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出逃以来,我还不曾想到提及佩格蒂的情况。不过,我一在多佛有了安身之所,不用说,我几乎立即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在我姨婆正式决定当我的监护人后,我又给她写了一封更长的信,报告了全部详情。当我进了斯特朗博士学校后,又给她写了第三封信,详细叙述了我的幸福生活和光明前途。在最后这封信里,我还随信附去了半个几尼金币,用狄克先生给我的钱,来偿还以前向她借的债。当时我所感到的快乐,是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有关那个赶驴的小伙子的事,我以前从没向她提过,只是在这封信中,我才告诉了她。
对我这几封信,佩格蒂简直像个商务秘书似的,回复得非常迅速,当然不及他们写得简明扼要。为了写出她对我旅途跋涉所感受的心情,她使尽了她的全部表达能力(她用墨水表达的能力无疑是不够大的)。四页布满污渍,全是前后不连贯的有头无尾的感叹句,依然不足以抒发她的感情。不过对我来说,这些墨痕污迹所表达的感情,大大超过最动人的书信。因为它们告诉我,佩格蒂写信时一直痛哭流涕,所以才满纸泪痕,那我还要她怎么样呢?
我不用费多少劲就能看出,她对我姨婆仍然没有多大好感。她对姨婆的成见已那么久,而得到我的消息的时间则过于短暂,一时难以转变。她信上说,我们决不可能看清一个人;而贝特西小姐竟跟大家原来想的那么不同,想想实在是个教训!这就是她的话。她显然仍旧怕见贝特西小姐,因为她向姨婆道谢致意显得有几分胆怯。她也明明怕我,怕我过不多久又会设法逃跑。因为她一再示意,只要我向她要,她随时可以给我去亚茅斯的车费。由此可以做出判断。
她还告诉我一个消息,使我感到非常难过,那就是,我们老家的家具全都卖掉了,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已经搬往别处,那座屋子也封上了,打算出租或者出卖。上帝知道,只要谋得斯通姐弟住在那儿,那座房子就没有我的分,不过想到这座亲爱的老住宅竟完全让人抛弃,花园里会长满高高的野草,小径上积着又厚又湿的落叶,总让人感到伤心。我想象冬天的寒风在房子周围呼啸,冷雨敲打着窗玻璃,月光照在空房的墙上,映出幢幢鬼影,终夜伴守着它们的寂寞。我重又想起教堂墓地树下的那座坟墓,如今,仿佛那座房子,也跟我的父母一样死去了,跟我父母有关的一切,全都消逝了。
在佩格蒂的信里,再没有别的消息了。她说,巴基斯先生是个好丈夫,虽然依旧有点吝啬,不过我们大家都有短处,她就有很多(我可不知道她有些什么短处)。巴基斯先生也向我问好,我住过的那间小卧室一直为我准备着。佩格蒂先生很好,汉姆也很好,葛米治太太仍不太好,小艾米莉不肯附笔问候,不过她说,要是佩格蒂乐意,可以代她向我问好。
所有这些消息,我都尽本分如实禀告了姨婆,只是没提艾米莉的事。我本能地觉得,姨婆不会很喜欢她。我进斯特朗博士学校后不久,姨婆来坎特伯雷看了我几次,每次来都不是在寻常的时候,我猜想,她的用意是趁我不备来查考我。不过发现我学习用功,品行端正,从各方面都听说我在学校进步很快,过不多久她就不再来看我了。我每隔三四个星期,在星期六回多佛看她一次,度一个假日。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三我总能见到狄克先生一次,他都是坐驿车来的,中午到达,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去。
狄克先生每次来总是带着一只皮的书写文具箱[1],里面盛着文具用品,还有那份呈文;关于这文件,他有一个想法,觉得现在时间已经趋向紧迫,真该是脱手的时候了。
狄克先生非常爱吃姜饼。为了要使他对来访更加高兴,姨婆吩咐我在一家点心铺里开个赊账户头,并且规定每天赊购的姜饼不能超过一先令。这笔支出,还有他在旅馆里的零星账单,在付款之前,都得先经过我姨婆过目。这引起了我的疑心,大概只许他把钱弄得丁当响,不许他随意花钱。通过进一步的调查,我发现事情果然如此,或者至少也是他跟我姨婆已商议好,他的任何开支,都得向我姨婆报账。由于他根本不想欺骗她,而且总想讨她的欢心,因此他花钱就非常小心了。在这一点上,也像其他方面一样,狄克先生确信,我姨婆是女人当中最聪明、最了不起的。他一再把他的这一看法极其秘密地告诉我,而且总是悄声说的。
“特洛伍德,”一个星期三,狄克先生说了这句心腹话之后,用神秘的口气问我道,“躲在我们家附近,吓唬你姨婆的男人是谁呀?”
