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这部稿子,除了我自己,并不打算给旁人看,我也觉得,好像不应该连篇累牍地尽写为了要对得起朵拉和她的那两位姑妈,自己如何苦学艰难的速记,以及取得与之有关的一切进展。我已经写了我一生中这一时期坚持不懈的努力,以及当时已开始在我内心渐渐成熟的坚忍不拔、锲而不舍的精神,而且我知道,这成了我性格中的一大长处;如果可以说它是力量的话,我只补充一点,那就是,回顾起来,我发现这就是我成功的源泉。在世路上,我是很幸运的;许多人工作比我努力艰苦得多,可是取得的成就还不及我的一半。不过,如果我当年没有养成认真细心、有条不紊、勤奋努力的习惯,以及不管接踵而来的另一件事如何急迫,每次必定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的决心,那我绝对不可能做出我已取得的成就。老天爷可以作证,我写下这一点,决没有自吹自擂的意思。一个人,在回顾自己的生平,像我这样一页一页地追忆往事时,要是能免于深切地感到悔疚之痛,认为过去并未浪费掉许多才能,错过了许多机会,也没有受到邪思恶念不断在他心中交战之苦,直至把他打败,那他这个人,一定得真正是个好人才行。我得说,我的天赋,没有一种是没有滥用过的。我的意思无非是,我生平无论做什么,总是一心要做好;不管专心做哪件事,总是全身心投入;凡事不分巨细,我都一贯认真对待。我从来不相信,只靠先天生来或后来学到的才能,没有坚持不懈、老老实实、埋头苦干的品质,一个人指望能够获得成功,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美满的事。某种可喜的才能和幸运的机遇,虽然可以成为某些人借以往上爬的梯子的两侧立柱,但是梯子的横档还得用耐磨和耐拉的材料做成才行。彻底、热情、真诚的认真,是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的。凡是能用全身心去做的事,决不只用一只手;不管做什么工作,决不妄自菲薄;我现在发现,这已成了我的金科玉律了。
刚才我把我的实践经验,归纳成我的座右铭了。这当中,有多少得归功于爱格妮斯,我就不必在这儿重提了。我的叙述,全都是怀着对爱格妮斯的感激敬爱进行的。
爱格妮斯要来博士家逗留两个星期。威克菲尔先生是博士的老朋友,博士希望跟他谈谈,对他会有益处。上次爱格妮斯来伦敦时,曾谈到这件事,这次来拜访,就是上次谈话的结果。她是跟她父亲一起来的。她说,她来这儿是要给希普太太在附近找个寓所,因为希普太太的风湿病需要易地疗养,她来后能有这些人跟她做伴,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听了这话,并没有感到很惊奇。第二天,乌利亚就像个孝顺儿子似的,把他那位宝贝妈妈带来,住进了伦敦的寓所。对这我也没有感到意外。
“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当他硬要我陪他在博士的花园里走一圈时,他说道,“在恋爱的人,总有一点忌妒——至少是,老是担心地盯着他爱的那个人。”
“现在你还忌妒谁呀?”我问道。
“得感谢你,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说,“眼下还没有特别要忌妒的人——至少还没有男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在忌妒一个女人啦?”
他用他那充满恶意的红眼睛,朝我斜瞥了一眼,接着笑了起来。
“真的,科波菲尔少爷,”他说,“——我本该称呼你先生,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已经养成的习惯的——你的本领真大,像开瓶钻拔瓶塞似的,把我的话都给拔出来了!好吧,告诉你也无所谓,”他把那鱼一般的手放在我的手上,“一般来说,我不是个喜欢讨好女人的男人,少爷,在斯特朗太太看来,我决不是那种人。”
当他用他那下流狡诈的神色看着我时,他的眼中充满妒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
“呃,科波菲尔少爷,我虽然是个律师,”他冷笑着回答说,“可这会儿,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意思,嘴上说的也就是什么意思。”
“那么你摆出这种神色,是什么意思呢?”我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我的神色?哎呀,科波菲尔,这太厉害了!我摆出这种神色,是什么意思?”
“是呀,”我说,“你摆出这种神色,是什么意思?”
他好像觉得这事很有趣,开怀大笑起来,仿佛他生来就爱笑似的。他用手把下巴抓搔了一会后,眼睛朝下望着,继续说——依旧慢慢地搔着下巴:
“当年我只是个卑微的小文书时,斯特朗太太老是看不起我。她一直叫我的爱格妮斯来来往往地到她家里去,对你也一直很好,科波菲尔少爷;可是我跟她比起来,就太卑下了,她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是吗?”我说,“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啦?”
“——跟他比起来,我也太卑下了。”乌利亚继续搔着下巴,一面用一种沉思的腔调,清楚地说。
“难道你还不了解博士的为人,”我说,“你不站在他面前的话,他是不会觉出你这个人的。你总不至于认为他会那么看吧?”
他又斜着眼睛朝我看着,为了便于抓搔,下巴拉得更长了,一面答道:
“哎呀,我说的并不是博士!哦,不是那个可怜的人!我说的是麦尔顿先生!”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往日所有的怀疑和忧虑,博士所有的幸福和宁静,我没能弄清的所有清白无辜和有损名声的可能,等等,顷刻之间我便看出,所有这一切,全在这个家伙的掌握之中,可以任意加以歪曲。
“他只要一来事务所,就对我指手画脚,东差西遣的,”乌利亚说,“他真是位高贵的人物!那时候我是非常胆小卑微的——现在还是这样。不过当时我就不喜欢他那一套——现在还是不喜欢!”
