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孔德——孔德——孔德!

仆人端上一盘汤来。他事先从餐具中取出一个胡椒瓶,放在参政员的盘子前边。

身穿蓝上衣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门里出来了,他很快坐了下来,仆人已经把冒着热气的汤盘盖子取下了。

左边一道门开了,紧裹着一件大学生礼服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飞速从左门进来,礼服的领子(亚历山大一世帝国时期的)竖得高高的。

两人举目互相看了看,两人都显得局促起来(他们一直局促不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目光从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东西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一种每天都有的慌张,他的两条完全无用的手臂由肩膀起顺着身体两侧笔直地垂着;出于毫无必要的殷勤,他跑到父亲身边,并开始叠起自己纤细的手指来(手指叠手指)。

每天都有的情景等待着参政员:故作有礼貌的儿子故作急急忙忙地连跳带跑地克服从门到餐桌的空间距离。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面对着儿子迅速地(大家都会说是——跳着)站立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桌子的一条腿上磕了一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噘起自己肥厚的嘴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的嘴唇凑向这两片肥厚的嘴唇——四片嘴唇互相碰在了一起。一只通常汗涔涔的手摇晃了一下两个指头。

“晚安,爸爸!”

“你好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坐下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起胡椒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习惯地给汤里撒上胡椒面。

“从大学来?……”

“不,散步回来……”

接着,恭恭敬敬的儿子那刮得干干净净的嘴边显出蛤蟆似的表情,我们已经看到了从构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该死生活的一切可能的忸怩作态、微笑以及殷勤的模样抽象出来的这张脸,尽管它已经没有了丝毫希腊人面具的痕迹;这种微笑、忸怩作态或简单的殷勤手势在心不在焉的父亲东张西望的目光面前连连不断地表现出来;连那只把汤匙伸往嘴里的手,都明显地在哆嗦,弄得汤都溅了出来。

“爸爸,您从机关回来?”

“不,从部长那里……”

……

上面我们已经看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如何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得出结论,认为他儿子是个不可救药的骗子:一个六十八岁的父亲每天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进行虽然是头脑清醒的,但毕竟是恐怖主义的行动。

但那是抽象的、书房里的结论,并没有扩散到走廊,(更)没有扩散到餐厅。

“给你点胡椒面,柯连卡?”

“我要点盐,爸爸……”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着儿子,也就是用东张西望的眼睛环视这位来到自己面前的年轻哲学家,按照传统,这种时候思想回避开了书房,而让位给所谓父亲的表露。

“而我喜欢胡椒,撒上胡椒面好吃些……”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眼睛盯着汤盘,驱赶着记忆中烦人的联想:涅瓦河上的落日和难以描述的粉红色涟漪,最柔和的珠母般的反光,青得透绿的深邃,以及在最柔和的珠母反光的背景上……

“是这样!……”

“是这样!……”

“很好——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听儿子讲下去。

可餐桌上出现了沉重的沉默。

对喝汤时的这种沉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毫不在乎(老年人对沉默不在乎,而神经过敏的青年人——是啊)……为寻找话题,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面对已经冷却的汤感到一种真正的痛苦。

他于是出乎自己意料地突然说:

“瞧……我……”

“什么,啊?”

“没……就这样……没有什么……”

餐桌上笼罩着沉重的沉默。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再一次出乎自己意料地说(真是个不安稳的人!):

“瞧……我……”

只说了个“瞧我?”接这两个刚冒出的字之后该说的,他还完全没有想好;“瞧……我……”并没有意思。因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难住了……

“瞧我之后说点什么,”他想,“我得想出来。”可是,什么也没有想出来。

当时正为儿子再次荒唐的语无伦次而担心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疑惑、严肃、固执地抬起自己的目光,表现出对儿子的“心不在焉”的不满。

“请说吧,怎么回事?”

一些毫无意思的词儿在儿子的脑子里剧烈地打转:

“感知……”

“统觉……”

“胡椒——不是胡椒(8),而是一个术语……术语……”

“什么学……逻辑学……”

于是,突然摆脱了困境:

“柯根(9)的逻辑学……”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为找到了合适的话感到高兴,便笑眯眯地脱口而出:

“瞧……我……在柯根的《认识论》(10)里看到……”

又讷讷地说不出来了。

“是这样,那么这是本什么书,柯连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称呼儿子时不由自主地用儿子小时候的名字,在同不可救药的骗子谈话时,他称这个不可救药的骗子为“柯连卡、儿子、朋友”以及甚至——“小鸽子”……(11)

“柯根,欧洲康德主义的最大代表。”

“对不起……该是孔德主义吧?”