“吓唬我姨婆,先生?”
狄克先生点点头。“我总以为什么也吓不了她的,”他说,“因为她——”说到这儿,他轻声地悄悄说,“不用说,是女人当中最聪明、最了不起的人。”说完这话,他往后一靠,看看他对她的这一评价,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狄克先生说,“是——让我想想看——一六四九年,是查理国王处死刑的年份吧。我记得,你说过,是一六四九年吧?”
“是的,先生。”
“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狄克先生说,摇着头,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我不相信我有那么大年纪。”
“就在那一年,那个男人露面了吗,先生?”我问道。
“呃,真的,”狄克先生说,“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是那一年,特洛伍德。你是从历史书上查出这个年份的吗?”
“是的,先生。”
“我想,历史是决不会撒谎的。会吗?”狄克先生抱着一线希望说。
“哦,不会的,先生!”我十分肯定地回答说。我当时既天真,又年轻,自以为是这样。
“这我就想不通了,”狄克先生一面摇头,一面说,“准是什么地方出错了。不过,就在查理国王脑袋里的一些麻烦,错放进我的脑袋以后不久,那个人就第一次来了。当时天刚黑下来,我跟特洛伍德小姐喝完茶,正一块儿去散步时,那人出现了,就在我们房子的附近。”
“在那儿走来走去?”我问道。
“在那儿走来走去?”狄克先生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让我想一想。这我可得好好想想。不,不——是,他没有在那儿走来走去。”
为了要弄清真相,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那人到底在干什么呢?
“啊,开始他根本不在那儿,”狄克先生说,“后来才来到特洛伍德小姐背后,对她低声说了句什么。这时她回头一看,一下就晕过去了。我呆住了,站在那儿看着那个人,那人就走了。不过打那以后,他就藏起来了(藏在地底下或者什么地方),这事真是奇怪极了!”
“打那以后,他就一直藏着没露面?”我问道。
“一点没错,他一直藏着,”狄克先生郑重地点着头,回答说,“没有露面,一直到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我们正在散步,他又出现在你姨婆背后,我又认出了他。”
“他又把我姨婆吓坏了吗?”
“吓得全身直哆嗦,”狄克先生一面说,一面装出受惊的样子,牙齿格格直打颤,“扶着栅栏,哭了起来。不过,特洛伍德,你过来。”他把我拉到身边,轻声地对我耳语说,“孩子,为什么你姨婆在月光底下给他钱呢?”
“他也许是个乞丐。”
狄克先生摇摇头,表示完全不同意我的说法,同时很有把握地重复了好多次,“不是乞丐,不是乞丐,不是乞丐,先生!”接着又说,后来在夜深的时候,他从窗口里看到,我姨婆在花园栅栏外面的月光地里给那人钱;那人拿了钱,就悄悄地溜走了——狄克先生认为可能又钻进地里——再也看不到了。随后我姨婆就急急急忙忙、偷偷摸摸地回到屋里,甚至到第二天早上,她的神色还跟她平日迥然不同,让狄克先生看了心里直难受。
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相信,那个不知是谁的人,不过是狄克先生的一种幻觉,跟那个给了他这么多麻烦的倒霉的国王是一码事。可是待我想了一番之后,我开始产生一个疑问,是不是有人有一种企图,或者是企图通过恐吓,两次想把狄克先生从我姨婆的保护下劫走,而我姨婆也许由于对狄克先生的爱护之心太强(这是我从她自己那儿知道的),舍不得他离开,所以被迫拿出一笔钱,好让狄克先生安生和安静。由于我本来就跟狄克先生非常亲密,也很关心他的平安,我的担心加强了这种假设。因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逢星期三,在他没有到达之前,我心里总是胆战心惊,生怕他不能像往常那样,坐在驿车的车厢里。不过到了那一天,白发苍苍的他,总会笑容满面、心情愉快地照常出现,再也没有提起那个让我姨婆害怕的人。
这些星期三是狄克先生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这些日子给我的快乐也绝对不会少。过不多久,全校的同学没有一个不认识他了。虽然除了放风筝,他没有亲身参加过任何别的游戏,但他对我们的所有运动,都很感兴趣,兴趣之大,不亚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学生。有多少次,我看到他全神贯注地看打弹子和抽陀螺比赛,脸上有说不出的滋味,遇到紧要关头时,连气都不敢喘一口!有多少次,在玩犬兔越野追逐[2]时,我看到他爬上小山坡,大声喊叫着为全体参赛者加油,在花白的头顶挥动着帽子,完全忘记了那位被处死的查理国王的头,以及跟这相关的一切!夏天时,有多少次,他在板球场上看板球赛,我知道那是他的幸福时刻!在冬天,有多少次,我看到他站在飞雪和寒风中,鼻子冻得发紫,看同学们滑下长长的雪坡,高兴得使劲拍着戴了毛线手套的双手!
