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可怕的审判

他正是处于这样的状态,面对沙丁鱼罐头盒坐着:他似看——非看;似听——非听;就好比那种萎靡不振的时刻,这个困倦的身子咕咚一下坐在了黑靠背椅上,这个精神轰的一响直接从镶木地板掉进某个死沉沉的海洋里,到了温度在绝对零下的地方。他似看——非看;不,看了。当疲惫的脑袋不出声地侧到桌面上的(沙丁鱼罐头盒上边)时,一种深不可测的古怪的东西探进走廊开着的门里边,以至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想躲开它,转到目前的事务上来:进行一次遥远的星球旅行或做一个梦(这个——我们也将注意到);而在目前情况下继续往开着的门里张望的同时,还把自己非目前的深处挪到目前展示出来:展示出宇宙的无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仿佛觉得门外有人站在无限处朝他看了看,那里探出个脑袋来(你一瞧它,它便立即消失):是一个什么神的脑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大概认为这个脑袋是大家至今仍可在老早就迁居俄罗斯阴暗冻土带的东北民族看到的木制小神像的脑袋)。要知道,古时候他的吉尔吉斯卡依萨茨祖先供奉的,可能正是这样的小神像;根据传说,这些吉尔吉斯卡依萨茨祖先与西藏的喇嘛有交往;他们大量地在阿勃-拉依乌霍夫家族的血液中蠕动。是否因为这种缘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对佛教抱有温柔的感情?这里表现了一种继承性;继承性涌流到意识里;在硬化的血管里,继承性像无数黄色的血球似的跳动着。而现在,当开着的门为阿勃列乌霍夫展示出无限时,他以应有的冷静态度对待这种相当古怪的情况(因为这是既成事实):把脑袋低到双手上。

瞬息间,他就会出发进行一次通常的星球旅行,从自己这个短暂易逝的外壳扬起雾蒙蒙的特大尾巴,它穿过墙壁通向无限处。但是,梦被打断了:有个人难以言状地、痛苦地、默默地向门走去,借风力打破虚无。一个可怕的老头子用一种奔驰而过时向我们袭来的出租汽车的号叫似的古老歌曲的声音,突然牢牢地停在了那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更确切地讲,与其说是熟悉不如说是猜对了这首古老的歌曲:

“要平——息……激——情——的……波——涛……”

这可是不久前汽车在号叫:

“安静——下来……没有希……”

“啊啊啊……”门里大声在鸣响:是唱机?是出租汽车喇叭?不,门里有个很老很老的老人脑袋。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猛然欠起身来。

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脑袋:是孔夫子还是佛?不,探出门来看的,显然是高祖父阿勃拉依。

一件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丝绸长袍,它不知怎么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自己那件布哈拉长袍,上面绣着亮晶晶的孔雀毛……一件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丝绸长袍,上面绣着云雾腾腾的蓝宝石色的平地上(以及云雾弥漫地面上边)有许多条长翅膀、小尖嘴的金色的小龙在爬行。那顶金黄的五层金字塔形帽,是他的法冠,脑袋上边是一个明亮的光芒四射的光环:那奇妙的样子,我们大家都熟悉!这光环的中间,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它正周期性地启动着自己的嘴唇;一个圣蒙古人走进花花绿绿的房里;他身后拂起阵阵千年和风。

在最初的一刹那,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心想,是时间(14)(瞧他身上隐藏着什么!)扮成蒙古祖先阿勃拉依的模样看望他来了。他的目光惶惑不安起来;他在一个陌生人的手上寻找传统的镰刀的刀刃;但是,那双手里没有镰刀;在初开的百合花一样芳香四溢的发黄的手上,只端着个东方的小盘,里面放着一堆香喷喷的玫瑰色中国苹果——天堂般美好的苹果。

对于天堂,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否定的,天堂,或果园(他看见过的,也一样),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观念里是与最大的幸福的理想不相容的(我们没有意见,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康德学说的信徒;而且,还是柯根学派的信徒);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涅槃式的人。

他理解的涅槃是——虚无。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来了:他——一个古老的图兰人——已经转世了许许多多次,现在则转世成一个俄罗斯帝国世袭贵族的骨肉,以便完成一个自古以来隐秘的目的:动摇全部基础;在腐败的雅利安人血液中,应当燃起一条古老的龙,并用熊熊的火焰把一切吞吃掉;古老的东方让无形的炸弹的碎片遍布我们的时代。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枚古老的图兰炸弹——发现了故乡后,现在正在猛烈地爆炸开来;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上,现在露出了被遗忘的蒙古人的表情;他现在成了中央帝国(15)一位身穿长袍出使西方途中的官员(要知道,他在这里负有唯一的和最机密的使命)。

“是这样——嗯……”

“是这样——嗯……”

“是这样——嗯……”

“很好——嗯!”

怪事儿:突然间,他变得多么容易使人想起他父亲!

