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它生命的初期,恩邦塔的年轻教会经历过几次危机,起初,氏族的人们以为它不会活下去。但是它活下去了,而且逐渐壮大起来。氏族不免有些担心,但是并不十分担心。如果一伙埃夫勒夫决定住在凶森林里,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仔细想一想,凶森林正是这种讨厌的人最合适的住所。固然,他们救出了丢在丛林中的双胞子,但是他们从没有再把这些双胞子带到村子里来。就村人来说,双胞子仍然在他们原来被遗弃的地方。地母自然不会因为传教士所犯的罪行而来处罚无罪的村民。
有一次,传教士们曾经企图越出界限之外。三个信徒到村子里来,傲慢地公然说,所有的神都是死的,没有力量的,要是不相信,他们准备烧掉所有的神庙试一试。
“烧掉你们妈妈的……”一个祭司说。那几个人被人捉住,挨了一顿痛打,打得鲜血直流。在这以后,很长一个时期,教会和氏族之间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但是不断有消息传来,说这白人不仅带来了一种宗教,而且还带来了一个政府。据说,他们在乌姆奥菲亚设立了一个审判所,来保护他们宗教的信徒。甚至还有人说,有人因为杀了一个传教士,竟被他们绞死了。
虽然这一类传闻人人都在谈论,但恩邦塔人觉得这些都不过是谣言,暂时还没有影响到新教会和氏族之间的关系。这里还没有杀害传教士的问题,基阿嘉尽管疯狂,却还不至于危害于人。至于他的信徒们,谁杀了他们,谁就必须逃离这个氏族,因为不管他们怎样卑鄙下贱,他们仍旧是属于这个氏族的。所以没有人认真去想关于白人政府的传说,或者杀死基督教徒会招来什么后果。如果他们变得比现在更加麻烦的话,顶多把他们赶出氏族之外就得了。
而且,那小小的教会这时正忙于处理自己内部的纠纷,没有工夫来给氏族找麻烦。纠纷的起因是关于接纳贱民的问题。
贱民们看到新宗教既然对双胞子这类犯禁的人敞开了大门,觉得他们自己一定也会受到欢迎。于是,有一个星期天,就有两个贱民走进了教堂。当时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但是新宗教在信徒心中已经起了极大的作用,所以当贱民进去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立刻离开教堂。离贱民最近的人只是移动了一下位置。这是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但是并没有维持很久。礼拜刚一结束,整个教堂里就响起一片反对的声音,要不是基阿嘉出来阻止,开始向他们解释,他们就打算把贱民们驱逐出去了。
基阿嘉说:“在上帝面前,没有奴隶,也没有自由人。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我们应该收容这些兄弟。”
“你不懂,”一个信徒说,“要是异教徒们听说我们接受贱民参加,他们会怎样说我们呢?他们会笑我们。”
“让他们笑吧。”基阿嘉说,“在最后的审判日,上帝将会嗤笑他们。外邦为什么争闹,万民为什么谋算虚妄的事?那坐在天上的必发笑。主必嗤笑他们。”
“你不懂。”这个信徒坚持说,“你是我们的老师,新教的事情,你可以教我们。但这是我们所熟悉的事情。”于是他向基阿嘉说明贱民是什么人。
贱民是被奉献给神的人,是被隔离的一群──他们本人,以及他们的后代,都是不可接触的。他们不能跟自由人通婚。事实上,他们是被逐出氏族的人,只能住在村里神庙旁一块特别划出来的地方。他们无论走到哪里,身上总带着禁忌性的标志──头乱蓬蓬的又长又脏的头发。他们不能使用剃刀。贱民不能参加自由人的集会,同样,自由人也不能托庇于贱民的屋檐之下。贱民不能取得氏族的四个头衔中的任何一个,贱民死后,只能由别的贱民把他埋在凶森林里。这种人怎样能做基督的门徒呢?
