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小姐的回信终于来了。她们首先向科波菲尔先生致意,跟着告诉他,“为了使双方愉快起见”,她们已经对他的来信作了十分仔细的考虑——“为了使双方愉快起见”,这是一种让人相当担心的说法,这不仅是因为如前面所说[1]她们曾把它用在家庭争议上,而且还因为我曾见过(我一生都经常见到),这类套话是一种烟火,施放起来毫不费事,可是放上去以后,就会变成各种各样的形态和颜色,跟原来的形态完全不同。两位斯潘洛小姐还说,她们对于科波菲尔先生来信中所提之事,不便“通过信函方式”发表意见,敬请鉴谅;不过,如若科波菲尔先生肯于某日(如他认为适当,请一知心密友陪同)光临寒舍,她们一定乐于就此事作一次面谈。
对于这一佳音,科波菲尔先生立刻就作了回答。回信中,他也先向那两位老小姐问候请安,接着说,届时他定当前往拜望两位斯潘洛小姐,并遵嘱由内殿法学院之密友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陪同前往。科波菲尔先生把信发出以后,立即就陷入了神经的极度兴奋之中,就这样一直延续到约定的那一天。
在这重大的紧要关头,我却偏偏失去了米尔斯小姐极其宝贵的帮助,这大大地增加了我的紧张不安。可是米尔斯先生老是这样那样地跟我过不去——或者说,我感到他是这样,反正都一样——这次则把他的讨厌行径发展到了顶点,不早不晚,就在这时他忽然心血来潮,动了要去印度的念头。他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要去印度,还不是有意跟我作对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他除了跟那个地方有很多关系外,跟世界上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关系;因为他做的全是印度生意,不管做的是什么(我自己就恍惚地做过有关那些金丝披巾和象牙的美梦);他年轻时就在加尔各答待过,现在打算以驻外合伙人的身份再去那儿。这事跟我毫无关系,可是,跟他关系太大了,所以他决定要去印度,还有把朱丽娅也带了去。因此,眼下朱丽娅去乡下跟亲友们告别去了。他家的房子贴满了各种招帖,宣布出租或出售,家具(熨衣机等一切)也估价出让。这样一来,我还没有从第一次地震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就又成了第二次地震的玩物了!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里,应该穿怎样的衣服,着实让我动了不少脑筋。因为我一方面想要仪容整齐,外表出众,另一方面又担心我的衣着,会在那两位斯潘洛小姐眼中,有损我朴实无华的品质。最后,我决定尽量在这两个极端之间选取折中的办法。我姨婆对这个决定也表示赞同。当我跟特雷德尔一起下楼时,狄克先生还朝我们的身后扔出了自己的一只鞋子,为了讨个吉利。
虽然我知道特雷德尔是个大好人,我跟他的友谊十分亲密,可是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日子,我不由地希望他千万不要保留把头发梳得往上直竖的习惯。这种发型使得他显出一种吃惊害怕的表情——更不用说像炉台刷似的样子了——我一直担心地暗自嘀咕,这说不定会成为我们的致命伤。
当我们一起徒步前往帕特尼时,我冒昧地把这意思给特雷德尔说了,同时还说,要是他肯把头发往下捋平一点的话——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雷德尔摘下帽子,往四面八方捋着自己的头发说,“没有比捋平头发更让我高兴的了。可它就是不听我的话。”
“往下压平一点也不成吗?”我说。
“不成,”特雷德尔说,“什么也压不平它。哪怕我在头上顶着五十磅重的东西,一直顶到帕特尼,可是一取下那东西,它又会立即竖了起来。你简直想象不到,我的头发有多倔强,科波菲尔。我十足是头发脾气的豪猪。”
我得承认,听了他的话我感到有点失望,不过他的和蔼的性格,也很讨我喜欢。我告诉他,我很看重他这种和蔼的性格,并且说,他的头发一定把他的性格中的倔强全都拿走了,因为他的性格中一点倔强劲都没有了。
“哦!”特雷德尔笑着回答说,“说老实话,我这倒霉的头发,说来话长呢。我婶婶对这就受不了。她说,看到我的头发,就让她生气。我刚爱上苏菲的时候,它也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不少麻烦!”
“她也讨厌你的头发吗?”