一时裹着短暂易逝的雅利安人外壳的古老图兰人怀着摧残心灵的兴奋向一堆陈旧的练习本扑过去,那里记述着经过他深思熟虑的形而上学的一些原理。他既发窘又欢乐地抓起这些笔记本,他面前的所有笔记本都被撂在一个大的案卷——整个一生的案卷里(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案卷数量相近)。他的一生的案卷原来并不单纯谈他的生平:蒙古人的一项巨大的、前赴后继的事业充斥笔记所有章节段落的字里行间,他在出生前就负有一项伟大的使命——一个破坏者的使命。

这位客人,圣图兰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那像没有亮光的房间一样黑暗的眼睛大起来了;而一双手——而一双手,它们有节奏地,像打拍子似的平稳地向无边的空间平举起来;衣服也在飘扬;飘扬的衣服声,使人想起飞翔中翅膀的摆动;烟雾弥漫的四野变得洁净了,深远了,并成了一块遥远的天空,透过支离破碎的空气俯视着这小小的书房。在摆满书架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个宝石般湛蓝的空隙?绣在金光灿灿的长袍上的一些小龙正往那里腾飞而去(原来是这件长袍成了空隙);那边深处,星星在闪烁……而那古老的风习就像天空和星星一样存在:是从那里涌出滞留在星星上的藏青色空气。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客人扑过去——一个图兰人扑向一个图兰人(下属扑向上级),一只手抓着一叠练习本:

“第一节:康德(证明康德也是个图兰人)。”

“第二节:被理解为无人和虚无的价值。”

“第三节:建立在价值基础上的社会关系。”

“第四节:用价值体系破坏雅利安世界。”

“结论:自古以来蒙古人的事业。”

但是,图兰人作了回答。

“任务不明白,不是康德——该是大街。”

“不是价值——是号码:每幢房子、每层楼和每个房间上的永久性号码。”

“不是新制度——是大街上公民们的流通:均匀的,直线的。”

“不是毁灭欧洲——它的永久性……”

“这才是——蒙古人的事业……”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觉得自己是个被判处有罪的人,他手上的一叠练习本像一堆灰烬似的掉落下来,一张非常熟悉的布满皱纹的脸紧紧侧过来。这时他瞅了一下那只耳朵,就明白了,全明白了:当年曾教导他智慧的一切规则的老图兰人,就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瞧他举起那只错误地理解科学的手,对准的竟是谁。

这是一场可怕的审判。

……

“怎么会这样?这会是谁?”

“谁?你的父亲……”

“我父亲是什么人?”

“萨图尔努斯(16)……”

“这怎么可能?”

“没有不可能的事!……”

……

可怕的审判开始了。

一些曾经做过的梦,这里成了真的;行星运转的周期——亿万年一圈,这是真的:没有地球,没有金星,没有火星,绕着太阳运转的只是三个图兰环圈;第四个环圈刚刚破裂开,巨大的木星就准备变成世界;一颗古老的土星从烈火熊熊的中心掀起黑色的分区波涛;一片云雾腾腾;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被他父亲土星扔进无限;四周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第四环圈的王国快结束的时候(17),他已经在大地上了:当时土星之剑非常危险地悬在空中;大西洲毁灭了(18)。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特拉斯(19),是个放荡的怪物(陆地在他下边支撑不住——沉到水底去了);后来他到了中国:神圣的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吩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杀死数千人(他照办了)。而在那塔米兰(20)的数千骑兵队入侵俄罗斯不那么久之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曾骑着自己的草原快马来到这个俄罗斯;后来他成了个有俄罗斯血统的贵族;并着手恢复老的一套:同当年在那里屠杀数千人一样,他现在想爆炸;向父亲掷炸弹;向很快流逝的时间本身掷炸弹。但是父亲是——土星,时间的环圈转回来了(在此因满足而心脏破裂)。

时间的流动停止了;数千百万年,物质通过精神成熟起来了;但是,他渴望炸断时间本身,因此,全都毁了。

“父亲!”

“你想要炸死我,因此,一切都在毁灭。”

“不是炸死你,而是……”

“晚了,鸟儿,野兽,人们,历史,世界——一切都在毁灭——倒塌在土星上……”

一切都倒塌在土星上,窗外的氛围昏暗下来了,变得黑洞洞的了;一切都进入古老的炽烈的状态,无限地扩大开来,所有的身体都变得不像身体;一切都在往回转动——可怕地在转动。

“这……在转动……”(21)完全失掉身体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极为惊恐地吼叫起来……

“不,这……在转动……”(22)

……

失掉了身体后,他还是感觉得到身体,过去原本既是意识又是“我”的某个无形的中心,原来具有同原先的化为灰烬的东西相似之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逻辑前提变成了骨头;围绕这些骨头的三段论法裹着许多坚硬的筋头;逻辑活动的内容还长出一层肌肉和皮肤;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我”又重新显示出自己身体的形象。尽管并没有身体;而在这个非——身体(在炸裂后的“我”)上显示出一个异己的“我”:这个“我”从土星上跑走后又返回到了土星。

他坐在父亲面前(就像以前常常坐的那样)——没有身体,但在身体里边(瞧——这怪事!)。他书房的窗外,在一片漆黑中,传来响亮的嘟哝声:转动——转动——转动。

那个纪元在往回跑。

“那我们要到哪一个纪元?”