他是个人人都喜欢的人物,要做个小玩意儿什么的,他堪称是一把好手。他能把橘子雕成各种我们谁也想不到的东西。他可以用任何东西,甚至是烤肉用的串肉扦,做出一条小船。他还能用羊膝骨做棋子,用旧纸牌做罗马战车,用线轴做带轴条的轮子,用旧铁丝做鸟笼子。不过他最擅长的也许是用细绳和麦秆制作物品。我们都深信,凡是能用手做出来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用这两样东西做成。
没过多久,狄克先生的名声就不局限于我们学生中间了。只过了几个星期三,斯特朗博士本人就跟我打听起狄克先生的情况来了。于是我便把姨婆对我说的,全告诉了他。博士听了非常感兴趣,他要我在狄克先生下次来时,介绍给他认识。这一介绍任务,我及时完成了。博士对狄克先生说,不管什么时候,他来时要是在驿车站找不到我,他可以直接来学校,先休息一下,等我上完上午的课。有了博士这句话,过后不久,狄克先生一下驿车就直接来学校,这自然也就成了习惯。要是我们下课较晚(这是星期三常有的事),他就在院子里散步,等我。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博士年轻漂亮的太太(这阵子,她比以前更加苍白了,我觉得,我自己或任何别的人,都更少见到她;她也没有以前那样快乐了,不过漂亮不减当年),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熟起来。因此到后来,他一来学校,就直接进教室等我。他总是坐在一个固定的角落里,一张固定的凳子上,于是那张凳子也由于他被叫作“狄克”了。他坐在那儿,头发花白的头朝前探着,不管上的是什么课,他都非常注意地听着,对他没有机会得到的学问,深怀敬意。
这种敬仰之情,狄克先生推而广之,及至博士本人。他认为,博士是任何时代最为渊博、最有造诣的哲人。很长一段时间来,他不脱帽露顶是决不跟博士讲话的。即便在他跟博士成为好友,两人按时一起在我们称之为“博士路”的院子一起散步时,狄克先生也还是时时脱帽,对智慧和知识表示尊敬。至于在这种散步时,博士是怎么开始读起他那本著名词典的片断来的,我就不知道了。起初,也许他觉得这跟读给自己听是一样的。总之,后来这也就成了一种习惯了。而狄克先生呢,倾听时面带得意之色和快乐之感,从心坎里确信,这部词典是世界上最令人喜爱的作品。
我看到他们两人,在教室的窗户外面来回地走着——博士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读着他的词典片断,有时则挥摆着手中的文稿,或者是庄重地点着头;狄克先生则兴趣盎然地倾听着,其实,他那点可怜的智力,早已附在那些艰深的词语之翼上,天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我一看到这番情景,就觉得这是我所见过的一桩最不显眼的趣事。我只感到,他们两位仿佛会永远这样走下去,而世界不知怎么的会因此变得好起来。好像世界上千百桩引得众口喧嚷的大事,对世界、对我都没有这桩事一半有益似的。
不久,爱格妮斯也成了狄克先生的朋友;由于他常到这家来,因而也认识了乌利亚。狄克先生跟我之间的友谊,则日益增进,而且我们俩相交的基础颇为奇特:一方面,狄克先生是以监护人的身份来照应我的;但另一方面,他遇上疑难不决的小事,总是找我商量,而且始终遵照我的意见行事。他不仅对我本身的聪明深为佩服,而且还认为我得到了我姨婆的很好遗传。
在一个星期四的早晨,在我回校去上课以前(因为我们早饭前有一个钟点的课),我正陪着狄克先生从旅馆步行去驿车站时,在街上碰见了乌利亚。他提醒我说,我以前曾答应去他家跟他和他母亲一起喝茶,末了还身子一扭补充说,“不过我可没有期望你会不失约,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太卑微了。”
我真的还拿不定主意,对乌利亚这个人,到底是喜欢还是厌恶。当时我跟他面对面站在街上,对此依然还是疑惑不定。不过我觉得,让人认为骄傲,总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所以我就说,我只是等着人邀请罢了。
“哦,要是就这么回事,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你要不嫌弃我们卑微,那请你今天晚上来好吗?不过要是因为我们卑微,你不肯赏脸,我也希望你别把这当作一回事,放在心上,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都很清楚自己的地位。”
我说,这事我得跟威克菲尔先生说一声,要是他没有意见,我是很乐意去的。我觉得,毫无疑问,他一定不会有意见的。于是那天傍晚六点钟(那天事务所下班算是早的了),我对乌利亚说,我已准备停当,可以去他家了。
“母亲一定会感到骄傲的,”我们一起离开事务所时,乌利亚说,“要是骄傲不是罪过[3]的话,科波菲尔少爷,她一定会感到骄傲的。”
“可是今天早上你却毫不在乎地认为我骄傲呢。”我回答说。
“啊呀呀,没有的事,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回答说,“哦,请你相信我,没有的事!我的脑子里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想法!即使你认为我们太卑微,配不上你,我也决不会认为这是骄傲。因为我们实在是太卑微了。”
“你近来一直在钻研法律吧?”为了换个话题,我问道。
“哦,科波菲尔少爷,”他做出谦逊的样子说,“我只是读点有关的书,谈不上什么钻研。有时候,我在晚上跟提德先生[4]混上一两个小时。”
“我想,不大读得懂吧?”