“她倒没有,”特雷德尔回答说,“可是她的那位大姐——就是那位大美人——尽拿我的头发取笑我,这我知道。说实在的,她的所有姐妹都取笑我的头发。”
“挺有意思!”我说。
“是的,”特雷德尔一派天真地回答说,“我们都拿它开玩笑。她们假装说,苏菲在自己的书桌里收有我的一绺头发,为了要把它压平,她不得不把它夹在一本合拢的书里。我们听了都乐得哈哈大笑。”
“顺便问一句,我亲爱的特雷德尔,”我说,“你的经验也许可供我借鉴。你跟你刚才提到的这位年轻小姐订婚时,有没有按规矩正式向她家里求过婚?你是不是也做过像——比如说,像我们今天要去做的这类事?”我心情紧张地又进一步问道。
“嗯,”特雷德尔回答说,他那张亲切的脸上悄悄地出现了阴沉的神色,“我那一回,科波菲尔,事情办得令我相当伤心。你知道,在那个家里,苏菲是个那么得力有用的人,所以一想到她要出嫁,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事实上,在她们内部全都安排好了,永远不让她出嫁,她们都管她叫老姑娘。因此,当我十二分小心地向克鲁勒太太提到这件事时——”
“那是她们的妈妈吗?”我问道。
“是她们的妈妈,”特雷德尔回答说——“霍雷斯·克鲁勒牧师的太太——当我尽一切可能小心地提到这件事时,对她的打击竟这么大,她大叫一声,就昏过去了。在这以后一连好几个月,我都不敢再提这件事。”
“不过你后来还是提了。”我说。
“哦,那是霍雷斯牧师提的,”特雷德尔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在各方面都是最好的模范。他对他太太说,她既然是个基督徒,就应该心甘情愿地承受牺牲(尤其是,到底是不是牺牲还不一定呢),切不可对我冷酷无情。至于我自己,科波菲尔,老实对你说,我觉得对于这一家,简直就是一只猛禽呢。”
“那几个姐妹,我希望,都站在你一边的吧,特雷德尔?”
“哦,我还不能说她们都站在我一边,”他回答说,“我们把克鲁勒太太劝说得差不多的时候,还得把这个消息告诉萨拉。我以前对你说起过她,就是脊椎有毛病的那个,你还记得吗?”
“记得清清楚楚!”
“她听了后紧握双手,”特雷德尔不安地看着我说,“闭上了眼睛,脸色苍白,全身一动不动。此后一连两天,除了用茶匙喂她吃了点水泡面包外,什么都没有吃。”
“这女孩也太不作美了,特雷德尔!”我评论说。
“哦,这我得请你原谅啦,科波菲尔!”特雷德尔说,“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她的感情非常丰富。说实在的,她们一家人全都这样。苏菲后来告诉我说,她照料萨拉的时候,内心受到的自责,简直没有言辞可以形容。我根据自己的感受知道,科波菲尔,这种痛苦一定是很厉害的,就像犯了罪似的。等到萨拉的精神恢复以后,我们还得把消息告诉另外八个姐妹。她们听了,各有各的反应,但同样都让人感到心酸。那两个由苏菲负责教育的小妹妹,直到最近才刚刚不恨我。”
“不管怎么样,我希望,她们现在总该想通了吧?”我说。
“是——的,我得说,总的说来,她们大概都听天由命了,”特雷德尔心存疑惑地说,“事实上,我们是回避说这件事的。我这种前途未卜、现状欠佳的景况,对她们来说,倒是一大安慰。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我们一结婚,就会有一个悲惨的场面。到那时,与其说是举行婚礼,还不如说是举行葬礼更恰当。我把她娶走了,她们每个人都会恨我的!”
