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夜以来,奥贡喀沃第一次睡着了。他在半夜里醒了一次,把过去三天的事想了一遍,却并没有感到不安。他不明白以前为什么他竟会感到不安。就好像一个人在白天就不明白夜里的梦为什么会那样可怕一样。他睡着的时候,有只蚊子在他大腿上叮了一下,他伸了个懒腰,搔了搔大腿。右耳朵边有只蚊子在嗡嗡地叫。他拍了一下耳朵,希望能把这只蚊子打死。为什么蚊子常常飞到人的耳朵边来呢?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听他妈妈讲过一个故事。这故事同女人所讲的一切故事一样愚昧可笑。据说,蚊子有一次向耳朵求婚,耳朵一听这话,就扑倒在地上哈哈大笑。耳朵问,“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你已经是个骷髅了。”蚊子感到受了侮辱,走开了,所以后来蚊子每次经过耳朵旁边,总要来对耳朵说,它还活着呢。
奥贡喀沃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有人咚咚地敲门,把他吵醒了。
“是谁在那儿?”他恼怒地问。他知道这一定是埃喀维菲。在他的三个妻子中,只有埃喀维菲敢来敲他的门。
“埃金玛要死了。”门外传来了她的声音,在这一句话中,包含了她一生的悲剧和苦恼。
奥贡喀沃从床上跳下来,拔开门闩,跑到埃喀维菲的茅屋里。
埃金玛躺在一张席子上发抖,她身旁有个大火堆,是她妈妈通宵为她烧着的。
“这是发烧,”奥贡喀沃一面说,一面拿起砍刀,去丛林里采集野草、叶子和树皮,用来配制医治发烧用的药。
埃喀维菲跪在生病的孩子身旁,不时用手心去摸她那潮润发烫的额头。
埃金玛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世界的中心。常常是埃金玛决定她妈妈应该准备什么食物。埃喀维菲甚至还给她吃鸡蛋之类的好东西,而这类食品是很少给孩子们吃的,因为怕引起他们偷窃的念头。有一天,埃金玛正在吃鸡蛋,奥贡喀沃出其不意地从外面进来。他看见埃金玛在吃鸡蛋,大吃一惊,咒骂着说,如果埃喀维菲下次再敢给孩子吃鸡蛋,他一定要揍她。但是,要不让埃金玛得到什么东西,是办不到的。她受了父亲的斥责以后,反而比以前更爱吃鸡蛋了。对于偷偷摸摸地吃鸡蛋,她尤其感到莫大的乐趣。她的妈妈现在总是把她带到她们的卧室里,把房门关得紧紧的。
埃金玛不像所有的孩子那样叫她母亲做妈妈,而像她父亲
和别的大人们一样,喊她的名字埃喀维菲。她们俩人之间的关系不只是母亲和女儿的关系。她们有点像是平辈的伙伴,在卧室里吃鸡蛋这类小秘密更助长了这种关系。
埃喀维菲一生受了很多苦。她生过十个孩子,其中九个在很小的时候,大都在三岁以前,就夭折了。她把一个又一个孩子埋进地里,哀痛的心情变成了失望,失望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听天由命。生育子女本来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光荣,而对于埃喀维菲,却成了一场没有希望的生理上的痛楚。在诞生以后七个市集周举行的命名仪式,也变成了一种徒劳的典礼。她的失望一次比一次深,这在她给孩子起的名字上也可以看出来。有一个名字简直像是一声悲号──“奥温比科”,意思是:“死亡,我哀求你。”可是死亡并没有理会她。奥温比科在十五个月时死了。下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奥佐埃麦娜──意思是:“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可是她活到十一个月又死了,在她以后,又有两个孩子相继夭亡。埃喀维菲一横心,给下一个孩子取名翁乌玛──意思是:“死亡,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死亡果然就这样办了。
在埃喀维菲的第二个孩子死亡后,奥贡喀沃曾到一个巫医──他又是阿发神的预言者──那里去问这究竟是为什么。那人回答说,这孩子是个奥格班几(琵琶鬼),是那种坏孩子,每次死了以后,总是又来投胎到母亲的子宫里重新出世。
他说:“你的妻子再怀孕的时候,不要让她在自己房子里睡觉。让她去和她娘家的人住在一起。那样,她就能躲避那恶毒的磨难星,打破它邪恶的生死循环。”
埃喀维菲按照吩咐行事。等刚一怀孕,就到另一个村子去,和她的老母亲同住。她在那里生下她的第三个孩子,在第八天举行了割礼,直到举行命名仪式的前三天才回到奥贡喀沃家来。这孩子被命名叫奥温比科。
奥温比科死后,没有得到正式的埋葬。奥贡喀沃请来了另一个巫医,他对琵琶鬼的了解,在氏族中是很出名的。他的名字叫奥卡格布.乌扬瓦。奥卡格布是个很惹人注目的人物,个子很高,满嘴胡须,有个光光的脑袋。他脸色苍白,两眼又红又凶。他往往一面磨着牙齿,一面倾听那些前来谘询他的人。他问了奥贡喀沃一些关于死孩子的问题。前来吊丧的亲戚和邻居都来围拢在他的周围。
“他是在哪个集市日生的?”他问。
“瓦也【注:是该部落四个市集日之一。】。”奥贡喀沃回答说。
“是今天早晨死的吗?”
