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年中最后的一场大雨。正是踩筑墙用的红土的时候。踩土不能太早,早了雨太大,会把踩过的土堆冲掉,但也不能太迟,因为收割就要开始,以后就是旱季。
这是奥贡喀沃在恩邦塔度过的最后一次收获季节。他在这里白费了七年的光阴,而这漫长的七个年头终于要结束了。虽然奥贡喀沃在他母亲的家乡也有所成就,但是他知道,在乌姆奥菲亚,在他父亲的家乡,那里人们都是英勇善战的,他会有更大的成就。在这七年里,他一定已经攀登到最高峰。所以他觉得在流亡中渡过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他母亲的亲属对他很和善,他很感激。但是那改变不了事实。
他把在流亡中生的第一个孩子取名叫恩列卡──“母亲是至高无上的”,表示对母亲亲属的礼貌。但是两年以后出生的另一个儿子,他给他取的名字是恩沃菲亚,意思是“在荒野中诞生”。
一进入流亡的最后一年,奥贡喀沃就给奥比埃里卡送了些钱去,请他在他旧时的院子里盖两座茅屋,供他和他的家属居住,以后他再修建其他的茅屋和围墙。他不能要别的男人替他盖他自己住的正屋,也不能要别人替他修围墙。这一所房子,还有围墙,一个男人只能自己来修,或是继承父亲的。
这一年最后一场大雨开始降落的时候,奥比埃里卡送信给他说,两座茅屋已经修好,于是奥贡喀沃预备等雨一停就回去。他很愿意再早一点回去,这样就可以在那一年雨停之前把整个院子修好。可是这样的话,他就不能算完全履行了七年流亡的惩罚。这是不行的。所以他日日夜夜盼望旱季的来临。
旱季来得很慢。雨渐渐小了,变成了斜斜的微雨。有时从雨丝中透出阳光,微风吹着,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清爽的雨。虹也出现了。有时有两道虹,像是母亲和女儿,一道虹是年轻而美丽的,另一道虹是衰老的淡淡的投影。人们把虹叫做天上的神蛇。
奥贡喀沃把他三个妻子叫来,吩咐她们做好准备,他要举行一次大宴会,“离开这里之前,我要向我母亲的亲属表示感谢。”他说。
埃喀维菲的田里还有一些前一年种下的卡萨瓦,其他两个妻子都没有。并不是她们懒,是因为她们孩子多,吃得多。因此大家商量好,埃喀维菲预备宴会上用的卡萨瓦,恩沃依埃的母亲和奥几乌果预备其他东西,如熏鱼、棕榈油和做汤用的胡椒等等。至于肉类和木薯,则由奥贡喀沃自己负责。
第二天早晨,埃喀维菲一早就起来,带着她的女儿埃金玛和奥儿乌果的女儿奥比阿日里到田里去收割卡萨瓦的根。她们每人带了一只长形藤篮子、一把砍刀,用来切割卡萨瓦的嫩茎,和一把小锹,用来掘卡萨瓦的根。幸好夜间下了一阵小雨,地不会很硬。
“卡萨瓦只要够用就行了,不会费我们很多时间。”埃喀维菲说。
“可是叶子是湿的。”埃金玛说。她把篮子顶在头上,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她觉得冷,“我不喜欢让冷水滴在我背上。我们应该等到太阳把叶子晒干了再来。”
埃金玛说她不喜欢水,因此,奥比阿日里叫她做“盐”,“难道你怕水把你融化吗?”