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摇着头,朝我看着,一脸真诚,那神情,事后回忆起来,比当时给我的印象更为深刻,因为当时我心慌意乱,紧张之极,对任何事物都不能集中注意力。快到两位斯潘洛小姐的住处时,我对自己的外部仪表和精神状态,都感到很不放心,因此特雷德尔提醒说,先去喝杯酒提提神。于是我们来到附近的一家酒店,喝了杯麦酒,跟着他就脚步蹒跚地带我来到两位斯潘洛小姐的门前。
女仆打开了门,我模模糊糊地只觉得,自己像是正在展出,供人观览;同时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摇摇晃晃地走过一个挂着晴雨表的门厅,来到楼下的一间安静的小客厅,客厅外面是一座清洁的花园;还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在客厅的一张沙发上落了座,看到特雷德尔把帽子一摘,他的头发就立即竖了起来,就像藏在玩具鼻烟壶里装有弹簧的小人儿一样,盖子一开就会弹出来。我还模模糊糊地听到,大壁炉的搁板上,有只老式的座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我想使它跟我的心跳合拍——可是没能办到。我觉得,我曾朝客厅四处张望,看看是否有朵拉的踪影,可是见不到她。我还觉得,我好像听到吉卜在远处叫了一声,但马上就让人给捂住了。最后,我发现自己把身后的特雷德尔几乎挤到壁炉里,昏头昏脑地朝两位瘦小干瘪的老小姐鞠了一个躬。她们俩都穿着黑衣服,让人吃惊的是,两人都活像新近去世的斯潘洛先生。
“请坐。”两位瘦小女士中的一位说。
我跌跌撞撞地扑在特雷德尔的身上,后来又坐在不知是什么东西上面——起初曾坐在一只猫的身上——这时,我才恢复了视力,看出斯潘洛先生显然是这家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这两位姐姐之间,年龄大约也相差六岁或者八岁;那位年纪较小的,好像是这次会谈的主持人,因为她手里拿着我的那封信——这封信,我看上去是那么熟悉,但又显得那么生疏!——正用单片眼镜在看着。她们姐妹俩的穿着是一样的,不过这位妹妹比起那位姐姐来,在衣饰方面要多一点年轻气息,也许是因为多了一点绉边,或者领饰,或者多枚胸针,或者多只手镯,或者是这类小东西,因而使她看上去显得活泼一些。她们俩全都姿势笔挺,态度严肃,一丝不苟,神情自若,举止安详。那位没拿我的信的姐姐,则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俨然像尊塑像。
“你是科波菲尔先生吧,我想。”那位拿着我的信的妹妹,跟特雷德尔打招呼。
这是个可怕的开端。特雷德尔只好指明,我才是科波菲尔先生,我也不得不自认,科波菲尔是我;她们也就只好放弃把特雷德尔当成科波菲尔的先入之见;这一来,弄得我们大家都很尴尬。更加尴尬的是,就在这时,我们清楚地听到吉卜又短促地叫了两声,可是立即又让人给捂住了。
“科波菲尔先生!”拿着信的那位妹妹说。
我做了点什么——我想,大概是鞠了一个躬吧——然后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时那位姐姐插嘴了。
“我妹妹拉芬妮娅,”她说,“熟悉这类性质的问题,所以由她来讲一讲我们认为最能增进双方幸福的意见。”
我后来发现,拉芬妮娅是恋爱问题的权威,因为在若干年前,有位爱玩短惠斯特牌的皮杰先生,据说曾经爱上过她。我个人认为,这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皮杰先生根本就没有这类感情——据我所听到的,他从来不曾有过这种表示。可是,拉芬妮娅和克拉里莎两位小姐,都有一种迷信的想法,认为要不是他起初先饮酒过度,坏了身子,后来为了调治,又多喝了巴斯矿泉水,弄得年轻夭折(死时大约六十岁),他是一定会正式表明他的热烈爱情的。她们甚至心中暗自猜疑,他是因暗恋而死的。不过我得说,从她们家的他那张有个酒糟鼻子的画像来看,他不像受过什么暗恋的折磨。
“有关这件事,”拉芬妮娅小姐说,“以往的历史我们就不谈了。我们可怜的弟弟弗朗西斯一去世,那段历史也就跟着一笔勾销了。”
“我们跟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克拉里莎小姐说,“没有经常来往的习惯,不过我们彼此之间并没有明显的不和或裂痕。弗朗西斯走他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我们认为,这样对大家都好,应该如此。事实上也是这样。”
两姐妹在说话时都稍微往前探着身子,说完后就摇了摇头,不说话时便又把腰杆挺得笔直。克拉里莎小姐的胳臂一直就没有动过。有时候,她用手指在胳臂上弹弹曲子——我想是米奴哀舞[2]曲和进行曲吧——但胳臂绝对不动。
“我们这位侄女的地位,或者说假定的地位,由于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的去世,已经起了很大变化,”拉芬妮娅小姐说,“因此我们认为,我们的弟弟有关她的地位的意见,也应随之改变。我们没有理由怀疑,科波菲尔先生,你是一位具有优秀品质和高尚人格的青年;也没有理由怀疑,你对我们的侄女的钟情——或者说,我们完全相信你对她的眷爱。”
像我通常一有机会就会说的那样,我回答说,没有人像我爱朵拉这样爱别人了。特雷德尔也嘟囔了几句,证实我的话,以此助了我一臂之力。
