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第七章

伊克美弗纳住在奥贡喀沃家里已经三年,乌姆奥菲亚的长者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他。他像雨季中木薯的嫩苗似的,成长得很快,充满着生命力。他已经完全习惯他的新家。对于恩沃依埃,他好像是一个哥哥,而且从一开始就在这个比他年幼的孩子身上燃起了一团新的生命之火。他使恩沃依埃感到自己长大了;他们不再把夜晚消磨在他母亲的茅屋里看她煮饭,而是去奥贡喀沃的正屋里,陪他坐着,或是看他收割棕榈汁做晚上喝的酒。当恩沃依埃的妈妈或爸爸其他的妻子来找他去做困难的男子汉做的家务事,如劈木柴、舂粮食之类的时候,他是再乐意不过了。当弟弟妹妹们奉命来传达这样的请求时,恩沃依埃会假装为难的样子,大声抱怨女人总是那么讨厌。

奥贡喀沃对于儿子的成长,心里感到很欢喜,他知道这是由于伊克美弗纳的缘故。他要恩沃依埃成为一个坚强的小伙子,能够在他父亲去世、与祖先做伴以后,把这个家庭担当起来。他也要他成为一个富足的人,仓库里有足够的粮食,可以按时供奉祖先。所以当他听到恩沃依埃抱怨女人讨厌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因为这就表示他将来一定能够控制家里的女人。一个人不管怎样富足,如果他管不了自己的女人孩子(而且特别是女人),那他就算不上个男子汉。他就会像一首歌里所说的那个男人一样,有十一个老婆,却连糊糊都吃不饱。

所以奥贡喀沃很鼓励孩子们到他的正屋里来同他坐在一起。他对他们讲述祖先的故事──都是富有男子气概的暴力和流血的故事。恩沃依埃知道男人应当勇敢强悍,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念念不忘他妈妈常常给他讲的那些故事──毫无疑问,现在她一定仍旧对更小的孩子们讲述这些:诡计多端的乌龟的故事,一头名字叫埃奈克─恩提─奥巴的鸟要和一切动物比摔跤、最后被猫子打败的故事。他记得她常常给他讲古时候地和天争吵的故事,天一连七年不下雨,庄稼都枯死了,死人无法埋葬,因为锄头一落在石头一样硬的地上就折断了。后来,派了苍鹰去向天求情,苍鹰唱了一支歌,诉说人间男女的苦难,想打动天的心肠。每逢他妈妈唱这支歌的时候,恩沃依埃就感到自己仿佛被带到了遥远的天上,听到了大地的使者苍鹰在那里唱歌求情。最后天动了恻隐之心,把雨用可可木薯叶子包着,交给了苍鹰。可是在归途中,苍鹰的长爪子抓破了叶子,于是下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大雨。被雨打湿了的苍鹰不能飞回来传信了,远远看见一堆火光,它就飞到了那里,看见有个人在供奉祭品。苍鹰在火旁烤干了身子,把祭品的内脏吃了。

这就是恩沃依埃所喜爱的那一类故事。可是现在他懂得这一类故事是讲给无知的女人和孩子听的,他知道父亲要他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所以他假装不再要听女人的故事。这样一来,他看出父亲果然很高兴,不再骂他打他。因此恩沃依埃和伊克美弗纳常常来听奥贡喀沃讲氏族战争的故事,或者讲很多年以前,他怎样追逐一个敌人,打败了他,得到了他的第一颗人头。他们坐在黑暗中,在木柴微弱的光线下,听他讲述这些过去的事,一面等着妇女们把饭菜做好。饭菜做好以后,每人给丈夫送来一钵糊糊和一钵汤。这时才点起一盏油灯,奥贡喀沃先从每个钵子里尝了一口,然后将恩沃依埃和伊克美弗纳的那份食物分给他们。

一月又一月,一季又一季,就这样过去了。接着,蝗虫来了。蝗虫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了。据长者们说,蝗虫是每一代出现一次,一连七年每年连续出现,然后要到下一代再来。这期间它们回到遥远的山洞里,有一个矮人的氏族看守着它们。到了下一代,矮人打开洞门,于是蝗虫又来到乌姆奥菲亚。

蝗虫来的时候,庄稼刚刚收割完毕,正是寒冷的燥风季节,蝗虫把田里的野草都吃光了。

蝗虫来时,奥贡喀沃和两个孩子正在修理院子的红围墙。这是收获季节以后比较轻松的活儿。他们在墙上盖上厚厚的一层棕榈树枝和叶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雨季。奥贡喀沃在墙外面,孩子们在墙里面。墙的上部有些小洞,由墙这一边通到那一边,奥贡喀沃从这些小洞里把绳子递给孩子们,他们把绳子在木桩上绕一道,然后递回给他,这样,墙顶就牢靠了。

妇女们都到矮树丛里去拾柴,小孩子也都到邻家去找伙伴玩耍了。天空中刮起了燥风,使得人们昏昏欲睡。奥贡喀沃和两个孩子一声不响,静静地干活,只有当他们把一片新棕榈叶盖到墙头上去时,或者当那只在一旁啄食的母鸡翻动干枯的树叶时,这寂静才被打破。

