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 第三十五章 沮丧

我乍一听到姨婆的消息,十分震惊,完全失去了常态;一等恢复了镇静,我就对狄克先生提议,先去杂货铺,占用一下佩格蒂先生最近空出来的那张床再说。那家杂货铺就在亨格福德市场,而当时的亨格福德市场跟后来的完全不同;那时它的门前有一道低矮的木头柱廊(跟老式晴雨表里那个小男人和小女人住的房子门前的柱廊,不无相似之处),狄克先生看了极为喜欢。我敢说,他能住在这样一种建筑上面的寓所里,他所感到的光荣,足以补偿许多不便之处了。不过,除了我以前说过的那种混合气味,以及缺少一点活动的地方外,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不方便的地方,因此狄克先生完全迷上了这个住处。克拉普太太曾愤愤地对他说,那儿狭窄得连逗猫[1]的地方都没有。但是狄克先生坐在床脚一头,抚摸着大腿,理直气壮地对我说:“你知道的,特洛,我又不要逗猫,我从来都没有逗过猫。所以,她说的话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我本想从狄克先生那儿打听一下,我姨婆怎么会一下子倾家荡产的,可是他却一无所知。这本是我早该料到的。有关这件事,他唯一能说得出来的是,前天我姨婆对他说:“我说,狄克,我把你看成是个能安处逆境、随遇达观的人,你真的是吗?”他就说,是的,他希望是这样。接着,我姨婆说:“狄克,我倾家荡产了。”于是他就说:“哦,真的!”然后姨婆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他听了非常高兴。后来他们就到我这里来了,路上还喝了瓶装的黑啤酒和吃了夹心面包。

狄克先生告诉我这些话时,坐在床脚一头,抚摸着大腿,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露着意想不到的笑容,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这惹得我有点不快起来,因而便对他解释说(说来很抱歉),倾家荡产的意思就是受苦受穷,忍饥挨饿。不过我心里马上痛责自己,不该对他这样残忍,因为我看到他听我这么一说,脸立刻变得煞白,眼泪不住地淌下他那拉长的双颊,两眼直朝我望着,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凄惨神情,哪怕是心肠比我硬的人,看了也会心软。为了要让他高兴起来,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比使他难过花的力气要大得多。过了不久,我就明白了(一开始我就该明白),他所以那样泰然自若,完全是因为他无限地信赖我姨婆,认为她是女人中最聪明、最了不起的人,同时也无限地信赖我的智力和才能。我相信,他认为我的智力和才能,对于任何灾难,只要不是绝对致命的,都能对付得了。

“我们该怎么办呢,特洛?”狄克先生问道,“还有那个呈文——”

“那个呈文当然要写,”我说,“不过眼下我们能够做的,狄克先生,就是要保持高高兴兴的样子,别让我姨婆看出我们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他用极其诚恳的态度答应了我的这一要求,还求我说,要是他有一点点偏离正道,就用我所擅长的绝妙方法,把他叫回来。可是说来抱歉,我把他吓得太厉害了,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掩饰不住真正的心情。那天整个晚上,他的眼睛都带着最凄怆的忧虑神情,不住地瞟着我姨婆的脸,好像眼看着姨婆立即消瘦下去似的。对这种情况,他自己也有所察觉,因而尽力管住自己的脑袋,不让它转动;可是,脑袋虽然管住不动了,坐在那儿,眼珠子却像机械似的转个不停,这一点也没能使情况有所好转。在吃晚饭的时候,我看他那注视着面包的神情(那面包碰巧是个小的),真像饥荒已经降临到我们头上。当姨婆要他仍按往常一样吃饭时,我发现他还是把面包和干酪的碎块收进了口袋;我相信,他这样做的目的,无疑是为了以后我们再瘦下去时,可以动用他的这些储备粮,免得饿死。

相反,我的姨婆却泰然自若,这真值得我们学习——我相信,特别值得我学习。她对佩格蒂非常和蔼,只有我不小心仍叫她佩格蒂时,姨婆才显得不高兴。虽然我知道她住在伦敦并不习惯,但这回看起来却很自在。她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则睡在起居室里,作她的守卫。她很看重我的寓所靠近河边这一点,她认为这有利于预防火灾。我认为,她对眼下的情况,真的已经有点满足了。

“特洛,我亲爱的,”她看到我为她掺兑平时每晚必喝的饮料时,说,“不用了!”

“不喝了,姨婆?”

“别用葡萄酒了,我亲爱的。掺点麦酒吧。”

“可我这儿有葡萄酒呀,姨婆。你不是一向都用葡萄酒掺兑的嘛?”

“把葡萄酒留着吧,以防生病时要用,”姨婆说,“我们得省着点用,特洛。我喝点麦酒就行了。半品脱就够了。”

我想,狄克先生听了真会昏倒在地,失去知觉的。可是姨婆却坚持这么做,于是我就亲自出去买麦酒。时间已经不早,佩格蒂和狄克先生,就趁机一块儿去杂货铺。我跟狄克先生——这可怜的人——在街角分了手,他身上还背着那只大风筝,十足成了人类苦难的纪念碑。

我回来的时候,姨婆正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两手折着睡帽的帽边。我按照平时一成不变的办法,烫好麦酒,烤好面包,为她准备好一切。她也准备好了,头上戴着睡帽,睡袍的下摆撩到膝盖那儿。

“我亲爱的,”姨婆喝了一匙掺兑好的麦酒,说,“这比葡萄酒好多了,不像葡萄酒那样容易伤肝。”

我想,我听了这话一定露出了疑惑不信的样子,因为她接着说:

“行了,行了,孩子。要是我们一直能有麦酒喝,那我们就很不错了。”

“我自己本该这么想的,姨婆,我敢保证。”我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想呢?”姨婆说。

