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在小桌子旁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这样留在小桌子旁边,他的目光落在一片片的青铜镶嵌物上,落在突出在墙上的小盒子和棍棒上。对,他曾经在这里玩耍;曾经久久坐在——就是这把沙发椅上,淡蓝色的锦缎坐垫上是缠成一圈圈花环形状的小饰物;也和以前一样,仍悬挂着一幅大卫的《拿破仑皇帝的授旗式》(9)的复制品。上面画的,是头戴花冠、身穿银鼠皮紫红袍的伟大国王正向集合在一起的元帅们伸出一只胳膊。

他对父亲说什么呢?再次痛苦地撒谎?在谎话已经毫无益处的时候撒谎?在眼下他的处境已经排除任何谎话的时候撒谎?撒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他遥远的童年时代是怎么撒谎的。

瞧这架钢琴,是独特的黄色的,它靠着窄小的脚轮子竖在镶木地板上。母亲安娜·彼得罗夫娜曾经常常坐在这里,贝多芬的古老音符曾经震荡这里的墙壁。很老的老古董了,它迸发出音响来,诉述怨苦,在幼小的心灵里唤起同样的苦闷,连正在升起的通红的,然而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月亮,也把自己淡黄透红的哀伤带到城市高高的上空……

是该去进行解释的时候了吗——解释什么?

这瞬间,太阳照到窗户里边,灿烂的太阳从上边投下一束束剑形的亮光:金色的千年古老巨人猛地在空旷中竖起一道帷幕,同时把尖顶和旗杆、房顶、雕像及石头都照得通亮,并把神妙的硬化的前额贴到玻璃上;金色的千年巨人在那里默默地为自己的孤寂而哭泣:“过来吧,到我——到古老的太阳这边来!”

但是,他觉得那太阳仿佛是一只非常大的塔兰图拉干爪蜘蛛,这时正带着疯狂的热情向大地袭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眯起眼睛,因为一切都在燃烧:灯罩在燃烧,灯罩的玻璃洒满了紫色的晶体;金色爱神的翅膀上满是亮晶晶的星火(镜面上方的爱神把自己沉重的火苗穿进金黄的蔷薇花环里);镜面在燃烧——对,镜子已经破裂了。

迷信的人们会说:

“凶兆,凶兆……”

这时,从金黄的和灿烂的一切中间,在阿勃列乌霍夫的背后出现一个不清晰的轮廓;有人像太阳光的影子顺着这默默无声的一切,清晰地在喃喃说着:

“可怎么办……我们……”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抬起头……

“我们拿太太……怎么办呢?”

这时他看到了谢苗内奇。

他把母亲回来这件事完全给忘了;可是她,母亲,已经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是老一套的——礼仪、排场,还有童年及十二位女家庭教师,其中每一位都是一种可怕景象的化身。

“对……我不知道,真的……”

谢苗内奇在他面前关切地抿着自己衰老的嘴唇。

“报告老爷还是怎么?”

“难道爸爸还不知道?”

“我不敢……”

“那就去吧,告诉他……”

“我这就去……这就去说……”

接着,谢苗内奇便向走廊走去了。

老一套回来了;不,老一套是回不来的;老一套如果回来,那么看上去也会是另一种样子。老一套在看着他——可怕!

一切,一切,一切:这闪烁发亮的太阳光,墙壁,身体,心灵——全都得倒毙;全都正在倒毙;正在倒毙;而且——将发生——梦呓,无底深渊,炸弹。

炸弹——是瓦斯的迅速膨胀……瓦斯膨胀时的旋转在他身上引起某种遗忘了的野蛮现象,他从肺部向空中无力地吐出一声叹息。

柯连卡小时候常常说梦话:夜里有时有一团又轻又软的有弹性的东西在他眼前蹦蹦跳跳,它不是——橡皮的,也不是——用什么很古怪的材料做的。这又轻又软的有弹性的东西接触到地板时,地板上就会发出低低的闷声闷气的音响:彼波——彼波维奇。接着又是一声:彼波——彼波维奇。忽然间,这一团东西可怕地膨胀起来,变成一个球形模样的胖子先生;这胖子先生则成了一个令人感到压抑的球,它一个劲儿地膨胀起来,膨胀起来,膨胀起来,并有彻底掉下来破裂的危险。

它在膨胀起来,成为一个令人感到压抑的球并将要破裂的同时,还蹦蹦跳跳变成一团鲜红色飞到跟前,碰得地板发出低低的闷声闷气的音响:

“彼波……”

“彼波维奇……”

“彼波……”

接着,便破裂成几块。

处在梦幻中的柯连卡,便开始大声嚷嚷一些无聊的胡说八道的玩意儿——全是一个意思:他也变成圆的了,他——也是一个圆的零,他身上的一切全都成了零——全变成零了——变成零……

女家庭教师卡罗琳娜·卡尔洛夫娜,一个波罗的海一带的德国女人,身穿一件白色的短睡衣,头上打着个非常难看的蝴蝶结——像对待他刚才的惊吓一样,听到叫喊便从自己松软的床上跳起来,通过蜡烛的黄色光圈生气地瞧着他,而那光圈——在扩大,扩大,扩大。卡罗琳娜·卡尔洛夫娜连连重复说:

“静静,好柯连卡,这——是人在长大……”

她不是在照看人,而是在——说丧气话;那也不是人在长大——是扩大,扩大开来,鼓胀起来,破裂。

彼波·彼波维奇·彼波……(10)

“怎么,我,说梦话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冰凉的手指放在前额上,将发生——梦呓,无底深渊,炸弹。

而窗户上,在窗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河岸低矮下去、冷冰冰的岛上建筑物顺从地竖立着的地方,彼得保罗城楼上的旗杆正默默地、尖尖地、痛苦地、残酷地一闪一闪矗立在高高的天空中。

走廊里响着谢苗内奇的脚步声。没有什么好迟疑的了,父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