突然间,一片黑影落到大地上,太阳仿佛躲进了乌云里。奥贡喀沃放下工作,抬头望了一望,正在怀疑在一年的这个季节怎么会下雨。几乎就在这时,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在暑气氤氲中昏昏欲睡的乌姆奥菲亚忽然活跃起来了。

“蝗虫要下来了,”到处听到人们在欢呼,男男女女和孩子们都丢下了工作,停止了游戏,跑到空地上来观看这罕见的景象。蝗虫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了,只有老年人见过它们。

起初只下来了一小群蝗虫。这是被派来勘查地面的先头部队。接着,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团慢慢移动的东西,像一片无边无际的乌云,向着乌姆奥菲亚飘来,不一会儿,就遮没了半个天空。那密密麻麻的一片中,现在出现了许多亮晶晶的小眼睛,像是在阳光中飞舞的灰尘。这真是一种雄伟的景象,充满了力量和美。

此刻人们到处走来走去,激动地谈论着,都希望蝗虫会在乌姆奥菲亚停下来过夜。虽然蝗虫已经多年没有来乌姆奥菲亚,人们却本能地知道这是最美味的食品。蝗虫终于落了下来。落在每一棵树上,每一片草叶上,落在屋顶上,遮蔽了赤裸裸的大地。粗壮的树枝被它们压断,饥饿的蝗群把整个村庄变成了一片黄褐色。

很多人带着篮子出来,打算去捕捉蝗虫,可是长者们却劝告人们耐心等到夜晚。长者们的意见是对的。落在矮树丛里过夜的蝗虫,翅膀都被露水打湿了。于是所有的乌姆奥菲亚人,不顾寒冷的燥风,全都跑出来,每个人都装了一袋袋一罐罐的蝗虫。第二天早晨,他们把蝗虫放在瓦锅里烤熟,然后铺在阳光下面,晒得又干又脆。一连很多天,人们用棕榈油拌和着,吃着这种难得的美味。

奥贡喀沃正坐在他的正屋里,同伊克美弗纳和恩沃依埃愉快地嚼着蝗虫,大口喝着棕榈酒,这时,奥格布煌菲.埃赛乌杜忽然走了进来。埃赛乌杜是乌姆奥菲亚这一带最年老的人。他在壮年时期是个伟大英勇的战士。现在全氏族对他都很尊敬。他没有答应同他们一块儿吃饭,却招呼奥贡喀沃到外面去说几句话。他们两人一道走出来,老人拄着拐杖,来到说话不被人听到的地方,老人对奥贡喀沃说:“那孩子叫你做父亲。你不要参与杀他的事。”奥贡喀沃大吃一惊,正要回答,老人又继续说:

“是呀,乌姆奥菲亚已经决定处死他。丘陵和山洞的神已经这样宣布了。按照习俗,他们要把他带出乌姆奥菲亚境外,在那里杀掉他。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同这件事发生关系。他把你叫做他的父亲呢。”

第二天一大清早,乌姆奥菲亚九个村子的一群长者来到奥贡喀沃家里。他们把恩沃依埃和伊克美弗纳打发出去,然后开始小声地交谈。他们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可是他们走后,奥贡喀沃两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坐了很长时间。当天下午,他把伊克美弗纳叫到面前,对他说,明天就要送他回家。恩沃依埃在一旁听了,马上大哭起来,因而挨了他父亲重重的一顿打。至于伊克美弗纳自己呢,他感到茫然。他自己的家在他的印象中已经逐渐模糊,逐渐遥远了。他仍然有点想念他的妈妈和妹妹,能见到她们,他是很高兴的。可是他又好像觉得不会见到她们。他回想起有一次人们来和他父亲小声交谈;现在似乎又是同样一回事。

过了一会儿,恩沃依埃到他母亲茅屋里,告诉她说,伊克美弗纳就要回家了。她立刻丢下手中舂胡椒的槌子,两手抱在胸前,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长者们又带着一壶酒回来了。他们都穿着盛装,好像是要去参加什么盛大的氏族集会,或是拜访邻近的村庄。他们把披巾绕在右腋窝下面,左肩上挂着羊皮袋和装在鞘里的砍刀。奥贡喀沃很快就准备好了,伊克美弗纳顶着酒壶同人们一道出发。一片死寂笼罩着奥贡喀沃的院子。小孩子们似乎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恩沃依埃整天眼泪汪汪地坐在他妈妈的房子里。

刚上路的时候,乌姆奥菲亚人有说有笑,谈到蝗虫,谈到女人,谈到有些带女人气的男人不肯跟他们一起来。可是当他们走近乌姆奥菲亚的边境时,他们也沉默了。

太阳徐徐升到中天,干燥的沙土路开始喷散出聚在里面的热力。鸟儿在四周的树林中啁啾。这群人踏着沙土上干枯的树叶前进。除此而外,一切都寂然无声。这时候,远方隐隐约约传来了敲击埃桂的声音。声音随风起落──远处有个氏族在跳一场和平的舞蹈。

