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没有来得及解释清楚

身子一闪进入利胡金小书房里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脚后跟使劲咕咚一声落在地板上,这一振动传递到后脑勺上;两条腿不停地颤抖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屈下双膝,扎扎实实不雅观地倒在铺着墨绿色地毯的滑溜的镶木地板上;还——受了伤。

还受了伤——他立刻跳起来,沉重地喘着气,拐着脚,模样像只麻袋,而且很可笑,双颚和手指头紧张地哆嗦着,并怀着唯一本能的愿望——赶快:赶快抓住靠背椅子,以便从背后遭到攻击时可以躲开凶恶的对手,急忙绕着靠背椅这边那边及那边这边地来回转。他的全部动作活像那些患恐水症的人在抽泣——赶快抓住靠背椅子!……

不然,拿这张靠背椅子作武装,推倒对方,乘对方被压在椅子笨重的橡木腿下时赶快跑到窗前(最好是从二层楼砸破玻璃,扑通一下跳到马路上,免得一对一留下……)。

沉重地喘着气,拐着脚,他向一张靠背椅子跑过去。

但正当他差一点儿就要跑到靠背椅子的地方时,少尉的一口热气呵到他的脖子上;他一转过身子,看到一张歪扭的暗洞洞的嘴巴和一只伸出五指要来抓住他肩膀的手:一张气得绯红的脸,一个报复者的脸,青筋鼓鼓地正用一双眼睛死死凝视着他,谁也认不出这张可怕的脸是平日里温和的少尉的脸,他通常总是平心静气地宽恕一个又一个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伸出五个指头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个巨大的爪子,它一定会落到阿勃列乌霍夫的肩膀上,打断他的肩膀。但他及时跳着跨过靠背椅子,躲过了。

伸出五指的爪子落在了靠背椅子上。

靠背椅吱吱地响,它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两只耳朵旁响起——一个不可重复的、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非人的声音:

“因为有一个活人,注定要在这里毁灭!”

一个骨骼凸出的身体紧跟着一个逃跑的身体扑过去;一个唾沫四溅的口腔里哗啦啦喷吐出尖细刺耳的音符——无声的,好像是红色的:

“因为……我……干了……您明白吗?整个这件事……事……这个……明白吗?……这件事是这样的……我的事方面……也就是,不对,不是方面……而您明白吗?……”

接着,失去理智的少尉向猎物扑过去,在弯下等待挨耳光的身体旁举着两个颤抖着的手掌(那身体一直冒大汗的脑袋紧缩到自己弓着的背下),神经质地握成拳头,以自己的整个身子居高临下面对紧紧缩在自己手下的一堆肌肉;一堆肌肉怯懦地张大嘴巴弯曲着,哀求着,不断有节奏地来回划着双手,并用一个手掌保护着自己的右面颊:

“我明白,明白……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您请静静,”像从一堆肌肉里挤出的声音说,“安静点,我求您了,静点儿,亲爱的,我求您了……”

这个由身体缩成的肉堆(不自然地蜷缩着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后退)——这个由身体缩成的肉堆用两只弯曲的瘦腿小步走着,不是向窗户——是从窗子那边(少尉挡着窗子)。与此同时,通过窗户这堆肌肉还看到(多么奇怪,这还是那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轮船上立着的一根烟囱;他看到运河那边——一幢房子湿漉漉的屋顶,屋顶上是冷冰冰空荡荡的巨大的一片……

他后退到一个角落里——大家想想:一双铅一样黑黝黝伸出五指的手落到他的肩膀上(一只手在他的脖子上滑过去,使他的脖子感到被四十度高温烫了一下),于是他趴倒了——在角落里,四肢着地,浑身是被冰水浇过似的冷汗。

他已经打算眯上眼睛,捂住耳朵,以便不去看那张疯狂绯红的脸,不去听那种尖细刺耳的吼叫:

“啊啊啊……事儿……那种事……每个正派人,那种事……啊啊啊……每个正派人……我说什么了?对——正派人……应当干预,不顾体面、社会身份……”

在这一切特点、一切动作都是荒诞不经的情况下听这种毕竟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词语的毫无联系的交替,觉得奇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里想:

“是不是要叫喊,是不是要叫人?”