“康德主义,爸爸……”

“康——德——主——义?”

“正是如此……”

“可康德是被孔德驳倒了吧?你讲的是孔德吧?”

“不是孔德,爸爸,是康德!……”

“可是康德不科学……”

“是孔德不科学……”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朋友,在我们那时候不是这样认为的……”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累了,并且不知怎的,感到不幸,他举起冷冰冰的拳头擦了擦眼睛,漫不经心地重复说:

“孔德……”

“孔德……”

“孔德……”

亮光、表面的光泽、闪光以及一种鲜红的星火在眼睛前来回跑(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的眼前总是看到所谓两个不同的空间:我们的空间和夜晚变成金色的线条构成的像旋转着的网似的空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断定自己的大脑又得了严重的脑溢血,它是由最近整整一个星期痔疮的严重发作引起的。他的后脑勺倒在暗黝黝的沙发靠背上,靠在暗黝黝的深处,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疑惑地直盯着:

“孔德……是啊,康德……”

他想了想,把目光注视到儿子身上:

“总之,这是本什么书,柯连卡?”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无意中狡黠地谈起柯根来,关于柯根的谈话是与双方都最没有直接关系的,这一谈话使其他的谈话都免了,某种解释推迟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对,此外还有,从童年时代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心灵中一直保留着进行有教训意义的谈话的习惯。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尚在童年时代的时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鼓励自己的儿子进行类似的谈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中学放学回家,儿子常常热烈地向爸爸解释有关古罗马军团的大队、头戴盾形帽的特种兵组成的密集冲锋队及塔形围城建筑的详细情况:还解释高卢战争(12)的详情细节。当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乐于听儿子叙述,纡尊降贵地勉励儿子要重视中学的课程。而后一些时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甚至还把自己的手掌搁在柯连卡的肩膀上。

“你呀,柯连卡读读弥勒(13)的《逻辑学》,知道吗,这是本有益的书……两卷……当年我从头至尾读过它……”

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这之前刚贪婪地读完齐格瓦尔特(14)的逻辑学,何况在餐厅喝茶时手上正好拿着厚厚的一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好像是无意中亲切地问道:

“你在读的是什么,柯连卡?”

“弥勒的逻辑学,爸爸。”

“是——啊,是啊……很好——嘛!”

……

现在,他们各自完全独立地沉浸到往事的回忆中去了,他们的午餐通常都以富有教益性的谈话结束……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曾经当过法律哲学教授,当时他读了很多书。所有这些——都不知不觉间过去了,面对同源逻辑的优雅回转,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一种无形的障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善于反驳儿子。

但是,他想:“对柯连卡,应当公正地说一句:他的智能器官发展得很精确。”

与此同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满意地感到,他父亲——是个十分自觉的听众。

在吃午餐最后一道甜点心时,他们之间往往出现某种类似友谊的东西。他们有时会对打断餐桌上的谈话感到惋惜,仿佛他们都害怕对方,仿佛他们中的每个人独自给对方严厉地签署了死刑。

两人欠起身,开始在房间的穿廊里来回走着,影子遮住了洁白的阿基米德塑像。在那边,那边,还有那边,房间的穿廊暗下来了。从远处,从客厅里,很快透过一道迅速晃动的红色照明亮光;从远处,从客厅里,开始冒起噼噼啪啪的星火。

当时他们就这样在空荡荡的房间穿廊里来回走着——一个孩子……一个温柔的父亲;温柔的父亲还拍拍浅色头发的孩子;然后,温柔的父亲把孩子带到窗下,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星星:

“星星很远,柯连卡,所以啊,我的宝贝!最近一颗星星的光束到达地面要跑两年多时间……”有一次,温柔的父亲还给儿子写了一首小诗:

小傻瓜,老实人

柯连卡在舞蹈:

他头戴小盖帽——

骑着马儿健步跑。

同样,当滨河街的路灯从玻璃罩里发出亮光的时候,阴影中显露出一张小桌子的外形,小桌子上的镶嵌物开始闪闪发光起来。难道父亲已经得出结论,好像来自他的血统的血——是劣等的?难道连儿子都嘲笑他已经老了?

小傻瓜,老实人

柯连卡在舞蹈:

他头戴小盖帽——

骑着马儿健步跑。

有过这样的事吗——也许没有……不论何处、何时?

现在两人坐在客厅里套锦缎的卧榻式沙发上,可以毫无目的地拖长无关紧要的谈话,期待地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壁炉的熊熊火苗使糊墙纸散发出暖融融的气息,闪烁的火苗映照得刮过脸的灰暗年迈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耳朵和西装特别耀眼:一种小杂志封面上画的熊熊燃烧的背景中的他,正是这种模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儿子伸出一只僵死的手而并不看儿子的眼睛,降低嗓门问道:

“朋友,常到你那儿来……嗯……是那人……”

“谁,爸爸?”

