧着。屋子的瞎主人头靠在高高的老式壁炉架上,俯身对着火。他那条老狗派洛特躺在一边,没挡着他的路,蜷缩着,仿佛怕被意外地踩着似的。我一进去,派洛特就竖起耳朵,接着就吠叫着,呜咽着,跳起身,朝我蹦过来,差点儿把我手里的托盘都撞掉了。我把托盘放在桌上;然后拍拍派洛特,轻轻地说,“躺下!”罗切斯特先生机械地转过身,看看这阵骚乱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于是便转过身去,叹了口气。
“把水给我吧,玛丽,”他说。
我拿了只剩半杯水的玻璃杯走近他。派洛特跟着我,还是十分兴奋。
“什么事?”他问。
“躺下,派洛特!”我又说了一遍。他还没把水拿到嘴唇边,就停了下来,似乎在听;他喝了水,放下杯子。“是你吗,玛丽,是不是?”
“玛丽在厨房里,”我回答。
他用一个很快的姿势伸出手来,可是看不见我站在哪儿,他没碰到我。“这是谁?这是谁?”他问,似乎在竭力用那双失明的眼睛看看——无效的、痛苦的尝试啊!“回答我——再说话!”他专横地大声命令道。
“你再要一点儿水吗,先生?杯子里的水让我泼掉了一半,”我说。
“是谁?是什么?谁在说话?”
“派洛特认识我,约翰和玛丽知道我在这儿。我今天晚上刚到,”我回答。
“天啊——我面前出现了什么幻觉啊?我让什么甜蜜的疯狂控制住了啊?”
“不是幻觉——不是疯狂;你的心灵很坚强,不会出现幻觉,你的身体很健康,不会发疯。”
“说话的人在哪儿呢?只有个声音吗?哦!我看不见,可是我得摸摸,不然,我的心要停止跳动,我的脑子要爆炸了。不管你是什么——不管你是谁——让我摸摸吧,不然我活不下去了!”
他摸索着;我一把抓住他那只在瞎摸的手,用双手握住它。
“正是她的手指!”他嚷了起来;“正是她那又小又细的手指!如果是的话,那就不止这一双手。”
这只男人的手挣脱了我的束缚;我的胳臂给抓住了,我的肩膀、脖子、腰,我整个儿给搂住了,靠拢他。
“是简吗?那是什么?这是她的模样——这是她的身材——”
“这是她的声音,”我加上说。“她整个儿在这儿;她的心也在这儿。上帝保佑你,先生!我真高兴,又这样靠近你了。”
“简·爱!——简·爱!”这是他所说的一切。
“我亲爱的主人,”我回答,“我是简·爱;我已经找到了你——我回到你这儿来啦。”
“真的?——活着?我的活着的简?”
“你摸到了我,先生,——你抓住了我,抓得够紧的;我可不是冷得像尸体,也不是空得像空气,是不是?”
“我的活着的亲亲!这的确是她的四肢,这的确是她的五官;可是在遭到了我那么多不幸以后,我不可能这么幸福。这是梦;是我夜里曾经做过的那种梦,我梦见过像现在这样再把她搂在怀里,像这样吻她——觉得她爱我,相信她不会离开我。”
“我永远也不愿离开你,先生,从今天起。”
“永远不,幻象是这么说的吗?可是我总是一觉醒来,发现那是个空幻的嘲笑;我孤独,被遗弃——我的生活黑暗、寂寞、毫无希望——我的灵魂干渴,却给禁止喝水——我的心饥饿,却一直得不到食物。温存柔和的梦啊,偎依在我的怀里吧,你也会飞走的,像你的那些姐姐在你以前飞走一样;可是在你离开以前,吻吻我吧——拥抱我吧,简。”
“哪,先生——哪!”
我把嘴唇放到他那一度明亮而现在无光的眼睛上——我把他额头上的头发拂开,也吻了他的额头。他突然似乎惊醒过来;他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是你——是不是,简?那末,你回到我这儿来了?”
“是的。”
“你没死在哪条溪流下的哪个沟壑里?你不是在陌生人中间的一个憔悴的流浪者?”
“不是,先生,我现在是个独立的人了。”
“独立!你这是什么意思,简?”