“因为你跟我是很不一样的人哪。”我回答说。

“胡说八道,特洛!”姨婆说。

姨婆用茶匙喝着热麦酒,吃着往酒里蘸过的烤面包条,一副安闲自在、自得其乐的样子,即便有点矫揉造作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

“特洛,”她说,“一般说来,我是不喜欢生人的,不过,你知道吗?我见了你那个巴基斯,倒有点喜欢上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比得到一百镑钱还高兴呢!”我说。

“世界上的事真奇怪,”姨婆摸了摸鼻子说,“那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个怪名字的,真让我不明白。我总觉得,一个人生下来就叫杰克逊什么的,或者像这样一类的名字,要方便得多。”

“也许她也是这么想的;她有那名字,并不是她的错。”我说。

“我想也不是,”姨婆回答说,对我的说法勉强承认,“不过那名字实在让人难受。好在她这会儿叫巴基斯了。这名字倒还舒服点。巴基斯可真疼你呢,特洛。”

“为了表明这一点,不管什么,没有她不肯做的。”我说。

“我也相信,没有她不肯做的,”姨婆说,“这可怜的傻婆子,刚才一直说好说歹地求我,要我允许她把她的钱拿出来给我们——因为她的钱太多了。真是个傻婆子!”

我姨婆确实乐得把眼泪都滴到热酒里去了。

“她是已经出世的人中最让人可笑的一个,”姨婆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跟你那个娃娃一样的妈妈在一起,当时我就看出来了,她是所有人中最叫人可笑的人。不过这个巴基斯,可有许多好的地方!”

她假装着大笑,趁机用手抹了抹眼睛。接着,又一面吃着烤面包,一面继续说着。

“啊,我的天!”姨婆叹息着说,“我全知道了,特洛!你跟狄克出去时,巴基斯跟我说了不少事。我全都知道了。依我看,真不知道这班可怜的女孩子,都想往哪儿去。我真奇怪,她们竟没有对着壁炉撞出脑浆来。”姨婆说,她这种想法,可能是由于想到我的事情引起的。

“可怜的艾米莉!”我说。

“哦,别跟我说什么可怜不可怜了,”姨婆说,“她还没惹出这么多麻烦来之前,就该想到了。吻我一下,特洛。你这么早就经历这种事,我真难过。”

当我俯身过去要吻她时,她把酒杯顶住我的膝盖,把我拦住,接着说:

“哦,特洛,特洛!那么你觉得你这是在恋爱了!是吗?”

“哎呀,姨婆!”我叫了起来,脸涨得要多红有多红,“我一心一意地爱她。”

“爱那个朵拉?真的!”姨婆回答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小东西非常迷人,是吗?”

“我亲爱的姨婆,”我回答说,“她是怎样一个人,谁也想象不出来!”

“哦,还不傻吧?”姨婆说。

“傻?姨婆!”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朵拉傻不傻的问题,连一刹那都没有想过。我当然不喜欢这个想法。不过,因为完全是个新念头,所以我有点愣住了。

“不轻浮吧?”姨婆问。

“轻浮?姨婆!”在重复这种大胆的揣测时,我不由得怀着重复前一个问题时的同样感情。

“好啦,好啦,”姨婆说,“我不过问问罢了,我并没有看轻她的意思。可怜的小两口儿!那么,你这是认为,你们两个是天生的一对,要像两块好看的糕点,摆在晚餐席上那样过一辈子,是吗,特洛?”

姨婆问我时,态度非常和蔼,口气非常温柔,一半开着玩笑,一半忧心忡忡,令我大为感动。

“我知道,姨婆,我们还年轻,没有经验,”我回答说,“我得说,我们说的话,想的事,还有许多地方难免有些糊涂。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的确真心相爱。要是我认为,有一天朵拉会另爱别人,不爱我,或者我会另爱别人,不爱朵拉,那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我会发疯的!”

“哦,特洛!”姨婆说,一面摇着头,一面神情严肃地微笑着,“瞎了眼啦,瞎了眼啦,瞎了眼啦!

“我认为一个人,特洛,”姨婆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性格虽然柔顺,用情却很诚挚,这使我想起那个娃娃来。至诚,才是一个人应该寻求的,从而使一个人有所依靠,有所进步,特洛。得有专一的、彻底的、实心实意的至诚!”

“要是你知道朵拉有多诚挚就好了,姨婆!”我喊了起来。

“哦,特洛,”姨婆又说,“瞎了眼啦,瞎了眼啦!”这时,不知为什么,我模模糊糊地觉得,那本该像云彩般掩护住我的东西,不幸已经缺失了。

“不过,”姨婆说,“我并不是要让两个年轻人扫兴,弄得他们不高兴;因此,虽然这只是一种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慕之情,但是这种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慕往往——注意!我说的是‘往往’,不是‘总是’——归于泡影;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对待,希望有一天会有幸福的结局。不管怎么说,为了这个结局,我们有的是时间呢!”

总的说来,这一番话,在如痴如狂的热恋情人听来,是不太舒服的。不过,我能对姨婆说出心事,我还是很高兴的,而且我还想到她已经累了,于是为她对我的这种关心,以及对我的其他恩惠,热诚地向她表示感谢,又对她温柔地道了晚安。于是她就拿起睡帽,到我的卧室里去了。

我躺下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痛苦啊!我想了又想,现在,我在斯潘洛先生的眼里,是个穷小子了,已经不是向朵拉求婚时我自己以为的样子;我应该把我现在的经济情况,如实地告诉她,如果她认为有必要,尽可以让她解除婚约。想到我在这漫长的习业期间,一点没有收入,我应该设法谋生,做点什么来帮助我姨婆才对,可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我还想到,自己口袋里一文不名,穿着破旧的外衣,想要给朵拉买点小礼物都不可能,更不要说骑灰色骏马和其他的排场了!虽然我也知道,我净是这样念念不忘自己的苦恼,是卑鄙、自私的,为这我感到难过;但我对朵拉如此钟情,不由得不那么想。我没有多为姨婆想想,少想想自己,我知道,这很卑鄙。可是到现在为止,我的自私,就是没法跟朵拉分开;要我把朵拉撇在一旁,去想别人,我办不到。那天晚上,我是多么伤心痛苦啊!