“对我来说,提德有时候很难懂,”乌利亚回答说,“不过对一个有才气的人来说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他一面朝前走着,一面用瘦削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在自己的下巴上打出一个小调的拍子,接着又补充说:
“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提德先生书里的有些东西——像拉丁文和拉丁术语——对我这样一个学识浅薄的读者来说,是很难的。”
“你喜欢有人教你拉丁文吗?”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倒很乐意教你,因为我自己正在学。”
“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他摇着头回答说,“我相信,你肯教我,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可是我太卑微了,实在不敢当。”
“这是什么话,乌利亚!”
“哦,我真得请你原谅我,科波菲尔少爷!我非常感激你。我对你说实话,这是我最喜欢的了,不过我太卑微了。没等我因为有了学问把人惹恼,就已经有够多的人因为我身份低,要踏扁我了。学问不是我这种人应该有的。像我这样的人,最好不要有上进心。要是想活下去,就得安于过卑微的日子,科波菲尔少爷!”
在他不停地摇着头、谦卑地扭动身子说出这些伤心的话时,我从没见过,他的嘴竟咧得那么大,颊上的皱纹竟那么深。
“我认为你错了,乌利亚,”我说,“我敢说,要是你真想学,有一些东西我可以教你。”
“哦,你这话我不怀疑,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说,“一点也不怀疑。不过因为你自己不是卑微的人,也许就难以理解了。谢谢你了,我不能为了求知识而去惹恼那些比我上等的人。我太卑微了。这儿就是我卑微的住处了,科波菲尔少爷!”
我们走进一个低矮的老式房子,从街上一直就通到屋内。我看到了希普太太,她长得跟乌利亚像极了,只是矮了一点。她接待我时谦卑到极点,连吻自己的儿子时,也对我说了一番抱歉的话。她说,他们虽然地位卑下,但仍有着互相关爱的天性,他们希望,这不会让任何人看着不顺眼。房间看起来还过得去,一半作客厅,一半作厨房,但是并不见得舒适。茶具都摆在桌子上,炉台上水壶里的水正在沸腾。房内还有一只五斗柜,上面装了块写字台的台面,供乌利亚晚上读书写字用。那儿放着乌利亚的蓝色提包和一些纸张文件;还放着几本书,主要是提德的著作。另外还有一只角橱,以及一些常用的家具。我已经想不起哪件东西看上去有一种裸露、皱缩和剥落的样子;不过我的确记得,整个房间都好像有这种味道。
希普太太仍穿着寡妇穿的丧服,这也许是她表示卑微的一部分。尽管希普先生去世已经多年,希普太太却依旧穿着丧服。我认为,她的穿戴只是在帽子方面作一点让步,其他方面,她还是跟开始居丧时一样。
“我敢说,今天是个值得永远记住的日子,我的乌利亚,”希普太太说,一面在烧茶,“因为科波菲尔少爷来我们家看我们来了。”
“我早就说过,你会这样想的,妈妈。”乌利亚说。
“要是我能找出什么理由,盼望你父亲仍跟我们在一起的话,”希普太太说,“那理由就是,他应该活到现在,可以认识认识今天下午来我们家的客人。”
我听了这些恭维话,感到很窘;不过我也意识到,他们是拿我当贵宾招待的,因此我认为,希普太太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
“我的乌利亚,”希普太太说,“盼这一天,已经盼得很久了,少爷。他一直怕你嫌我们卑微,不肯赏脸,我自己心里也跟他有同样想法。我们这会儿卑微,我们从前卑微,我们以后还是卑微。”
“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那样的,希普太太,”我说,“除非你们喜欢那样。”
“谢谢你,少爷,”希普太太说,“我们知道自己的地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觉得,希普太太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近,乌利亚也慢慢地凑到我的对面。他们恭恭敬敬地硬要我吃桌子上他们认为最精美的食品,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可口的东西。但是我认为物轻人情重,所以也就觉得他们的招待非常周到。不久,他们谈起自己的姨婆来,我也跟他们谈了我姨婆;他们又谈起父母,我也跟他们谈了我父母;接着希普太太又谈起继父来,于是我也开始对他们谈起了我继父的情况;不过我很快就打住了,因为我姨婆嘱咐过我,要我不要谈这方面的事。可是,一个松软的木塞是对付不了一对瓶塞钻的,一颗稚嫩的牙齿是敌不过两个牙医的;一个小小的板羽球是拗不过两只板羽球球板的;同样,我也对付不了乌利亚和希普太太两个人。他们爱怎么搬弄我,就怎么搬弄我;把我原来不想说的、说了都要脸红的事,全都慢慢套了出来;特别是当时我年幼天真,以为我这样对人推心置腹,是自己的长处,完全是对两个恭恭敬敬款待我的人的一种眷顾。