“我那在马德拉斯岛的叔叔去世了,他留给我五千英镑的遗产。”
“啊,这是事实——这是真的!”他嚷道;“我做梦也决不会想到。而且,还有她那奇特的声音,既温柔,又那么令人兴奋,那么惹人生气;它让我枯萎的心高兴起来,它把生命注入了我的心。——什么,简妮特!你是个独立的人了?一个有钱的人了?”
“很有钱,先生。要是你不让我跟你住在一块儿,我可以在你家旁边造一所我自己的房子,你晚上要人陪伴的时候,可以过来坐在我的客厅里。”
“可是,你既然有钱了,简,你现在就一定会有一些朋友,他们会照料你,不会让你献身于一个像我这样瞎了眼的断肠人吧?”
“我跟你说过,先生,我不但有钱,而且还是独立的;我自己可以作主了。”
“你要跟我待在一块儿吗?”
“当然——除非你反对。我要做你的邻居,你的护士,你的管家。我发现你很孤独;我来做你的伴侣——给你念书,陪你散步,和你一起坐着,侍候你,做你的眼睛和手。别再显得那么忧郁吧,我亲爱的主人;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你孤零零地一个人待着。”
他没回答;他看上去严肃——心不在焉。他叹了口气,半张开嘴,仿佛要说什么,然后又把嘴闭上了。我觉得有点儿窘。也许我过于鲁莽地超越了习俗;他像圣约翰一样,在我的冒失中看出了不端庄的地方吧。我所以提出我的建议,的确是出于这样一个想法:他希望而且要求我做他的妻子。我指望他会一下子就要求我归他所有,这种指望并不因为没有表达出来就不大肯定,它支持着我。可是他没流露出一点这方面的暗示,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郁。我突然想起,也许我完全搞错了,说不定我正在不知不觉地扮演着傻瓜的角色。我开始慢慢地从他怀里脱身出来——可是他急忙把我搂得更紧。
“不——不——简;你万万不能走。不——我摸到了你,听到了你,觉得有你在身边很舒服——有你的安慰很愉快;我不能放弃这些欢乐。我自己心里没留下什么了——我必须有你。世人也许会嘲笑——也许会说我荒谬、自私——可是这没关系。我的心灵要求你;它必须得到满足;否则它会狠狠地向它的躯壳报复。”
“好吧,先生,我愿意和你待在一块儿;我已经说过了。”
“是的——可是,说和我待在一块儿,你是理解为一件事,而我却是理解为另一件事。你也许可以下个决心,守在我的手和椅子附近——像一个好心的小护士那样侍候我(因为你有一颗充满深情的心和一种宽宏大量的精神,促使你为你同情的人作出牺牲),这毫无疑问会使我满意。我想,我现在对你只应该有慈父般的感情;你是不是这样想的?来——告诉我。”
“你要我怎么想,我就怎么想,先生。只做你的护士,我也已经满足了,如果你认为这样更好的话。”
“可是你总不能一直做我的护士啊,简妮特;你还年轻——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
“结婚,我才不关心呢。”
“你应该关心,简妮特;如果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就要叫你关心——可是——一个瞎眼的木头!”
他又沉入阴郁之中。我呢,却正好相反,变得更加高兴,而且又有了勇气;最后几句话让我洞察到了困难在哪儿。由于他的困难在我并非困难,我就摆脱了以前的窘态。我又比较活泼地谈话了。
“现在是有人要重新把你变成人的时候了,”说着我把他那浓密而没理的长鬈发分开;“因为,我看,你已经给变成狮子或者这一类的东西了。你有野地里的尼布甲尼撒[1]的那种‘faux air’[2],这是肯定的;你的头发让我想起鹰毛;你的指甲有没有长得像鸟爪,我还没注意到。”
“在这只胳臂上,我既没手也没指甲,”说着他把那条截断的胳臂从怀里抽出来,把它伸给我看。“只剩下一个残肢了——可怕的景象!你想是吗,简?”
“看见它,真是遗憾;看见你的眼睛,看见你的额头上火伤的疤痕真是遗憾;最糟的是,尽管有这一切,人家还是有太爱你的危险,有太看重你的危险。”
“我以为,看了我的手和疤痕累累的脸,简,你会感到恶心。”
“是吗?别跟我这么说——要不然,我就要对你的判断力说一些贬低的话了。现在,让我离开你一会儿,去把炉火烧得旺一点,把炉边扫扫干净。火旺的时候,你知道吗?”