说到睡眠,我好像没有入睡就做起梦来了,梦见的全是各式各样的穷困潦倒。一会儿,我衣衫褴褛,硬要卖火柴给朵拉,半便士六捆;一会儿,我穿着睡衣和靴子上事务所,斯潘洛先生见了规劝我,要我别这样单衣薄衫地出现在客户的面前;一会儿,我饥饿难当地捡拾提费先生掉下的饼干屑,他通常在圣保罗大教堂的钟敲一点时吃饼干;一会儿,我毫无指望地想弄到跟朵拉结婚的结婚证,可是我付不出办证的费用,只有一只乌利亚·希普的手套,而这只手套,全博士公堂的人都不接受。不过我仍多少觉出,我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一条遇难的船似的,在被褥的海洋中颠簸翻腾。

我姨婆也没有睡好,因为我不时听到她在房间里来回走动。那天晚上,她就到我的房间里来了两三次,走到我睡的沙发跟前;她穿着长长的法兰绒睡衣,显得有七英尺高,活像一个受了惊的鬼魂。她第一次进来时,我吓了一大跳,问了她才知道,原来她看到天空有一处特别亮,便认定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着火了,所以来问我,要是风向变了,大火会不会烧到白金汉街来。随后我便静静地躺着。我发现她在我身旁坐了下来,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可怜的孩子!”这更使我感到二十倍的难过,她这样无私地关心着我,我却自私地尽顾自己。

我感到,夜是如此漫长,而别的人竟还觉得太短,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这一情况,使得我一想再想,想象中出现了一个舞会,人们一连几小时地不断跳着舞,直到这舞会也变成了一个梦;我听到音乐不断地奏着同一个曲子,看到朵拉不停地跳着同一个舞式,一点也不理我。那个整夜弹着竖琴的人,正想用一顶普通大小的睡帽,把竖琴盖起来,却怎么也办不到。就这样,一直闹腾到我醒了过来。或者应该说,一直闹腾到我不再想睡,终于看到太阳从窗口射进来的时候。

那时候,河滨街过去一条街的街尾,有一座古老的罗马浴室——现在也许还在那儿——我曾多次去那儿洗过冷水浴。那天早晨,我尽可能悄悄地穿好衣服,吩咐佩格蒂好好照顾我姨婆,自己便急匆匆地一头冲进浴室,洗完后,又去汉普斯特德散了散步。我希望,用这种放松疗法,可以把我的头脑弄得清醒一点。我想,这对我确实有好处,因为我很快就得出结论,我第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是,设法取消我的学徒合同,看看能不能收回学费。我在希思吃了早饭,然后就沿着洒过水的大路,闻着夏日鲜花的芳香(卖花的小贩把园中长的鲜花用头顶着运进城来),走回博士公堂,一心想要完成这第一个措施,来应付我们这改变了的境况。

结果,我来事务所太早了,在博士公堂里里外外闲逛了半来个小时,才见提费拿了钥匙出现。他总是第一个来上班的。于是我便在我那阴暗的角落里坐下,抬头望着对面烟囱管帽上的太阳光,心里想着朵拉,直到曲须鬈发的斯潘洛先生走了进来。

“你好吗,科波菲尔?”他说,“今天的天气真好!”

“天气好极了,先生,”我说,“你出庭以前,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完全可以,”他说,“到我的屋里来吧!”

我跟着他进了屋。他开始穿上袍子,还在挂在小套间门里面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说来很难过,”我说,“我从我姨婆那儿,得到了一个令人相当懊丧的消息。”

“真的!”他说,“我的天!我希望,不会是中风吧?”

“跟她的健康没关系,先生,”我回答说,“她遭到了重大的损失。事实上,她的财产已经所剩无几了。”

“你这番话,可真吓人,科波菲尔!”斯潘洛先生说。

我摇了摇头。“真的,先生,”我说,“她的境况,跟以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我想问一问,是否可以解除我的学徒合同?”——看到他漠然的神情,我心存警觉,便急中生智,加了一句,“从我们这方面来说,当然要损失一部分学费了。”

我对斯潘洛先生提出这一要求,我会遭受多大的损失,谁也不知道。这也许就等于求他开恩,判我去充军,永远离开朵拉。

“要求解除你的合同,科波菲尔?解除合同?”

我态度坚决地对他解释说,除非我自己去谋生,要不,我真不知道今后我的生活所需打哪儿来。我说,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前途——关于这一点,我特别作了强调,仿佛要对他暗示,将来我一定仍有资格作他的女婿——不过,在目前,我不得不靠自己想办法。

“科波菲尔,听了你的话,我非常难过,”斯潘洛先生说,“难过极了。不过,不管你说的是什么理由,解除合同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这不合乎我们这一行的程序。决不能随随便便开这种先例,这不合适。决不合适。同时——”

“你太好了,先生。”我低声说,巴望他会让步。

“算不得什么,别客气,”斯潘洛先生说,“同时,我要说的是,要是我自己能作主,没人缚住我的手脚——要是我没有一个合伙人——乔金斯先生——”

我的希望,一下成了泡影,但是我还要再作一次努力。

“先生,”我说,“要是我把这要求向乔金斯先生提一提,那你认为——”

斯潘洛先生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科波菲尔,”他回答说,“老天爷是不会让我去冤枉任何人,特别是乔金斯先生的。不过,我很了解我这位合伙人的为人,科波菲尔。乔金斯先生对这种性质特殊的要求,决不会答应的。要使乔金斯先生脱离常轨,是十分困难的。你是了解他那个人的!”

