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的──的──哥──哥──的──哥。的──哥──哥──的──哥。这是埃桂在对氏族说话。这个中空的木头乐器的语言是人人都懂得的。的姆!的姆!的姆!不时还掺夹着隆隆的炮声。
雄鸡还没有报晓,乌姆奥菲亚还沉没在睡眠和寂静之中,埃桂却开始说话,大炮更打破了沉寂。男人们在竹榻上惊醒过来,焦心地听着。有什么人去世了。大炮好像要将天空撕裂似的。的──哥──哥──的──哥──的──哥──哥,传递消息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中。远处有妇女们隐隐的哭声,大地笼罩着一片悲哀的气氛。时而,一声从宽阔的胸膛里发出的哀号盖过了妇女们的哭声,有个男子来到死者的家里。他高喊了一两声,表示男性的哀恸,然后就去和其他男人坐在一起,听着妇女们不断的哭声和埃桂的神秘语言。大炮不时隆隆地响着。妇女的哭声在这个村庄以外就听不到了,可是埃桂却把消息传遍九个村庄,甚至更远的地方。祂先说出氏族的名称:乌姆奥菲亚奥布陀地克(勇士之乡)。祂说了一遍又一遍,“勇士之乡,勇士之乡!”,祂这样说的时候,那天夜间躺在竹榻上的每一个人心里都越来越感到焦虑。接着祂说得更具体了,祂说出了村庄的名称:“黄磨石伊够多!”这就是奥贡喀沃的村子。村子的名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所有九个村的人们都屏着气等待着。最后埃桂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人们叹了口气,“唉──乌──乌,埃赛乌杜死了。”奥贡喀沃记起这个老人最后一次来看他时,对他说的话:“那孩子叫你做父亲,你不要参与杀他的事。”不禁背上打了个冷颤。
埃赛乌杜是个伟大的人物,所以全氏族的人都来参加他的葬礼。人们敲起了专为死者敲的古老的大鼓,鸣放了枪和炮,男人们发疯地到处乱冲,见树砍树,见牲口杀牲口,跳上墙头,爬到屋顶上跳舞。这是一个武士的葬礼,从早到晚,武士们会同他们同一辈的伙伴,三五成群地来来往往。他们都穿着用烟熏过的拉菲亚树叶做的围裙,身上涂了白粉和黑炭。不时会有一个全身披着拉菲亚树叶的祖宗的灵魂从地下出来,用发抖的神秘声音说话。有些祖宗的灵魂很凶暴;这天上午,就有一个灵魂拿着一把锐利的腰刀跑出来,幸而有两个男人用一根结实的绳子捆在他腰间拉住了他,才没有让他造成严重的危害;当时人们都吓昏了,横冲直撞,到处躲避。有时他还转身追赶那两个男人,吓得他们掉头就逃,可是一会儿又回来捡起拖在地上的长绳子。他用一种吓人的声音唱道:恶魔钻进了他的眼里。
但是最可怕的一个祖先的灵魂还没有出现呢。他总是独来独往,他的模样像一口棺材。无论他走到哪里,空气中就会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苍蝇会成群跟着飞来。连最有法力的巫师看见他走近,也要躲避起来。很多年以前,另外一个祖先的灵魂竟敢站在他面前没有躲开,因而被他钉在那里站了两天。这鬼魂只有一只手,手里提着一个装满水的篮子。
也有些祖先的灵魂是一点不会伤害人的。其中有个灵魂已经非常衰老,拄着一根手杖,颤巍巍地走到停死尸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回到地下去了。
活人的乡土和祖先的国土相去并不远。彼此之间原有来往,尤其在节日,或是老人去世的时候,因为老人是最接近祖先的。一个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死,要经过一连串过渡的仪式,这些仪式使他和他的祖先愈来愈接近。