埃喀维菲说得不错,收割的工作很容易。埃金玛总是先用一根长棍子使劲敲打每棵卡萨瓦树,然后才弯下腰来割树茎和掘根。有时并不需要认真地挖,只要拔一拔树干,土就松了,下面的根一断,卡萨瓦根就被拉出来了。她们收割了相当大一堆卡萨瓦以后,就分两次运到小河那里。在小河旁边,妇女们每人都有一口发酵卡萨瓦的窖子。
“只要窖四天就行,甚至三天,根很嫩。”奥比阿日里说。
“并不很嫩,”埃喀维菲说,“这块地是两年前开的,土质很坏,所以根长得这样小。”
奥贡喀沃做事从来不马马虎虎。当他的妻子埃喀维菲对他抗议说,这次宴会有两只山羊也就够了,他回答说,这不用她管。
“我有能力,我才请客。我不能住在河边,却用唾沫洗手。我母亲的亲属对我好,我应当表示我的感激。”
结果是宰了三只山羊,还宰了很多家禽,简直像一场结婚的宴会。主人奉上了糊糊、木薯粥、伊葛萨汤【注:伊葛萨籽是一种类似瓜子的东西,捣成糊放进肉菜或熏鱼里同煮,就成伊葛萨汤。】和苦叶汤,还有一壶一壶的棕榈酒。所有的亲属──他们都是两百年以前一个名叫奥科洛的人的后代──全都得到了宴会的邀请。在人数众多的亲属中,最年长的是奥贡喀沃的舅舅乌成杜。人们把柯拉果奉给他剖开,他向祖宗做了祈祷,请求他们赐予大家健康和孩子。“我们不要求财富,因为一个人有了健康和孩子,也就会有财富。我们不要求有更多的钱财,只要求有更多的亲属。我们比畜生好,就是因为我们有亲属。一头牲口肚子痒的时候,它只能在树干上擦擦,人却可以请他的亲属替他搔痒。”他还特别为奥贡喀沃和他的家属做了祈祷。然后他才剖开柯拉果,把一瓣柯拉果扔在地上,献给他的祖先们。
剖开了的柯拉果挨次传递给每一个人时,奥贡喀沃的妻子、孩子以及那些前来帮忙做饭的人就开始把食物端出来。他的儿子捧出了一罐罐的棕榈酒。这样丰富的佳肴美酒,很多亲友们都为之惊讶,轻声地交谈起来。所有的食物都摆好以后,奥贡喀沃站起来说话。
“我请求你们接受这小小的柯拉果,”他说,“这并不是作为报答七年以来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孩子是无法报答妈妈的哺育之恩的。我邀请你们来,不过是因为亲戚们聚会聚会总是好事。”
首先请大家吃的是木薯粥,木薯粥比糊糊清淡些,而且习惯上总是先吃木薯。接着请大家吃糊糊。亲戚们有的和伊葛萨汤一道吃,有的和苦叶汤一道吃。以后是分肉,每一个亲戚都得到一份。人们按照年龄大小依次站起来取自己的一份。有几个亲戚没有来,轮到他们的时候,也留给他们一份。
大家喝着酒时,一位年长的亲戚站起来向奥贡喀沃道谢。
“如果我说我们没有期待这样一场盛大的宴会,那就等于说,我们原来并不知道我们的儿子奥贡喀沃是怎样地豪爽慷慨。不,我们很了解他,我们原来就期待着一场盛大的宴会。但是这场宴会比我们原来期待的还要丰盛得多。谢谢你。但愿你所拿出来的会得到十倍的偿还。如今,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比他们的长辈聪明。我们能看到有人以庄严的古老的方式行事,总是好事。一个人约他的亲属来参加宴会,并不是因为,这样他的亲属不致挨饿。他们在自己家里都有饭吃。我们在月光下在村子的广场上聚会,并不是因为有月亮。每个人在自己的院落里可以看见月亮。我们之所以聚会,是因为亲戚们聚会聚会是有好处的。你们也许要问,我说这些干什么。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替青年一代担心,替你们这些人担心。”他向许多青年人坐的地方挥挥胳膊,“至于我,我活的日子不多了,乌成杜、乌纳朱喀乌、埃麦富活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我替你们青年人担心,因为你们不懂得亲戚的团结一致是怎样的有力。你们不懂得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什么意思。结果怎样呢?一种可恶的宗教已经在你们中间扎下根了。现在一个人可以离开他的父亲和兄弟。他可以咒骂父亲和祖先的神,像一条猎人的狗,突然发疯,反来咬他的主人。我替你们担心,我替氏族担心。”他又转向奥贡喀沃说:“你把我们召集在一起,谢谢你。”