他这会儿不搔下巴了,而是把两腮吸了进去,吸得两腮都快碰到一起了;同时一直斜眼看着我。
“她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她真的是,”他的脸渐渐恢复了原形,继续说道,“她对我这样的人,是不愿友好对待的,这我知道。她就是把我的爱格妮斯教唆成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人。嘿,我可不是那种爱讨好女人的男人,科波菲尔少爷;不过多年以前,我的头上就长有两只眼睛。我们这种卑微的人,大体上说来,都长有眼睛——我们还是会用眼睛留神细看的。”
我极力装作毫无察觉、泰然自若的样子,不过我从他脸上看出,我装得并不成功。
“现在,我可不再能让自己被人踩在脚下了,科波菲尔,”他接着说,一面怀着恶毒的得意神色,把脸上本该长红眉毛的部分往上一扬,“我要尽我所能来阻止她们这种友谊。这种友谊,我不赞成。我不妨对你实说吧,我这个人,生来气量就很小,所有的闯入者,我都一概要把他们挡开。只要我知道了,我决不愿冒被人暗算的危险。”
“我想,这是因为你老是在暗算人,所以就使得你误认为每个人都是这样。”我说。
“也许是这样,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说,“不过我是有目的的,就像我的合伙人常说的那样。这个目的,我要竭尽全力去达到它。我不能让别人拿我当个卑微的人,把我踩得太厉害了。我不能由着人妨碍我前进。我非得要他们把位子让出来不可,科波菲尔少爷!”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
“真的不懂,呃?”他身子一扭,回答说,“这可让我感到奇怪了,科波菲尔少爷,你一向脑子很灵的呀!下次我得尽量说得明白一些了。——是麦尔顿先生骑着马,在门口拉铃吧,先生?”
“好像是他。”我尽可能不当一回事地回答。
乌利亚突然站住,把双手放在自己的两个大膝盖之间,笑弯了腰。他的笑完全是无声的,没有一点声音从他嘴里漏出来。这种令人作呕的举止,特别是最后这一下,我看了真是厌恶透了,因而我不打任何招呼,便掉头离去了,把他丢在花园中间,弯着腰,像个失去支撑的稻草人。
我带爱格妮斯去看朵拉,并不是在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是在第二天晚上,那天是星期六。这次拜访,我事先就跟拉芬妮娅小姐作了安排;她们要请爱格妮斯吃茶点。
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既得意,又担心:得意的是,我有一个这样可爱、娇小的未婚妻;担心的是,不知道爱格妮斯是不是喜欢她。在去帕特尼的路上,爱格妮斯坐在公共马车车厢里,我则坐在车厢外面,我的脑子里一直想着我所熟悉的朵拉漂亮的一姿一态,细加琢磨;时而决定我应该喜欢她某一时刻的样子,时而又怀疑我是不是应该更喜欢她另一个时刻的样子。我一直在这上面琢磨来琢磨去,折磨得几乎发起烧来。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反正都是非常好看的,对这我没有丝毫怀疑。可是结果没有想到,她的样子竟那么好看,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当我把爱格妮斯介绍给她的两位姑妈时,她没有在客厅,而是害羞地躲到别处去了。现在,我已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她;我果然在那儿找到了她,她又捂着两只耳朵,躲在那扇昏暗的旧门背后。
起初,她怎么也不肯出来;跟着又求我,照我的表允许她再待五分钟。最后,她终于挽住我的胳臂,让我领向客厅,这时她那迷人的小脸一片绯红,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可是当我们走进客厅时,她的小脸又变白了,比原先更加漂亮了一万倍。
朵拉怕爱格妮斯。她曾对我说过,说她知道爱格妮斯“太聪明了”。可是,当她看到爱格妮斯竟那么高兴、那么诚恳、那么体贴、那么亲切时,惊喜地轻轻叫了一声,立即用她热情的双臂搂住爱格妮斯的脖子,把她天真的脸颊贴在爱格妮斯脸上。
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当我看到她们俩并肩坐在一起,看到我的小宝贝那么自然地仰望着爱格妮斯那双真诚的眼睛,看到爱格妮斯那温柔可爱的目光注视着朵拉时,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拉芬妮娅小姐和克拉里莎小姐以各自的方式分享我的快乐。这是世界上最愉快的茶会了。克拉里莎小姐是茶会的主持人。我把甜香饼切开,递给大家——那两位瘦小的姐妹,像鸟儿似的,喜欢嗑瓜果的籽儿,啄糖果。拉芬妮娅小姐带着慈祥的恩赐态度,望着我们,仿佛我们的幸福爱情全是她的功劳似的。总之,我们对自己、对别人都满意极了。
爱格妮斯那温柔的欢快心情,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弦。凡是朵拉感兴趣的一切事物,她也就文静地觉得有趣。她跟吉卜相识的方法很巧妙(吉卜马上就跟她混熟了)。朵拉往常都坐在我的旁边,因为怕羞,不肯过来坐时,她流露出那么有趣的样子。她谦逊的风度,大方的举止,赢得了朵拉的信任,使她脸上都出现了许多红色的小点,似乎使得我们的这次聚会变得完美无缺了。
“你喜欢我,我很开心,”吃完茶点后,朵拉说,“我原以为你会讨厌我呢;朱丽娅·米尔斯走了,现在,我比以前更需要人喜欢了。”
顺便说一句,我把这事给漏说了。米尔斯小姐已经坐船走了,朵拉跟我曾到停在格雷夫森德的一艘开往印度的大商船上去看她;中饭时,我们还一起吃了蜜饯姜饼、番石榴酱,还有别的这类美味。分别的时候,米尔斯小姐坐在后甲板的轻便折椅上流着眼泪,腋下夹着一本很大的新日记本;她打算把她静观大洋所引起的新奇感想,全都郑重地记下来,珍藏在这个日记本中。
爱格妮斯说,她怕我一定把她说成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但朵拉对此立即加以纠正。
“哦,没有的事!”她说,一面朝我摇动着她的鬈发,“他尽夸你呢。他把你的话看得那么重,弄得我都害怕起来了。”
“我的好话,并不能使他增强跟他的熟人的情分,”爱格妮斯微笑着说,“所以我说的好话,一点没有价值。”
“可是,请你给我说句好话吧,”朵拉用她那哄人的样子说,“只要你肯!”