“他比你我更加需要基督。”基阿嘉说。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回到我的氏族去。”那信徒说着,果真走了。基阿嘉没有让步。正是他的坚定挽救了年轻的教会。游移动摇的信徒从他坚定不移的信念中得到鼓舞和信心。基阿嘉命令贱民们把又长又乱的头发剃掉。起初他们不肯,怕剃了头发就会死。
“不除掉你们异端的标志,我就不允许你们走进教堂,”基阿嘉说,“你们害怕会死。谁说你们会死?你们同那些剃头发的人有什么不同?你们和他们都是一个上帝创造的。他们却把你们当痲疯病人,逐出氏族之外。这是违反上帝的意旨的,上帝允诺过,凡是相信他的圣名的人,都能得到永生。异教徒说,如果你们做这件事,或者那件事,你们就会死,于是你们就害怕了。他们不也说过,如果我在这块地上修教堂,我就会死吗?我死了吗?他们还说,如果我照顾双胞子,我就会死。可是我还活着。异教徒说的都是谎话,只有上帝的话才是真的。”
两个贱民剃去了头发,他们很快就成了新宗教的最热心的拥护者。事情并不到此结束,因为恩邦塔差不多所有的贱民都学他们的样信了新教。一年之后,正是因为有一个狂热的贱民杀了水神放出来的那条神蛇,以致引起了教会和氏族之间一场严重的冲突。
在恩邦塔和邻近的氏族中,神蛇是最受尊敬的动物。人们称它为“我们的父亲”,它爱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甚至爬上人们的床上也无所谓。它在人们家里吃耗子,吞鸡蛋。如果一个人无意之中杀了一条神蛇,那他要拿出赎罪的祭品,为它举办一个为有地位的人举行的、花费很大的葬礼。要是一个人有意杀死一条神蛇,应该如何惩处他,还没有明白的规定。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设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也许的确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起初,氏族的人是这样看待这件事情的。没有人亲眼看见谁杀死神蛇。只是基督徒中间却都在传说这个事件。
恩邦塔的首领和长者们还是开了一个会,讨论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很多人被激怒了,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话。空中弥漫着战争的气氛。奥贡喀沃这时已经开始参与他母亲家乡的事务,他说,不用鞭子把这群可恶的家伙赶出村子去,是得不到和平的。
可是另外许多人对于局势却有不同的看法。他们的意见终于占了上风。
“为我们的神打仗,这不是我们的习俗,”一个人说,“我们现在也不必起这个头。如果一个人私自在茅屋中杀了一条神蛇,那是他和神之间的事情。我们并没有看见。如果我们介人身于神和犯罪的人之间,那么,原本要给犯罪者的惩罚,也许会落在我们身上。有人说亵渎神明的话,我们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去捂住他的嘴巴?不。我们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就算了。这是个聪明的办法。”
“我们要讲道理,不能像个胆小鬼,”奥贡喀沃说,“如果有人跑到我的茅屋里来拉屎,我该怎么办?难道我闭起眼睛吗?不!我要拿起棍子打破他的脑壳。一个男子汉就应该这样。这批人天天把脏东西倒在我们身上,而奥喀喀却说我们应该装着没有看见。”奥贡喀沃不胜厌恶地说。他心里想,这个氏族真是女人气。在他父亲的家乡乌姆奥菲亚,这样的事情是绝不会发生的。
“奥贡喀沃说得对,”另一个人说,“我们应该有所作为。我们宣布这些人不是氏族的人。那么,我们对他们的罪行就不负什么责任了。”
与会的每个人都说了话,最后决定宣布基督教徒不是氏族的人。奥贡喀沃露出厌恶的神色,磋了磋牙齿。
那天夜间,一个报信人走遍了恩邦塔全境,宣布说,从今以后,信奉新教的人已被剥夺享受氏族生活的权利。
基督教徒越来越多,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形成了一个信仰坚定而且很自负的小团体。白人传教士布朗先生按时来看望他们。他说:“回想我在你们中间撒下第一颗种子,才不过十八个月,我不能不惊讶上帝的业绩。”
这天是复活节前一周的星期三,基阿嘉命令一些妇女去取红土、石灰粉和水来洗刷教堂,预备过复活节;为了完成这件工作,妇女们分成三个组。一大清早,她们就出发了,有些人带着水罐到小河边去,另一些人拿着手锄和篮子到村里的红土坑去,其余的人到石灰矿去。
基阿嘉正在教堂里祈祷,忽然听到外面妇女叽叽喳喳很激动的说话声。他急忙做完祈祷,走出去看是什么事。几个妇女拿着空水罐回到教堂来。她们说,河边有几个青年人拿着鞭子不准她们去取水。不一会,去取红土的妇女也拿着空篮子回来了,有几个被鞭打得很惨。去取石灰的妇女回来,情形也是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基阿嘉简直糊涂了。
“村里的人已经剥夺了我们的权利,”一个女人说,“昨天夜里报信人宣布了。可是禁止人到河边或石灰矿去,并不是我们的习俗。”
另一个妇女说,“他们要害死我们。他们说了,他们也不准我们到市场去。”
基阿嘉正打算派人到村子里去把男信徒叫来,他们却自己来了。他们自然都听到了报信人说的话,但是不准妇女到河里去取水,这种事情他们这一生还从未听说过。
“跟我们来,”他们对妇女们说,“我们同你们一道去对付那些胆小鬼。”他们有些人拿着粗棍子,有些人甚至带着砍刀。
基阿嘉制止了他们。他先要知道为什么要剥夺她们的权利。
“他们说奥科尼杀了神蛇。”一个男人说。
“那是谎话,”另一个男人说,“奥科尼亲口对我说过,那是谎话。”
奥科尼没有在场,不能回答。他在前一天夜里病倒了。这一天没有过去,他就死了。他的死说明神还能为自己作战。因此,氏族的人也就觉得没有理由去和基督教徒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