但土星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哈哈大笑起来,他回答说:

“没有哪一个,柯连卡,没有哪一个,我亲爱的,历法——是零……”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灵的可怕内容,像嗡嗡响的陀螺,它不安地在转动(在心脏的那个部位):它在鼓胀和扩大,好像觉得心灵的可怕内容——一个圆圆的零——变成了一个令人难受的球;原来,骨头被炸裂成了碎片——这就是逻辑。

这是一场可怕的审判。

“啊呀,啊呀,啊呀,什么叫‘我是’?”

“我是?零……”

“那么,零呢?”

“这个,柯连卡,是一枚炸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明白了,他——不过是一枚炸弹;而且,崩裂了,啪的一下瘪了;在那个刚才从靠背椅上出现一个像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人及这时显出一个损坏、打破了的外壳(像蛋壳)的地方,划过一道闪电般的曲线,正落在黑黝黝的地区波涛上……

……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梦中清醒过来,他哆哆嗦嗦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搁在沙丁鱼罐头盒上。

于是跳了起来,一个可怕的梦……可是怎么可怕?记不起那梦了。童年时的可怕情景回来了:正从一个小点儿变成庞然大物的彼波·彼波维奇·彼波,显然到时候那边已经安静下来——在沙丁鱼罐头盒里;老早就有的童年的梦呓又返回来了,因为——彼波·彼波维奇·彼波,一个包含可怕内容的小点儿,就简简单单是党的一枚炸弹——它的分针和秒针正令人听不到地嘀嘀嗒嗒响着;彼波·彼波维奇·彼波将不断扩大开来,扩大开来,扩大开来。彼波·彼波维奇·彼波也将崩裂:一切都将崩裂……

“我怎么……在说梦话?”

他的脑袋里又快得可怕地转动起来:怎么办?还剩一刻钟,把钥匙再拧转过来?

他把小钥匙又拧转了二十下,那边小洋铁罐头里也有什么东西咔嚓嚓地响了二十下。老早就有的梦呓短时间内消失了,以便早晨像个早晨的样子,而白天依然会是白天,傍晚——依然会是傍晚;在夜晚行将结束的时候,钥匙的任何动作都没法使任何东西延缓期限:类似那样的事件一定将发生,由此墙壁将倒塌,照得一片紫红的天空将炸裂成碎片,它们将同喷向一个暗洞洞的原先黑暗处的血混合成一体。

第五章结束

* * *

(1)题词出自亚·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第六章连斯基的诗。——原注

(2)“旁边的……巨人”,是主人公幻觉中的彼得一世。

(3)“制止激情的波涛……”是俄国作曲家米·格林卡(1804—1857)的抒情歌曲《疑惑》(1838)中的一句。——原注

(4)主人公对彼得一世的铜骑士的这个情节和普希金的长诗《铜骑士》里主人公叶甫盖尼对彼得一世的铜像的态度十分近似。

(5)即当时俄罗斯帝国的国旗。

(6)“尼古拉”一词,原文为法文。

(7)俄尺等于71公分。

(8)“小游戏”一词,原文为法文,指一种沙龙小游戏,包括做限韵的打油诗、即兴诗、讽刺短诗、字谜、给绘画新作题词等。

(9)原文为法文。

(10)彼波·彼波维奇·彼波是小说作者根据自己童年时代的拉丁文老师塑造的一个受折磨者的形象,那位老师受某种难以形容的恐惧折磨达七年之久,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11)“既定之规”原文为拉丁文。

(12)达尔玛塔拉,七世纪后半期印度哲学家、逻辑学家;达尔玛基尔吉,七世纪印度佛教学派最伟大的逻辑学理论家,他写的七篇逻辑论文被认为是该学派的基础作品。——原注

(13)这是个文学典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魔鬼和主人公伊万交谈时肯定“地上空间有零下一百五十度的严寒”。

(14)“周期性”一词的词根和古希腊语中的“时间”词根相同,所以主人公在幻觉中看到“周期性地启动着……的嘴唇”的形象,便联想到时间。——原注

(15)公元前1122至前249年中国周朝的正式名称。——原注

(16)萨图尔努斯,天文学中的“土星”,象征古罗马神话中的农业老神,名字意义为“播种者”。

(17)据神秘学观念,人出现于行星(地球)旋转第四圈的时候。——原注

(18)“大西洲”是古希腊传说中大西洋上一个大岛,后因地震沉没。——原注

(19)阿特拉斯为古希腊神话中天的托持者。

(20)即帖木尔(1336—1405),中亚地区军事统帅,曾率军侵占波斯、印度、中国。

(21)两句中的“这……在转动……”,原文为法文。

(22)两句中的“这……在转动……”,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