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奥贡喀沃听到村里报信人的奥惹奈穿破静止的夜空时,他刚刚吹熄了棕榈油灯,在竹榻上躺下。锽──锽──锽,中空的铁器发着震耳的响声。接着报信人开始喊话,喊完以后,又继续敲起他的奥惹奈。这就是他喊的话:明天一清早,乌姆奥菲亚所有的男人都到市场上集合。奥贡喀沃心里疑惑,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确信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在报信人的声音中听到了隐含的悲剧意味,虽然声音愈来愈远,逐渐模糊了,他还是可以听得出来。
夜间异常寂静。除了月夜外,夜间总是寂静的。对于这些人,哪怕是他们中间最勇敢的人,黑暗永远意味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恐惧。孩子们被警告,不准在黑夜吹口哨,以免招来恶鬼。在黑暗中,有害的动物变得更加凶恶可怕。人们从来不在夜间把蛇叫做蛇,怕它会听到。因此叫它做绳子。这一夜,当报信人的声音逐渐在远方消逝,寂静又降临到大地时,森林里千万种昆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振人心弦,这种颤动的声音使寂静显得格外浓重了。
在月夜里,情形就不一样。那时,人们会听到在空旷田野里玩乐的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青年人也许成双成对地在更隐蔽的地方玩耍,老年人也会回忆起他们的青春。正如伊博人所说的:月光照耀着,跛子都想出去散步。
但是这一夜却是漆黑的,寂静的。在乌姆奥菲亚所有的九个村子里,报信人敲着他的奥惹奈,呼唤每一个男人去参加第二天早晨的集会。奥贡喀沃躺在竹榻上,竭力猜想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紧急集会──是要同邻近氏族交战吗?很可能,而他是不怕战争的。他是一个勇于行动的人,是一个武士。不像他的父亲,他是不怕看见流血的场面的。在乌姆奥菲亚最近的一次战斗中,他是第一个把人头带回家来的人。这已经是他的第五颗人头了,而他还不是一个老年人呢。每逢隆重场合,例如村里举行葬礼的时候,他就用他的第一个人头来盛棕榈酒喝。
第二天一大早,市场上就挤满了人。大约有一万人,都在低声说话。最后,奥格布埃菲.埃赛乌果从人丛中站起来,朝不同的方向大声喊了四次,“乌姆奥菲亚的桂努”【注:桂努表示认同与致意的喊叫。】,每喊一次就挥舞着握紧的拳头,就像要推开前面的空气。那一万人也每次都同声回答道,“呀啊!”接着是一片完全的沉寂。奥格布埃菲.埃赛乌果是个有煽动力的演说家,每逢这种场合,他总是被推举出来说话的。他用手摸着自己披满白发的脑袋,捋了捋银白色的胡须,又整理了一下他的披巾;那披巾从右边的腋窝下面绕过,在左肩上面打了个结。
“乌姆奥菲亚的桂努”,他第五次大声喊道,人群报以喊叫声。接着他突然像着了魔似的,猛地伸出左手,指着恩拜诺的方向,咬紧一口亮闪闪的白牙齿,说道:“那些小野畜生居然敢杀死乌姆奥菲亚的一个女儿。”他垂下了头,咬紧牙齿,人群中发出一阵低沉的愤怒的吼声。等他重又开始说话的时候,脸上的怒容已经消失,换上了一副比怒容更加凶恶可怖的笑脸。于是他用一种不带感情的清朗的声调,告诉乌姆奥菲亚的人说,他们的女儿怎样到恩拜诺去赶集,怎样被那里的人杀害。埃赛乌果又指着低头坐在他身旁的一个男人说,那女子是奥格布埃菲.乌多的妻子。群众愤怒地咆哮起来,都想去杀人。
还有很多人说了话,最后决定按照正常的步骤采取行动。立刻给恩拜诺送去一封最后通牒,要他们选择要不就打一仗,要不就献出一名童男和一名处女,作为赔偿。
乌姆奥菲亚人一向是为邻近的人们所畏惧的。在战争和巫术上他们都很厉害,周围村庄的人都害怕乌姆奥菲亚的祭司和巫医。他们有一种法力最大的打仗用的巫药,几乎同这个氏族本身一样古老。究竟有多么古老,没有人知道。不过大家都承认一点,那就是,这剂巫药中药力最凶的是一个只有一条腿的老妇人。事实上,这剂巫药的名字就叫做阿加底─恩瓦耶──老妇人。它的神堂就在乌姆奥菲亚的中心,在一片开垦过的地方。如果有什么人愚蠢到在黄昏以后在神堂前经过,他一定会看到那个老妇人颠着一只脚在跳来跳去。
邻近的氏族当然知道这些事情,所以他们都害怕乌姆奥菲亚人,他们不会不首先设法和平解决,就去同乌姆奥菲亚人作战的。而对于乌姆奥菲亚人,也要说句公道话,除非道理分明在他们这一方,而且得到他们的神──丘陵和山洞的神的许可,他们才会去打仗。确实有过几次,神曾经禁止乌姆奥菲亚人去打仗。如果整个氏族都不听神的话,那他们一定会被打败,因为阿加底─恩瓦耶绝不参与伊博人所谓的“应受谴责的战争”。