朵拉要人喜欢她,我们都开她的玩笑;朵拉就说,我是只笨鹅,她一点也不喜欢我。就这样,那一晚短促的时光,就像长了轻薄的翅膀似的,飞走了。公共马车叫我们走的时候就要到了。我正独自一人站在炉火前时,朵拉蹑手蹑脚地悄悄走了进来,为了要在我走之前,像往常那样给我珍贵的小小一吻。
“我要是早跟她交上朋友,多迪,”朵拉说,她那晶莹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那只小小的右手,悠闲地在摆弄着我外衣上的一颗纽扣,“你是不是认为,我也许会比现在更聪明一点?”
“我的宝贝!”我说,“你简直在胡说!”
“你认为我这是在胡说?”朵拉说,眼睛没有看我,“你真的认为这是胡说!”
“我当然这么认为!”
“我已经忘记,”朵拉说,她的小手仍在反复摆弄着我的那颗纽扣,“你跟爱格妮斯是什么关系呀,你这个可爱的坏孩子。”
“我们不是亲戚,”我回答说,“不过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像兄妹一样。”
“我真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会爱上了我?”朵拉说,开始摆弄我外衣上的另一颗纽扣。
“也许是因为我一看见你,就不能不爱你吧,朵拉!”
“要是你从来没见过我呢。”朵拉说,又换了一颗纽扣。
“要是我们从来没有出生过呢!”我满心高兴地回答说。
我怀着爱慕,默默地看着她那只小小的纤手,沿着我外衣上的纽扣往上移动,看着她紧贴在我胸前的绺绺鬈发,看着她随着悠闲地摆弄纽扣的小手,微微抬起的下垂的眼睛的睫毛,我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最后,她终于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踮起脚尖,比平时更体贴温柔地给了我珍贵的小吻,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才走出房间。
过了不到五分钟,她们又都一起回来了,这时,朵拉那不同寻常的体贴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大笑着,坚持要在马车到来之前,让吉卜把它会的把戏全都表演一番。这花了一些时间(倒不是因为吉卜的把戏多,而是它不情愿表演),等听到马车已到了门口,它还没有表演完。于是爱格妮斯只好跟朵拉亲热地匆匆告别,并且约定朵拉要给爱格妮斯写信(她要爱格妮斯别介意她信里写的傻话),爱格妮斯也要给朵拉写信。在公共马车的车门口,她们第二次告别,跟着朵拉还不顾拉芬妮娅小姐的劝告,跑到车窗前,叮嘱爱格妮斯千万别忘了给她写信,还对坐在车厢上的我摆动着她的鬈发,做了第三次告别。
公共马车要在科文特加登附近停下,让我们下车,然后我们再换乘一辆车去海盖特。一路上,我焦急地盼望在换车时要走的那小段路上,听听爱格妮斯都要对我怎样称赞朵拉。哦,多好的称赞啊!她是多么亲切、热烈而又坦率感人地要我以最大的温柔体贴,来照顾好已属于我的那个小美人!她还多么细心但并不自负地提醒我,我对那个孤儿应尽的责任!
我爱朵拉,还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么深切,那么真挚。当我们再次下车,在星光下,沿着通向博士家的幽静的路上走着时,我告诉爱格妮斯,这是她的功劳。
“你坐在她身旁的时候,”我说,“你好像不仅是我的守护神,也是她的守护神;你现在好像也是这样,爱格妮斯。”
“一个不顶用的守护神,”她回答说,“不过忠心耿耿。”
她那清脆的话音直达我的心坎,使得我很自然地说:
“今天我看到,爱格妮斯,你天生的那种愉快精神(我在别人身上从没见到过),现在已经恢复了,我开始希望,你在家里的生活,该过得快乐一些了,是吗?”
“我自己觉得快乐一些了,”她说,“我过得很愉快,无忧无虑。”
我看了看她往上看的安详的面容,觉得使它显得这般高贵的是星光。
“家里没有任何变化。”沉默了一会后,爱格妮斯说。
“没再提起,”我说,“提起那——我不想使你难过,爱格妮斯,可是我忍不住要问——没再提起上次我们分手时谈到的那件事?”