埃赛乌杜是他所在的村子里最老的人,他去世以前,全氏族中只有三个人比他年龄大,和他同一辈的伙伴也只有四、五个。当这些老人中无论哪一个东倒西歪地跳着安葬舞出现在人群之中的时候,年轻人都退到一旁,喧嚷声也减弱下来。
这是一次盛大的、符合一个高贵武士身分的葬礼。黄昏渐近,喧嚷、鸣枪、击鼓、砍刀挥舞与相碰的声音越发响亮了。
埃赛乌杜一生中取得了三个头衔。这是稀有的成就。
这氏族中一共只有四种头衔,在一代人中往往只有一两个人得到过第四种、亦即是最高的头衔。得到这第四种头衔的人,就成为地方上的首领。因为埃赛乌杜是个有头衔的人,他应该在黑夜安葬,只点起一支辉煌的火炬来照亮这神圣的仪式。
但是在这最后的安静仪式举行之前,还要大吵大嚷一番。鼓声隆隆,人们疯狂地跳来跳去。四面八方都在放枪,战士们举刀致敬,刀刃相碰,铿锵作声,火星迸射。空中充满灰尘和弹药的气味。正在这时候,那个一只手的鬼魂提着装满水的篮子出现了。人们到处给他让路,喧闹声停息了。连弹药味也被空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所掩盖。他跳着舞,几步来到丧鼓前,然后走去向死者的遗体道别。
“埃赛乌杜!”他用喉音喊叫着,“如果你在前一生中贫穷,我就请求你来世富有,但你是富有的。如果你是个胆小鬼,我就请求你获得勇气。但你是个无畏的战士。如果你短命而死,我就请求你长寿。但你是长寿的。所以我请求你再来的时候像前世一样。如果你的死是自然的死,那么,安安静静地去吧。但是如果有人置你于死地,那就不要让他有片刻的安宁。”他说完又跳了几步,便走开了。
击鼓和跳舞重又开始,达到了狂热的程度。黑夜即将来临,葬礼就快举行了。枪声四起,炮声震天,向死者致最后的敬意。突然,从这令人头晕目眩的狂热中,传来了一声惨叫和人们惊恐的喊声。人们好像被符咒迷住,全场寂然无声。在人群中央,有个孩子躺在血泊之中。这是死者的十六岁的儿子,他原本正在同他的兄弟和异母兄弟一起跳传统的告别舞。奥贡喀沃的枪走了火,一块铁片穿透了这孩子的胸膛。
随之而来的一片混乱,在乌姆奥菲亚是史无前例的。暴死是常有的,但从来没有发生过像这样的事情。
奥贡喀沃只有一条出路,就是从这个氏族逃走。杀害一个本氏族人,是一种冒犯地母的罪行,犯了这种罪行的人必须从本乡逃开。这个罪行分为男性的和女性的两种。奥贡喀沃犯的是女性的罪行,因为这次犯罪是由于疏忽大意所致。过了七年,才可以允许他回到氏族里来。
那天夜间,他把家中最值钱的东西都装成可以顶在头上的一个一个包裹。他的妻子们哭得很伤心,孩子们莫名其妙,也跟着大人一起哭。奥比埃里卡和其他五、六个朋友来帮助他,安慰他。他们每人来回走了八、九趟,把奥贡喀沃的木薯都搬去储存在奥比埃里卡的仓库里。不等鸡叫头遍,奥贡喀沃就带着他的家属逃亡到他母亲的故乡去了。那是个名叫思邦塔的小村庄,就挨着恩拜诺的边境。
天刚一亮,一群穿着武士服饰的人,从埃赛乌杜的住所出来,去攻打奥贡喀沃的院子。他们放火烧了他的房屋,推倒了他的红墙,杀了他的牲畜,毁坏了他的仓库。这是地母的公正的裁判,他们不过是地母的使者。他们心里对奥贡喀沃并无深仇大恨。他的最亲密的朋友奥比埃里卡也在其中。他们只是来把奥贡喀沃用族人的鲜血弄脏了的这坟地清洗一下。
奥比埃里卡是个对什么事都要思考一下的人。神的意旨执行了以后,他在自己的茅屋里坐下来,悲叹他的朋友的灾难。为什么一个人无意之中犯了一次罪,就应该受到如此惨痛的处罚呢?他想了很久,却找不到答案。他的思想反而更加混乱了。他想起了他妻子生的双胞胎。他把他们扔掉了。他们犯了什么罪呢?地母宣告说,他们冒犯了大地,所以一定把他们消灭掉。如果氏族对一件冒犯伟大地母的事不加以处罚,那么,神的愤怒就会降临到全境,而不只是在犯罪者本人身上。长者说过,一个指头沾了油,就会弄脏其他的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