“知道;用右眼我可以看到一点亮光——朦朦胧胧的一团红光。”
“你看得见蜡烛吗?”
“非常模糊——每一支就像一朵发亮的云。”
“你看得见我吗?”
“不,我的仙女;不过,我听得到摸得到你,我这就太感激了。”
“你什么时候吃晚饭。”
“我不吃晚饭。”
“可是,你今天要吃。我饿了;你一定也饿了,你不过是忘记罢了。”
我把玛丽叫来,不久屋子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使人感到比较愉快,我还给他准备了舒舒服服的一餐。我兴致勃勃,吃晚饭的时候,和吃完饭以后很久,一直快活而从容地跟他聊天。和他在一起,没有使人烦恼的拘束,欢乐活泼也不受抑制;和他在一起,我完全自由自在,因为我知道我合他的意;我说的和做的一切似乎都能给他安慰,或者使他精神振奋。能意识到这一点,真是令人高兴啊!它使我整个的天性复活并且显露出来;在他面前,我才是真正地生活,在我面前,他也是这样。尽管眼睛瞎了,但是笑容在他脸上荡漾,欢乐在他额上发亮;他的面容变得温柔热情起来。
吃过晚饭,他开始问我许多问题,问我一直在哪儿,干了些什么,怎么找到他的;可是我只给他很不完全的回答;那天夜里,时间太晚了,不能细谈。再说,我也不希望扣动过于使人激动的心弦——在他心里开掘新的感情之井;我目前惟一的目的就是使他高兴。正像我所说的,他是高兴了;但只是一阵阵的。只要有片刻的沉默使谈话中断,他就不安起来,摸摸我,然后叫一声,“简。”
“你完全是个人吗,简?这你能肯定吗?”
“我打心底里相信是这样,罗切斯特先生。”
“可是,在这一个黑暗、阴郁的夜晚,你怎么可能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我孤独的炉边呢?我伸出手去,从一个用人手里接过一杯水,而水却是由你来递给我;我问了一个问题,等待约翰的老婆回话,结果在我耳边响起的却是你的声音。”
“因为我代玛丽送托盘进来。”
“在我现在和你一块儿度过的时刻里还有着魅力。过去几个月里,我过的是什么样的黑暗、凄惨、绝望的生活啊,这有谁说得清呢?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盼;白天黑夜都混在一起,所有的感觉只是在炉火熄灭以后感到冷,在忘记吃东西以后感到饿;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的悲哀,有时候,是一阵痴迷,渴望再看看我的简。是啊;我渴望再得到她,远远超过了渴望恢复我失去的视力。简怎么可能和我在一块儿,说她爱我呢?她不会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地走掉吗?明天,我担心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相信,在他目前的心情中,给他一个和他自己的混乱想法无关的普通而实际的回答,是最好、也是最能使他安心的。我用手指抚摸着他的眉毛,说眉毛烧焦了,我要在上面敷点什么,让它们再长出来,长得跟以前一样又粗又黑。
“不管你用什么方式为我做点好事,又有什么用处呢?行善的精灵啊,到了某一个不幸的时刻,你又会丢下我——像影子似地过去;上哪儿,怎么去,我都不知道;而且以后叫我再也找不到你。”
“你身上有小梳子吗,先生?”
“干什么,简?”
“把这些蓬乱的黑鬃毛梳梳好。我凑近看看你,发现你真有点吓人;你说我是仙女;可是,我倒能肯定,你更像一个棕仙[3]。”
“我可怕吗,简?”
“很可怕,先生;你一向可怕,你知道。”
“呣!不管你在哪儿待过,你的调皮劲儿还没改掉。”
“可是,我是跟好人在一起;他们比你好得多,好一百倍,有着你从来没有过的思想和见解,而且更加文雅,更加崇高。”
“见鬼,你跟谁在一起?”
“你要是那样扭动,头发都会让我拔掉了;那时候,你就会不再怀疑我的实际存在了。”
“你跟谁在一起,简?”