不,有什么好叫喊的,叫什么人;还能叫什么人;不——晚了;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一会儿——就全都过去了;啪的一声:一拳打在了阿勃列乌霍夫头顶的墙上。

这时候,他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

在自己面前他发现:两条这样大大叉开着的腿(他正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个晕头转向的思想——于是,不考虑后果,怯懦地龇着牙像在笑似的张大嘴巴,一脑袋乱蓬蓬散着的浅亚麻色头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两条大大叉开着的腿当间迅速爬过去,跳起来,并不假思索地直向门跑去(从窗上闪过一道呆板的房檐),但是……一双伸出五指的、接触时烫人的爪子可耻地抓住了他常礼服的下摆,礼服撕破了:昂贵的料子发出咯吱的响声。

撕破的一块后襟下摆飘到了一边:

“您停下……您停下……我……我……我……我不会……打死……您的……您等等……您不受到暴力威胁……”

接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被粗鲁地逼到一边,他的背撞在了角落上,他站在那边一个角落里,艰难地喘着气,因着所发生的严重胡闹几乎要哭出来了;而且仿佛觉得自己的头发——不是头发,倒有点像书房里被熏红的糊墙纸背景上某种发亮的东西;还有他通常是浅蓝色的眼睛,这时也因为过于巨大、冷酷的惊恐而仿佛成了黑的,因为他明白:对他大发脾气的,不是利胡金,不是受他侮辱过的军官,甚至也不是充满报复心的仇敌,而……是个无法进行谈话的疯狂的神经错乱者。这个疯狂的神经错乱者体格强壮,肌肉发达,他这时没有扑过来,但显然,会扑过来的。

可是这个神经错乱者把背转过来后(现在该给他啪地来一下),踮起脚向门走去;接着——门插上了:门那边好像有声音——有点像哭泣,有点像拖着便鞋走路。然后——一切都安静了。退路已被截断:只剩一个窗户了。

他们在关得紧紧的小房间里默默地喘着气:一个弑父者和一个神经错乱的人。

……

掉下泥灰的一间屋里空着,啪的一下门关上前放着一顶宽檐软礼帽,长沙发椅上吊着一件古怪外套的一翼;但是当小书房里靠背椅子叭的一响倒下时,对面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那间屋的房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接着,背上披着瀑布倾泻而下似的黑发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从那里拖着便鞋出来了,身上缠着一块透明的流体般光滑的丝绸披巾,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扁平狭小的前额上,已经出现明显的皱纹。

她偷偷从门上的锁眼往里看;她倚门站着;她四处张望,终于看到的:只是两双来回倒腾的脚和两对……衬裤套带。脚步声往角落里去了,怎么也瞅不见脚,但从角落里传出轻轻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及咕咚咚清晰的喉咙声:一种不可重复的、尖细刺耳的、非人的悄悄声。脚步声又响了,就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眼睛的紧边上,在门里边传出的把门插上的金属声。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哭了,她跳着从门口走开,只见一条围裙和一顶包发帽——这是站在她背后的玛弗鲁什卡,她用洁白的围裙蒙住脸;接着——玛弗鲁什卡也哭了:

“这是怎么了?……亲爱的,夫人?……”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那里干什么,玛弗鲁什卡?”