奥贡喀沃回说“是”,这时,他第一次意识到孩子的死日和生日是在同一个集市日。亲戚们也看到了这种巧合,都互相议论说,这是很值得注意的。
“你同你妻子在哪里睡觉,是在你房子里还是在她的房子里?”巫医问。
“在她的房子里。”
“以后叫她到你的房里去。”
巫医接着禁止人们再为这死孩子表示哀悼。他从左肩上挂的羊皮袋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剃刀,在孩子身上割了几刀,然后握着它的脚跟,顺着地面一直拖到凶森林里埋葬了。受到这种对待以后,它下次投胎之前,就要仔细考虑了。如果它是个倔强的孩子,还要回来,身上一定会带着被割的痕迹──或者少一个手指头,或者在巫医割过的地方有一道黑线。
奥温比科的死,使埃喀维菲的性情变得很抑郁。她丈夫的第一个妻子已经有了三个儿子,都很健壮。在她接连生下第三个儿子以后,奥贡喀沃按照习俗,为她宰了一只山羊。埃喀维菲对她只有好的祝愿,没有丝毫的反感。但是她对自己守护神的怨恨,使她打不起精神来和旁人一起庆贺她们的幸运。在恩沃依埃的妈妈以酒宴歌舞来庆祝她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的那一天,大家都高高兴兴,只有埃喀维菲一个人愁眉不展。她丈夫的第一个妻子认为这是不友好的表现。这本是一般做妻子的女人很容易有的想法,她哪里知道,埃喀维菲并不愿意把自己的痛苦向别人流露,只想把它隐藏在内心的深处。她哪里知道,埃喀维菲并不因为她们的幸运而责怪她们,她只怨恨自己的守护神不赐给她幸福。
后来,埃金玛出世了,虽然也是体弱多病,她却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活下去。起初,埃喀维菲也像对其他几个孩子一样──用一种漠然的听天由命的态度迎接她。但是当埃金玛活到了四岁、五岁以至六岁的时候,母爱又一次来到她心里,而随着母爱也产生了焦虑。她决心使埃金玛成为一个健康的孩子,不惜花费了她全副的精力。好像是为了报答她,埃金玛偶然也会有一段健康的时期。在这段时期里,她活力充沛,像新鲜的棕榈酒似的。在这样的时候,完全看不出她会遭到什么危险。可是突然之间,她就又不行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琵琶鬼。这种突然发病的状况,正是她这类孩子的特点。但是她已经活得这样久,也许她终于决定留在世上了。的确也有些这样的孩子逐渐厌恶了这邪恶的生死循环,或者怜悯他们的母亲,而留了下来。埃喀维菲内心里深深地相信埃金玛一定会留下来。她所以这样相信,是因为唯有有了这种信心,她自己的生活才有意义。一年多以前,一个巫医把埃金玛的魂包掘出来以后,她的信心就更强了。所有的人这时也都相信她会活下去,因为她和琵琶鬼世界的关系已经被切断了。这话使埃喀维菲感到宽慰。但是埃喀维菲为自己的孩子有过这样多的焦虑,现在她到底不能彻底放心。虽然她相信被掘出来的是真的魂包,她可不能无视这个事实:有些狡猾透顶的孩子往往引导人去掘出一个假的魂包来。
但是埃金玛的魂包看起来很像是真的。那是一颗光滑的圆石子,包在一块很脏的破布里。把它掘出来的人就是那个对于这类事情懂得很多、在整个氏族中很出名的奥卡格布。起初,埃金玛不愿意听他的话。这原是可以预料的。没有一个琵琶鬼肯轻易交出自己的秘密,他们绝大多数从没有把秘密交出来,因为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人们还来不及问他们。
九岁那年,埃金玛害了一场大病,病好以后奥贡喀沃曾经问她:
“你把你的魂包埋在哪里了?”