说实话,我根本不了解他这个人,只知道,这个事务所原本是他一个人的,现在他独自一人住在蒙塔古广场附近一座早该油漆的屋子里。他每天来得很晚,走得很早;好像从来没有人跟他商量过什么事;楼上有他的一个又小又暗的窝儿,那儿从来不曾办过什么业务;他的桌子上铺着一块厚纸板做的垫板,据说已经有二十年了,又旧又黄,但上面没有一点墨水迹。

“我去跟他提一提,你会反对吗,先生?”

“决不反对,”斯潘洛先生说,“不过,我对乔金斯先生有些了解,科波菲尔。他要是不是那种人就好了,因为在任何问题上,我都是乐意跟你的见解一致的。不过,如果你认为值得跟乔金斯先生提一提,我一点都不反对。”

斯潘洛先生答应了,还跟我热情地握了握手。既然他准许了,我就要利用这个机会,于是便坐在那儿,心里想着朵拉,眼睛看着烟囱管帽上的阳光渐渐下移到对面房子的墙上,一直等到乔金斯先生进来。于是我便上他的房间。显而易见,我的出现,把他给吓了一大跳。

“进来,科波菲尔先生,”乔金斯先生说,“进来!”

我进去坐下,把我的情况,像对斯潘洛先生说的那样,对乔金斯先生说了一遍。乔金斯先生绝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可怕,他是个身材高大、性格温和、脸净无须的六十来岁老人。他鼻烟吸得极多,因而博士公堂里有种传说,说他主要靠这种兴奋剂为生,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空间可以容纳别的事物了。

“你这件事一定跟斯潘洛先生说过了吧,我想?”乔金斯先生非常局促不安地听完我的话,然后说。

我回答说,是的,同时告诉他,斯潘洛先生要我跟他讲一讲。

“他说我一定会不同意吧?”乔金斯先生说。

我不得不承认说,斯潘洛先生认为,他很可能不会同意。

“对不起,科波菲尔先生,我得说,我不能成全你的目的,”乔金斯先生神情紧张地说,“实在的情况是——不过,请你原谅,我跟银行约好了,要去一趟。”

他一面说,一面急匆匆地站了起来,要走出房间。这时我大胆地说,那么,这事就没有办法了吗?

“没有办法!”乔金斯先生在门口站住,摇着头说,“嗯,没有办法!我不同意,这你知道。”他匆匆地说完这句话,就出去了。“你应该知道,科波菲尔先生,”他又局促不安地回过头来往门内看着,补充说,“要是斯潘洛先生不同意——”

“他个人并没有不同意,先生。”我说。

“哦,他个人!”乔金斯先生露出不耐烦的样子说,“我对你说吧,毫无疑问,有反对的,科波菲尔先生。毫无希望!你想要做的事,不可能做到。我——我真的跟银行约好了,要去一趟。”说着这句话,他简直像逃跑似的跑开了。据我确切了解,他一连三天没敢再在博士公堂露面。

我十分着急,想要不遗余力来解决这件事,便一直等到斯潘洛先生回来,然后把经过的情况,向他做了叙述,让他了解,要是他肯帮忙,我的事并不是毫无希望,还是有可能软化那个铁石心肠的乔金斯的。

“科波菲尔,”斯潘洛先生笑容可掬地说,“你认识我的合伙人乔金斯先生,不像我这么长久。我决不会认为乔金斯先生会玩什么虚假的手段,可是乔金斯先生反对一件事的时候,他的方式时常会让人受骗。不行的,科波菲尔!”他摇着头说,“乔金斯先生的心是打不动的,你要相信我的话!”

斯潘洛先生和乔金斯先生,他们这两个合伙人,到底是哪一个真正反对呢,我完全给弄糊涂了。不过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在这个事务所里,显然有点冷酷无情,要想把姨婆的那一千镑要回来,看来是不可能了。我怀着一种失望的心情,离开了事务所,朝寓所走去。这种失望的心情,我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内疚,因为我知道,主要还是因为想到我自己引起的(虽然也总跟朵拉有关)。

我正在设想遇到最坏的情况,考虑将来遇上最严峻的境况时该怎么办,后面突然驶来一辆出租马车,在我的跟前停了下来,我不由得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白嫩的手从车窗中朝我伸出,一张脸望着我微笑。我第一次看到这张脸,是它在那个有着宽大扶手的老橡木楼梯上回转过来的时候,是我把它那种温柔的美跟教堂的彩色玻璃联想在一起的时候。打那以后,我每看到这张脸,就有一种宁静和幸福的感觉。

“爱格妮斯,”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哦,我亲爱的爱格妮斯,全世界的人中,见到你我最高兴了!”

“这是真的吗?”她用热情友好的口气说。

“我非常想跟你谈谈!”我说道,“只要见到你,我心里就不知轻松了多少!要是我有一顶魔术师的帽子,我谁都不想见,只想见你[2]!”

“什么?”爱格妮斯问道。

“哦,也许先见一见朵拉。”我红着脸承认。

“当然,我也希望,你先见朵拉。”爱格妮斯笑着说。

“可是第二个就是你了!”我说,“你要去哪儿呀?”

她要到我的寓所去看我的姨婆。那天的天气非常好,她很高兴下车来步行,车里有股气味(这段时间我一直把头伸进车内),闻上去就像马棚盖在黄瓜架下一样。我打发掉马车夫,她挽住我的胳臂,我们并肩朝前走着。对我来说,她就像是我希望的化身。这会儿有爱格妮斯在我身边,顷刻之间,我的感觉变得多么不同啊!