“是的,没再提起。”她回答说。
“可我老想着那件事。”
“你得少想那件事。记住,我毕竟还是信赖挚爱和纯真的。用不着为我担心,特洛伍德,”过了一会,她又添上一句,“你怕我走那一步,我是决不会走那一步的。”
虽然我觉得,只要冷静地加以考虑,无论什么时候,对这一点,我想我从来都没有怕过,可是从她那诚实的嘴里,听到她亲口保证,对我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宽慰。我诚恳地把这一点对她说了。
“你这次来过之后,”我说道,“得再过多久才能来伦敦呢,亲爱的爱格妮斯?——因为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恐怕不会再有了,所以我才这么问。”
“可能得过很久吧,”她回答说,“我想——为了爸爸——我最好还是在家里待着。以后我们也许有一段时间不能常见面,不过我跟朵拉少不了有书信往来,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经常得到彼此的消息。”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博士住宅的小院子里了。时候不早了。斯特朗太太卧室的窗子里亮着灯光。爱格妮斯朝那儿指了指,跟我道了晚安。
“你千万别为我们的不幸和烦恼操心,”爱格妮斯把手伸给我说,“看到你快快活活的,我就再快活也没有了。要是你能帮我的忙,你放心,我一定会请你帮忙的。愿上帝永远保佑你!”
在她那愉悦的微笑中,在她那高兴的语调里,我仿佛又看到,我的小朵拉跟她在一起了。我站了一会儿,从门廊里仰望着天空的星星,心里满怀着热爱和感激,然后才慢慢地朝前走去。我已在附近的一家酒店里,定了一个房间。当我正要走出栅栏门时,无意间回过头去一看,发现博士的书房里还有灯光。想到我没有帮他的忙,让他独自一人在那儿编词典,心中不免有点自责起来。我想要去看个究竟;而且,不管怎么样,要是他还坐在那些书籍中间,我得向他道个晚安才是。于是我又转身悄悄走过门廊,轻轻打开门,朝房内看去。
使我大为吃惊的是,在那微弱的灯光下,我第一个看到的,竟是乌利亚。他正站在灯旁,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放在博士的书桌上。博士就坐在他那张书房的椅子上,用双手蒙着脸。威克菲尔先生面露极为难过焦急的样子,往前俯着身子,犹豫不决地摸着博士的胳臂。
有一刹那工夫,我以为是博士病了。心里有了这种想法,我急忙朝前走了一步,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乌利亚的目光,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我本想抽身退出,可是博士做手势示意我别走,于是我就留下了。
“不管怎么样,”乌利亚扭动了一下他那丑陋的身子,说,“我们可以把门关上,用不着让全城的人都知道呀!”
说着这话,他用脚尖走向我打开未关的门,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然后走回来,又站到原来的地方。在他的声音和态度里,令人刺眼地显露出一种对怜悯的热心,比他能装出的任何别的样子来,更让人难以容忍——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我觉得,我们有责任把我们谈过的那件事,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告诉斯特朗博士。尽管当时你并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是吗?”
我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别的回答。然后我走到昔日那位恩师的跟前,说了几句意在安慰和鼓励他的话。他像在我小时候习惯做的那样,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但是没有抬起他那白发苍苍的头。
“既然当时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仍以同样过分殷勤的态度继续说,“反正我们这儿也没有外人,那我就要以我卑微的身份,冒昧地说啦!我已经提请斯特朗博士注意斯特朗太太的行为。我敢向你保证,科波菲尔,按我的本性,我是极不愿意跟这类不愉快的事沾上边的。可是,实际上,我们全都牵扯进这件不该发生的事情里了。先前你没有明白我说的话,先生,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当我回想起当时他斜眼看我的丑态时,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不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掐死。
“我得说,当时我没有把我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他继续说,“你也一样。我们两个,对这类事,自然都想避开,不想沾边。不过,最后我还是打定主意,如实说出。因此我就对斯特朗博士说了——你说什么,先生?”
