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心脏病发作中恢复过来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了看穿廊式房间的深处;他躲在暗洞洞的窗帘下,站在那儿没有被任何人发觉;他从窗帘下出来时,尽量想使自己作为一个国家的人在会客室里出现不至于让人看上去觉得行为古怪。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大家都隐瞒了自己心脏病发作这件事,如果让在场的人意识到今天的发作是因为在他面前出现了红色的多米诺,那就会更加不愉快:红色当然是毁灭俄罗斯的混乱的标志。但是,他不愿意承认多米诺要恐吓他的荒唐愿望具有一定的政治意味。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是个为害怕感到可耻的人。

发病有所缓解后,他把目光投向大厅。他在那里看到的一切,那刺眼的花花绿绿,使他吃惊;那里闪闪发亮的形象,具有某种令他个人惊讶的讨厌意味:他看到了长着两个鹰头的丑八怪(18);那边有个地方,那边有个地方——有个佩带一把亮晶晶的剑的干瘦的骑士身影很快穿过大厅,模样像某种光亮的现象;他模糊不清、暗淡地奔跑着,没有头发,没有胡子,两只绿莹莹耳朵的轮廓及挂在胸部的亮晶晶耀眼的勋章显得很突出;而在假面具和带风帽的女用斗篷中间出来一个独角的东西扑向骑士,它用自己的独角打掉了骑士身上的光亮现象(19);什么东西从远处叮当一声,一道类似月光的东西落到地板上。奇怪,这情景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中唤起某种他经历过的早已忘却的事件,他感觉到是脊柱;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立刻想到,他的背部溃烂(20)了。他厌恶地从花花绿绿的大厅回转身;他到会客室里去了。

他一到这里,大家都从座位上欠身站起来,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亲热地上来对他表示欢迎,从座位上欠起身来的统计学教授无精打采地说:

“我曾有机会见过您,见到您是十分荣幸的,我正好有事要请教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对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吻过女主人的手,冷冷地回答:

“要知道,我只在机关里接待来访。”

他的这一回答,断然拒绝了一个自由派政党拥护政府的可能性。局面变得不愉快了,教授只好尊严地离开了这幢闪光的房子,以便今后无所顾忌地在所有的抗议书上签名,以便今后在所有的自由派宴会上举杯赞同。

准备离开时,他走到编辑正与之练习口才的女主人跟前。

“您以为,俄罗斯的毁灭是因为我们期望社会平等。好像不是这样吧?人家就是要引导我去为魔鬼作牺牲。”

“什么意思?”女主人感到吃惊。

“很简单嘛,您感到吃惊是因为您从未看过有关这个问题的文章……”

“对不起,对不起!”教授又插嘴说,“您是靠塔克西尔(21)的胡诌……”

“塔克西尔?”女主人打断他,忽然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记事本,开始记起来:

“您是说塔克西尔?……”

“正准备引导我们去为魔鬼作牺牲,因为最高级的犹太和共济会鼓吹明确的盲目崇拜,帕拉斯主义(22)……这种盲目崇拜……”

“帕拉斯主义?”女主人打断他问,又往小本子上记了点什么。

“帕——拉……怎么,怎么?”

“帕拉斯主义。”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女管家关切的叹息,这时她用盘子托着一只多棱长颈玻璃瓶,里面盛满清凉的果汁,将它放在会客室和大厅之间的一个房里。站在会客室里,可以看到一会儿这位一会儿那位浑身亮光的姑娘一次一次又一次地从响彻四墙的有节奏的音响系统中,穿过华尔兹舞步摇摇晃晃的薄纱花边涟漪,满脸通红,光滑的背上挂着两条金黄的辫子,挣脱了出来——挣脱了出来,边笑边跑地来到隔壁房里。她们穿着白色缎子鞋,踩着高跟,匆匆忙忙从长颈玻璃瓶里倒出有点酸味的深红色液体——冰凉的浓果汁,并贪馋地大口喝起来。

于是,女主人心不在焉地撇下话伴。

“请您告诉……”

她把小巧精致的单目眼镜放到眼睛处,看到一位身穿沙沙响的丝绸紧腰礼服的法学家从舞厅跑到正在隔壁屋里非常激动地喝着果汁的姑娘跟前,用卷舌音操着不自然的法语大声说着话,开玩笑地从姑娘手里夺过深红色的果汁杯,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地将杯中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打断编辑非常愤怒的谈话,沙沙响地站立起来,跑到半暗不明的房里口气严厉地说: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跳舞去,跳舞去。”

这时,幸福的一对儿便回到了灯光通明的大厅里:法学家伸出一只雪一样洁白的手套搂住姑娘黄蜂般纤细的腰部;姑娘——仰身倒在这一只雪一样洁白的手套上;双双突然令人陶醉地飞奔起来,令人陶醉地摇摆起来,快速倒换着双脚,分开扬起的连衣裙、披肩和扇子在他们周围组成星光闪烁的图形;最后,他们本身也变得像浅蓝色的水珠了。那边,弹钢琴者十分巧妙地拱起背脊温柔地向在键盘上飞跑的手指弯着身子,以便从那儿流淌出有点刺耳的三声部高音:他们一重高过一重;弹钢琴的人便懒洋洋地仰起身子,弄得板凳吱吱响,手指融合到浑厚的男低音里去了……

……

“塔克西尔把纯粹的无稽之谈扯到共济会员身上,”这是教授刻薄讥讽的嗓音。“遗憾的是,许多人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可是塔克西尔后来断然拒绝了这种无稽之谈,他公开承认,他给教皇的轰动一时的声明——只不过是对梵蒂冈的黑暗和凶恶意志的嘲笑。而为此,塔克西尔受到了教皇通谕的诅咒……”

这时进来一位新的——忙忙碌碌、沉默寡言的先生,鼻子两边留着大胡子——他忽然赞同地点点头,摩擦着手指对参政员微笑起来,他面带一副来意不明的温和表情,把参政员领到一个角落里:

“您知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局总管提出……这怎么说呢……向您提出一个微妙的问题。”

接下来便难以弄清了,只听到先生对着苍白的耳朵以含意不明的温和表情说了些什么,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以某种委屈的惊恐的神情侧过身子面对着他。

“直截了当说……是我儿子?”

“正是,正是,这真是个微妙的问题。”

“我儿子有交往,同……”

接下来什么也弄不清了,只听到:

“小事儿……”

“是纯粹的小事……”

“可惜,真的,这个不合适的玩笑具有如此不合适的性质,以至新闻界……”

“您知道,应当承认,我们给彼得堡警察局下了命令,要跟踪您儿子……”

“显然,这对他只有好处……”

又一阵悄悄话。参政员问道:

“您说,多米诺……”

“对——正是他。”

忙忙碌碌的先生这样说着,同时指着隔壁的房间,在那边的一个地方——那边的一个地方,匆忙的多米诺正好一阵风似的穿过去,把自己的锦缎斗篷拖到漆得锃亮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