我姨婆给爱格妮斯写了一封古怪的短信——比一张钞票大不了多少——她写信,通常都是这个长度。信里说,她遭到了不幸,要永远离开多佛;她精神上已经有了准备,情况很好,任何人都用不着为她担心。爱格妮斯是特意来伦敦看我姨婆的。这么多年来,她们俩的关系一直很好。说实在的,这种友谊是从我在威克菲尔先生家寄宿开始的。爱格妮斯说,她这次来伦敦,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父亲也跟她一起来了,还有乌利亚·希普。

“现在他们合伙了,”我说,“这个混蛋!”

“是的,”爱格妮斯说,“他们来这儿处理一点业务,我也趁机跟着来了。你不要以为我这趟来,全是为了看朋友,完全没有私心,特洛,因为——我怕我的偏见太厉害了——我不愿让爸爸单独跟乌利亚一起出门。”

“他还是照旧施加影响,要威克菲尔先生听他的吗,爱格妮斯?”

爱格妮斯摇着头。“我们家已经大变样了,”她说,“你恐怕都不认得那可爱的老屋了。他们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他们?”我问。

“希普先生跟他母亲。他就住在你住过的那个房间里。”爱格妮斯说着,抬头看着我的脸。

“我要是能操纵他的梦就好了,”我说,“他不会在那儿睡太久的。”

“我还保留着我自己的那个小房间,”爱格妮斯说,“就是从前用来做功课的那间。时间过得真快啊!你还记得吗,那个通客厅的有护墙板的小房间?”

“记得,爱格妮斯。我第一次看见你时,你就是从那个门里出来的,腰上挂着你那个古怪的小篮子,里面放着钥匙,不是吗?”

“正是那样,”爱格妮斯微笑着说,“你想起那时的情景,还这么愉快,我真高兴。那时我们很快乐。”

“那时我们真快乐。”我说。

“那间房我还保留着;不过,你知道,我不能老是不理会希普太太。因此,”爱格妮斯平静地说,“有时不得不陪陪她;其实我倒愿意独自一个人待着。不过除此以外,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她的。要是说,有时候她夸奖起儿子来,让我听得腻烦,不过这也是一个做母亲的天性。乌利亚对他母亲来说倒是一个好儿子。”

当爱格妮斯说这番话时,我仔细朝她看,可是看不出她已意识到乌利亚的阴谋诡计。她那温柔而真挚的眼睛,带着美丽和坦诚,和我相对而视,在她那张文静的脸上,表情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他们住在我们家,主要的坏处是,”爱格妮斯说,“我不能像我盼望的那样,跟爸爸亲近了——乌利亚·希普老是插在我们中间——我不能像我想要的那样,紧紧护住他了(要是这种说法不算太过的话)。不过,如果有什么欺诈和阴谋想要伤害爸爸的话,我希望纯洁的爱心和忠诚,最终能战胜世界上的一切邪恶和灾难。”

一种我从来不曾在别人脸上见过的明媚笑容,突然消失了,甚至就在我想到,这笑容是多么美好,我过去对这是多么熟悉时,突然消失了。随着脸上神色的迅速变化,她问我说(这时我们很快要走到我住的那条街了),我知不知道我姨婆景况变糟的经过。我回答说不知道,姨婆还没有告诉过我,爱格妮斯就陷入了沉思,我似乎觉得,她挽着我的胳臂在颤抖。

我们来到寓所,只见姨婆独自一人,神情有些激动。原来她跟克拉普太太刚发生过争执,事端是有关一个抽象的问题:这套公寓房里住女眷是否合适。我姨婆根本不在乎克拉普太太的抽风病,直接对那位太太说,她闻到那位太太身上有我的白兰地的气味,有劳她马上出去,从而结束了这场争论。这两句话,克拉普太太认为都可以对姨婆提出控告,还表示她打算告到“不列颠的裘蒂”[3]那里——据推测,她的意思指的是我国国民自由的那个支柱。

不过,趁着佩格蒂带狄克先生去看近卫骑兵换岗仪式时,我姨婆还是有时间冷静了下来——而且,见到爱格妮斯,她大为高兴——因而她对于这次冲突,反倒颇为自得,接待我们时,高兴的心情不减平常。当爱格妮斯把帽子放到桌上,在姨婆身旁坐下时,我看到她那柔和的眼睛,容光焕发的前额,不由地觉得,有她在这儿,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自然。虽然她还年轻,缺少阅历,姨婆对她却那么推心置腹;说实在的,她由于有着纯洁的爱心和忠诚,显得多么有力量。

我们开始谈起了姨婆的损失,我就把当天上午我所做的事告诉了她们。

“你考虑得太不周到了,特洛,”我姨婆说,“不过用意是好的。你是个心地厚道的孩子——我想现在我得说青年了——有了你,我感到很骄傲,我亲爱的。这真是太好了。好吧,特洛,爱格妮斯,现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来谈谈贝特西·特洛伍德的情况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爱格妮斯的脸色发白,非常留神地看着我姨婆。姨婆用手拍着她的猫,也很留神地看着爱格妮斯。