可是现在迫在眉睫的这场战事是一场正义的战事。就是敌对的氏族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当奥贡喀沃作为乌姆奥菲亚人的傲慢的宣战使者来到恩拜诺的时候,他受到异常隆重而光荣的接待。两天以后,他带着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和一个年轻的处女,回到自己的村里。那男孩名叫伊克美弗纳,他悲惨的故事在乌姆奥菲亚一直流传到今天。
当时长者们聚了起来,听取奥贡喀沃出使的报告。他们最后决定,正如大家知道他们会决定的那样,那姑娘会送到奥格布埃菲.乌多那里去代替他被杀的妻子。至于那个男孩,他属于整个氏族,但现在不急于决定他的命运。所以大家要求奥贡喀沃暂时代表氏族看管这个孩子。就这样,伊克美弗纳在奥贡喀沃家里住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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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贡喀沃以严厉的手段管理着他的家属。他的妻子们,特别是他最年轻的妻子,总是整天战战兢兢,害怕他火暴的脾气又要发作,他的孩子们也是如此。就他的本性来说,奥贡喀沃也许并不是一个残暴的人。可是他的整个生命为恐惧所支配,他恐惧失败,恐惧软弱。他对失败和软弱的恐惧比他对恶魔、对反覆无常的神和妖怪、对森林、对长着血红爪牙的、有恶意的大自然的恐惧,都更加深切。奥贡喀沃的恐惧比这些东西都更加厉害。这种恐惧不是外表的,而是深藏在他内心里。这是他对自己的恐惧,唯恐人家认为他像他的父亲。还是一个小孩子时,他就已经痛恨他父亲的失败和软弱,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有一次一个友伴对他说他父亲是个阿格巴拉的时候,他心里有多么难受。就是在这一次,奥贡喀沃知道了阿格巴拉不仅是对妇女的另一种称呼,它也可以意指一个没有头衔的男人。所以奥贡喀沃受着一种感情的支配──他父亲乌诺卡所爱好的一切,他都痛恨,其中之一是温和,其次就是懒惰。
播种季节,奥贡喀沃每天在他的田地里干活,从鸡叫一直干到小鸡回到鸡窝。他是一个非常强壮的人,很少感到疲倦。可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没有他那样强壮,这就苦了他们。然而他们也不敢公然诉苦。奥贡喀沃的大儿子恩沃依埃这时是十二岁,但是已经显露出懒散的性格──至少,在他父亲看起来是如此──使他的父亲大为焦心。奥贡喀沃经常用打骂的办法企图纠正他,于是恩沃依埃变成了一个整天面带愁容的少年。
奥贡喀沃的家业兴旺是一望而知的。他有一座大院子,周围是一堵红土厚墙。紧挨着红土墙上唯一的大门后面,是他自己居住的正屋,或称作奥比【注:当家男人的客厅。】。他的三个妻子各有自己的茅屋,合起来在他的茅屋后面构成一个半月形。仓库建在红墙的一端,里面放着一堆又一堆的木薯,显示出他的富足。院子的另一端有一个羊栏,另外每个妻子都挨着自己的茅屋搭了一个小鸡棚。仓库附近有一间小房子,是“巫药房”,或者说神堂,里面供着奥贡喀沃自己的神和祖宗的木头灵牌。他用柯拉果、食物和棕榈酒等祭品来孝敬他们,并为他本人、他的三个妻子和八个孩子,向他们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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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自从乌姆奥菲亚人的女儿在恩拜诺被杀死以后,伊克美弗纳就来到奥贡喀沃的家里。奥贡喀沃带他来家的那一天,他把第一个妻子叫了来,把孩子交给了她。
“他是属于全氏族的,”他对她说,“要好好看管他。”
“他要同我们在一起住很久吗?”她问。
“我怎样吩咐你,你就怎样做,女人,”奥贡喀沃结结巴巴地咆哮道,“从什么时候起你成了乌姆奥菲亚人的一个长者啦?”
于是恩沃依埃的妈妈把伊克美弗纳带到她的茅屋里,再也不敢多问什么。
至于孩子自己,他害怕得要死。他不懂得自己现在遭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他怎么会知道他父亲参与了杀害乌姆奥菲亚人的女儿呢?他只知道,几个人来到他们家里,同他父亲低声说了几句话,末了就把他带走,交给了一个陌生人。他妈妈哭得很厉害。他因为太害怕,反倒没有哭。那陌生人带着他,和另外一个女孩离开了家,穿过森林中没有人烟的小路,走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那女孩是谁,以后也没有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