他们母子俩非常相亲相爱,这是毫无问题的。这一情况也影响了我,认为这是一种天性。可是他们俩,一个说了什么,另一个就接着说什么,这种一呼一应的技巧,还是使我难以抵御。等到有关我自己的情况已经没有什么可套问时(有关我在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的那段生活以及出走的情况,我只字未提),他们又开始议论起威克菲尔先生和爱格妮斯来。乌利亚先把球抛给希普太太,希普太太接住后,又回抛给乌利亚,乌利亚把球捧了一会儿,接着又把球抛给希普太太。他们就这样不断地把球抛来抛去,直弄得我闹不清球到底在谁的手里,把我完全给搞糊涂了。而且这个球本身也老在变化,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一会儿是爱格妮斯小姐;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如何杰出,一会儿是我对爱格妮斯如何赞赏;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的业务和收入,一会儿是我们晚饭后的家常生活;一会儿是威克菲尔先生喝什么酒,他喝酒的原因,以及他不该喝那么多酒。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然后是这个那个,诸事并提。在所有这段时间里,我好像并没有怎么说话,除了怕他们因过于自卑以及因我的光临而太受拘束,偶尔说几句给他们凑点趣之外,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可我还是发现,自己一直在那儿透露这样或那样不该透露的情况,这只要看看乌利亚那凹陷的鼻孔,那一翕一张的样子,你就知道了。
我开始有点不安起来,但愿自己这次拜访能安然结束。就在这时,街上有个行人经过门口——因为当时天气闷热,房间里热,所以开着门透风——又走了回来,朝屋内瞧了瞧,就走了进来,一面高声叫道:“科波菲尔!竟会有这么巧的事?”
原来是米考伯先生!正是米考伯先生!他身上挂着他那只单片眼镜,手里拿着他那根手杖,脖子上挺着他那副硬领,全身摆出他那副绅士气派,说话带着他那有优越感的洪亮声调,一切俱备!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同时把手伸了出来,“这次相逢真让人感到世事沧桑,变幻无常——简而言之,这次相逢,真是不同寻常。我正在沿街走着,心里琢磨,也许会有什么事发生(我现在对这一层相当乐观),没想到竟遇上了一位年轻但受我敬重的朋友,是我一生中最多事之秋结交的一位年轻朋友,可以说,跟我的生存转折点相关。科波菲尔,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你好吗?”
我现在不能说——实在不能说——我在那儿见到米考伯先生很高兴;不过见到他我还是高兴的,跟他亲热地握了手,问他米考伯太太可好。
“谢谢你,”米考伯先生说,像以前那样握了握手,把下巴顶在衬衫硬领上,“她渐渐复原了,还过得去。那对双胞胎不再从天然源泉里取得食物了,简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又露出对我说体己话的样子,说,“他们断奶了——米考伯太太现在是我旅途中的伴侣。科波菲尔,她要是能跟她这位从各方面都证明在友谊的圣坛前是位忠诚挚友重叙旧好,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说,我见到她也会非常高兴的。
“你真是太好了。”米考伯先生说。
说完,米考伯先生脸露微笑,又把下巴顶在衬衫硬领上,看看四周围。
“我可以看出,我的朋友科波菲尔并非一人独处,”米考伯先生文质彬彬地说,说时并没有特别冲着某个人,“而是能参加社交宴会,同座的有一位孀居的太太,还有一位显然是他的后裔,简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做出说体己话的样子,“是她的儿子。你要是能介绍一下,我将感到无上光荣。”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不把米考伯先生介绍给乌利亚·希普和他的母亲。于是我就作了介绍。当他们在他面前极力贬低自己时,米考伯先生坐了下来,以最优雅的姿势挥着手。
“凡是我的朋友科波菲尔的朋友,”米考伯先生说,“都是我的朋友。”
“我们太卑微了,先生,”希普太太说,“我儿子跟我,不配做科波菲尔少爷的朋友。他太好了,肯赏脸来跟我们一起喝茶。他能光临,我们真是太感激了。我们也很感激你,先生,承你看得起我们。”
“太太,”米考伯先生鞠了一个躬,说,“你太客气了。科波菲尔,你现在在做什么?还做酒的生意吗?”