“你今晚打听不出来的,先生;我的故事只讲一半,你得等到明天。你知道,那就是一种保证,说明我明天一定会到你的早餐桌边来把它讲完。顺便提一下,那时候,我得记住,不是只端着水在你的炉边出现;至少还得带个鸡蛋,更不必说带煎火腿了。”
“你这个神仙所生、凡人所养、专爱嘲笑的由仙女换来的丑孩子!你让我感觉到了这十二个月来没感觉过的东西。要是扫罗有你作他的大卫,那用不着竖琴就可以把恶魔赶走[4]。”
“哪,先生,你这下收拾得整整齐齐、体体面面的了。现在我可要离开你。我这三天一直在赶路,我觉得自己是累了。晚安。”
“只问一句,简;你住的那所房子里只有女人吗?”
我大笑着逃走了,奔上楼梯的时候还一直在笑。“真是个好主意!”我快活地想。“我看出,我有办法在以后一段时期里叫他焦躁不安,就这样来摆脱他的忧郁。”
第二天一清早,我听见他起身走动,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玛丽一下楼,我就听见他问:“爱小姐在这儿吗?”然后又问:“你让她住哪间屋子?那屋子干燥吗?她起来了吗?去问问她要什么;她什么时候下来。”
我一到快吃早饭的时候就下楼,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在他发现我来到以前就看见他。看到那样充沛的精神屈服于肉体上的虚弱,真叫人伤心。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但并不安心;显然在期待着;他那刚毅的五官上露出了现在已经惯有的愁痕。他的面容使人想起一盏已经熄灭、正在等人来重新点亮的灯——唉!现在能点亮这盏生动表情之灯的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要依靠别人来做这件事!我是打算要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可是这个坚强的人丧失了力量却使我心疼;不过,我还是尽可能轻松愉快地招呼了他: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先生,”我说。“雨停了,不会再下了;雨后,太阳和煦地照耀着。你一会儿就可以散步了。”
我唤醒了那光辉;他容光焕发了。
“哦,你真的在那儿,我的百灵鸟!到我这儿来。你没走;没消失?一个钟点以前,我听见你的同类在树林子上空高高的地方唱歌;可是它的歌声对我来说没有音乐,就像初升的太阳没有光芒一样。在我听来,地球上所有的美好音乐全都集中在简的舌头上(我很高兴,这个舌头不是天生沉默的);我能感到的所有的阳光全都在她的身边。”
听他这样公开承认自己的依赖性,我不禁热泪盈眶;那正像一只高贵的鹰给锁在栖木上,不得不恳求一只麻雀去给它觅食。可是我不愿落泪,我挥去那些咸味的水滴,忙着准备早餐。
那天上午大部分时间是在露天度过的。我带他走出潮湿荒芜的树林,来到怡人的田野;我给他描述,一丘丘的田地是多么青翠明亮;花儿和树篱看上去是多么新鲜;天空又是多么蔚蓝晶莹。我在一个隐蔽而可爱的地方给他找了个位置;那是一棵树的干树桩。他坐下以后,拉我坐到他膝头上,我也没拒绝;既然他和我都感到靠近要比分离快活,那干吗要拒绝呢?派洛特躺在我们旁边。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他把我搂在怀里的时候,突然说道:
“狠心的、狠心的逃跑者啊!哦,简,我发现你逃出桑菲尔德,我到处找不到你,查看了你的房间,肯定你没带钱,也没带什么可以当钱用的东西,我心里是多么难受啊!我给你的一条珍珠项链还放在小盒子里没动过;你的箱子还像准备作结婚旅行那样捆扎着、锁着。我问,我的亲亲穷得一个钱也没有,能怎么办呢?她是怎么办的呢?现在让我听听吧。”
经他这样一催促,我就开始叙述我去年的经历。那流浪和挨饿的三天,我讲得十分轻描淡写,因为如果把一切都告诉他,那就会引起不必要的痛苦。我所讲的那一点儿已经刺痛了他那忠诚的心,刺得比我希望的还深。
他说,我不该这样不带盘缠就离开他;我应该把我的心意告诉他。我应该信任他;他决不会强迫我做他的情妇。他在绝望中看上去尽管粗暴,事实上,他爱我却爱得非常深,非常体贴,不可能让自己成为我的暴君。他宁可把他的财产分一半给我,而不要求一个吻作为回报,也不愿我无亲无友地闯到广漠的世界中去。他肯定,我受的苦比告诉他的还要多。
“嗐,不管我吃了什么苦,那时间是很短的,”我答道;接着我就开始告诉他,我在沼屋怎样被收留;怎样获得乡村女教师的职位,等等。得到财产,发现亲戚,也都顺序讲了。当然,圣约翰·里弗斯的名字常常在我讲故事的过程中出现。我说完以后,那个名字马上就给提了出来。
“那末,这个圣约翰是你的表哥啰?”