拉芬妮娅小姐正要回答我的话时,一心想要提起她弟弟弗朗西斯的克拉里莎小姐,又插嘴了。
“要是朵拉的妈妈,”她说道,“当年跟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结婚时,就直截了当地说,她家的餐桌上坐不下家里的亲戚,那样各方面就都可以愉快一些了。”
“克拉里莎姐姐,”拉芬妮娅小姐说,“那件事我们现在也许不必再提了吧。”
“拉芬妮娅妹妹,”克拉里莎小姐说,“那件事跟我们谈的这件事是同一回事。这件事中你的那一部分,只有你才有资格说话,我不该想到插嘴。可是这件事中我的这一部分,我是有权发表意见的。要是朵拉的妈妈,当年跟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结婚时,明明白白说出她的用意,各方面就都可以愉快一些了。那样我们也就可以知道,我们该怎么想了。我们可以说,‘不论在什么时候,请你们千万别请我们’,那样,一切可能的误会,就都可以避免了。”
等克拉里莎小姐摇过头,拉芬妮娅小姐又用单片眼镜看了看我的信,继续说了起来。顺便说一下,她们姐妹俩的眼睛,都长得又小又圆,闪闪发亮,像鸟儿的眼睛似的。总的看来,她们也不见得不像鸟儿;她们的举止机警、敏捷、突然,把自己的仪容修饰得简洁整齐,跟金丝雀一样。
我刚才说了,拉芬妮娅小姐接过话头说道:
“科波菲尔先生,你来信要求我姐姐克拉里莎和我,允许你作为我们侄女的正式求婚者来我们这儿。”
“要是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克拉里莎小姐又发作道——如果我可以把这种平静的讲话称为发作的话,“希望他的周围尽是博士公堂的气氛,而且是唯一的气氛的话,那我们还有什么权利和理由来反对呢?我要明确地说,没有。我们一向都不愿多管别人的事,不管是什么人的。不过为什么不这样说出来呢?让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和他的太太跟他们的那班人交往吧,也让我妹妹拉芬妮娅和我跟我们的那些人交往好了。我相信,我们也能为自己找到朋友的!”
这话好像是冲着特雷德尔和我两人说的,因此我们俩都回答了几句。特雷德尔说点什么,我没听清。我想,我说的是,这样一来,对所有有关的人,都很有面子了。不过,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一点都不明白。
“拉芬妮娅妹妹,”克拉里莎小姐说,现在她已经发泄够了,“我亲爱的,你可以说下去了。”
拉芬妮娅接着说道:
“科波菲尔先生,我姐姐克拉里莎和我,对你的来信非常仔细地考虑过了;而且不仅我们做了考虑,最后还把信给我们的侄女看了,跟她做了商议。你认为你非常喜欢她,这我们相信。”
“我是这样认为的,小姐,”我欣喜若狂地开始说,“哦!——”可是克拉里莎小姐朝我看了一眼(就像一只机警的金丝雀一样),意思像是要我不要打断那位女圣人的话。我道了歉。
“爱情,”拉芬妮娅小姐说,说时眼睛朝她姐姐看着,以征得她姐姐的同意,她姐姐则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稍微点一下头,以示赞同,“成熟的爱情、崇敬、忠诚,是不轻易表现出来的。它的声音是很低的。它是谦逊的,隐蔽的;它是潜伏着的,等待又等待的。这才是成熟的果实。有时候,生命逝去了,而爱情还在暗中等待成熟呢。”
那时候我当然不懂得,这番话系暗指她自以为从那个罹难的皮杰那儿所得到的经验。不过,从克拉里莎小姐点头的严肃神情上,我看出,这番话是含有很重的分量的。
“年轻人轻浮的——跟我刚才所说的爱相比,我把这称作轻浮的——爱,”拉芬妮娅小姐说,“是尘土,是尘土和磐石相比。就是因为不易知道这种爱能否持久,有没有真实的基础,所以我姐姐克拉里莎和我很难做出决定,这事应该怎么办才好,科波菲尔先生,还有这位——”
“特雷德尔。”我的朋友发现她正看着他,连忙说。
“对不起。我想,你是内殿的吧?”拉芬妮娅小姐说,又朝我的信瞥了一眼。
特雷德尔说了声“正是”,脸上变得通红了。
这时,我虽然还没有得到任何明白无误的鼓励,但却自以为已经看出,这两位瘦小的姐妹,特别是拉芬妮娅小姐,对这件有利于家庭的新鲜好事,有着越来越强烈的兴趣,打定主意要尽量加以发挥,决心把它宠玩一番,这中间就有着一线光明美好的希望。我觉得,我已经看出,拉芬妮娅小姐能够监护朵拉和我这样一对年轻恋人,一定会感到超乎寻常的满足。而那位克拉里莎小姐,看着她妹妹监护着我们,遇到在这个问题上关系到她那一部分时,要是她按捺不住,还随时都可以插上几句,因而也能得到不少的满足。这一情况给了我勇气,使我敢于大胆地用极其热烈的言辞表示,我是那么爱朵拉,爱得难以表达,爱得没人相信。我说,我的所有亲戚朋友都知道,我是多么爱她;我姨婆、爱格妮斯、特雷德尔,凡是认识我的人,个个都知道我是多么爱她,这种爱使我变得多么认真苦干。为了要证实这一点,我请特雷德尔说一说。于是特雷德尔就挺身而出,像置身于国会辩论中一般,激昂慷慨地陈词,证明我说的全是实话;他的态度坦诚,言辞直率,通情达理,这显然给了那姐妹俩极好的印象。
“恕我冒昧,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这话是以一个在这类事情上稍微有点经验的人的身份说的,”特雷德尔说,“因为我已经跟一位小姐——德文郡一家人家十姐妹中的一个——订了婚,目前看来,我们的订婚期还不可能结束。”
“特雷德尔先生,”拉芬妮娅小姐说,显然在他的身上找到了新的兴趣,“我刚才说了,爱情是谦逊的,隐蔽的,等待又等待的;你也许可以证实我说的这些话吧?”