他这是在问博士,因为他刚才呻吟了一声。我想,这一声呻吟会感动任何人的心,可是对乌利亚,却毫无影响。
“——我就对斯特朗博士说,”他接着说,“任何人都能看出,麦尔顿先生跟博士那位讨人喜欢的可爱太太,彼此之间太亲密了。现在真的到了该说的时候了(因为现在我们全都牵扯进这件不该发生的事情里了),我们应该告诉斯特朗博士了。这一情况,在麦尔顿先生去印度之前,就像太阳一样清清楚楚,尽人皆知了。麦尔顿先生借口回国,完全不是为了别的;他老是到这儿来,也完全不是为了别的。刚才你进来的时候,先生,我正在跟我的合伙人说,”说到这儿,他把脸转向威克菲尔先生,“要他凭良心对斯特朗博士说一说,他是不是早就有这种看法了。说呀,威克菲尔先生,说呀,先生!请你告诉我们好吗?是还是不是,先生?说呀,我的伙友!”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亲爱的博士,”威克菲尔先生说道,又把他那犹豫不决的手放在博士的胳臂上,“不管我有什么疑心,你都别把它看得太重了。”
“你看!”乌利亚叫了起来,一面直摇着头,“这样来证实,真是太让人泄气了,是不是?他呀!还算是个老朋友呢!哎呀,我的天哪!当我还只是他事务所里的一个小文书的时候,科波菲尔,我就看到他足足有二十回,为这件事感到很不安;一想到爱格妮斯小姐也牵扯到这种不该发生的事里,你知道,他就很恼火,次次如此(作为一个父亲,这对他来说很正当,我的确认为,我不能责备他)。”
“我亲爱的斯特朗,”威克菲尔先生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好朋友,我就用不着对你说了,我的坏习惯是爱在每个人的身上找出一个主要的动机,用一个狭隘的标准来衡量所有的行为。也许就是由于这种错误,我曾经有过这种猜疑。”
“你有过猜疑,威克菲尔,”博士说,他没有抬起头,“你有过猜疑。”
“尽管说出来吧,我的伙友。”乌利亚催逼说。
“有一阵子,我有过猜疑,没错,”威克菲尔先生说,“我以为——上帝宽恕我——你也有过。”
“没有,没有,没有!”博士用一种令人非常同情的悲伤声调说。
“有一阵子,我以为,”威克菲尔先生说,“你希望把麦尔顿先生打发到国外去,为的是要拆散他们。”
“没有,没有,没有!”博士回答说,“给安妮童年时代的伴侣做个安排,只是为了让她高兴,没有别的想法。”
“我发现是这样,”威克菲尔先生说,“你这样对我一说,我是不能不相信你的。不过,我觉得,像你们这样的情况,年龄相差得那么远——请你别忘了,我最大的毛病是看法狭隘——”
“这样说才对了,你瞧,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插嘴说,一面带着谄笑和令人作呕的怜悯神情。
“一个女人,这般年轻,又这般妩媚动人,不管她对你的尊敬有多么真诚,结婚时,也许是受了名利的影响。我这样说,并没有考虑那数不清的引人从善的感情和情况;请你千万别忘了这一点!”
“瞧他这种说法,多么宽宏大量!”乌利亚摇着头说。
“你只是老用一个观点来看待她,”威克菲尔先生说,“不过,我的老朋友,我求你,按照你所重视的一切,来考虑一下这是个什么问题吧!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是逃避不了的——”
“是呀!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威克菲尔先生,”乌利亚说,“是逃避不了的。”
“——我现在得承认,”威克菲尔先生无可奈何、心神烦乱地朝他的伙友看了一眼,说,“我以前对她的确有过怀疑,认为她对你没有尽到责任。要是非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不可的话,有时候,我是不愿意爱格妮斯跟她那么亲近,以致让她看到我所看到的情况。或者按我那病态的理论自以为看到的情况。我的这种想法,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也从来没有打算让任何人知道。尽管这话你听起来会感到难受,”威克菲尔先生非常沮丧地说,“要是你知道我说这话心里有多难受,你就会怜悯我了!”
博士天性敦厚善良,他朝威克菲尔先生伸出了手。威克菲尔先生垂着头,把他的手握了一会儿。
“我相信,”乌利亚像条电鳗似的扭动着身子,打破静寂说,“这件事对谁来说,都是很不愉快的事。不过既然我们已经说到这个程度,那我得冒昧地说一句,科波菲尔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我掉头转向他,问他怎么敢把我也扯上!
“哦!你这人太厚道了,科波菲尔,”乌利亚浑身扭动着说,“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不过你知道,那天晚上,我跟你一谈起这件事,你马上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你分明知道,你当时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科波菲尔。你别不承认!你不承认,用意固然极好;不过,别不承认,科波菲尔。”
我看到慈祥的老博士那温和的目光转到我身上,朝我看了一会;我觉得,往日的怀疑和今日的记忆,全都明明白白地流露在我的脸上,不可能让人视而无睹。发火也没有用,我无法把它抹去。不论我说什么,都不能加以挽回。
我们又都沉默了,一直到博士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两三趟。接着他回到自己的椅子跟前,靠在椅背上,有时把小手帕捂在眼睛上,表现出淳朴的真诚,在我看来,比装出来的任何样子,更加可敬。这时,他开口说道:
“说起来,这事多半得怪我,我认为,主要是我的错。让我的心上人受折磨,遭诽谤——即使还深藏在任何人的心中,我也称之为诽谤——要不是因为我,她永远不会受到这样的折磨,遭到这样的诽谤。”
乌利亚抽了一下鼻子,我想他这是表示同情吧。
“要不是因为我,”博士说,“我的安妮决不会遇上这种事情。诸位,你们知道,我已经老了。今天晚上,我觉得,我对活下去已没有多大的留恋。不过我要拿我的余生——我的余生——来保证,我们刚才谈到的这位值得敬爱的人是位忠诚、贞节的女士!”
我认为,哪怕骑士精神最卓越的化身,画家想象中最英俊多情的人物,都不可能说得比这位质朴无华、老态龙钟的博士更加庄严感人,令人肃然起敬。
“不过我并不准备,”他接着说,“否认——也许不知不觉地有点准备承认——我可能无意之中把那位女士给害了,使她陷入了一种不幸的婚姻。我这个人,一向不善于观察事物;现在有好几位年龄不一、地位不同的人,看法明显地都趋于一致(而且又如此自然),这不能不使我相信,他们的观察胜过我的观察。”
博士对自己年轻太太的慈祥,正像我在别处已经讲过的那样,我经常怀着敬仰之心;而这一次,每逢提到她时,他处处表现出的那种满怀敬意的温存,以及对她的人格不容有丝毫怀疑的几近崇敬的态度,在我的眼里,更使他显得人格高尚,无法形容。
“我跟那位女士结婚时,”博士说,“她还很年轻。我把她娶进门时,她的性格几乎还没有形成。因此,她的性格发展成现在这样,是我有幸培养了它。我很熟悉她的父亲,也很熟悉她。我尽我所能教她,是因为我爱她所有美好、高尚的品德。假如我利用了她对我的感激和爱慕(不过我从来没存这个心),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怕我已经做了),我衷心请求她的原谅!”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然后又走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用手抓住椅子,由于太诚恳了,他的手也跟他那低沉的嗓音一样,都在颤抖。
“我把自己看成是使她免受人生危难和世事变迁的庇护人,我让自己相信,我们两个,虽然年龄悬殊,但是她跟我在一起,可以过上安定、满足的生活。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我撒手而去,让她自由的时候;那时她依然年轻,仍旧美丽,可是见解更成熟了——那种时候,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先生们,真的!”
