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一个机构

一个机构……

不知是谁建立起来的;从那时起,它就有;而直到那时——只有时间。“档案”这样告诉我们。

一个机构。

原来是一片黑暗,有个人从黑暗上面经过(12),建立了这个机构;有了黑暗又有了光明——在第一号通令颁布之后,在最近五年的通令上签字的是:“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一千九百零五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成了通令的灵魂。

光明在黑暗中发亮。黑暗遮不住它。

……

接着——有了一尊长着山羊脚的女像柱身体。两匹累得浑身大汗的黑马拉的那辆四轮轿式马车来到台阶处,是那时开始的,头上斜戴着三角帽和身穿飘着两翼下摆的大衣的宫廷侍从第一次打开漆得锃亮、有徽记的一侧,可爱的门唰的一声,亮出一个框着的装饰徽纹(一头顶着骑士的独角兽),是那时候开始的;一尊蜡黄如羊皮纹的雕像穿着皮靴从四轮轿式马车的黑色靠垫上出来,踏进花岗岩大门,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第一次低下头,一只裹在皮手套里的手接触到高筒大礼帽边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那时起,一种更坚强的权力拥有了一个机构,它把自己坚强的权力撒到了俄罗斯头上。

原来被抛弃在尘土中的条款,又恢复了。

条款的图形本身令我吃惊:两个互相连在一起的钩钩(13)落到纸上——一叠叠的纸张遭消灭;条款——侵吞了纸张,它们也就是纸张的葡萄根瘤菌;条款像虱子,在黑洞洞的无底深渊肆虐——不错,它身上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它犹如黄道第十三宫(14)。

在俄罗斯辽阔无边的大部分土地上,因为条款而增加了没有脑袋的常礼服,条款被参政员——伸出在浆得挺括的领子外边的脑袋吹得稍稍提高了些;一群没有脑袋的人在冷冰冰的白色圆柱大厅里和铺着红地毯的阶梯上来回流通,主宰这一流通的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位在俄罗斯最广为人知的官员,除康欣(15)以外(诸位用的钞票上有他一成不变的签名)。

于是,一个机构——有了。在这个机构里有一个叫,确切点说,“曾经”有一个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因为他死了。

不久前我到墓地去过:一块笨重的黑色大理石上竖着一个黑大理石的有八个角的十字架;十字架下是一尊高高的浮雕,伸着个特大脑袋,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皱着眉头凝神注视着您;一张恶魔般的古怪嘴巴!下面——简单的题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参政员,××年生,××年卒。”一座毫无生气的坟墓!

……

有一个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在主任办公室里:每天都在,除了痔疮病发的时候。

是的,除此而外,在机构的办公室里……一片沉思。

还有普通的办公室;往往是——一个大厅;每个厅里都摆着桌子。靠桌子坐着录事;通常一张桌子两个人;每个人面前:一支笔,一瓶墨水及相当厚的一叠纸张。录事在纸上沙沙沙划着,摺起纸张,纸张发出沙沙沙响声,笔在转动(我想,“帚石南”那种不吉利的植物是因为转动产生的);秋天气候恶劣时,刮的风是这样产生的——无论在森林里,还是峡谷里;沙土也是这样沙沙沙响的——在荒原上,在盐碱地带的空间——在奥伦堡、萨马拉、萨拉托夫都如此。

墓地上是同样的沙沙声:白桦的哀伤的沙沙声;它们的葇荑花序和幼芽掉下来,落在有八个角的黑大理石十字架上,而且——让它完蛋吧!

一句话:有一个机构。

……

经过沸腾的科库托斯河(16)之国魂归普鲁托王国(17)的,不是美丽的普洛塞尔庇娜(18),每天都在地狱里转的,是被卡戎(19)偷偷抓走的、骑在毛发蓬松、浑身是汗的黑鬃马上的参政员。哀伤地狱之门上矗立着大胡子的普鲁托王像柱;火焰般的波涛哗啦啦在飞溅:那是纸张的波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每天都两鬓青筋鼓得紧紧地坐在自己的主任办公室里,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而一只青筋鼓起的手——则抓着常礼服的翻领。壁炉里的劈柴噼啪作响,这个六十八岁的老头子散发着条款的病菌,也就是那些钩钩的总和。这样,让病菌传遍俄罗斯宽阔的空间:那蝙蝠翅膀似的乌云每天都遮住我们祖国的十分之一。沉浸在幸福的思想中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一只手——抓着常礼服的翻领,两腮里鼓满了泡沫,这时他好像在做吹拂的动作(这样的习惯)。不生暖气的厅里被吹拂得尽是冷气,形形色色的纸张卷起漏斗状的旋风,风从彼得堡开始刮起,到郊区的某个地方形成飓风。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并吹着。