……

下午两点半。

在一间孤独的书房里,一个倒在硬邦邦手掌上的秃脑袋慢慢从本色的橡木桌面上抬起来;接着——它斜过眼睛往那边望去,那边的壁炉里,燃烧后的缕缕青灰色气体正在一堆噼啪塌散下来的炽热劈柴上活跃流动,那里——鲜红如鸡冠的轻盈呛鼻的火苗——正哗哗地升腾起来,急速地穿过烟囱,同房顶上夹杂着有毒的烟黑子焦煳气味融在一起,变成窒息、侵蚀人们的黑烟,不停地弥漫开来。

一个秃脑袋慢慢抬起来——那魔鬼般暗淡的嘴巴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微笑;因为微笑,那张脸在变红;一双眼睛——一直红红的;可依旧是——一双石头般的眼睛:发青的——而且是在绿莹莹的眼窝里!它们流露出一种冷冰冰的茫然空虚的感觉;流露出的这种感觉死死凝结在那上面,同时没有脱离昏暗;面对空虚的这个世界,正弥漫着一片昏暗。

冷冰冰的、惊奇的目光,然而——是空虚的,空虚的目光:因为昏暗,使时间、太阳、光明,一下被照亮了;历史从时间一下子直跑到了这一瞬间,这时,一个倒在硬邦邦手掌上的秃脑袋慢慢从桌面上抬起来,并斜过冷冰冰茫然空虚的目光,往那边望去,那边的壁炉里,燃烧后的缕缕青灰色气体正在一堆噼啪塌散下来的炽热劈柴上活跃流动。形成封闭的一个圈。

那是怎么回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记起来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思想的两个瞬息之间出了什么事儿;夹住铅笔转动的手指的两个动作之间出了什么事儿;一支削尖的铅笔——是它被夹在手指里跳动。

“随便……没有什么……”

接着,削尖的铅笔在纸张上打了一连串问号。

……

神经错乱的人一边嘟嘟哝哝天知道在说些什么,同时一个劲儿往前冲;他一边嘟嘟哝哝天知道说些什么,同时继续挪动着脚步:他继续顺着气闷的小书房的对角线迈步走着。放平身体靠在墙上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继续留神注视着那个可怜的神经错乱者的一举一动——他毕竟仍可能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

对方的一只手或胳膊每次做出一个剧烈的动作,都使他一阵哆嗦;但那个神经错乱者不再迈步了,他停下来了,离开了性命交关的对角线;在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两步远的地方,一只干巴巴有威胁的手掌又摇晃起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马上闪开——手掌触到了角落——打在了角落的墙上。

不过,失去理智的少尉(可怜更甚于残酷)已经不再迫害他了;他转过背来,用胳膊支着膝盖,弓着背,脑袋埋进肩膀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深深地思索起来。

吐出一声:

“上帝!”

然后又呻吟道:

“保佑并宽恕吧!”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小心翼翼地利用了他胡诌之间的这一刻平静。

他悄悄站立起来,尽量不出声,他——挺直了身体。少尉的脑袋没有转过来,只要它一转动,就有——老实说!——脖子脱臼的危险。看来,疯狂发作的高潮过去了,现在——它渐渐在平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拐着腿,一瘸一瘸不出声地向桌子走去,尽量让鞋子不发出响声,也不让地板发出响声——一瘸一瘸走去,裹着件雅致的礼服,模样相当可笑……礼服的后襟被撕破,脚上套着胶皮防雨套鞋,脖子上的围巾也没有解掉。

悄悄拐着走过来了——停在桌子旁边,同时听着心脏的跳动和一个安静下来的病人嘟嘟哝哝的低声祈祷,他还用不出声的动作一只手伸向镇纸板,可是糟糕:镇纸板上放着一沓信纸。

但愿袖子管别被纸张钩住!

糟糕的是他的袖子管还是被一沓纸钩住了,倒霉地沙沙沙一阵响,纸张散落在桌面;这沙沙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少尉,当时已经平息了的疯狂发作的高潮,又重新有力地起来了;他转过脑袋,发现站着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伸出一只以镇纸板为武器的手,心慌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跳离桌子,手里紧紧握着镇纸板——为了防卫。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跳了两步来到他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一个肩膀上并紧紧压住他肩膀,一句话——他又是老花样:

“应当请您原谅……对不起,我急躁了……”

“您安静点……”