“魂包是什么?”她反问道。
“你当然知道魂包是什么。你把它埋在地底下什么地方,所以能够死而复生,来折磨你的母亲。”
埃金玛看看她的妈妈。她妈妈用忧愁的恳求的目光盯着她。
“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站在她身边的奥贡喀沃喝道。家里所有的人都在场,还有一些邻人。
“把她交给我。”巫医用很自信的口气冷冷地对奥贡喀沃说。然后转向埃金玛:“你把你的魂包埋在哪里?”
“在他们埋孩子的地方。”她回答说。沉默的旁观者纷纷议论起来。
“好,快把我们带到那里去。”巫医说。
人群出发了,埃金玛带路,奥卡格布紧跟在她后面,其次是奥贡喀沃,再其次是埃喀维菲。埃金玛走到大路上,转向左边,好像要到河边去。
“刚才你不是说,魂包在他们埋孩子的地方吗?”巫医问。
“不,”埃金玛说,她轻快的步伐显示出她内心感到的骄傲。她忽而快跑,忽而突然停住。大家不声不响地跟着她。头上顶着水罐从河边回来的妇女和孩子遇到这群人,都很惊讶,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他们看见了奥卡格布,就猜出这一定又与琵琶鬼有关。因为他们很熟悉埃喀维菲和她女儿的一切。
埃金玛来到一棵大乌达拉树旁边,钻进了左面的矮丛林里,人群仍旧跟着她。由于她的身材小,她在矮树丛和藤蔓中走得比跟在她后面的人要快。败叶枯枝在人们脚下哔剥作响,树枝被人推开,丛林里显得十分热闹。埃金玛愈走愈深,大家仍旧跟在她后面。这时她突然向后一转,回头向大路走去。大家站定了,让她先走过去,然后又列队跟上。
“如果你带我们白跑一趟,看我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奥贡喀沃威胁说。
“我跟你说过,不要去管她。我知道怎样对付她。”奥卡格布说。
埃金玛带着大家回到大路上,向左右看了一下,然后向右转。这样,他们又回到了家里。
最后,埃金玛在她父亲的茅屋前停住脚步。奥卡格布问道:“你到底把你的魂包埋在哪里?”奥卡格布的声调没有变化,还是安详和自信的。
“在那棵橘子树旁边。”埃金玛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你这奥卡洛戈里的狡猾的女儿。”奥贡喀沃怒气冲冲地骂道。巫医没有理会他。
“好吧,来把确切的地点指给我看。”他平心静气地对埃金玛说。
他们来到那棵树前,埃金玛说,“就在这里。”
“用你的手指点一点那地方。”奥卡格布说。
“就在这里。”埃金玛用手指摸着地面说。奥贡喀沃站在旁边,又叫又嚷,好像雨季中的雷声一样。
“给我拿把锹来。”奥卡格布说。
当埃喀维菲拿了一把锹回来的时候,奥卡格布已经把他的羊皮袋和大披巾扔在一边,只穿着里面的衣服,那是一条薄薄的长布条,像一根带子似的绕在腰上,然后从两腿当中穿过,系在后面的带子上。他立刻动手在埃金玛所指的地方挖起来。邻人们都在周围坐下,看着他挖的坑愈来愈深。不久,表面的黑色土壤挖完了,下面是红色泥土,妇女们就用这种土来涂抹房屋的地面和墙壁。奥卡格布一言不发、不知疲倦地挖着,背上流满了汗水,闪闪发亮。奥贡喀沃站在坑旁边。他要奥卡格布上来休息,让他来挖。但是奥卡格布说他还不累。
埃喀维菲回到她的茅屋去煮木薯。因为要请巫医吃饭,奥贡喀沃拿出来的木薯比平时多。埃金玛同她一道走了,去帮忙做白菜。
“白菜太多了。”她说。
“你没有看见锅里装满了木薯吗?”埃喀维菲问,“而且你知道,煮了以后,叶子是要缩小的。”