于是,录事们弓着背;于是,纸张沙沙沙在响:风就这样在奔驰——从凛冽的松树林上头刮过……然后,两腮瘪进去了,一切依旧——沙沙沙在响:干燥的纸堆像不幸的落叶,从彼得堡一直吹落入……鄂霍茨克海。

掀起一阵寒冷的慌乱——在田野,在森林,在乡村,以便引起鸣响,摔倒,发出轰隆声,以便通过冰雹、雨珠和薄冰使鸟兽——乱咬自己的脚爪,使过路的旅客——咬自己的指头,把关卡有斑纹的木桩掀倒,使运河上的条形路标倒在公路上,冲刷掉残缺不全的数目字,显出路程的茫无尽头,并从飘游的云雾中拉出黑黝黝的渔网……

北方,亲爱的北方!……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个城里人和受过完全良好教育的老爷,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的时候,他的影子正好通过石墙……落在地面的行人身上:那影子正像一声强盗放肆的哨声在空中游荡——在萨马拉、唐波夫、萨拉托夫地区,在沟谷和黄色的沙土地上,在飞廉、艾蒿或野生的大翅蓟上,袒露出光秃秃的沙丘,掀掉草垛的顶部,吹着谷物烘干房里令人警觉的火苗。乡村里发生火灾——因为它;天然的泉水会枯干——因为它;庄稼因为它——像遭毒霜袭击似的枯萎;牲口——将倒毙……

他使峡谷增多,并不断出现新的峡谷。

开玩笑的人们大概会说:不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而是……阿克维隆(20)。

……

录事这一天里从机构门里吹出的纸张数量的增多,追逼录事们的纸张数量的增多,形成一种生产,也就是不用手推车而是用货运马车装载的文件生产。

每份文件上都签着名:“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

这一纸文件从铁路总站顺着铁路支线运出去:从圣彼得堡出发,然后——省城;把自己的同类分布到相应的中心。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那些中心建立起新的文件生产中心。

签了字(姓名)的纸张通常流传到省政府,所有的文职官员(我指的是——高级文官)都收到纸张:契契巴比内们,斯韦尔契科夫们,舍斯塔科夫们,捷捷尔科们,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们;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又相应地从省城将纸张分发到县城:莫霍耶琴斯克,里霍夫,格拉多夫,莫洛维特林斯克和普宾斯克(所有县的城镇);那时,陪审官柯兹洛罗多夫便收到纸张了。

整个图景都在起变化。

收到文件的陪审官柯兹洛罗多夫本该亲自坐上四轮轻便马车、二轮轻便马车或颠颠簸簸的轻便马车沿着沟坎坑洼到处转——穿过田野,穿过森林,沾满泥泞,跑遍各村各庄,还得慢慢陷入污泥或厚厚的沙堆,遭受一条条竖着的路标牌和一根根木头的袭击(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抽打荒原上的旅行者)。可是,柯兹洛罗多夫没有这样做,他把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的要求往自己的侧口袋里一塞了事。

然后,自己上俱乐部去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孤独的一人:他这样已经奔走了上千俄里的路程,他一个人是来不及的。来不及的还有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柯兹洛罗多夫——数以千计;他背后是阿勃列乌霍夫害怕的居民。

因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只好去掉自己视线的边远地区:于是一些地方消失了——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捷捷里科、斯韦尔契科维。

柯兹洛罗多夫是无人代替的。

他常常到能去的范围以外的地方——峡谷,沟坎坑洼以及沙堆以外的地方——同时在普鲁斯克拧动螺丝。

好在,他此时正在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