我急着只想把米考伯先生支开,于是就拿起帽子,无疑脸也已经通红,回答说:“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
“学生?”米考伯先生扬起了眉毛说,“我听到这话,真是太高兴了。尽管像我的朋友科波菲尔这样的头脑,”他对乌利亚和希普太太说,“根本不需要这种培养。只有那些对人对事知识都没有他那么丰富的人,才有这种需要。他的大脑依然是一片沃土,蕴藏着勃勃生机——简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微笑着,又做出说体己话的样子说,“他这种智力用来研究古典文学,要多深就能多深。”
乌利亚慢慢地交缠起两只瘦长的手,还从腰部以上可怕地扭动着身子,表示赞同米考伯先生对我的奉承。
“我们去看看米考伯太太好吗,先生?”我说道,一心想把米考伯先生支开。
“如果你肯赏脸,那好,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站起身来,回答说,“在在座的我们的朋友面前,我要毫无顾虑地说,我这个人,一些年来,一直就跟经济困难的压力作斗争。”我知道他一定会说出一些这类事来的,因为他总是爱拿自己的困难来夸口。“有时候,我战胜了困难,有时候,困难——简而言之,把我打得趴下。也有过这种时候,我接连不断地给困难迎头痛击;但也有过这种时候,困难太多了,我不得不认输。我借加图[5]的话对米考伯太太说:‘柏拉图啊,你的论说确实有理。现在一切都完了,我再也不能挺身战斗了。’不过在我这一生中,”米考伯先生说,“能把我的悲伤(如果我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主要由保证书和两个月及四个月期票所引起的困难的话)倒进我朋友科波菲尔的胸膛,是我最大的快慰。”
米考伯先生用下面的话,结束了这篇对我恭维的精彩讲话:“希普先生,再见!希普太太,我告辞了!”说完,他以他那最优雅的仪态,跟我一起走出门外,在人行道上,他的皮鞋一路高响不绝,他一面走,一面还哼着小曲。
米考伯先生落脚的是一家小旅馆,而且住的是这家小旅馆里的一个小房间,跟那些旅行商贩们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因而房内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我想这房间的下面一定是厨房,因为地板缝里一直冒出一股热烘烘的油膻味,墙上也挂着淋漓欲滴的水珠儿。我知道,房间还靠近卖酒的吧台,因为这儿能闻到烈酒味,听到玻璃杯丁当丁当的声音。就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看到了米考伯太太。她斜倚在一幅赛马图下面的一张小沙发上,脑袋紧靠火炉,双脚搁在房间另一头的一个食品架上,把上面的芥末瓶都推下来了。米考伯先生先走进房间,他对米考伯太太说:“我亲爱的,让我向你介绍一位斯特朗博士的学生。”
我顺便说一下,虽然米考伯先生仍跟以前一样,弄不清我的年龄和身份,但是他始终记得我是斯特朗博士的学生,因为这是件体面的事。
米考伯太太起初大吃一惊,不过看到我她很高兴。我见到她也非常高兴,双方亲切地互相问好之后,我挨着她在那张小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你把我们的近况跟科波菲尔说说吧。我认为,毫无疑问,他一定很想知道;我先去看一会儿报纸,看看广告里有什么机会没有。”
“我本来还以为你们在普利茅斯呢,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先生出去后,我对他太太说。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她回答说,“我们是去普利茅斯了。”
“人在当地好找事嘛。”我提醒了一句。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说,“人在当地好找事。可是真实情况是,当地的海关不用有才能的人,要想给米考伯先生这样有才能的人,在那个部门安排个什么位置,我娘家在当地的势力还够不上。他们情愿不用米考伯先生这样有才能的人。因为用了米考伯先生,只会显出别人不中用。除了这个以外,”米考伯太太说,“不瞒你说,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我娘家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房,知道米考伯先生除了带了我,还带了小威尔金斯、他的妹妹,还有那一对双胞胎一起去后,他们就没有热情接待他,本来他们是应该热情接待他的,因为他刚从羁绊中摆脱出来呀。事实上,”米考伯太太放低了声音,“这话我可只跟你说——他们对我们是很冷淡的。”
“有这样的事!”我说。
“没错,”米考伯太太说,“人会变成这样,想想真让人痛心,科波菲尔少爷。不过他们待我们确确实实冷淡得很,这毫无疑问。我对你说实话吧,我们还没有待上一个星期,我娘家在普利茅斯的那一房,就很不客气地攻击起米考伯先生来了。”
我嘴里说,心里也这样想,他们真该为自己感到羞愧呢。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米考伯太太接着说,“在这种情况下,像米考伯先生这样一个有骨气的人,你说该怎么办?明摆着只有一条路,跟我娘家的那房人借钱回伦敦,不管有多大牺牲,都得回伦敦。”
“这么说,你们一家又全都回伦敦啦,米考伯太太?”我问道。
“我们一家又全都回伦敦啦,”米考伯太太回答说,“打那时起,我又跟我娘家的另外几房商议,怎样为米考伯先生找个最适合的事做——因为我始终认为,他总得找个什么事做,科波菲尔少爷,”米考伯太太理由充足地说,“一个六口之家,还不算仆人,总不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呀。”
“当然,米考伯太太。”我说。
“我娘家另外那几房,”米考伯太太接着说,“都认为,米考伯先生应该马上把注意力转向煤炭方面。”
“转向什么,米考伯太太?”