“完全可以证实,小姐。”特雷德尔说。
克拉里莎小姐看了看拉芬妮娅小姐,郑重地摇了摇头。拉芬妮娅小姐则会意地看了看克拉里莎小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拉芬妮娅妹妹,”克拉里莎小姐说,“你就用我的嗅瓶吧。”
拉芬妮娅小姐闻了几下香醋,提了提神——这时,特雷德尔和我都十分担心地在一旁看着;随后她有气无力地接着说:
“特雷德尔先生,对你的朋友科波菲尔先生和我们的侄女朵拉这种爱慕,或者是自以为是的爱慕,我们应该采取什么办法,我的姐姐和我颇费一番踌躇。”
“说到我们弟弟弗朗西斯的女儿,”克拉里莎小姐说,“要是我们弟弟弗朗西斯的太太在世时,就认为请家里人到她家吃顿饭是很方便的事(当然,她完全有权自以为是的这么做),那我们现在对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的女儿,就要了解了。拉芬妮娅,你接着说吧。”
拉芬妮娅把我的信翻了个个,以便把写有收信地址和姓名一面朝向自己,然后借助单片眼镜,看了看上面那写得整整齐齐的摘记。
“我们觉得,特雷德尔先生,”她说,“他们的这种感情,我们得亲自好好考察一番,这样才比较慎重。目前,我们对这种感情还一无所知,从而也就无法断定,这种感情到底有多真实。所以我们倾向于只能接受科波菲尔先生的提议,即同意他来这儿访问。”
“两位亲爱的小姐,”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大声叫了起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不过,”拉芬妮娅小姐接着说——“不过,在目前,特雷德尔先生,我们还是希望把这当成对我们的访问。我们一定要严格防止,把这看成科波菲尔先生和我们的侄女已经订婚。那总得等到我们有机会——”
“等到你有机会,拉芬妮娅妹妹。”克拉里莎小姐说。
“好吧,就这样吧!”拉芬妮娅小姐叹了口气,表示同意说——“那总得等到我有机会亲眼看一看才成。”
“科波菲尔,”特雷德尔转脸向着我说,“我相信,你一定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更体贴周到的安排了。”
“再也没有了!”我大声说道,“我深深地感到这一点。”
“事情既然是这样,”拉芬妮娅小姐又看了看她的摘记,说,“只有在这样的理解下他才能前来访问,那我们一定要请科波菲尔先生,凭他的名誉明确作出保证,以后他跟我们的侄女之间,不管用什么方式往来,绝对不能不让我们知道。不管他对我们的侄女有什么打算,都得先向我们提出——”
“向你提出,拉芬妮娅妹妹。”克拉里莎小姐插嘴说。
“好吧,就这样吧,克拉里莎!”拉芬妮娅小姐无可奈何地同意说——“得先向我提出——应该先得到我们的同意。我们必须把这一条作为最明确、最重要的规定,不得以任何理由加以破坏。我们所以希望科波菲尔先生今天有一位亲密的朋友陪同前来——”说到这儿,她把头往特雷德尔一歪,特雷德尔则急忙点了点头,“就为了在这个问题上不要有什么怀疑或误解。要是科波菲尔先生,或者是你,特雷德尔先生,在作出这类承诺时,感到还有点犹豫不决,那就请你们再考虑一段时间。”