“贝特西·特洛伍德,”我姨婆说,有关钱财的事,她原本是从来不对人说的,“我说的不是你姐姐,特洛,我亲爱的;我这是说的我自己——她有过一些财产。究竟有多少,这没有关系,反正够她生活的。而且还有得多。因为她积攒下一点,加上去了。有一段时间,贝特西把钱都买了公债;后来,她听从她的业务代理人的话,投资在用地产作抵押的贷款上。这项投资很好,她获利不少,直到全部收回贷款。我在谈到贝特西时,是把她当成一条战舰来看的。好了,这时贝特西得四下里看看,寻找新的投资路子了。当时,她认为自己比她的业务代理人还精明了,因为她觉得她的业务代理人——我说的是你父亲,爱格妮斯——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精明了。所以她就想到亲自来处理投资。”姨婆说,“于是,她把资金投到国外市场上。最后,证明这个市场十分糟糕。一开始,她投资打捞沉船,也就是打捞财宝,或者是干汤姆·狄德勒那类胡闹的把戏[4],”我姨婆解释说,揩了揩鼻子,“结果又赔了。后来在矿业上又吃了亏。最后,为了想挽回败局,她又在银行业投资,又赔了。有那么一阵子,我根本闹不清银行股票还值多少钱,”我姨婆说,“不过我想,最低票面价值总是有的。可是,那家银行在世界的另一头;我只知道,它一下垮了,一无所有了。不管怎么说,它彻底倒了。永远也不会付,永远也付不出你那六便士了。可贝特西的六便士全在那儿啊。这就是我那六便士的下场。没什么可说的了,多说反坏事,越说越糟!”

姨婆就这样结束了她这番颇具哲理性的谈话,带着一副得意的神色看着爱格妮斯,爱格妮斯的脸上也渐渐恢复原来的颜色。

“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吗?”爱格妮斯问道。

“我希望,说这些就足够了,孩子,”姨婆说,“要是还有钱可亏的话,那我敢说,事情决不会就此终结。贝特西一定还会想法把这些钱同样亏个精光,给这个故事再加上一章的。不过,她没钱可亏了,因此,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听这番话的时候,一开始爱格妮斯是屏息敛气的。现在虽然脸上仍红一阵白一阵,不过呼吸渐渐地自在多了。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我认为,她怕她那位不幸的父亲,多少应该为这事负责。我姨婆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笑了起来。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吗?”姨婆又重复了一句,“嗯,没错,是全部了,要差的话,就差这么一句了,‘从此以后,她一直生活得很幸福’。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把这一句加到贝特西的故事里。好啦,爱格妮斯,你的头脑是很聪明的。特洛,在这些事情上,你也一样,不过我不能恭维你,说你在样样事情上都这样。”说到这儿,姨婆对着我摇摇头,这种使劲的摇头法是她所特有的,“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我那座小房子,扯平计算,每年大概可出产七十镑。我看,这么估计,出入不会太大。好啦!——这就是我们的全部收入了。”姨婆说,她说话就有这么一个特点,跟有的马一样,本来跑得正欢,像似要一直跑下去,可是会在中途突然停住。

“另外,”姨婆停了一会后接着说,“还有狄克,他每年保证有一百镑收入,不过,这当然只能他自己花。虽然我知道,我是唯一能赏识他的人,可要是不把他的钱用在他自己身上,我宁愿打发他走,不让他留下来。单凭我们的这点收入,我跟特洛最好该怎么办?你有什么意见,爱格妮斯?”

“我说,姨婆,”我插嘴说,“我一定得找个什么事儿做!”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去当兵?”姨婆吃了一惊,说,“还是要去当水手?这话我可不要听。你一定得当个代诉人。你可要明白,我们这一家,可不能再受到打击了,对不起,先生。”

我正要解释,我并不想干那些行当来养家,爱格妮斯问道,我这套房间的租期长不长?

“你这话倒问到点子上了,我亲爱的,”姨婆说,“这套房间我们至少还可以住六个月,除非我们转租出去,不过我相信不会那么做。我们以前的那个房客就是死在这儿的。当然有那个穿紫花布胸衣、法兰绒裙子的女人在这儿,六个人中是会有五个死在这儿的。我还有点现款,我同意你的主张,我和特洛最好在这儿住到合同期满,另外在附近给狄克找个睡觉的地方。”

我姨婆住在这儿,会不停地跟克拉普太太打游击战,会感到不自在,我想,我有责任提出来,所以我暗示了这种意思。可是,她一句话就把我的异议打消了。她说,只要克拉普太太稍一露出敌意,她就准备好好吓唬她一下,叫她整个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

“我一直在想,特洛,”爱格妮斯迟疑地说,“要是你有时间——”

“我有很多时间,爱格妮斯。下午四五点钟以后,我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早上一早,我也有空闲时间。不管怎么样,”我说,想到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在伦敦的大街上到处溜达,在诺伍德路上来来去去,觉得有点脸红,“我有的是空闲时间。”

“我想,你要是有个当秘书的事儿做,”爱格妮斯走到我跟前,低声对我说,她的口气那么温柔,那么体贴,那么关心,直到现在仍在我耳边回响,“你不会介意吧?”

“我怎么会介意呢,我亲爱的爱格妮斯?”

“因为,”爱格妮斯接着说,“斯特朗博士已经照他原来的心愿退休了,住到伦敦来了。我知道,他曾问过我爸爸,能不能给他推荐一个秘书。你想,他要是能有个他从前的得意门生在他身边,那不比任何别的人更好吗?”

“亲爱的爱格妮斯!”我说,“要是没有你,我能做得了什么啊!你永远是保护我的吉神。我早就对你说了,对你,我心里一向都是这样想的。”

爱格妮斯亲切地笑着说,对我来说,有一个吉神(指朵拉)保护就够了;接着又提醒我,说斯特朗博士习惯在清晨和夜晚在书房里工作——因而我的空闲时间也许正好适合他的需要。我眼看就能自食其力,当然高兴,但是有指望在我往日的老师手下做事赚钱,几乎更使我开心。简而言之,听了爱格妮斯的主意,我立刻坐下来给斯特朗博士写了一封信,说明我的用意,并约定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去拜访他。我在信封上写了海盖特的地址——因为他就住在那个我永远难忘的地方——一分钟也没有耽搁,亲自把它寄出去了。