他这样真诚,这样宽厚,似乎使他那平常的形体都发出夺目的光辉了。他说的话,字字都有一种力量,这是没有别的仪态所能给予的。
“我跟这位女士共同度过的生活,一直很幸福。直到今天晚上,我一直不断地认为,我大大地委屈了她的那一天,是我得到幸福的日子。”
他说这话时,声音越来越颤抖,因而停顿了一下后,才接着说:
“现在我一下从我的梦中醒来——我这一辈子,一直在做着这样或那样的梦,是个可怜的做梦人——我明白了,她更是为她昔日的玩伴、年龄相当的人,感到有点悔恨,这是很自然的事。她怀着某种天真的悔恨,怀着如果没有我,就会怎样怎样的某些无可责备的想法,来对待那个人,恐怕是千真万确的。在刚过去的这个令我难受的小时内,很多以前我虽看到但未加注意的事,现在都带着新的意义,重又回到我的心头。不过,除了这一点,先生们,对这位亲爱的女士的名誉,决不应该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的声音有力坚定。接着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才像先前那样接着说:
“现在我已经知道,由我引起的不幸,这只应由我尽可能服服帖帖地来承受。该责备人的应是她,而不是我。我的责任是,使她不要受到旁人的误解,令人痛苦的误解,就连我的朋友们都难免产生的那种误解。我们越能过退隐的生活,我就越能尽这个责任。将来有一天——要是上帝慈悲,但愿这一天早点到来——只要我死了,她就得到解脱了;到那时,我将怀着对她无限的信任和情爱,朝她那忠贞可敬的脸看上一眼,然后闭上眼睛,让她无忧无虑地过上更加幸福、更加光明的日子。”
由于他的诚恳善良和朴实态度交相辉映,互为增色,感动得我热泪盈眶,连他的人都快看不见了。他走到门口,又补充说:
“先生们,我已经把我的心都摊给你们看了。我相信你们都会尊重它的。今天晚上说的这些话,以后就永远不要再提了。威克菲尔,用你这老朋友的手,扶我上楼吧!”
威克菲尔先生赶忙走到他身旁。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一块儿慢慢走出房间去了。乌利亚一直看着他们。
“得,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恭顺地回过头来对我说,“这件事的进展,跟原先预料的大不相同呢,因为这位老学究——他真是个大好人——像块砖头似的没长眼睛;不过这一家人嘛,我看是完蛋了!”
仅只听到他的那种声调,我就气得发疯了;像这样发疯似的大怒,我过去从来没有过。
“你这个混蛋!”我说,“你用诡计把我拖进你的阴谋里,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假仁假义的恶棍,你刚才怎么敢要我给你帮腔,好像我们两个在一起商量过似的?”
我们面对面站在那儿,他脸上那暗中喜不自胜的神情,我本已早就看清,现在看得更加清楚了;我的意思是说,他硬要我听他的体己话,明显是要使我苦恼,而且还特意在这件事情上设下一个周密的圈套,要我往里面钻;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他的整张瘦脸都在我眼前引我动手,于是我便伸出五指,使劲地朝它打了过去,由于用力太猛,我的手指仿佛都像烧伤似的刺痛。
他抓住了我的手,我们就那么手抓手地站在那儿,互相对视着。我们这样站了很久,久到能让我看到我打上的白色指痕,从他深红色的脸颊上消失,变成更深的深红色。
“科波菲尔,”他终于开口了,用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说,“你丢掉理智了吗?”
“我丢掉的是你,”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说,“你这个狗东西,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认得你了。”
“不会吧?”他说,为了止住颊上的疼痛,用手在那儿捂着,“也许你办不到。你这不是不知好歹吗?”
“我已经多次向你表明了,”我说,“我看不起你。现在我更清楚地向你表明,我看不起你。我为什么要怕你对你周围所有的人干坏事?除了干坏事,你还能干点别的什么?”