“这一切都很不寻常……不过真的——请吧,别害怕……啊,您干吗发抖?……好像是我恐吓您了?我……我……我……撕破了您的后襟,这……这是无意的,因为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流露出回避解释的意图……可是您要明白,不解释清楚,您是无法从我这里离开的……”

“其实我并没有回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央求说,同时紧紧握住手中的镇纸板,“关于多米诺式斗篷,在大门口我自己已经开始说了,我自己正在寻找机会解释。这可是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可是您自己在拖延,您自己不给我做解释的可能性。”

“嗯……对,对……”

“您相信吗,这多米诺是大脑过度疲劳的结果,它完全不是违背诺言;我站在大门口不是自愿的,而是……”

“那么,为后襟请您原谅,”利胡金又打断他说,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个失去自制的人(放在阿勃列乌霍夫一个肩膀上的手暂时松开了)……“后襟会给您缝上的;要是您愿意——我自己来,针和线我这里都有……”

“这倒用不着。”阿勃列乌霍夫头脑里一想,他惊奇地仔细看了看少尉,明显地确信疯狂发作的高潮毕竟是过去了。

“但问题不在这里:不在针,不在线……”

“这,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实质上……这——是废话……”

“对,对。废话……”

“对我们要解释的主题来说是废话,对站在大门口这件事……”

“可不是关于站在大门口!”少尉失望地挥了挥手,又开始往原来那个方向迈步走起来——顺着气闷的小书房的对角线。

“至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阿勃列乌霍夫在角落里说,他已经明显地变得大胆些了。

“不……不是……关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中尉对他大声嚷嚷道,“您完全没有明白我!!……”

“那是关于什么?”

“这一切全是——废话——嗯!……也就是说不是废话,可对我们的主要话题来说是废话……”

“话题是什么?”

“话题,您知道吗,”少尉站到他跟前,并抬起自己充血的眼睛注视着阿勃列乌霍夫惊吓得睁大的眼睛……“您知道吗,全部实质在于您——被锁住了……”

“可……究竟为什么把我锁起来?”他的手又握紧镇纸板。

“为什么我把您锁起来?为什么我要用所谓半强制的办法把您拖来?……哈——哈——哈,这与多米诺式的斗篷,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同样都没有任何关系……”

“确实,他是发疯了:他把所有的原因全忘了,他的大脑单凭一种病态的联想。他这是打算把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头脑里一闪,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好像明白了他的思想,赶忙用更像是讥笑和恶作嘲弄的方式安慰他:

“我重复说一遍,您在这里是安全的……只是这后襟……”

“他在嘲弄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并从自己这方面,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思想:抓起镇纸板往少尉的脑袋上打,打昏后,捆上他的双手,用这种暴力手段拯救自己的生命。就算因为……在小桌子上……那枚嘀嗒响的……炸弹!!……他得拯救这生命……

“知道吗,您——没法从这里出去……而我……我会带着我口授的一封信——一封您签字的信出去……到您家,到您的房间里去,早上我已经去过那里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我要把您的那个房间翻个底朝天,如果我的搜查毫无结果,我将警告您爸……因为,”他擦了一把自己的前额,“有力量的不是您爸爸,有力量的——是您,对,对,对——嗯——是您一个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他用硬邦邦的手指捅捅胸脯,正眉飞色舞地站着(只扬起一道眉毛)。

“您听着:不许有这样的事儿,不许,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永远不许!”

而且,在刮掉胡子后绯红的脸上,连连表现出:

“?”

“!”

“!?!”

完全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人!

但是奇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竟倾听这种纯粹的梦呓,而且,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在咕咚震颤了一下:真的——这是梦呓吗?更可能是一种不连贯地吐露出来的暗示,可暗示——什么?是不是在暗示那……那……那……?

对,对,对……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您这都是在说些什么?”