“转向煤炭方面,”米考伯太太说,“转向煤炭业。米考伯先生打听下来,也觉得麦得维河[6]的煤炭业,也许用得着他那种才能的人。于是,正像米考伯先生正确指出的那样,第一个应该采取的步骤,显然是得先来看看这条麦得维河。所以我们就来看了。我说‘我们’,科波菲尔先生,因为我决不会,”米考伯太太动感情地说,“我决不会抛弃米考伯先生的。”
我嘟囔了一句,表示我对她的敬佩和称赞。
“我们来了,”米考伯太太又重复说,“看了麦得维河。我对那条河上煤炭业的意见是:这个行业也许需要才能,但它确实需要资本。才能,米考伯先生有的是;资本,米考伯先生一无所有。我想,我们已看了这条河的大部分,这就是我个人的结论。我们既然来了,离坎特伯雷这么近,米考伯先生认为,要是不来这儿看看大教堂,就显得太性急了。第一,大教堂是如此值得一看,而我们从来没有看过;第二,在一个有大教堂的城市里,很可能会碰上什么好机会。我们已经来这儿三天了,”米考伯太太说,“还没有碰上什么机会。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你听了也许不会像陌生人那样诧异的。我们现在正在等伦敦来的一笔汇款,好付这家旅馆的账。那笔款子要是汇不来,”说到这儿,米考伯太太非常伤感,“那我就跟我的家(我指的是在彭通维尔[7]的寓所)隔绝了,也见不到我的儿子、女儿跟双胞胎了。”
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处在这种山穷水尽的绝境之中,我感到无限同情,于是就把这份意见对米考伯先生说了(这时他已回来),我还说,要是我有钱就好了,他们需要多少,我就借给他们多少。米考伯先生的回答,表明他心里很乱。他一面跟我握手,一面说:“科波菲尔,你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不过一个人到了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无论是谁,总能找到一个有刮脸用具的朋友的。”米考伯太太一听到这句含义可怕的话,立刻就用双手搂住米考伯先生的脖子,求他镇静下来。米考伯先生哭了起来。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常态,几乎立刻就揿铃叫来侍者,预定了第二天的早餐:一客热腰子布丁和一盘小虾。
我跟他们告别的时候,他们俩都恳切地再三邀我再去,在他们离开前去吃一餐饭,我无法谢绝,便答应了他们。不过我知道,第二天不能去,晚上还有很多功课要准备,于是米考伯先生跟我约定,第二天上午来斯特朗博士学校(他有预感,汇款会在那一邮班送来),还提出,要是我方便的话,改在第三天晚上去他家。果然,第二天上午,我给叫出教室,发现米考伯先生正在客厅中;他是来告诉我,晚上仍照原来的约定时间不变。我问他汇款到了没有,他只是紧握了一下我的手,就走了。
就在那天晚上,当我朝窗外看时,突然看到米考伯先生和乌利亚手挽手走过,这使我吃惊不小,也使我颇感不安。乌利亚自感卑微,认为米考伯先生这是给他增光,米考伯先生则怡然自得,觉得这是对乌利亚的眷顾。而第二天,我在约定时间——下午四点——应邀去那家小旅馆吃饭时,更使我吃惊的是,米考伯先生说,他曾跟乌利亚一起去他家,在希普太太那儿喝了掺水的白兰地。
“我要跟你说,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你的朋友希普是一个将来有可能当大法官的青年。要是当年我的困难达到顶点时,我就跟这位年轻人认识,我可以说,我相信,我对付我那些债主,就会高明得多。”
我不很弄得懂怎么会高明得多,因为事实上,米考伯先生一分钱也没有给他的债主偿还过,不过我不喜欢追问。我不喜欢说,希望他不要跟乌利亚说得太多,也不愿意问,他们是否谈了很多有关我的事。我怕伤米考伯先生的感情,或者说,不管怎么样,我不愿伤米考伯太太的感情,因为她很敏感。不过这件事也弄得我颇为不安,后来时常想到它。
我们吃了一顿非常可口的便饭——有味道鲜美的鱼,烤小牛里脊,煎肉末香肠,还有鹌鹑、布丁;我们喝的是葡萄酒,还有烈性的麦酒。饭后,米考伯太太还亲手给我们调制了一钵滚热的潘趣酒。