我这是暗示,在我跟他的交往中,一直约束着我的那些顾虑,这一暗示,他完全明白。我以为,要不是那天晚上爱格妮斯对我说,叫我放心,那我也不会打他那一巴掌,也不会给他那个暗示。现在不成问题了。
我们又僵持了好一阵子。当他看着我时,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着使他的眼睛难看的各种颜色。
“科波菲尔,”他把手从脸上拿开,说,“你总是跟我过不去。我知道,在威克菲尔家里,你总是跟我过不去。”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我说,我的怒气仍很大,“如果不是那样,那你就值得看重多了。”
“可我是一向喜欢你的,科波菲尔!”他回答说。
我不屑再理他,拿起帽子,预备去睡觉,这时他来到我和门之间。
“科波菲尔,”他说,“吵架得有两个人,我可不愿做其中的一个。”
“你给我滚开!”我说。
“别这么说!”他回答道,“我知道,以后你会后悔的。你怎么可以发这么大的脾气,使得你自己这样不如我?可是我原谅你。”
“你原谅我!”我轻蔑地回答说。
“我原谅你,这是由不得你自己的,”乌利亚回答说,“想想看,我一向是你的朋友,你竟对我动起手来!不过,没有两个人,架就吵不起,我可不愿做其中的一个。不管你怎么样,我都要做你的朋友。因此,现在你总知道,你该料到以后会怎么样了。”
在进行这番交谈时(他说得很慢,我说得很快),为了免得在深更半夜吵了这家人,我们都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但这平息不了我的愤怒,尽管我的火气已经渐渐平息下来了。我只是对他说,我一向料到他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也料到他会是什么样子,他还从来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过。说完,我使劲冲他把门一开,仿佛他是一颗大胡桃放在那儿等着轧开似的,接着我便走出屋子。不过他也不在这儿住,而去他母亲寓所过夜;因而我还没走出几百码,他就赶上来了。
“你要知道,科波菲尔,”他在我耳边说(因为我没有回头),“你大错特错了。”我觉得,他这话倒是没错,这使得我更加生气。“你不能把这当作勇敢的表现,因而你没法阻止别人对你的原谅。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母亲,谁也不告诉。我决定原谅你。不过我真纳闷,你居然动手打一个你知道是很卑微的人!”
我只觉得,自己的卑微仅次于他。他对我的了解,胜过我对自己的了解。要是他对我回手,或者公开地对我发火,我倒感到宽慰,认为自己有理。可是他却把我放在文火上,让我在那上面煎熬了半夜。
第二天早上,我出门时,教堂的晨钟在响着。他正跟他的母亲在来回散步。他照常若无其事地跟我打招呼,我不得不给了他一个回答。我想,我打的那一巴掌是很重的,足以打疼他的牙齿。总之,不管怎么样,他的脸裹在一条黑绸手绢里,上面扣着一顶帽子,这丝毫也没有使他的脸容好看一点。我听说,星期一上午他去伦敦看了牙医,拔了一颗牙。我希望那是一颗大牙。
博士传出话来,说他的身体不大舒服。在威克菲尔父女在此做客期间,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独自一人待着。爱格妮斯跟她父亲走后一个星期,我们才恢复我们惯常的工作。在恢复工作的前一天,博士亲手交给我一封没有加封的折起的短信。短信是写给我的;信上用几句亲切的话叮嘱我,叫我永远不要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我只把这事告诉过我姨婆,别的人我从没透露过。这不是我可以跟爱格妮斯讨论的事。毫无疑问,爱格妮斯当然一点也不会想到那天晚上会有那样的事。
我相信,当时斯特朗太太也不会想到会有那样的事。几个星期过去了,我才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变化。这种变化发展得很慢,就像无风时的云霞。起初,她好像只是纳闷,为什么博士跟她说话时,语气总是那么温和慈祥,还要她母亲来陪她,免得她生活沉闷单调。我们在工作时,她就坐在一旁,我常常看到她抬头凝望着博士,脸上的神情令人难忘。后来,我有时又看到她站起身来,眼里满含着泪水,走出室外。就这样,渐渐地,一种不快的阴影笼罩在她美丽的脸上,而且一天比一天加深。当时,马克勒姆太太是这座宅子里的常客,可是她只是嘴巴唠叨,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安妮原本是博士家的阳光,自从这种变化悄悄笼罩了她之后,博士的外表显得更老了,更严肃了;但是他的脾气更温和了,他的态度更慈祥了,对安妮的关切更加深了,如果还有可能加深的话。在安妮生日那天的一大早,当我们在工作时,她来到室内,坐在窗前(她原本总是坐在那儿,不过现在她坐在那儿时,却开始有了一种羞怯不安的神情,看了令人感到同情),我看到博士上前用双手捧住她的前额,吻了吻,然后就匆匆走开了,仿佛因为过分激动,不能再待下去似的。只见她像一尊塑像似的,呆立在博士撇下她的地方,接着便低下头,交叉起双手,哭了起来。我说不出她哭得有多伤心。
在那以后,我觉得有时候她想要说话,遇到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她甚至想要跟我说话,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开过口。博士老是想出一些新主意,要她跟她母亲到外面去参加参加娱乐活动;马克勒姆太太本来就爱好娱乐,讨厌干别的事,凡是参加各种娱乐活动,她总是兴致勃勃,而且还尽力称赞。但是安妮却总是无精打采,一点也不快活,只是母亲带她去什么地方她就去什么地方,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
我不知道这该怎么办,我姨婆也想不出办法。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前前后后,总共一定走了有一百英里了。最令人奇怪的是,唯一能真正进入这个不幸家庭的隐秘世界,使这对夫妻的痛苦得以缓解的,似乎只有狄克先生。