接着,心慌意乱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裹着的不是身体,而是……一堆鹅卵石;大脑——一块鹅卵石;胃里——也是一堆鹅卵石。

“怎么什么?……我说的是炸弹……”惊讶到极点的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随即后退了两步。

抓在阿勃列乌霍夫手里的镇纸板掉了;这是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他的皮肤裹着的不是身体,而是——一堆鹅卵石之前的那一瞬间;而现在,惊恐已经使他真的见鬼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明确地切入百万的五次方大的(在一串零和个位数之间)沉重之中;留下个位数。

百万的五次方则成了零。

沉重突然燃烧起来:塞满身体的鹅卵石变成了眼睛,转眼间从所有的皮肤毛孔里喷发出来,重新卷起事件的旋风,不过是往相反的方向转;身体本身也被卷在飞转着离去的旋风里;身体的感觉本身也成了这样——零的感觉;脸部的轮廓变得清晰了,它不可思议地进行着思考,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出现一张六十岁老人的脸;这轮廓变得清晰了,进行着思考,而且成了坐立不安好动的样子;脸——一张白白的,苍白的脸——成了自我照明的脸,好像蒙着一层自我照片的流体;相反,少尉的脸则变得像鲜胡萝卜一样的颜色,刮光了胡子,使他显得更愚蠢;而那短小的上衣也显得更短小了……

……

“我,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为您感到吃惊……您怎么能相信我,我……我会同意干这种可怕的卑鄙事情……况且,我——不是坏蛋……我,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好像还不是个不可救药的骗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显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接着他便——扭过身去;扭过身去后,又重转过来……

……

从阴暗的角落里露出一个仿佛缩成一团的、骄傲的、弓背弯腰的身形,少尉觉得那身形好像由流动着的一直在发亮的东西组成——他有一张痛苦地冷笑着的脸、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浅亚麻色、亮光下像是竖着的头发,在亮晶晶高高的前额上形成一个透明的光环般的圆圈;他向上伸开双手,像一个心有不满、受屈辱、美好、满怀激情的人,站在鲜血般的糊墙纸背景上,糊墙纸是一片红色。

他站立着——脖子上吊着围巾,礼服只有半拉后襟;另半拉——唉——给撕了……

他就这副样子站着:通过大大的眼眶,不断用冷冰冰充满空虚、昏暗的目光瞧着少尉。这目光紧盯着,并冷得像结成了冰,因此,利胡金这时感到,他及他的全部体力、健康(他认为自己是健康的),此外还有高尚,都只不过是一种隐约可见的苍茫暮霭。所以,只要阿勃列乌霍夫以这种光彩照人的样子往少尉靠近一步,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就得后退。

“我相信您,相信您。”他不知所措地摆摆手。

“您知道吗,我,”他感到非常窘迫,“我毫不怀疑……我真害臊……我太激动了……妻子对我讲了……有人塞给她一张纸条……她看了——显然是误拆。”他不知为什么撒了谎,脸一下红了,并耷拉下脑袋……

“既然给我的纸条被拆看了,”这时参政员的儿子乘机幸灾乐祸地说,“那……”他耸了耸肩膀,“那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当然有权(这听起来好像讽刺)对您,作为她丈夫,讲述内容啰。”他神气十足,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接着——继续发动进攻。

“我……我……太急躁了。”利胡金为自己辩解。他的目光落在那块倒霉的后襟上,便上去抓那块后襟。

“这后襟,您不用操心,我亲自给缝……”

但是,嘴上稍稍——稍稍——稍稍有点儿微笑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个自我照亮着的和体态端庄的人——表示指责地继续在空中不时挥舞着两个手掌:

“您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44)

他的一双深蓝色的暗洞洞的眼睛以及在亮光下好像竖着的头发,表露出朦朦胧胧说不清的哀伤:

“您走啊,去报告,别相信!……”

接着便转过身去了……

两个宽阔的肩膀一阵阵在抽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忍不住哭了;与此同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摆脱了原始的动物本能的恐惧,成了个完全无所畏惧的人;而且更进一步,在那一分钟里,他甚至想受一阵子罪;至少在当时,他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感到自己是受折磨,当众可耻地受折磨的英雄;感觉中,他的身体是个——到处是伤的身体;“我”本身是破碎的,感觉也是破碎的;从“我”的破裂中——他等待着——喷发出耀眼的亮光,及一个亲切的声音从那儿对他说,跟通常一样——他自身在说着什么,为他自己:

“你为我受了苦,我站在你之上。”

但是,没有声音。也没有亮光。有的是——黑暗。感觉本身大概正是因此产生的,只不过他现在才明白罢了。由于在涅瓦河畔的约会,直到这最后一刻人们还不公正地欺辱他;用暴力把他弄到这里来,推推搡搡——拖到小书房里:用暴力,而且——在这里,小书房里,撕破常礼服后襟。要知道,他本来就一直不停地受尽了折磨——二十四小时:到底为什么除此之外他还要经受如此巨大侮辱行为的惊吓?为什么听不到和平的声音:“你为我受苦了?”因为没有为谁受苦:为自己受了一阵罪……就是说,是干了不像话的事儿自作自受。正因为这样,没有声音。也没有亮光。过去的“我”是一片黑暗。他忍受不了这个,两个宽阔的肩膀一阵阵在抽搐。

他转过身去,他哭了。

“真的,”他背后传出一个既平心静气而又温和的声音,“我错了,我没有明白……”

这个声音里依然包含懊丧的成分:害臊和……懊丧。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站着,咬得嘴唇发疼,刚刚平静下来的利胡金是不是觉得可怜了,觉得他错了,因为没有伤害自己的仇敌:既没有用这双拳头,也没有用自己的高尚气度;恰似一头受红布挑逗而发怒的公牛扑向敌人并——撞在铁围栏上,站着,嗤着鼻子吼叫着,不知道怎么办好。少尉脸上露出不愉快的回忆(显然是多米诺式斗篷)和最高尚的感情搏斗的神色;敌方可一直转过背在哭,同时令人不愉快地这样在说:

“您凭借自己体力上的优势,当着太太的面……像……像……拖着我……”

最高尚的激情胜利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伸出一只手从小书房的一边穿过整个书房走过来。但转过身子(睫毛上挂着泪珠)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因为笼罩在他周围的疯狂及——唉!——因为太晚才出现的自尊心而压低嗓子,断断续续说:

“像……像……拖一个废物……”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向他伸过一只手——把自己看成是个最幸福的人:脸上流露出非常温厚善良的表情。但这种高尚和他的疯狂一样,是阵发性的,他的心灵里立刻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高尚的激情消失在空荡荡的黑暗中了。

“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愿意相信吗?……相信我——不是个弑父者?……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应该早点想到……您可是像……像拖一个废物……而且还——撕破我的后襟……”

“后襟可以缝上的!”

在阿勃列乌霍夫清醒过来之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已经向房门跑过去:

“玛弗鲁什卡!……要些黑线!……一枚针……”

可是,打开的门差点儿没有碰着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当时正在门口偷听,发觉后,她立刻躲开,但是——晚了。发觉后脸红得牡丹花似的她被捉住了,她于是向他们——同时对两人——投过毁灭性的生气的目光。

在他们三人当间,地上掉着一块常礼服的后襟。

“啊?……索涅奇卡……”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

“你过来一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知道吗……撕破了后襟……是不是给他……”

“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用担心;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请帮个忙……”

“给他缝一下吧。”

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因为处境尴尬而歪着嘴唇,用一个袖子擦着露出马脚的眉毛,屈着一条受伤的腿,来到挂着富士山风景画的房间里……穿着撕破后只剩半拉后襟的常礼服。他拿起自己的意大利外套,抬起头,发现损坏的天花板,出于礼貌向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转过自己歪着的嘴巴。

“可是您瞧,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你们家好像变了样:你们的天花板好像有点……好像没有修好,有粉刷工在干活?”