“是啊。”
“你常提起他,你喜欢他吗?”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先生;我禁不住喜欢他。”
“一个好人?那意思是不是说一个为人可敬、品行端正的五十岁的男人?还是什么意思?”
“圣约翰只有二十九岁,先生。”
“像法国人说的,‘jeune encore’[5]。他是个身材矮小、迟钝平庸的人吗?是一个优点在于没有罪过,而不在于品行出众的人吧?”
“他积极得不知疲倦。他活着就是为了要干伟大、崇高的事业。”
“可是他的脑子呢?也许比较笨吧?他有一片好意,但是听他说话,你会蔑视地耸耸肩膀吧?”
“他不大说话,先生;说的话倒一贯能切中要害。他的脑子是第一流的,我认为虽然不容易打动,可是很坚强。”
“那末,他是个能干的人啰?”
“的确能干。”
“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吗?”
“圣约翰是个博学多才的学者。”
“我想,你说过,他的举止不合你的口味吧?——古板、一副牧师腔?”
“我从来没说起过他的举止;不过,要不是我的口味很糟,那他的举止是适合我口味的,文雅、平静、有绅士气派。”
“他的外貌呢,——我忘了你是怎么形容他的外貌的;——一个粗鲁的教士,几乎让白领巾勒得半死,穿着厚底高帮有襻皮靴,是不是?”
“圣约翰穿得很好。他是个漂亮的人;高高的,有一双蓝眼睛和一个希腊式侧影,很美。”
他自言自语:“他真该死!”然后问我:“你喜欢他吗,简?”
“是的,罗切斯特先生,我喜欢他;可是你已经问过我了。”
我当然看出了和我对话的人的意图。嫉妒抓住了他,刺痛了他;这种刺痛是有益的,它把他从正在啃啮着他的忧郁的毒牙中解救了出来。因此,我不愿马上就驯服这条蛇。
“也许你宁愿不再坐在我的膝头上吧,爱小姐?”这是他接下来所说的有点出乎意料的话。
“干吗不,罗切斯特先生?”
“你刚才描绘的图画让人看到一个过于强烈的对比。你的话非常美丽地勾画出一个优美的阿波罗[6];他正好合乎你的理想,——高高的,蓝眼睛,有一个希腊式的侧影,很美。而你的眼睛,却看着一个伏尔甘[7],——一个皮肤棕黑、肩膀宽阔的地道的铁匠,外加又是瞎眼,又是残废。”
“这我以前从没想到过;可是你确实很像火神,先生。”
“好吧,——你可以离开我了,小姐;可是在你走以前,”(他比以前更紧地抓住我。)“请你回答我一两个问题。”他顿了一下。
“什么问题,罗切斯特先生?”
接着就是盘问。
“圣约翰在知道你是他表妹以前就让你当莫尔顿的乡村女教师吗?”
“是的。”
“你常常看见他吗?他有时候来学校吗?”
“每天来。”
“他赞同你的计划吗,简?我知道这些计划会是聪明的,因为你是个有才能的家伙。”
“他赞同——是的。”
“他会在你身上发现许多他没料到的东西吧?你有一些技艺不是一般的。”
“这我倒不知道。”
“你说你在学校附近有一所小屋;他到那儿去看过你吗?”
“时常去。”
“晚上去吗?”
“去过一两次。”
停了一下。
“在发现你们是表兄妹以后,你同他和他的妹妹在一起住了多久?”
“五个月。”
“里弗斯和他家的女眷待在一起的时间多吗?”
“多的;后客厅既是他的书房,也是我们的书房;他坐在窗口,我们坐在桌边。”
“他读书读得多吗?”
“很多。”
“读什么?”
“兴都斯坦语。”
“他读的时候,你干什么?”
“开始,我学德语。”
“是他教你吗?”
“他不懂德语。”
“他什么也不教你吗?”
“教一点儿兴都斯坦语。”
“里弗斯教你兴都斯坦语?”
“是的,先生。”
“还教他妹妹吗?”
“不。”
“只教你?”