“这是一场奥佐舞【注:“奥佐”,是一种头衔的名称。】,”人们相互传告。可是没有人能断定是哪一个氏族。有人说是埃齐密里,又有人说是阿巴姆或是阿宁塔。他们争辩了一阵,又沉默下来,隐隐约约的音乐依旧随风升沉。在什么地方,有人正在取得一种氏族的头衔,在音乐和跳舞声中举行盛大的宴会。

他们沿着小路来到森林深处一条狭仄的小径。四周是参天的大树和藤蔓,不再有人们在村庄周围经常看到的小树和稀疏的矮树丛。这些大树和藤蔓也许从远古时代就有了,从来没有遭到刀斧的砍伐和火烧。阳光穿过大树的枝叶,在沙石小径上投下浓淡分明的影子。

伊克美弗纳听到有人在他背后轻声低语,他很快地转过头来。那低声说话的人这时大声嚷起来,催促别人赶快走。

“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他说着便和另外一个人赶到伊克美弗纳前面,加快了步子。

这群乌姆奥菲亚人带着带鞘的砍刀,在路上匆匆行进。伊克美弗纳头顶酒壶,夹在他们的中间。虽然起初他有点不安,现在却一点都不害怕了。奥贡喀沃走在他后面。他很难想像奥贡喀沃不是他真正的父亲。他从来没有爱过他真正的父亲,现在过了三年,父亲显得更遥远了。可是他的妈妈和三岁的妹妹……当然,她现在已经不是三岁而是六岁。他还认识她吗?她一定长得很大了。他妈妈一定会高兴得掉下眼泪来,一定会因为奥贡喀沃对他照顾得那样好,现在又送他回来而向他道谢。她一定希望听听这三年来他所经历的一切事情。他都能记得吗?他要对她讲恩沃依埃和他的妈妈,讲蝗虫……突然间,他心中有了另一个想法。他妈妈也许已经死了。他打算把这种想法从头脑中驱除出去,可是办不到。于是他试图用他小时候常用的一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还记得这首歌:

艾哉艾琳娜,艾琳娜!

萨拉艾哉伊里克瓦呀伊克瓦巴啊克瓦奥里荷里埃勃丹达奈其艾哉埃勃乌祖祖奈特埃格乌萨拉

他在心里默唱起来,按着拍子一步一步地走。如果最后一拍落在右脚上,那他妈妈就还活着。如果在左脚上,那她就是死了;不,没有死,是病了。最后一拍落在右脚上了。那么她还活着,而且很健康。他再唱一遍,这次最后一拍却落在左脚上。但是第二次不能算数。第一个声音传到神的家里。这是孩子们最爱讲的一句话。伊克美弗纳感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孩子。这一定是由于他想回家去看妈妈的缘故。

背后有人咳了几声。伊克美弗纳回过头去,那人大声呵责他,叫他向前走,不要站住回头看。他说话的口气使伊克美弗纳吓得背上发冷,扶着黑酒壶的双手不由自主发起抖来。奥贡喀沃为什么退到后面去呢?伊克美弗纳觉得两腿发软。但他不敢回头看。

刚才咳嗽的那人跑前两步,举起了砍刀,奥贡喀沃把眼睛望着别处。他听到砍杀的声音。酒壶扑托一声落在沙石上打碎了。他听到伊克美弗纳喊着“我的爸爸,他们要杀我了!”向他跑来,奥贡喀沃也怔住了,拔出砍刀来,一下把他砍倒。他怕人家说他软弱。

那天晚上,他一走进院子,恩沃依埃就知道伊克美弗纳已经被杀死,他突然感到心里有什么垮掉了,好像一根绷紧的弓弦咔地一声折为两断。他并没有哭。他只是全身无力。这种感觉,不久以前,在上次收割期间,他也曾有过。孩子们都喜爱收割季节。凡是用小篮子提得动几个木薯的孩子,都跟着大人一道到田里去。即使不能帮忙挖掘木薯,至少也可以去拾些木柴,让大家就在田里烤木薯吃。在空旷的田里把烤熟的木薯浸在红彤彤的棕榈油里,吃起来味道比在家里吃的任何食物都要好。就在上次收割期间,在田里度过了这样一天以后,恩沃依埃第一次体验了他现在的这种感觉,觉得心里有一个东西崩断了。当时他们提着一篮篮木薯从远处的田里回家,经过那条小河时,茂密的森林中传来了一个婴儿的哭声。正在说话的妇女们忽然静默下来,加快了脚步。恩沃依埃以前听说过把双胞胎装在瓦罐里,扔到树林里去的事情,可是他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他身上不知为什么突然发冷起来,头也仿佛肿胀了,好像一个人夜里独自走在路上碰到了恶鬼似的。当时他觉得心里有什么垮掉了。那天晚上,他父亲杀了伊克美弗纳走进来的时候,他又有了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