在狂喜的热情下,我大声嚷道,片刻的考虑都没有必要了。我以最热烈的态度,声明保证遵守要我做出的承诺,请特雷德尔为我作证;并且说,如果我对此有半点违背的话,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请等一等!”拉芬妮娅小姐把手一举,说,“在有幸接待你们两位先生之前,我们就商议好了,决定让你们两位单独待一刻钟,把这一点好好考虑一下。现在请允许我们暂且告退。”
我再三说不必考虑了,但是没有用。她们坚持要告退这么一段时间。因此,这两只小鸟仪态凛然地走出去了;这一来,让我有机会接受特雷德尔的祝贺,也让我觉得仿佛自己已经到了极乐世界。就在一刻钟以后,她们准时回来了,那凛然的仪态,不亚于出去的时候。她们出去时,衣服的窸窣声,如同秋叶,她们回来时,也是这样。
这时我再次保证,一定遵守她们规定的条件。
“克拉里莎姐姐,”拉芬妮娅小姐说,“其余的归你了。”
克拉里莎小姐第一次分开交叉的双臂,拿过摘记,朝上面看了看。
“要是方便的话,”克拉里莎小姐说,“我们将高兴地欢迎科波菲尔先生每逢星期天来吃正餐。我们的正餐时间是三点钟。”
我鞠了一个躬。
“除了星期天,一个星期的六天中,”克拉里莎小姐说,“我们将高兴地欢迎科波菲尔先生来吃茶点。我们吃茶点的时间是六点半钟。”
我又鞠了一个躬。
“吃茶点是一星期两次,”克拉里莎小姐说,“这是规定,不能再多。”
我又鞠了一个躬。
“科波菲尔先生信里提到的那位特洛伍德小姐,”克拉里莎小姐说,“也许想来看望我们。要是这种访问使各方都感到愉快,那就好,我们非常高兴欢迎来访,而且还要回访。可要是这种访问使各方都感到不愉快,那就不要访问了,就像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和他家里那样,因此两者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我表示说,我姨婆一定会以认识她们为荣,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过我得说,至于她们今后能否相处得很投机,我可不敢担保。现在条件已经讲完了,我以最热烈的态度向她们表示了谢意。接着我先取过克拉里莎小姐的手,然后又取过拉芬妮娅小姐的手,分别在我嘴唇上按了一下。
随后拉芬妮娅小姐站起身来,请特雷德尔先生允许我们告退一会,接着要我跟她出去。我全身颤抖着,遵命跟着她,被她带进了另外一个房间。在这儿,我发现了我那最亲爱的宝贝朵拉,她两手捂着耳朵,可爱的小脸对着墙,站在门背后;吉卜的脑袋上扎着条毛巾,关在盘碟保温柜里。
啊!她穿着黑长袍多迷人呀!一开始,她呜咽着哭得多难受,怎么也不肯从门后出来!当她终于从门后出来时,我们是多么相亲相爱啊!我们把吉卜从盘碟保温柜里抱出来,让它重见天日(它打了好多喷嚏),我们三个又得以重新相聚时,我感到,我置身在多么幸福的天堂胜境啊!
“我最亲爱的朵拉!现在你可真的永远是我的了!”
“哦,别这样说!”朵拉恳求说,“请别说了!”
“你难道不是永远是我的吗,朵拉?”
“哦,是你的,当然是!”朵拉大声说,“可是我吓坏了!”
“吓坏了,我的宝贝?”
“嗯,是的!我不喜欢他,”朵拉说,“他为什么不走?”
“谁呀,我的命根子?”
“你的朋友,”朵拉说,“这跟他毫不相干。他一定是个很蠢的笨东西!”
“我的宝贝!”(再没有比她这种幼稚的孩子气更迷人了。)“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哪!”