“只教我。”
“是你要求学的吗?”
“不是。”
“他要教你?”
“是的。”
又停顿了一下。
“他干吗要教你?兴都斯坦语对你有什么用?”
“他要我跟他一起去印度。”
“啊!现在我找到了事情的根源。他要你嫁给他是吗?”
“他向我求过婚。”
“那是虚构——一个要惹我烦恼的大胆捏造。”
“对不起,这是确确实实的事实;他不止一次向我提出,而且像你以前一样顽固坚持自己的意见。”
“爱小姐,我再说一遍,你可以离开我了。你要我把这话说多少遍啊?我已经通知你离开,你干吗还要这样固执地坐在我的膝头上?”
“因为我坐在这儿觉得舒服。”
“不,简,你在这儿不舒服,因为你的心不跟我在一块儿;它在那位表兄——那位圣约翰那儿。哦,在这以前,我还以为我的小简完全是我的!我还相信,她甚至在离开了我以后还爱着我呢;这想法是大量痛苦中的一丝甜蜜。尽管我们分别很久,尽管我为我们的离别淌过热泪,我可绝没想到,在我为失去她而悲痛的时候,她却在爱着别人!可是伤心也没用。简,离开我;去嫁给里弗斯吧。”
“那末,先生,甩掉我吧,——把我推开吧,因为我不会自愿离开你。”
“简,我永远喜爱你的声调;它还能使希望复活,它听上去是那么地真挚。我一听到它,它就把我带到一年以前。我忘了你已经建立了一个新的约束。可是,我不是傻瓜——走——”
“我得走到哪儿去呢,先生?”
“走你自己的路——和你选择的丈夫一起。”
“那是谁呢?”
“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圣约翰·里弗斯。”
“他不是我的丈夫,也永远不会是。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爱着一个叫罗莎蒙德的美丽的小姐(像他所能爱的那样,而不是像你那样地爱)。他要娶我只是因为他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合适的传教士的妻子,而她却不行。他善良而伟大,但是严厉;对我来说,却像冰山一样冷。他不像你,先生;在他身边,靠近他,和他待在一块儿,我都不感到快活。他对我没有宽容——没有钟爱。他看不到我有什么迷人的地方,甚至看不到青春——只看到几个有用的心灵上的特点。——那末,我必须离开你,到他那儿去吗?”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本能地更紧地搂住我那失明的、但是亲爱的主人。他微笑了。
“什么,简!这是真的吗?你和里弗斯之间的关系真是这样吗?”
“完全是的,先生。哦,你不必嫉妒!我是故意逗你一下,让你不那么忧伤;我认为愤怒比悲哀好。可是,如果你希望我爱你,那你只要看看我是多么爱你,你就会觉得骄傲和满足了。我整个的心都是你的,先生;它属于你;即使命运把我其他部分全都从你身边赶走,它还会永远留在你那儿。”
他又吻了我,痛苦的思想又使他的面容阴郁起来。
“我的烧坏的视力!我的残废的力量。”他抱憾地嘟哝道。
我用抚摸来安慰他。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想代他说出来;但是不敢。他把脸转过去一会儿,我看见紧闭的眼皮下溜出一滴眼泪,顺着那男子气概的脸颊滚下来。我心里十分难受。
“我不比桑菲尔德果园里那棵遭到雷击的老七叶树好,”不一会儿,他说。“那枯树残桩有什么权利要求刚在发芽的忍冬用新鲜去覆盖它的腐朽呢?”
“你不是枯树残桩,先生——不是遭到雷击的树;你苍翠,富有生气。不管你要不要,你的根部周围都会长出花草,因为它们喜欢你的浓荫;它们生长的时候,喜欢靠近你,围绕你,因为你的力量给了它们如此安全的支持。”
他又微笑了;我给了他安慰。
“你是说朋友们吧,简?”他问。
“是的;是说朋友们,”我有几分迟疑地答道;因为我知道我的意思不止是指朋友,但又不知道该用什么其他的字眼。他帮助了我。
“啊!简。可是我要一个妻子。”
“是吗,先生?”
“是的,你觉得那是新闻吗?”
“当然;你以前没说起过。”
“那是个不受欢迎的新闻吗?”