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打断说:

“这是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在修理天花板……”

他心里却暗自在想:

“啊?您倒说说,昨天夜里——上吊未遂;现在——没有来得及解释清楚……”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瘸着腿,穿过客厅往外走,他那件古怪的外套——耷拉在一个肩膀上,黑色的后襟拖在他后边地面上。

……

一个秃光的脑袋从注意符号、问号、章节、句号,从已经是最后一件工作中抬起头来,然后——又倒下。马林果色的、金光灿灿的一堆——热得打响鼻似的啪的一声,它在沸腾,从自身喷发出吱吱响的和亮晶晶的东西;劈柴燃烧成木炭后倒散下来,一个秃光的脑袋对着壁炉,带着张大的嘴巴和一双眯起的眼睛抬起来;突然,两片嘴唇惊恐地歪斜了。

这是什么?

绯红炽热的亮光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啪啪啪的火光,流动的鹿角——一些树木模样金光灿灿滑溜溜的东西——呈树枝形升腾起来又正在到处把自己吞食干净。它们从绯红的壁炉加料口喷吐出来,洒到四周的墙上:壁炉奔驰着扩大开来,变成了监狱的石砌牢房。在那里,一切流动发亮的东西,火焰,深蓝色的烟气和冠状飘忽的东西都会冷却、凝固(突然变成僵死状态)。通过一道透明的亮光——那里旋转着出现一个高踞在离去的拱形体旁正站着一个弯曲的身形,伸着一双五个指头绯红的手——一双接触到烈火后正在燃烧的手。

这是什么?

瞧——一张苦笑着的嘴巴,瞧——一双蓝色的眼睛,瞧——亮光照耀着好像竖起来的头发:他被熊熊烈火包围着,伸开一双被那颗星火钉在空中的手,两只手掌翻在空中——两只撑开的手掌,像一个十字架似的伸开四肢躺着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在那里的亮光中受折磨,他用两道目光指着手掌上鲜红的伤口;而一个长着两只翅膀的大天使正从裂开的天空中给他浇洒清凉的露水——向通红的炉子里……

他不知道他做的什么……

忽然间……一阵令人晕头转向的噼噼啪啪、吱吱喳喳、呼呼的响声:明亮发光的东西摇晃了一阵,炸裂成了碎片,清除了旋涡似的旋转着的星火的苦难形象。

……

一刻钟过后,他吩咐备好马;四十分钟后,他跨步登上四轮轿式马车(这一点,我们在前面一章里已经看到了);一小时后,四轮轿式马车停在了无聊的人群中间;不过——仅仅是无聊的吗?……

这里出什么事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和暴乱的人群之间,隔着一道半俄寸厚的空间,或者叫马车壁;马儿呼哧呼哧喘着气,而马车里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看见了所有的脑袋:圆顶礼帽,大檐帽,而它要的是满洲大皮帽;他看见了一双注视着他的不满的眼睛;还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人的张得大大的嘴巴:一张正在唱的嘴巴(人们在唱歌)。那个衣着破烂的人发现了阿勃列乌霍夫,粗鲁地嚷嚷起来:

“您出来,喂,瞧见了吗,过不去。”

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和他一起嚷嚷起来。

为避免发生不愉快,为人群所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这时当然打开了马车门;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看到一个嘴唇哆嗦,用戴手套的手扶住高筒大礼帽边沿的老头子正从里边出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到自己面前一些号叫着的嘴巴和一根长长的木棍,一块大红布从木棍上忽高忽低徐徐舒展开来,它轻盈地在空旷中哗啦啦飘扬:

“喂,您,脱下帽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脱下高筒大礼帽,抛下马车和车夫,急忙挤到人行道上;他很快碎步向与一堆堆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这时,黑压压的人们一下从商店、院子、两侧的马路口和公寓房里拥出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使尽力气往外挤:终于挤出——到了边上空着的马路上,从那里……飞奔过来……哥萨克……

……

一支哥萨克部队飞奔过去了,空出了一块地方;可以看到向大红布冲过去的哥萨克们的背部;还可以看到一个戴高筒大礼帽的老头子快步在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