“嗯,可是我们用不着什么大大的好人呀!”朵拉噘起嘴说。
“我的亲爱的,”我劝她说,“过不多久,你就会跟他很熟的,你会非常喜欢他的。再过几天,我姨婆也要上这儿来,等你跟她熟了,你也会非常喜欢她的。”
“不要嘛!请你别带她来!”朵拉惊惶地轻轻吻了我一下,合起双手,说,“别带来。我知道她是个爱惹是生非的老东西!别让她到这儿来,多迪!”“多迪”是“大卫”的讹音。
当时,劝也没用。于是我就笑了起来,赞赏了她一番,我只觉得自己沉浸在爱河中,幸福极了。朵拉又叫吉卜把它新学会的把戏,用后腿直立站在墙角,玩给我看。——可是它只是像闪电般站了一刹那,便又趴下了。要不是拉芬妮娅小姐前来把我带走,我真不知道会在那儿待多久,把特雷德尔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拉芬妮娅小姐非常喜欢朵拉(她告诉我说,她自己在朵拉那个年龄时,很像朵拉——她一定大大地变样了),把朵拉当作玩具一样看待。我本想说朵拉出来见见特雷德尔,可是我刚一提出,她就跑进自己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了。于是我就没有带她,独自一人回到特雷德尔那里,向主人告辞,两人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事情没有比这更让人满意的了,”特雷德尔说,“我相信,她们是两位很讨人喜欢的老小姐。要是你比我早几年结婚,科波菲尔,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奇怪。”
“你那位苏菲会奏什么乐器吗,特雷德尔?”我满心得意地问道。
“她会弹弹钢琴,够她教教她那几个小妹妹。”特雷德尔说。
“她到底会不会唱歌?”我问道。
“呃,有时候看到别人情绪不好,她就唱支民歌什么的,给她们提提神,”特雷德尔说,“她没有经过正式训练。”
“她不会伴着吉他唱吧?”我说。
“哦,不会!”特雷德尔说。
“会画点画吗?”
“一点也不会。”特雷德尔说。
我答应特雷德尔,一定得让他听听朵拉唱歌,看看她画的花卉。他说他一定会非常喜欢,于是我们就胳臂挽着胳臂,兴高采烈地走回家。一路上,我怂恿他讲苏菲的事。说起她来时,特雷德尔一往情深,十分信赖,使我非常羡慕。我暗自把她跟朵拉相比,内心感到极大满足;不过我也得坦白承认,对特雷德尔来说,苏菲看来也是个极好的姑娘。
这次会晤的成功结果,以及会晤中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我当然马上都告诉了姨婆。她见我这么高兴,她也高兴极了,还答应我,她要尽快地去拜访朵拉的两位姑妈。那天晚上,我在给爱格妮斯写信时,她一直在我们的房间里来回走着,走了那么久,我开始以为,她打算走到天亮呢。
我给爱格妮斯的信,充满了热情和感激,把遵照她的主意行事,从而取得圆满结果的情况,全都对她说了。在原班邮车返回时,就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中充满希望、恳切和高兴。打那以后,她一直都很高兴。
现在我比以前更忙了。就我每天要去的海盖特来看,到帕特尼是离得很远的。我当然希望尽可能多去那儿。原来约定的吃茶点时间,实际上很难行得通,于是我就向拉芬妮娅小姐提议,允许我每个星期六下午去看她们,而特许的星期天的拜访,则不要因此受到妨碍。于是,每逢周末,就是我的极乐时光,我是怀着对这一时光的盼望,度过一周中的其他日子的。
我姨婆和朵拉的两位姑妈,总的说来,相处得比我预料的要好得多,这使我大为放心。在我们会晤后,没过几天,姨婆就实现了对我的承诺,前去拜访了她们。在这之后,没过几天,朵拉的姑妈也依礼来作了回访。此后,大致每隔三四个星期,就有一次同样的互相拜访,友谊也更深了。姨婆完全不顾个人体面,不乘马车,偏要走路去帕特尼,去的时间也不同寻常,不是刚刚吃过早饭,就是正好在吃茶点之前;还有她头上的帽子,毫不理会文明社会在这方面的习俗,只图自己的脑袋舒服,爱怎么戴就怎么戴;我知道,这种种情况都会使朵拉的两位姑妈受不了。不过朵拉的两位姑妈不久就一致同意,认为我姨婆颇为怪僻,是个多少具有一些男子气的很理性的女人。而且,虽然我姨婆有时因对各种礼节发表了异端的见解,惹恼了朵拉的两位姑妈,但她毕竟太疼我了,不得不牺牲自己的一些小小的怪癖,以便求得大家的和睦相处。
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圈子里,唯一坚决不肯适应这种新环境的成员,是吉卜。它每次一见到姨婆,就立即龇出嘴里的每颗牙齿,退到椅子底下,不住地狂吠着,偶尔还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哀嗥,仿佛感情上实在受不了姨婆这种人似的。各种办法都对它试过——哄它,骂它,打它,带它去白金汉街(它一到那儿,就朝着两只猫冲去,把旁边看的人全都吓坏了);但怎么也没法使它跟我姨婆好好相处。有时候,它好像克服了它的憎恶,相安无事几分钟;可是接着便又仰起它那又短又扁的翘鼻子,使劲地狂吠起来,这一来只好蒙住它的眼睛,把它关进盘碟保温柜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到了后来,只要听说我姨婆来到门口,朵拉就用块手巾把它蒙住,把它关进盘碟保温柜。
在我们过上这种宁静安稳的日子之后,有件事让我很感不安。这就是,大家好像都把朵拉看作是件好看的玩具或玩物。我姨婆渐渐跟她熟悉,就老把她叫作“小花儿”;拉芬妮娅小姐的乐趣是伺候她,替她卷头发,给她做装饰品,把她当作一个受宠爱的孩子。拉芬妮娅小姐怎样做,她的姐姐自然也就跟着做。我觉得这事很怪,她们这样对待朵拉,似乎就像朵拉对待吉卜一样。
我打定主意要跟朵拉谈谈这件事。因此,有一天,我们俩一起出去散步时(没过多久,拉芬妮娅小姐就允许我们俩单独外出散步了),我对朵拉说,我希望她能使她们用另一种态度来对待她。
“因为你知道,我亲爱的,”我劝她说,“你不是小孩子了。”
“你瞧!”朵拉说,“你现在又要发脾气了!”