“那要看情况,先生——看你的选择了。”
“这选择将由你来作,简。我愿意依从你的决定。”
“那就选择,先生——最爱你的人。”
“我至少要选择——我最爱的人。简,你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先生。”
“一个到哪儿都得由你搀扶着的可怜的瞎子?”
“是的,先生。”
“一个比你大二十岁、得由你侍候的残废者?”
“是的,先生。”
“真的吗,简?”
“完全是真的,先生。”
“哦!我亲爱的!上帝保佑你,报偿你!”
“罗切斯特先生,要是我一生中做过一件好事——要是我动过一个好的念头——要是我作过一次真诚的无可指摘的祈祷——要是我有过一个正义的愿望,——那我现在就已经得到了报偿。对我来说,做你的妻子就是我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因为你喜欢牺牲。”
“牺牲!我牺牲什么?牺牲挨饿得到食物,牺牲期待得到满足。有特权用胳臂搂抱我珍视的人——用嘴唇亲吻我心爱的人——依靠我信任的人;这是作出牺牲吗?如果是的话,那我当然是喜欢牺牲。”
“还要忍受我的病弱,简;忽视我的缺点。”
“这对我算不了什么,先生。现在我比以前更加爱你,现在我对你可以真正地有用,而以前你却处在骄傲的不依靠人的状态,除了做赏赐者和保护人以外,不屑扮演其他角色。”
“在这以前,我一直厌恶受人帮助——让人牵来牵去;我觉得,以后不会再厌恶了。我不喜欢把自己的手放在用人手里,可是,觉得它由简的小小的手指握着,那可是愉快的。以前我宁可完全孤零零地一个人,也不愿经常由用人侍候着;可是简的温柔的照料却永远是件令人高兴的事。简合我的意;我合她的意吗?”
“连我天性中最细微的纤维都感到合意,先生。”
“既然这样,我们再没什么可等待的了;我们得马上结婚。”
他望着我,和我说话,都显得急切;他以往的急躁情绪又升了上来。
“我们必须毫不耽搁地结成夫妇,简;只消拿到证书——然后我们就结婚。”
“罗切斯特先生,我现在刚发现太阳已经远远偏西,派洛特实际上已经回家吃晚饭去了。让我看看你的表。”
“把它系在你的腰带上吧,简妮特,以后就留着;我用不着它。”
“快到下午四点了,先生。你不觉得饿吗?”
“大后天该是我们结婚的日子,简。现在别去管什么漂亮的衣服和珠宝了,那些都一文不值。”
“太阳把所有的雨珠都吸干了,先生。没有一丝微风:天真热。”
“你可知道,简,现在你的小珍珠项链还戴在我的领带下古铜色的脖子上?自从我失去我惟一的宝贝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戴着它,作为对她的一种纪念。”
“我们就穿过树林回家吧,那条路最阴凉。”
他继续着自己的思想,没有注意我的话。
“简!也许你认为我只是一条毫无宗教信仰的狗吧;可是此刻,我心里对于主宰大地的仁慈的上帝却充满了感激。他看待事物,不像世人那样,而要看得清楚得多;他判断事物,也不像世人那样,而要判断得聪明得多。我以前做错了;我那样做会玷污我那无辜的花朵,把罪孽涂上它的纯洁;上帝就把它从我手里夺走了。我,出于顽固的反叛,几乎诅咒了这种神意;不但没有屈服于天命,还反抗它。神按常规作出它公正的裁判,灾难沉重地落在我身上;我被迫穿过了死荫的幽谷。[8]上帝的惩罚是有力的;一次责罚就使我永远抬不起头。你知道我以前一直以自己的力量为骄傲;可是现在,这力量怎么样了呢?我得把它交给别人引导,就像孩子的软弱那样。最近,简——只是——只是最近——我才看到并且承认,上帝掌握着我的命运。我开始受到良心的责备,开始忏悔;开始希望和我的创造者和解。有时候我开始祈祷,虽然是很短的祈祷,但是却很真诚。
“几天前;不,我能说出天数——四天前;是星期一夜里,一种奇怪的心情向我袭来:一种悲哀代替了疯狂、忧伤代替了愠怒的心情。很久以来我一直有这样的印象:既然到处找不到你,你一定是死了。那一夜很晚的时候——也许在十一、二点之间——在我去孤零零地休息以前,我祈求上帝:如果他认为合适的话,马上把我从尘世带走,把我带到还有希望和简重逢的天国去。
“我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夜晚的香气使我感到快慰,虽然我看不见星星,而且只是凭借一片朦胧发亮的雾才感到月亮的存在。我渴望着你,简妮特!哦,我的灵魂和肉体都渴望着你!我又痛苦又谦卑地询问上帝:我经受孤独、苦难和折磨是否还不够久,还不能让我马上再尝一次幸福和安宁?我承认,我是罪有应得——但是我申辩,我几乎再也受不了了,我心中的全部希望都不由自主地用这几个字从我唇间冒出来——‘简!简!简!’”
