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自己的氏族,七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一个人的地位并不永远在那里等待着他。一旦他离开了,就有另外的人升上来,填补他的位置。一个氏族好比一条蜥蜴。如果原来的尾巴断了,它马上又会长出一条尾巴。
这些,奥贡喀沃是知道的。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作为执行氏族法律的九个祖宗灵魂之一的地位,失去了领导他英勇善战的氏族去反抗新宗教的机会。有人告诉他,这种新宗教的势力已经站稳了阵脚。他还失去了本来可以取得氏族中最高头衔的七年时间。然而有些损失不是不能挽回的。他打定主意,要使他的归来为人们所注目。他将以张扬的姿态回到家乡,补偿被白白浪费掉的七年。
就在他流亡的第一年,他已经开始拟订他回来的计划。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重建他的院子,并且要有更宏伟的规模。他要修建一个更大的仓库,他要给两个新的妻子每人修一所茅屋。然后要为他的儿子取得奥佐的头衔,以显示他的财富。氏族中只有真正有能力的人才能做这件事。他清楚地看到人们将会怎样地崇敬他,他将会取得故乡的最高一级的头衔。
流亡的岁月一年一年地过去,他仿佛觉得,他的守护神正在补偿他过去所遭受的不幸。他的木薯年年丰收,不仅在他母亲的家乡如此,在乌姆奥菲亚,在他的朋友替他租给佃户种的地上也是如此。
接着却发生了他大儿子的悲剧。起初,这件事对他的精神打击实在太大了,但是精神是有弹性的,奥贡喀沃终于战胜了他的痛苦。他还有五个儿子,他将以氏族的传统精神来教养他们。
他派人去把五个儿子叫来,坐在他的正屋里。其中最小的一个才四岁。
“你们都看到了你们哥哥极其可耻的行为。他不再是我的儿子,也不再是你们的哥哥了。我只有这样的儿子:他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能在我们的人中间昂起头来。如果你们之中有谁愿意做女人,那就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去走恩沃依埃的路吧,我可以诅咒你。如果你们在我死后背叛我,那我就要来找你们,折断你们的脖子。”
幸好奥贡喀沃的女儿都很争气。埃金玛不是个男孩子,他始终引以为憾。在他所有的孩子中,只有她最理解他的脾气。年复一年,父亲和女儿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了。
埃金玛在他父亲流亡期间渐渐长大,成为恩邦塔最美丽的姑娘之一。人家称她为“美丽的水晶”,就像她母亲年轻时一样。柔弱多病、曾经使她母亲伤心痛苦的小女孩,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健康活泼的少女。固然,她有郁郁不乐的时候,那时候她就像一条发脾气的狗逢人便咬。这种情绪来得很突然,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原因。不过这种情绪不好的时候很少,也很短暂。在这种时候,除了她父亲以外,她对无论什么人都没有耐心。恩邦塔许多青年男子和富有的中年人来向她求婚,都被她拒绝了。因为有一天晚上他父亲把她叫到跟前,对她说:“这里确有许多善良有成就的人,可是,我愿意你等到我们回去乌姆奥菲亚以后才出嫁。”
她父亲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可是这话背后隐藏着的含意,埃金玛是很清楚的。她同意了。
“你的妹妹奥比阿日里不会懂得我的话,”奥贡喀沃说,“你可以向她说明。”
虽然她俩差不多是同年,埃金玛对她的妹妹却有很大的影响。她对奥比阿日里说明了为什么她们还不应该结婚的理由,奥比阿日里也同意了。她们俩对恩邦塔人的求婚都一概拒绝。
“我真希望她是个男孩子。”奥贡喀沃暗自思量。她是这样的懂事。在他的孩子中,还有谁能够如此透澈地理解他的心思呢?带着两个已经成年的美丽的女儿,他回到乌姆奥菲亚的时候,将会引起人们很大的注意。他未来的女婿将是氏族中有权威的男人。贫寒无名的人是不敢前来的。