爱格妮斯不论在什么地方,她的那种轻声细语、令人愉快的气氛就会在那儿出现。我寄信回来时,发现姨婆的鸟笼,像先前挂在乡间小屋的窗口那样,挂起来了;我的安乐椅,也像姨婆家那张放的位置一样,放在敞开的窗子跟前;连我姨婆带来的那把绿色团扇,也钉在窗台上了。凭着这些不露声色、像是自动做就的事情,我就知道这是谁做的了。我随意乱放的书,也按我往日求学时的样子,理得整整齐齐了;即使我认为爱格妮斯远在若干英里之外,我没亲眼看到她笑我把书乱放,忙着为我整理,我也一眼就立即知道,是谁整理的。

我姨婆对泰晤士河的印象很不错(虽然不及她乡间小屋前面的大海,不过当太阳照耀在河上时,确实很好看),但是她对伦敦的烟雾,评论起来却毫不留情。她说,这烟雾使得“一切东西都撒上了胡椒面”。提起这胡椒面,我那套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彻底翻了个个儿,在这番清扫工作中,佩格蒂担当了重要角色。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想,佩格蒂一直忙个不停,却做得并不见得多,而爱格妮斯一点也不忙,却做得很多。就在这时,听见有人敲门。

“我想,”爱格妮斯的脸色一下变白了,说,“这是爸爸。他答应我说他要来的。”

我打开门,进来的不仅有威克菲尔先生,还有乌利亚·希普。我有一些时候没有见到威克菲尔先生了,听爱格妮斯说了以后,我原本已经料到,他一定有了很大变化,可是没有想到,他的样子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我所以吃惊,并不是因为他老了好多岁,虽然他的穿戴,仍跟从前一样整洁得一丝不苟;也不是他脸上有一种不健康的红色,或者是眼球凸出,上面有红丝;也不是因为他的手在神经质地颤抖,颤抖的原因我知道,这一情况,我多年前就见到了。使我吃惊的,也不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他好看的仪容,或者是从前那种绅士派头——因为他并没有失掉这些——最使我触目惊心的是,他天生的那种优越感虽然依旧明显存在,但居然对那个谄媚奉承的卑鄙化身乌利亚·希普,那样唯命是从。以他们的品质而论,两人相互间的地位倒了个个儿了,反而变成乌利亚·希普发号施令,威克菲尔先生听令受命了,看了真使我感到难以言喻的痛苦。即使看到一只猿在指挥一个人,我也不会觉得比眼前的这种光景更令人感到可耻。

威克菲尔先生自己似乎很清楚这种情况。他进来时,站在那儿,低着头,好像感到可耻。不过这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因为爱格妮斯轻柔地对他说:“爸爸,特洛伍德小姐在这儿——还有特洛,你已经好久没见他啦!”于是他就走上前去,很不自然地把手伸给我姨婆;跟我握手时倒比较亲热。在我前面说到的那一会儿,我看到乌利亚的脸上露出了最让人讨厌的笑容。我想,爱格妮斯也看到了,因为她避开了他。

至于我姨婆是看到了,还是没有看到,要是她自己不说,相面术也别想相出来。我相信,要是她决心喜怒不形于色,那谁也没能像她那么镇定平静。这时候,不管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的脸简直就像一堵没有窗口的墙,任何光线都透不进她的思想。最后,她像平常一样,突然打破了沉寂。

“我说,威克菲尔!”我姨婆说,这时他第一次抬起头来望着她,“我正在告诉你女儿,我是怎样亲自处理自己的资金的,因为你在业务上已经愈来愈生疏,所以我就不愿把钱交给你管理了。我们正在一块儿商量今后的办法,商量得很不错,一切事情都考虑到了。我的意见是,爱格妮斯一个人,就抵得上你们整个事务所。”

“要是允许我这个卑鄙的人冒昧插上一句的话,”乌利亚·希普扭了扭身子,说,“那我得说,我完全赞同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的说法。要是爱格妮斯是个合伙人,那我就太高兴了。”

“你自己是个合伙人了,你知道,”我姨婆回答说,“我想,你大概够称心了吧。你觉得怎么样,先生?”

这个问题问得特别不客气,希普先生在回答时,很不自在地抓紧他拎着的那只蓝提包,回答说,他很好,谢谢我姨婆,希望她也这样。

“还有你,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乌利亚接着说,“我希望你也很好!即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科波菲尔先生。”这话我倒相信,因为他说起这个来,好像津津有味似的。“眼下的情况,并不是你的朋友们希望你遇上的,科波菲尔先生。不过,要造就一个人,靠的不是钱,得靠——到底靠什么,我能力太卑微,实在没有本领表达,”乌利亚谄媚地一扭身子说,“不过靠的不是钱!”

说到这儿,他跟我握手,不过不是平常的握法,而是站得离我远远的,像握住水泵的手柄似的,握住我的手上下摇动,看来他显得有点怕我。

“你觉得我们看起来怎么样,科波菲尔少爷——我得说,科波菲尔先生?”乌利亚谄媚地说,“你看威克菲尔先生是不是满面红光,先生?这些年来,我们的事务所里没有太多的变化,科波菲尔少爷,只是卑微的人——也就是我母亲和我本人——越来越提升,还有,”他像是事后想起似的补充说,“美丽的人——也就是爱格妮斯——越来越美丽。”

他说完这句恭维话后,身子又扭动起来,扭得真叫人没法忍受。我姨婆原本一直坐在那儿盯着他看,这时实在忍无可忍了。

“这人真见了鬼了!”我姨婆声色俱厉地说,“他这是怎么啦?快别像这么触电似的啦,先生!”