“你是大声说出这几个字的吗?”
“是的,简。如果有人听到我的话,他会以为我疯了;我用那样疯狂的劲儿说出这几个字。”
“是星期一夜里接近午夜的时候吗?”
“是的;但是时间是无关紧要的;接着发生的才是奇怪的事情。你会认为我迷信——我的血液中是有迷信成分,一向有的;然而,这件事却是真实的——至少我是真的听到了我现在所叙述的话。
“在我喊‘简!简!简!’的时候,一个声音回答说,‘我来了;等着我。’我说不出这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一会儿工夫以后,风儿送来了这样的低语——‘你在哪儿?’”
“要是能够,我要告诉你这些话在我心头所展现的思想和画面;然而,我却很难把我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正如你看到的,芬丁深深埋在密林里,在这儿,声音变得沉闷,不发出回响就消失了。‘你在哪儿?’这句问话似乎是在群山中发出来的;因为我听到有一座小山送来的回声在重复着这句话。那时,巨风似乎更凉爽、更清新地吹拂着我的额头。我真可以认为,我是和简在一个荒凉静寂的地方相会。我相信在精神上我们一定相会过了。毫无疑问,那时候你一定在毫无知觉地熟睡着,简;也许是你的灵魂离开了躯壳来安慰我的灵魂吧;因为那是你的口音——就像我现在活着一样地肯定——那是你的口音!”
读者啊,正是在星期一夜里——接近午夜的时刻——我也听到了这个神秘的召唤:这些正是我回答它的话。我倾听着罗切斯特先生的叙述,并没泄露出什么来回答他。我觉得这种巧合太令人敬畏,太难以解释了,我简直不敢叙述和讨论这件事。如果我告诉他什么,那这个故事一定会在听的人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他的心因为受苦而变得太容易阴郁,不需要更阴暗的超自然的阴影。于是,我把这些事情藏起来,暗自在心里深思着。
“现在你不会觉得奇怪了,”我的主人继续说,“昨晚你出乎意料地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很难相信你不只是一个声音和幻象,不只是一个会变成静默和化为乌有的东西,就像以前那个午夜的低语和山峦的回声会消失那样。现在,我感谢上帝!我知道不是那样了。是的,我感谢上帝!”
他把我从膝上放下,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从前额举起帽子,把他失明的眼睛俯向大地,在缄默的虔诚中站着。只有膜拜的最后几句话可以听见。
“我感谢我的创造者,他在裁判中记住了怜悯。我谦卑地请求我的救世主给我力量,让我从今以后过一种比以前纯洁的生活!”
于是他伸出手来让我给他带路。我握住那只亲爱的手,把它在我嘴唇上放了一会儿,然后让它搂着我的肩膀。我的身材比他矮得多,所以我既可以让他支撑着又可以带他走路。我们走进树林,朝着家走去。
* * *
[1] 据《圣经·旧约》《但以理书》第4章第33节,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被赶出离开世人,吃草如牛,身被天露滴湿,头发长长,好像鹰毛,指甲长长,如同鸟爪”。
[2] 法语,相似的模样。
[3] 传说中夜间替人做家务等工作的仙童。
[4] 据《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16章第14至23节,上帝的灵离开扫罗后,有恶魔从上帝那儿来到扫罗身上。扫罗听从臣仆的劝告,派人找来放羊的大卫。每当恶魔临到扫罗身上,大卫就弹琴赶走魔鬼。
[5] 法语,还年轻。
[6] 阿波罗,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太阳神。他的名字常用来指年轻的美男子。
[7] 伏尔甘,罗马神话中的火神和司锻冶的神。他的名字常用来指铁匠。
[8] 源出《圣经·旧约》《诗篇》第23篇第4节,“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