在奥贡喀沃流亡在外的七年中,乌姆奥菲亚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教会来到这里,把许多人引人了歧途。不仅出身寒微的老百姓和贱民,而且一些有身分的人也参加了教会。奥格布埃菲.乌贡纳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已经取得了两个头衔,却像个疯人似的,扔掉标志着头衔的脚镯,而去信奉了基督教。白人传教士很以他为骄傲。他是乌姆奥菲亚第一批参加圣餐礼的人;用伊博人的话说,叫做神圣的宴会。奥格布埃菲.乌贡纳以为这种宴会不过是吃吃喝喝,只是比村里唱歌跳舞的宴会神圣一点罢了,所以他去的时候还把饮酒的兽角杯装在羊皮袋里。
除了教堂以外,白人还带来了一个政府。他们设立了一个法庭,由一个无知的行政长官审理各种案件。他指派了一批法庭差吏负责把人们抓来给他审讯。许多差吏都来自大河沿岸的乌姆鲁,白人在许多年前首先到了那里,建立了他们的宗教、商业和行政中心。乌姆奥菲亚人恨透了这些外地来的、蛮横不讲道理的差吏,把他们叫做科特玛,另外还给他们起了一个绰号,叫做灰屁股,因为他们都穿灰色短裤。在他们看守的监牢里,住满了违犯白人法律的人──或者是因为扔掉了双胞子,或者是因为妨碍了基督教徒。犯人在监牢里遭受科特玛的殴打,每天早晨还要被迫去做工,打扫政府的房舍,替白人行政长官和法庭差吏拾木柴。有些犯人是有头衔的,他们本不应该做这种下贱的事情;这种侮辱使他们痛心。他们为荒废了的田地而感到哀伤。早晨去割草的时候,青年人一面挥着砍刀,一面唱着:
灰屁股的科特玛,他只配做一个奴隶。
白人没有头脑,他只配做一个奴隶。
不喜欢被叫做灰屁股的法庭差吏打了这些人,可是这首歌却传遍了乌姆奥菲亚。
奥贡喀沃听着奥比埃里卡讲这些事情,满怀悲愤地低下了头。
“也许我离开太久了,”奥贡喀沃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但是你所告诉我的这些事情,我不理解。我们的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们失去了战斗的力量?”
“你难道没有听说白人怎样消灭了阿巴姆吗?”奥比埃里卡问。
“我听说过,”奥贡喀沃说,“但是我还听说阿巴姆人的软弱和愚蠢。为什么他们不反抗呢?他们没有刀枪吗?拿我们自己去同阿巴姆人相提并论,我们未免太胆怯了。他们的父辈从不敢站在我们祖先的面前。我们一定要同这些人战斗,把他们驱逐出去。”
“已经太晚了,”奥比埃里卡伤心地说,“我们自己的人、我们的儿子已经加入了那陌生人的队伍。他们信奉了他的宗教,帮助建立了他的政府。如果我们只想赶走来到乌姆奥菲亚的白人,那很容易。他们不过两个人。可是那些追随他们的、已经获得了权力的我们自己的人怎么办呢?他们会到乌姆鲁去,把兵带来,那么,我们就同阿巴姆一样了。”他停了很久,然后说:“上次我到恩邦塔去时,我告诉过你,他们是怎样把阿奈陀绞死的。”
“发生争执的那块地结果怎么样了?”奥贡喀沃问。
“白人的法庭把那块地判给了恩纳玛家,他给了白人的差吏和翻译员许多钱。”
“白人懂得我们处理土地问题的习俗吗?”
“他连我们的话都不会说,怎么能懂呢?可是他说我们的习俗坏,接受了他的宗教的我们自己的兄弟们也说我们的习俗坏。我们自己的兄弟们背叛了我们,你想,我们怎么还能作战呢?白人是很狡猾的。他带着他的宗教,不声不响地、和颜悦色地来到。我们只是觉得他愚昧无知得可笑,让他留下了。现在他争取到了我们的兄弟们,我们的氏族就不能再像一个人似的行动了。他在那些使我们团结一致的东西上面割了一刀,我们已经瓦解了。”
“他们是怎样抓住阿奈陀,把他绞死的?”奥贡喀沃问。
“他为了争夺那块土地,砍死了奥杜舍以后,就逃到阿宁塔去躲避地母的愤怒。这是事情发生以后的第八天,因为奥杜舍并没有立刻因伤致死。他到第七天才死。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早晚要死,所以阿奈陀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准备随时逃走。可是基督教徒把这事告诉了那白人。他派科特玛来逮捕了阿奈陀,把他同他家族里的领袖们都监禁在一起。最后,奥杜舍终于死了,阿奈陀就被押到乌姆鲁处了绞刑。其他的人被释放了,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定下心来说一说他们的遭遇。”之后,这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