“就是那个,怎么说呢……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

“对,留黑小胡子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咧嘴大笑起来,突然弯起冒汗的双手……

“是您方才在我书房里见到的那个人?”

“啊,对——正是那个……”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不……您怎么了……”

“您怎么了”一出口,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想:

“唉,我干吗说这‘您怎么了’呢。”

于是,想了想后补充说:

“就这样,顺便到我这里来的。”

……

“假如……假如……这是个不礼貌的问题,那……好像……”

“什么,爸爸?”

“他是……为大学里的事到你这里来的?”

……

“不过,其实……如果我的问题有什么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一个令人愉快的年轻人……看得出来,是穷人……”

……

“他是学生?……”

“学生。”

“大学的?”

“是,大学的……”

“不是技术学校的?……”

“不是,爸爸……”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知道,儿子在撒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了看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犹豫地欠身站起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痛苦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一双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眼睛在不好意思地东张西望:

“对了……世界上有许多专门领域的知识,每个专业都很深——你是对的。你知道吗,柯连卡,我累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试图向正搓着手的儿子问什么事儿……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但是……没有问,而是低下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顿时感到害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机械地向儿子伸过自己肥厚的嘴唇,一只手哆哆嗦嗦……两个指头。

“晚安,爸爸!”

“晚安!”

从旁边的一个地方响起叽叽咕咕的声音,忽然有只耗子尖叫了一声。

……

参政员书房的门很快打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着蜡烛走进一间无可比拟的房里,以便埋头……读报。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走到窗前。

天空中模糊而迅速地掠过一个发磷光的斑点;涅瓦河远处,闪闪的磷光暗淡了;无声飞驰的两翼因此绿莹莹地在闪烁,把金黄的星火一会儿撒到那儿,一会儿撒在这儿;水中有的地方迸发出绯红的小火光,火光闪亮了一下便消失在磷光般伸展开的烟雾之中。涅瓦河那边,在暗下来的同时,显露出岛上的庞大建筑物,一双双发出暗淡亮光的眼睛——没完没了、无声痛苦地在漫雾中张望:它们——仿佛在哭泣。高处——一片片手掌般的云朵飞奔着在清刷种种模糊不清的轮廓;它们一串接一串地在涅瓦河波涛上空升腾而起;从天空中掉下一个发磷光的斑点,落在波涛上面。只有一处,在混沌未被触动的地方,在白天架着特洛伊茨克桥那边,有一堆庞大的钻石群暗沉沉地笼罩在一串由许多链条状明晃晃的蛇组成的发亮的东西上;这些蛇忽而盘起,忽而伸开,形成星光闪闪的一排,从那里飞奔起来;然后,像一道道星星闪烁的丝线,时隐时显,升高到表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张望起那一道道丝线来。

……

滨河的马路空荡荡的。偶尔有个警察的影子经过,它在薄雾中变黑,然后便消散了;那边在雾中变黑后便消散的,消散的还有涅瓦河对岸的建筑物;彼得保罗的圆尖顶变黑后,又消失在雾中了。

雾中早已出现一个女人的黑影,那黑影移动到栏杆处,便直盯着黄色房子的窗户看,没有离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令人不愉快地淡淡一笑,他戴好夹鼻眼镜,仔细地瞧那影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怀着性欲的残酷冲动,双眼鼓鼓的,一直注视着那影子。油然而起的欢悦之情,使他的外貌发生了变化。

不,不,不是——她,但她也像那个影子一样,在黄色房子的周围转悠着:他于是看到她了。他心灵里一直不安宁。她无疑是爱他的,可是等待着她的,是事关命运的可怕报复。

……

在昏暗的走廊深处,门上的金属插销当的一响,在昏暗的走廊深处亮出一丝烛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着蜡烛从一个无可比拟的地方回来了。在远远不断跳动的烛光周围,清晰地露出耗子般灰色的睡衣,刮过脸后青灰色的双颊,以及一双完全僵死的特大耳朵的轮廓,它们随着亮圈跑进了完全的黑暗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从完全的黑暗处走到书房门口,以便再次隐没到完全的黑暗之中;走进开着的门里,他活动的地点总是一片黑黝黝的。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是时候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知道今天的集会一直要到深夜,那一位参加群众集会去了(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陪着去的,这证明了这一点: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把大家都领去参加群众集会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他在通往阴森森的建筑物路上见到她们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因此,他认为现在:“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