“发脾气,我的宝贝?”
“我相信,她们待我都很好,”朵拉说,“我也非常快乐。”
“哦!可是,我最爱的命根子!”我说道,“要她们按常理那样对待你,你照样也可以很快乐呀!”
朵拉娇嗔地看了我一眼——最迷人的一眼!——接着便开始呜咽起来,还说,要是我不喜欢她,为什么还一味缠着她要跟她订婚?要是我受不了她,为什么我现在还不走开?
这样一来,我除了吻干她的眼泪,告诉她我是多么爱她之外,还能做点什么呢?
“我相信自己是很重感情的,”朵拉说,“你不该对我这样狠心,多迪!”
“狠心?我的心肝宝贝!好像我不管怎样,都会对你——都能对你——狠心似的!”
“那你就别找我的岔子了,”朵拉把嘴努得像朵含苞的玫瑰花,说,“我会很乖的。”
跟着,她主动提出,要我把以前提过的那本烹饪书给她,还要我教她记账,因为我说过要教她的,她的话使我听了大为高兴。于是下一次去时,我就带去了那本烹饪书(我先精心为它加了封套,使它看上去不那么枯燥,比较吸引人)。当我们在公地上散步时,我给她看我姨婆的一本旧家政书,还给了她一叠便笺簿,一个漂亮的小铅笔盒,一盒铅笔芯,用来实习家政。
可是,那本烹饪书看了使她头痛,那些数字都把她给弄哭了。她说,它们不肯加在一起。于是她就把它们擦掉,在本子上画满了小束的花朵,还有我和吉卜的像。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当我们一起散步时,我开玩笑似的试着口头教她怎么做家务时。例如,有时我们经过一家肉店时,我就说:
“我的宝贝,假定现在我们已经结了婚,你要去买一块羊肩肉来做晚饭的菜时,你知道怎么买吗?”
我漂亮的小朵拉把脸一沉,小嘴儿又努得像个花苞,好像她很想用亲吻把我的嘴封住似的。
“你想知道怎么买吗,我亲爱的?”要是我不肯罢休,也许还会重复问道。
朵拉想了想,然后也许还会大为得意地回答说:
“哦,卖肉的当然知道怎么卖,还用我知道干吗呀?嗨,你这个傻孩子!”
就这样,有一次我试图要朵拉学学烹饪学,就问她说,要是我们结了婚,我说,我想吃可口的洋葱土豆煨羊肉,那她该怎么办。她说,她会吩咐仆人去做;说完就用两只手抓住我的一只胳臂,迷人地笑着,再也没有比那可爱的笑了。
结果,那本烹饪书主要的用途变成放在墙角,供吉卜在上面站立。当朵拉把吉卜训练得站在书上不想下来,嘴里还能叼住那个铅笔盒时,她开心极了,因此,我也很高兴我买了这本书。
于是我们就又回到弹吉他、画花卉,唱起那永不停止跳舞的、嗒啦啦的歌儿来!我们的快乐不亚于那悠长的一个星期。我有时想,最好冒昧地向拉芬妮娅小姐暗示一下,她待我的心上人太像待一个玩物了。可有时,我也像大梦初醒似的,发现自己也犯了跟大家一样的过错,对待朵拉,也像对待一个玩物似的——只不过并不是经常那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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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第三十八章。
[2].流行于十七、十八世纪的一种缓慢而庄重的小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