在这件事情上,他有什么想法,或者看到了什么,我都无法加以解说,就像他在这方面帮不了我任何忙一样,我敢说。不过,他对博士一向敬重得没有止境,这一情况,我在讲述我的求学时期时就说过。而且,真正的爱慕中有着一种微妙的洞察力,即使是低等动物,也能对人生发出这种洞察力,为最高智力的人所不及。狄克先生就是凭着这种心智,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看出了事情的真相。
在他多数空闲的时间里,他重又骄傲地恢复了和博士一起在花园里散步的特权,就像在坎特伯雷时,他习惯跟博士在博士路上来回散步那样。不过事情刚到这一步,他就把他的全部空闲时间(而且每天还特意起得更早,以便增加这种时间)都用在这种散步上面了。如果说,过去博士把他的杰作——那本词典——念给他听时,他感到非常快乐,那现在就得说,如果博士不把词典从口袋里掏出来念,他就感到非常难受了。而当博士跟我一起进行工作时,他就跟斯特朗太太一块散步,帮她修剪她喜爱的花卉,或者拔除花坛上的杂草,而且已经习以为常。我敢说,他在一个小时内说不上十来句话,可是他那默默的关心,渴求的脸色,在他们夫妇俩的心中立即引起了反应。他知道,他们俩都喜欢他,他也爱慕他们俩。于是他做到了别人谁也做不到的事——成了他们夫妇之间的纽带。
每当我想到他脸带高深莫测的智慧,陪着博士来回踱步,喜欢受词典中他不懂的难词折磨,想到他提着大喷水壶,跟在安妮的后面;想到他跪下来,用戴着手套的笨拙的手,在那些小小的叶子丛中,耐心地干着极其细致的活儿;想到在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上,他处处都表现出他要做她的朋友的微妙愿望,这是任何一个哲学家都表现不出来的;想到从他手上那把喷水壶的每一个孔中,都喷出同情、真诚和友爱;每当我想到他对待不幸的事,他那善良的意愿从不迷惘动摇,他从来没有把那个不幸的查理王带进这个花园,他一心只知勤勉服务,从不犹豫;一旦知道事有不妥,也从不掉头不顾,只想把事态纠正过来——每当我想到他的这一切,而且知道他还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拿这跟我竭力所做的相比,真让我这个精神健全的人惭愧得无地自容。
“除了我,特洛,谁也不了解他的为人!”姨婆跟我谈到这件事时,得意地说,“狄克迟早会出名的!”
在结束这一章之前,我还得说一件事。当威克菲尔先生他们在博士家做客期间,我发现,邮差每天早上都要给乌利亚·希普送来两三封信;因为那是个空闲时期,乌利亚在海盖特一直待到别人都回去了才走。我看这些信的信封上,全是米考伯先生规规矩矩的手笔,他现在已经模仿起法律界用的圆体来了。凭着这些细节,我高兴地推测出,米考伯先生干得不错;可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他那位和蔼可亲的太太下面这封信,这不能不使我大吃一惊: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收到这封信,你无疑会感到奇怪。看了信的内容,你更会如此。而且我要求你答应,此事务请绝对保密,这尤其会使你感到惊奇。可是我这个做妻子、做母亲的心情需要宽慰,而我又不愿找我娘家的人商议(米考伯先生对他们已经有了恶感),我知道,再没有比我的好朋友、旧房客更可以讨教的人了。
你想必知道,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和米考伯先生间(我永远也不会遗弃他),一向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说的。米考伯先生有时也许不跟我商量就开出期票,或者没有把债务应该归还的期限如实告诉我,对我有所蒙混。这类事确实有过。但是,总的说来,米考伯先生对这个爱他的人——我这是指他的妻子——是没有秘密的。他总是在我们一天忙完休息时,把当天的事一一说给我们听的。
可是,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现在却完全变了。你可以想象,当我告诉你这话时,我的心里有多难过。他变得不愿说话了。他变得神秘莫测了。他的生活,对一个跟他同甘共苦的人——我这又是指他的妻子——来说,也成了一个谜了。
我向你保证,除了知道他从早到晚在事务所里外,我对他一无所知。现在我了解的有关他的情况,还不及对那个去南方的人[1]了解得多,有关那个人,无知无识的孩子们会背一个荒诞的故事,说他因喝了冷李子粥,结果烫伤了嘴。我这是要借用这个流行的荒诞故事,来说明一桩事实。
不过,这还不是全部情况。米考伯先生的脾气也变坏了。他的态度变粗暴了。他跟我们的大儿子、大女儿疏远了,也不再以双生子自豪了,就连对刚成为我们家一分子的那个无罪的新来者,也都以白眼相加。我们的日用开支,本已省得不能再省,但跟他要起钱来,还是难上加难。他甚至恐吓说,要把自己了结掉(他确实是这样说的);对这种疯狂的言论,他坚决拒绝做任何解释。
这真让人难以忍受,这真令人心碎。你知道,我这人生来软弱无能;在这种异常的困境中,我最好该怎么来尽我的这点微薄之力,你过去已经帮了我很多忙,要是这次你能给我出出主意,那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了。孩子们都向你问候,那个有幸还不懂事的新来者,也向你微笑。
你的受苦受难的
艾玛·米考伯
周一晚,于坎特伯雷
对于有米考伯太太这样经历的一位太太,除了对她说,她应该用耐心和好意来感化米考伯先生(我知道,不管怎么样,她都会这样做的),我觉得,任何别的主意都是不对的。不过,这封信却使我想起米考伯先生,想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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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国童谣《月中人》中的人物,说他从月中掉下来,直往南方走,只因喝了冷李子粥,结果烫伤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