“是,”埃金玛说,“所以蜥蜴才杀死它的妈妈。”
“对。”埃喀维菲说。
“它给了它妈妈七篮白菜去煮,煮完以后只剩了三篮。所以它杀死了它妈妈。”埃金玛说。
“那还不是这个故事的结尾。”
“啊,”埃金玛说,“现在我记起了。它又拿了七篮菜,自己来煮。煮完以后,也只剩了三篮。于是它就自杀了。”
茅屋外面,奥卡格布和奥贡喀沃还在挖坑,要想找出埃金玛把她的魂包埋在哪里。邻人们坐在周围,看着。现在坑已经挖得很深,他们看不见坑里的人,只看见扔出来的红土越堆越高。奥贡喀沃的儿子恩沃依埃站在坑边上,他要把全部经过都看清楚。
奥卡格布又接替奥贡喀沃继续挖掘。他像上次一样,一声不响地挖着。邻人和奥贡喀沃的妻子们说着话。孩子们已经感到厌倦,各自游玩去了。
突然间,奥卡格布像豹子一样灵活地从坑里跳上来。
“差不多了,”他说,“我已经摸到了。”
大家立刻激动起来,原来坐着的人们都站了起来。
“叫你的妻子和孩子来。”他对奥贡喀沃说。埃喀维菲和埃金玛已经听到了喧闹的声音,从屋里跑出来看个究竟了。
奥卡格布又跳进坑里,人们都围在坑边。他又挖了几锹土,就碰到了魂包。他小心翼翼地用锹把它掀起,扔到地面上。魂包扔上来的时候,有几个胆小的妇女吓跑了。但是她们很快又转回来,大家都站在相当远的地方,瞧着那块破布。奥卡格布爬出坑来,没有说一句话,甚至也没有朝人们看一眼,就走到他的羊皮袋那里,拿出两片叶子,放到嘴里嚼碎,咽了下去,然后用左手提起那块破布,把它解开。一颗光滑的圆石子掉出来。他捡起了。
“这是你的吗?”他问埃金玛。
她回答说,“是。”埃喀维菲的苦难终于结束了,所有的妇女都欢呼起来。
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从此以后,埃金玛再没有病过。可是突然间,她在夜间又打起寒颤来。埃喀维菲把她搬到炉子旁边,把她的席子铺在地上,生起了一堆火。可是她的病越来越重。埃喀维菲跪在她身旁,用手心摸她潮润发烫的额头,祷告了千万遍。虽然她丈夫其他的妻子都说这不过是发烧,她可不听她们的话。
奥贡喀沃左肩上扛了一大捆野草和从各种乔木灌木上弄来做药用的树叶、树根和树皮,从丛林里回来。他走进埃喀维菲的茅屋,把肩上扛的东西放下,然后坐下来。
“给我拿口锅来,”他说,“别去管孩子。”
埃喀维菲去取锅,奥贡喀沃从那一大捆药材中,选择最好的部分,按照适当的比例,一样一样地切碎放在锅里;埃喀维菲倒了些水。
“够了吗?”锅里差不多有一半水的时候,她问。
“再加一点……我说一点。你聋了吗?”奥贡喀沃对她喊道。
她把锅子坐在火上,奥贡喀沃拿起刀,预备回他的茅屋去。
“你好好看着这口锅,”他一面走一面说,“不要让它沸出来。一沸出来,药力就没有了。”奥贡喀沃回到他的茅屋去以后,埃喀维菲就小心翼翼地看守着这口药锅,仿佛这口锅也就是个生病的孩子。她的目光一会儿从埃金玛身上移到热气腾腾的锅子上,一会儿又从锅子移到埃金玛身上。
奥贡喀沃等到药煮的时间够长了才回来。他看了看药锅,说道,药已煮好了。
“拿一只矮凳子给埃金玛,”他说,“再拿一张厚席子来。”
他把锅子从火上取下,放在凳子前面。然后把埃金玛叫醒,让她坐在凳子上,两腿跨着那个热气腾腾的锅子。他把那张厚席子连人带锅捂住,埃金玛受不了那闷得人透不过气的蒸汽,拼命地挣扎,可是她被使劲按住。她哭了起来。
最后把那张席子拿掉的时候,她全身汗水淋漓。埃喀维菲用一块布给她擦了擦,让她躺到另一张干席子上。她马上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