米考伯先生的兴致特别好,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跟人这样有说有笑过。潘趣酒喝得他容光焕发,就像脸上抹了一层油彩。他对这座城市大有好感,频频举杯祝它繁荣。他说,米考伯太太跟他在这儿过得非常舒适愉快,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在坎特伯雷度过的这段美好时光。接着,他又为我干杯;他、米考伯太太,还有我,我们三人还把我们往日的友谊,重新回忆了一番,回忆中又把家具财物等等重卖了一遍。随后,我向米考伯太太敬酒,或者,至少是很有礼貌地说:“要是你允许,米考伯太太,我现在就荣幸地祝你身体健康啦,太太。”接着,米考伯先生就趁机对米考伯太太的人格,发表了一大篇颂词,说她一直是他的导师、军师、朋友。他还建议我,等到了结婚年龄时,应该娶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子,要是能找到这样的女子的话。
潘趣酒喝完后,米考伯先生更加亲热、更加高兴了。米考伯太太的精神也大为振奋,于是我们唱起了《往日的时光》[8],当我们唱到“忠实的老友,伸出你的手”时,我们全都围着桌子,牵起手来;当唱到“再干一杯友情的酒”时,我们虽然一点不懂这句苏格兰方言的意思,可我们真的都深为感动。
总之,直到那天晚上,我跟他和他和蔼可亲的太太热诚告别的最后时刻,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像米考伯先生这样快乐过。因此,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时,当我收到写于头天晚上九点半钟——我离开他们后一刻钟——的下面这封信时,完全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
大势已去——一切全完了。今晚,我用故作欢乐的面具,掩盖了遭到毁灭的悲痛,没有把汇款无望的消息告诉你!在这样的情况下,受之可耻,思之可耻,言之同样可耻。旅居此店的债务,我已开出一张期票,约定十四天后,在伦敦彭通维尔我的寓所付清全部款项。此票到期,我一定无钱可付,届时唯有毁灭而已。雷霆当头,树木势必击倒。
让写此信给你的可怜虫,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做你终身的灯塔吧。他所以写此信,目的在此,希望也在此。要是此人尚可认为自己还有如许用处,则一线阳光也许还能射进他度过余生的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虽然他的寿命目前(至少在目前)极成问题。
这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我亲爱的科波菲尔。
沦为乞丐的游民
威尔金斯·米考伯
这封内容令人断肠心碎的信,使我大为震惊,立即朝那家小旅馆奔去,想在去斯特朗博士学校时绕道去那儿,设法说几句劝慰的话,来安慰安慰米考伯先生。可是跑到半路上,迎面遇见了驶往伦敦的驿车,车的后部高坐着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先生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微笑着在听米考伯太太说话,一面从一个纸袋里往外掏胡桃吃,胸前的口袋里,还伸出一只酒瓶。他们并没有看见我,我觉得,从各方面来看,我最好也装作没有看见他们。于是,我心中除去了一个沉重负担,便拐进一条去学校最近的胡同。总的来说,他们走了,我也感到轻松了;虽然如此,我还是非常喜欢他们。
* * *
[1].这种文具箱的盖子打开就是一块书写板。
[2].一种户外游戏,假扮兔子者在前面边跑边撒下纸屑,假扮猎犬者在后面跟踪追赶。
[3].天主教教义,骄傲为七罪之一。
[4].见十六章注。
[5].加图(公元前95—前46),古罗马政治家,斯多噶学派哲学家,支持元老院共和派,反对恺撒,因共和军战败自杀。下面引文引自英国作家艾迪生(1672—1719)所著悲剧《加图》第五幕第一场。
[6].位于英国东南部,在泰晤士河下游与之汇合。
[7].在当时的伦敦西部,为住宅区。
[8].此歌的歌词为著名苏格兰诗人彭斯(1759—1796)一首同名的诗。原诗用苏格兰方言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