“请你原谅,特洛伍德小姐,”乌利亚回答说,“我知道你情绪不好。”

“去你的,先生!”我姨婆说,丝毫没有平息怒气,“别这么乱推测了,我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呢!你如果是条鳗鱼,先生,那你就像条鳗鱼那样扭你的好啦。可如果你是个人,那你就得好好管住你的胳膊腿儿,先生!哎呀,我的老天爷!”我姨婆十分愤慨地说,“我可不愿让你这么又扭又旋的,闹得发了疯!”

我姨婆这顿突发的脾气,把希普先生弄得颇为难堪,大多数人也是会这样的。然而姨婆怒气未消,她在自己的椅子上忿忿地挪动着,摇着头,好像要朝他猛咬、猛扑过去似的,这大大地助长了她这番发作的气势。可是乌利亚却在一旁,用温顺的声调对我说:

“我很了解,科波菲尔少爷,特洛伍德小姐虽然是位极好的人,只是脾气急躁了一点(说实在的,我想我还是卑微的文书的时候,就有幸认识她了,比你认识她还早呢,科波菲尔少爷)。她遇上现在这种情况,脾气更急躁了一点,这是很自然的。奇怪的倒是,没有比现在更坏一些!我这次来访问,只是想问一问,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我母亲和我本人,或者威克菲尔-希普事务所,我们都非常乐意效劳。我可以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吗?”乌利亚对他的合伙人令人作呕地微笑着说。

“乌利亚·希普,”威克菲尔先生声音单调,颇为勉强地说,“在业务上是很勤奋的,特洛伍德。他说的话,我完全同意。你知道,我对你们一向是很关切的。此外,乌利亚说的,我完全同意!”

“哦,能得到这样的信任,”乌利亚说着,一条腿往回一缩,差一点又要惹得姨婆的一顿臭骂了,“是多大的一种奖赏啊!不过,我只希望能做点事,减轻他业务上的负担,免得他太劳累了,科波菲尔少爷!”

“乌利亚·希普让我大大地省心了,”威克菲尔先生说,用的是同样呆板的声调,“有这样一个合伙人,我精神上的重担就放下了,特洛伍德。”

我知道,这些话全是那只红狐狸撮弄他说的,意在要威克菲尔先生自己出来,证实他的那些弄得我一夜没有睡好的话没有错。我又看到他脸上那种让人讨厌的笑容,也看到他那么留神地注视着我。

“你走不走,爸爸?”爱格妮斯焦灼地说,“你跟特洛和我,一块儿走回去,好不好?”

我相信,要不是乌利亚先有举动,威克菲尔先生一定会先看看这位大人物的脸色,然后才回答的。

“我已经跟人约好了,”乌利亚说,“是业务上的事。要不,我一定乐意跟我的朋友在一起。不过,我让我的合伙人代表本事务所好了。爱格妮斯小姐,再见!科波菲尔少爷,再见!向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致以我卑微的敬礼。”

说完这几句话,他用大手向我们送了一个飞吻,又像个假面具似的朝我们瞟了一眼,接着便退出去了。

我们坐在那儿,谈起在坎特伯雷时的愉快往事,谈了有一两个小时。威克菲尔先生现在单独跟爱格妮斯在一起了,过不多久便有些恢复往日的神态,不过总有着一种永远摆脱不了的沮丧。尽管如此,他还是高兴起来了;当他听到我们追忆起旧日的那些生活琐事时,有许多他都记得很清楚,显然显得很高兴。他说,这会儿又像回到只有爱格妮斯和我跟他相伴的那些日子了,他真希望老天爷永远别让那种日子改变。我确信,爱格妮斯那温柔平静的脸,她往他胳臂上一碰的手,对他都有影响,能在他身上显出奇效。

我姨婆(这段时间里,她差不多一直跟佩格蒂在里面的房间里忙碌着)不想陪他们去他们的住处,但一定要我陪了去,所以我就去了。我们一起在那儿吃了晚饭,饭后,爱格妮斯像从前一样,坐在父亲的身边,为他倒酒。她倒多少,他就喝多少,并不多要——像个小孩似的。暮色渐渐降临,我们三人一块儿坐在窗前。到了天快黑时,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爱格妮斯为他垫好枕头,弯腰在他身上俯了一会儿。当她回到窗子跟前时,天还不太黑,我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

我祈求上苍,永远不要让我忘记这位有着爱心和忠诚的好姑娘。因为如果我忘了,我也就快完了,那样我就更渴望记住她了!有了她这样的榜样,我就有了良好的决心,使我的软弱变为坚强,我头脑中混乱的热情和不定的目标,在她的指点下,便有了方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她在指点我时,是那么谦逊,那么温柔,连规劝我的话都不肯多说——因此,我这一辈子所以还能做一点好事,所以没有做什么坏事,我真诚地相信,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她。

我们在黑暗中坐在窗前。她对我谈起了朵拉,听我称赞朵拉,她也称赞朵拉。她在朵拉那小仙女的身上,洒上了她自己纯洁的光辉,因而使朵拉在我眼中,更觉得可贵,更觉得天真!哦,爱格妮斯,我童年的姐妹啊,要是当时我就知道多年以后才知道的事,那该多好啊!

我下楼出门时,看到街上有个乞丐;当我掉头望着窗口,想着爱格妮斯那天使般的恬静眼神时,那个乞丐,像那天早上的回声似的,嘟囔了一句,使我大吃一惊。他嘟囔的是:

“瞎了眼啦!瞎了眼啦!瞎了眼啦!”

* * *

[1].英语成语,意为地方狭窄,没有活动余地。

[2].据传说,有了魔术师的帽子,就可以见到任何想见的人。

[3].克拉普太太误把“陪审团”(jury)说成人名“裘蒂”(Judy)了。

[4].此处系借用儿童游戏中的一句话。做这一游戏时,一人守地,其他人设法冲入,高唱“我们到了汤姆·狄德勒的地方,拾到了金子和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